37、自由
悼敏皇子丧仪过后,纯懿与富察皇后一前一后走回?长春宫。
积雪初化,长街正是湿冷溜滑。锦瑟本要去扶富察皇后,却被后者拒绝。
富察皇后静静地回头看着纯懿,眼神平淡无?波澜:“锦瑟,你去扶好福晋。她怀着身孕,雪天路滑走路不方便,更应该小心。”
锦瑟闻言惊异地瞥了一眼纯懿,她不知纯懿已有孕在身。
“不必解释什么。”富察皇后稳稳当当地往长街那头走去,“和敬都与本宫说了。你初有孕时永琮正出痘。额娘不欲本宫多为你再操心,所以就让你瞒着本宫不说。”
“后来,永琮薨了,你们就更不好提这事,免得触本宫伤心处,更怕本宫多想。可是和敬那孩子不知为何听到了,就跑来先与本宫说清楚,怕本宫误会,也怕你因丧仪跪拜同伤痛悲哭而伤及腹中胎儿。”
“妾身多谢娘娘宽宏大量,多谢和敬公主体恤。”
“纯懿,你有子嗣福气,本宫替你与春和高兴。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本宫并非那种不讲理的蛮横人,也不会因此事迁怒于你。”
富察皇后神情寡淡,隐隐露出几分憔悴心冷。她把手炉交给锦瑟,又刻意放慢了步子。
她望着四?四?方方的阴沉天空,与檐角上因雪化为水凝结而出倒垂的冰凌,心中生出无尽悲凉。
她的人生,她曾经的年轻时光,她曾经的意气风发,她曾经的神采飞扬,竟都是埋在这座繁华宫殿中了。
她忽然有些后悔,和敬啊——她唯一的活下来的孩子——和敬与额驸竟要一直留在京城,过这样不畅意的人生。
若是可以,她多希望和敬能随额驸去草原看看,去那里过纵马恣意、任性痛快的自由人生。
自由。
呵。
生在紫禁城、长在紫禁城的孩子,知道什么是自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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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母——”玉易城格格从秋千上跳下来,伸开手要纯懿抱她。
“额娘,您看我今儿就没欺负表妹。我还领着她坐秋千呢。”玉易城在纯懿怀里,福灵安自然也不用再帮她推秋千了,他笑嘻嘻地对纯懿说,又朝着玉易城作了个鬼脸,“表妹,你可别让我额娘抱你了。额娘怀着妹妹辛苦。你快下来,我领你去后头苑子池塘里瞧鲤鱼。”
玉易城呀了一声,她还不知姨母怀孕了。
她扭着身子糯糯地说话让纯懿放她下去:“姨母……我自己走。您牵着我——”
“玉易城还小,你这么快速地对她说一连串的话,她听不大懂的。何况,玉易城还小,我抱她站一会儿也没事。”纯懿右手牵着玉易城,福灵安自动跟在她身后。
她同福灵安说:“你像玉易城这么大的时候,我还怀着福隆安呢,不也时时抱你起来,还抱着你去折枝头的桃花呢。你记得吗?”
“是在山西的时候吗?我记不大清那时在山西的事情了。”福灵安挠挠头,小小的脸上有些迷茫。
纯懿温柔地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也是,那时候你太小了。”
“不过儿子记得,去年四?月里咱们去京郊山上看桃花的事情。”福灵安大概是还惦记着那只卧在石头上乘风凉的猫儿,脸上羞赧地笑出两团红晕,“今年咱们还会去那里看桃花吗?带着福隆安和表妹,咱们能一起再去吗?”
“今年咱们大概不能去了。”纯懿弯眉依旧浅浅地笑着,和蔼温善的神情似春风与暖阳,掩去了眼底的一丝憔悴,“七皇子薨了,阿玛与额娘都很伤心。今年春天咱们恐怕不会出去踏青郊游了。”
“你们几个孩子就待在家里,看看家中额娘栽种打理的那些花树,好吗?或者也可以去郭罗妈妈那里住上几天,纳兰府苑子里有一片湖,让舅舅领着你们去划船。”
“嗯,好的。”
福灵安总是很懂事,在这些事情上,无?须纯懿与傅恒多操心。
“额娘,我能和福隆安一起带着表妹去看拔营吗?我前几天看着拔营被拴在门房那里,整条狗都恹恹的没有精神。”
福灵安抬头看着纯懿,脸上满满都是请求之意。
“额娘,我保证,如果表妹不喜欢拔营,或者拔营不喜欢表妹的话,我就立马带她回来。”
“好吧,你们去吧。不过,照顾好玉易城,知道吗?”
