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哀事

帝后动身东巡之后,和敬公主闲下来总到傅恒府来找纯懿说话。

纯懿隐隐约约感觉得到,和敬公主还是有些依赖她的,尤其是悼敏皇子?薨后,富察皇后陷在沉痛情绪里走不出来的那段时日,纯懿给和敬公主指点了门道,后来证明作效了,她便很信服纯懿的权威。

今日和敬公主过来时,纯懿正抱着玉易城格格坐在画廊下制作桃花酒。

“这?花瓣是提前放在窖房里阴干的。”纯懿用小刀划开牛皮纸包一角,展平后露出其中包裹的干桃花花瓣,“将它同熟地黄还有?石斛一道浸在白酒里?,密封数日即可饮用。我看古书上说,这?样泡出来的酒有?养颜的功效。”

“舅母怀着孩子,您怕是不能饮酒吧。怎么想起来做这?酒呢?”

“给我娘家二姐姐做一罐。”纯懿笑笑,让玉易城把一旁备好的石斛及熟地黄端过来,“反正这后院里种着大片桃花树,如?今正值花期,若是不及时采摘下来,也只会是零落成泥的结局。我还备了一些要做桃花茶饼,我身子重有?忌讳不能吃,就给孩子们吃吧。福灵安从小就喜欢这点心。”

纯懿从酒缸里舀起白酒灌入陶壶中:“公主如?今还喝得惯茶叶吗?我记得从前皇后娘娘与我说起过,那时公主尚未出嫁,您似乎是不怎么喜欢喝茶。”

“从前我年纪小,现在用得惯了。”

“那也好。待会儿我叫厨房把桃花茶饼的方子写来给公主。我这?边还有?许多桃花花瓣,即使是想出来这么多花样,我们也用不完,公主不妨带回去让厨娘做出来吃着玩儿?”

“谢过舅母。”

纯懿温和地笑笑:“公主客气,这?都不打紧。”

她把最后一勺酒倒进陶壶中,再让玲珑拿盖子?过来塞紧密封。

“这?样就好了。如?今天气暖和起来了,酒罐子?还是要放在地窖里?保存。”纯懿同玲珑吩咐道,“过上十日就让人送去二姐姐府上吧。”

“是。”

玲珑捧起陶壶往地窖的方向去了。

“春日里就是这样暖洋洋的,阳光落在身上,温度恰到好处。”做罢桃花酒,纯懿慢悠悠在躺椅上坐下,身子往后靠着,整个人半倚半躺在树荫底下,她拿过一旁石凳上搁着的薄毯子,搭在腰腹部,“不过还是不能贪凉,午后有些穿堂风,必要的保暖措施还是要做的。”

和敬公主以为纯懿在说她贪凉快穿的少,像是从前被富察皇后耳提面命规矩,于是一下子?就不好意思起来。

纯懿哪里看不出来和敬公主的心思,便眉眼含笑,看着和敬公主身上略显单薄的春衫,温言道:“无妨。我从前也是这样。春衫轻盈飞扬,款式靓丽明艳,不似冬衣厚重笨拙。自然是要不顾旁人叮嘱,稍稍觉着暖风扑面就早早换上。这?样很好看。公主还年轻,是该穿得活泼明媚些。”

和敬公主被她说得有?些脸颊发烫,连忙转开话题:“如?今春日和暖,皇阿玛与皇额娘也该要踏上返程的舟船了。也不知此次行程是否是一切顺利。之前皇额娘为着悼敏皇子?的丧事积忧成疾,于梦中拜见碧霞元君,如?今皇额娘病情转好,便是要往泰山还愿。”

“我不知其中还有?这?个缘由。”

“皇阿玛也要去泰山祈福,为皇额娘求得身体康健、早诞皇子?。”

和敬公主的语气中满满都是感动孺慕,她作为皇女,是深刻感知到皇阿玛与皇额娘之间的情深意笃,这?份情感让她动容震撼。

“皇阿玛爱护眷顾之心,我觉得实在是可贵可叹。若是我与额驸也能有这?般默契相投,该有多好啊。”

“公主不必如?此说。我亲眼见过公主与额驸说话时的场面——”纯懿微微一笑,惹得和敬公主颇有?些羞涩,“确实是一双璧人呐。”

“舅母,您莫要打趣我了。”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纯懿没有?直接应承和敬公主前面那段关于皇上祈福求子?的话题。她内心是对皇帝的这?种做法感到不认同的。

富察皇后失了端慧皇太子与悼敏皇子?之后,恐怕是难愈心伤。如?今皇后娘娘年纪又上去了,恐怕即使再怀上龙嗣,生?育时也有?受不少苦楚。不如?就此先歇下这?样的心思,将身子与心情都调和安养好。至于是否要再求嫡皇子?,左不过也就是养在富察皇后身边挂个名的事儿,哪位妃嫔生?出来的皇子?,不都一样吗。