“嗯嗯。额娘您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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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懿由四音扶着坐在竹凳子上,含笑看着福灵安领着玉易城走去福隆安的院子里。
她又看到傅恒从游廊那头穿过垂花门走过来,他也看到了两个孩子,原本严肃沉静的脸上也隐隐带了笑意。
“快去把官服换下吧。”纯懿笑着握住傅恒伸过来的手,由他牵着走进了屋子里。
“为夫自己来吧,不劳烦夫人了。”傅恒体贴纯懿怀着身孕,不让她站着伺候他更衣,只许她坐在椅子上看着。
傅恒换好常服,坐在纯懿身边笃悠悠喝了一杯白水。
“我让四音泡壶茶。”
“无?妨,我随你喝。你怀着身孕不便喝茶,我就也跟着你喝白水,挺好的。本初之味嘛。”傅恒放下杯子,“诶,方才福灵安领着玉易城去干嘛了?两个孩子看起来玩得挺好挺开心的。”
“福灵安要带玉易城去看拔营,让拔营也认个脸熟。他们先跑去叫福隆安。”
“是挺好的。玉易城这孩子活泼可爱,咱们府上是缺这么一个灵动欢快的小姑娘。”
傅恒很喜欢玉易城这个孩子,大概也是因为他没有女儿的缘故,他笑着抚了抚纯懿的肚子。
“前头两个小子,咱们也是该有个女儿来宝贝了。从前我只说不给你压力?,可是都得了两个儿子了,关起房门说,我是真挺想有个女儿的。我希望这胎是个女儿。”
“我也希望是个女儿。”纯懿捧着手炉安心坐着,“替美霖照顾玉易城这么几天,我才知道原来生个软软糯糯的娇姑娘是这么好的事情。虽说福灵安懂事,可到底也是个男孩,打小总是免不了顽皮闯祸。更何况我算是瞧出来了,咱们家老二就是个蔫坏的小子,哪有福灵安小时候乖巧。从前我日日管教他们俩,真是觉得心累。”
既然提到美霖,傅恒就不免要问起纯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为何他在军机处待了两天,与军机处群臣讨论金川的战事,回?来府里就忽然多了玉易城这个孩子。
前几天他公务繁忙,为这金川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没工夫开口问纯懿,今儿他有了空,才想起来还有这事没弄清楚。
纯懿也不大想多说四姐姐的家务事,颇有些为难地说:“也就是那种后宅院里的事情闹得四?姐姐费心。四?姐夫纳了庶福晋入府。四?姐姐不想让玉易城见了那庶福晋多问——你知道的,孩子这个年纪就是喜欢抓着事情刨根问底——她就索性让嬷嬷带着孩子到京城来托付给我带几天。反正有皇上御旨在,玉易城是咱们家未来正经的儿媳。”
“我都要忘了这回?事情。”傅恒反应过来,笑着说道,“趁着玉易城和福灵安还小,凑在一起玩得熟了也不错。待他们再长大一些,就要守着规矩不能这样亲近了。”
“我都没和福灵安提过这事。美霖那边也说要等?玉易城长大些再同她说。”
“挺好的。”傅恒没有意见,全凭纯懿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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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十三年二月,乾隆东巡,富察皇后随行。
“皇额娘此去陪伴皇阿玛东巡,也是有皇阿玛希望皇额娘走出悲痛的意图。”和敬公主来与纯懿说话,说起东巡事。
“是不错。皇后娘娘总长久地待在长春宫里,她也有时会觉得身心不大痛快。”
“嗯,皇额娘与我也说过这事。她其实还是挺希望我能随额驸去草原上看看的。她总觉得草原上自在,不像在宫里规矩那么多。”
和敬公主虽然只比纯懿年轻几岁,但?还是下意识地把纯懿当作长辈看,说话时也自然而然地带了几分她与富察皇后说话时用的娇嗔语气。
“我也不喜欢总待在公主府里,宫里跟我出嫁的嬷嬷实在是太麻烦,她什么事情都要管。本宫与额驸亲近怎么了,难道碍着她什么事情了嘛。”
纯懿对这种宫里陪公主出嫁的嬷嬷还是有几分耳闻的,她笑了笑:“公主若是不喜欢这位嬷嬷,将她打发得远点儿就是了。公主府总还是您说了算。没道理公主在自己的地盘,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过活。”
“舅母说的不错,我才懒得去管那嬷嬷呢。”和敬公主嘟囔着,“不过,我虽然也想去草原上看看,可是额驸说,他家里规矩也多。他家毕竟是科尔沁王族,大概跟宫里头也差不多。若是皇额娘知道了,我不晓得她还会不会希望我跟着额驸去蒙古。”
“也没有办法,咱们这些在京城里头长起来的满洲格格,总觉得蒙古草原才是真轻纵畅意呢。”纯懿轻声笑了笑。她看着不远处福隆安拉着福灵安玩儿,玉易城坐在秋千上笑嘻嘻地看他俩打闹。
纯懿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个子最高的福灵安身上,忽然有思绪跃进脑子里,让她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有人与她说过的话。
和敬公主喝着茶,发现纯懿似乎是出神了,轻声问道:“舅母,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慧贤皇贵妃了。”纯懿回过神来,还是觉得有些恍惚。
“慧贤娘娘?是怎么了吗?舅母怎么突然想起慧贤娘娘了?”
“从前在圆明园,慧贤皇贵妃与我说起过,她很向往塞外风沙漫天、戈壁荒芜之景。她觉得那里才是真畅快自在。”纯懿看着和敬公主,敛起笑意,带了几分正经地说道。
“那时我带着福灵安去看望她,她一时看夕阳有感而发。我方才见着福灵安,就想起她了。我还依稀记得那时候,皇贵妃站在夕阳下的水洲上,身上穿着浮光锦缎子的衣裳,在火红血日下流光溢彩,鬓边还有几缕碎发随风轻扬——那模样,真是美极。”
和敬公主点头说是:“慧贤娘娘生得好。”
纯懿也笑着点头,只是她知道,和敬公主没有领会她的心境,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年少不识愁滋味,这是和敬公主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