只能说是皇帝执念太深,以至于累得富察皇后也心中始终怀有?遗憾和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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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巡途中,富察皇后凤体情况急转直下,不过三两日,就几乎大不如?前了。

富察皇后倚靠在锦瑟的身上,她的面容瘦削憔悴,脸颊两处深深凹陷,暗黄沉淡的皮肤勉强撑住高凸的颧骨与侧边下颌骨。

她是天生?一副美人骨相,即使是如今因病瘦脱相,也依稀可见往日风华绝色。

寒意犹在的春夜,对富察皇后而言,凉意如刺骨利锥,自她外露的十指指尖一点点侵入身体。

锦瑟觉察到她的颤抖,为她拢紧大氅,又将毛毯往她身上拉了几下。刚刚换进来的、烧得热热的手炉被锦瑟塞进富察皇后的掌心,她同时又把富察皇后的双手盖在毛毯下。

“锦瑟——”富察皇后有气无力地说话,“咱们走到哪儿了?”

“回娘娘的话,快要出济南境了。”锦瑟心疼富察皇后拖着病躯还要受此车马劳顿。

可是富察皇后自己执意拒绝了在济南府驻扎,以供她调养身体的提议,她要求乾隆按照原计划返程,不要因她病事而耽误国家要务。

“好啊。”富察皇后喃喃地说了一句。

“娘娘,咱们明日就能抵达船坞改走水路了。舟行平坦,娘娘明日就不必再受这?车马颠簸之苦。”

富察皇后吃力地点点头,她把手从毛毯中伸出来,掀起了车帘子?。

“锦瑟——你看,这?月光温凉如?水,皎洁如?玉,真是美极。”

富察皇后半闭眼睛,全身心享受着纯净和睦的春之夜。

她只觉得月光洒落在身上,似是一种对性灵的澄净荡涤。她原本沉重的、载满愁绪的病躯也在这样的月光下,渐渐松快轻盈起来。

“只可惜,这?不是一轮满月。”

富察皇后在这样的轻言细语中沉入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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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十三年三月十一日,帝后奉皇太后,弃车登船改走水路回京。

登船的时候,连日重病的富察皇后竟能在锦瑟的搀扶下起身,缓缓由陆路岸边踏上船只甲板。

她立在船头甲板上,由锦瑟紧紧扶持着才勉强站稳立直,撑起她一如?既往的端庄仪容。

自江面吹来的风扬起她鬓边几缕发丝,她居然从中感受到了几分?和暖,这?于她这?位病人实在是不容易。

“迎面风暖,这?就是春天的气息罢。”富察皇后半眯着眼睛适应着阳光,不改面上温和浅笑,她的声音有些沙哑,音量也不小,只能够身旁锦瑟听清。

“前几日你们都减了衣裳,不穿那镶毛褂子?了,我却总觉得身上凉飕飕,像是破窗子?在腊月里?呼呼透着风。难得今日我也体会到,春天的确是到了。”

富察皇后是连“本宫”这?句自称都刻意不想再用了。

锦瑟扶着她往船舱里走:“娘娘,您身子?稍有?些起色,万万不能被风扑着。”

“我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大好了。无妨,且尽人事,而后听命数安排罢。”富察皇后温润和善地说,戴着宝石护甲的手指在锦瑟手背上轻轻搭了两下,以示安抚。

待她在软软床榻上安置下来,她就吩咐锦瑟将她身上首饰发簪钗子?都尽数拆去:“这?些外物拘着我,叫我觉得身子沉重疲乏。都撤了罢。反正也不必见客,自在些好。”

她亲自褪了手上宝石护甲,想将它们搁在床头柜子?上。手到了半途却一抖,护甲掉落在丝绒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锦瑟连忙拾起来收在妆奁里?,又小心翼翼托着富察皇后的脖颈扶起她的脑袋,将发髻上的玲琅珠翠尽数拆去。

“这?样我就轻快许多了。”富察皇后满意地扬唇笑了笑,“我先要睡一会儿,实在是疲惫极了。夜里?皇上罢了公务许是要来看我,到晚膳前你再把我唤起来更衣梳妆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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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晚膳的时候,乾隆来富察皇后处陪她共用。

富察皇后早早更衣梳洗,又示意身边梳妆嬷嬷为她化上腮红、点上红唇,以显示出良好气色。

她这样与嬷嬷及锦瑟说:“此次东巡,本就是皇上予本宫的恩典,本宫不欲皇上担忧怜悯,也不愿为皇上累赘。如?此矫饰妆容,也能让皇上少几分?担心,只不过——”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手指轻轻抚上面颊,无奈地苦苦笑了。

“——只不过,我都还没有这?样仔细地打量过自己,原来,我已憔悴至此。”她看向?锦瑟,“锦瑟,你说,皇上能看出本宫内在的虚乏无力吗?”

“娘娘——”锦瑟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

“罢了,罢了。本宫不为难你。”富察皇后宽和从容地笑着,伸手撑着梳妆台勉强还能站起身,“皇上爱吃虾仁儿。咱们难得出来东巡一趟,御船上没有宫里头那么多规矩,本宫今日就纵着皇上多用几箸罢。”

乾隆过来的时候,富察皇后已坐在桌边,含笑等着他了。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金安。”富察皇后欲起身行礼,被乾隆按下了。

“你身子不好,坐着吧。”

桌上布了五道菜品,这?还远远不及御用晚膳的规格。

“可是厨房怠慢了——”

“臣妾只想与皇上似寻常人家夫妇一般,坐在一块儿吃一顿家常便饭。”富察皇后温柔地打断了乾隆的话,她执调羹为乾隆舀了一勺玉品虾仁儿,摆在他的碟子?里?。

“臣妾从前在王府时就发觉,皇上最爱吃虾仁儿。既然今夜咱们只是寻常夫妇,也自然没有?宫里头繁复规矩。”

富察皇后抬眸,深深望进乾隆的眼里。她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爱意,像是泡在糖水里还刻意添了许多蜜糖一般。

她绽开笑容,明媚如?夏花:“夫君,您多用一些。”

她收回调羹,在乾隆的目光里?低下头去,拿大汤勺又去汤碗里?舀了一盅汤品,递过去摆在乾隆面前。

“从前皇上的膳食总要经过内监几道验毒才能搁在皇上面前,出膳房时还是热热一道汤品,待呈到皇上面前,大多都凉了。伺候的内监往常都是拿热毛巾捂着,才端给皇上用。咱们这?船上,膳房离寝殿不远,这?汤送过来,难得还是热的。皇上趁热用吧。”

“皇后——”乾隆伸手执住富察皇后的手,示意她不必再如?此操劳。

“臣妾敬慕皇上。从臣妾入王府,皇上您挑起盖头,眼睛里?满满只有臣妾的时候,臣妾就对您心生?敬慕。”富察皇后笑着对乾隆说,“臣妾是您的结发妻子,陪着您从潜邸到紫禁城。臣妾无福无能,纵然得皇上信任,入主中宫,却未能为皇上保住正嫡皇子?。永琏没了,永琮也没了——”

“皇后,这?不是你的过错。”乾隆还未来得及去吃那些虾仁,他被富察皇后的话弄得情绪激动起来。

他连忙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对她郑重地说:“皇后,你不要想这些事情。你要尽快康复起来,朕要与你白首到老的,对吗?你还记得吗?你答应朕的,你亲口许诺朕的……”

“皇上——”富察皇后笑着,笑着笑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臣妾,怕是撑不住了。昨儿夜里?,臣妾又梦见永琏那孩子?了。他比那时候长高了,长壮实了。他说,他想念额娘了,想要额娘去抱抱他。他还说,弟弟年幼顽皮,他一个人管教不住他,要额娘去给他帮忙呢。”

“皇后——”乾隆顾不得所?谓的帝王威仪,他在心慌中将富察皇后紧紧抱住,将她箍在怀里?,使他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她的心跳、她的存在,“皇后,朕不许你这?么说,朕不许你这?么说。”

“臣妾实在是很想念永琏。臣妾的身子,不大好了。若是可以,臣妾也想一直陪在皇上身边,可是臣妾无福,不能做到。”

富察皇后的手轻轻抚着乾隆的后背,一下下地安抚他,像是她抱着哭闹不止的永琏和永琮那样。

“皇上,臣妾此去,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咱们的女儿和敬。臣妾还没能见到外孙出世,实在是遗憾呢。臣妾求您,不管如何,都要护住和敬,她是臣妾唯一的孩子了。”

“皇后——”

“皇上,抱我去窗边靠着好吗?我想再看看月光。”富察皇后的面色渐渐发白,即使是刻意涂上去的腮红也掩不住她的病容,“我喜欢月光。”

乾隆抱起她走到窗边的软榻上,他拥着她靠在窗边。

富察皇后入迷地看着窗外江面上遥遥散发清光的半轮明月,嘴角扬起的笑意平和隽永:“春江花月夜,的确不负盛名。”

“皇上,只可惜,今儿不是满月呢。”

富察皇后眼里的光渐渐暗淡熄灭下去。

她长久地陷入了沉眠。

乾隆拥着她的身子,过了好久还维持着这?个姿势。

一直到太医匆忙而来,一直到屋中使女内监跪地痛哭出声,一直到崇庆皇太后凤驾来到,他才迷茫地爬起身,立在榻前默默地注视着富察皇后的面容。

“皇额娘,琬仪走了。她丢下儿子了。她说,永琏、永琮想她了。”

皇太后轻叹一声,伸手扶起皇帝想要带他出去,后者却执着地不愿离开。

“罢了,罢了。”皇太后松了手,率先往外头走去,“命人去京城通传吧——皇后富察氏,崩。”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