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酪酥
丧讯被道出,玉易城下意识地去看和嘉公主的脸色。玉易城心思细腻,同理心强,因此满脸都是忧心与挂记。
纯懿早先时候心里就有准备,比之两个年轻的女孩,她经历了太多的风浪起伏,于是仍是在面上无悲无喜,静静地端坐着,不知道像是在等待什么将?要绷裂的讯号。
而这件事情里最相关的人——和嘉公主——她反倒像是被这条丧讯惊愣住了。她的肤色转瞬惨白,几乎是如同生理上的本能反应一样,她没有佩戴龙华领巾的脖子上冒起鸡皮疙瘩,她整个人的脑子都空白了。
纯懿注意到了和嘉公主的反常。
她心里不忍心,知道这恐怕是和嘉公主从出生到现在经受到的最大的难关。
她又念着当日在景仁宫中,纯皇贵妃拖着病躯一定?要她允诺不计前嫌,往后替自己照拂女儿,她现在如何能冷着心肠就这么坐视不理呢?
于是,她无声地叹息,随后开口点醒和嘉公主:“和嘉,你先去收拾一下,随后与我一道入宫罢。”
和嘉公主被点了名字,她先是茫然地抬眸看向纯懿,渐渐地意识才回笼。
这种受到极大打击之后回神过来的片刻里,往往沉浸着难以承受的剧烈痛苦。
纯懿又不得不伸手招来一旁侍候着的赵嬷嬷。
“嬷嬷,您现下就陪着公主一道回她屋里去,督促着公主更衣,换一身素色清简的衣裳,首饰佩物之类的一概除去。再替她收拾几身换洗的内衬衣物。接下来几日公主日夜要守在紫禁城里,一定?用得上。”
“是。”
赵嬷嬷领了差职之后,就走过来扶持着和嘉公主慢吞吞起身。
待到和嘉公主出去,身影都消失在院子前面的垂花门后面了,纯懿才将?惋惜的叹息声道出声响来。
“我最见不得这种事情。”她说的是实话。
玉易城低下头,只看自己手边摆放的一串檀香珠链。
“玉儿,我记得你也有许多日子没见着你阿玛额娘了。你想念他们吗?”
纯懿耐心地等待玉易城给出答案。
没想到后者竟然是迟疑着咬着唇,默默地摇了摇头。
纯懿一方面觉得玉易城对她坦诚,但另一方面也不明白,玉易城怎么会不想着要见美霖与弘庆。
“玉儿能同姨母说说,是为什么吗?”纯懿怕孩子心里有顾虑,于是复又?补上一句,“你不必担心,你说的话,我必然会替你保守秘密,只有你我二人知道,绝不会透给第三个人知晓。”
玉易城否认自己的沉默是来自于害怕内情泄露的顾虑:“姨母,玉儿的话不避任何人。若是姨母向额娘说起,其实也是不要紧的。玉儿瞻前顾后,支支吾吾,只是不知从何说起,更怕自己的话说出口,反而像是不知感恩的不孝女儿,听着像玩笑话,更像混账话。”
玉易城对着纯懿说出了自己的心结:“玉儿与夫君瑾林承蒙姨母的恩慈得以成婚,到今年满打满算已有两年时间。额娘催得紧,最近几趟我见到额娘的时候,她总问我,为什么还没有好消息。”
“额娘说,女子出嫁后,于子嗣诞育一事上不可怠慢、不可敷衍——”
“额娘还说,要我不能将姨母的宽和优容当作?是福气。换做是其他人家,没有姨母的这份血缘亲情在,只怕是婆母早就要给我摆脸色看了。”
纯懿一怔,没想到四姐姐美霖竟然会在私下里这样催促玉易城,还要和她说这样的话。
玉易城的苦水说到这里却还没有倒完。
她又说到阿玛弘庆:“至于阿玛,小时候我就知道,阿玛与额娘不和睦。额娘中坚,她总不甘愿学得像侧福晋王氏与庶福晋那样曲意逢迎、娇媚婉转。”
“阿玛还说他赏识有胆识的女子,可额娘是我小时候见过最有胆识的女性——但阿玛却总也像是看不见额娘身上的优点。”
“我是女儿家,总和额娘待在一块儿的时间更多。阿玛与额娘之间有积怨,久而久之,我的心肯定要往额娘那边偏得更多。于是如今我都不愿意再回府去看到阿玛了——至于那些辱没在后院里的娇俏美人,更是让我心生厌烦。”
“对待阿玛与额娘,我为了求得自己的畅快,对于额娘催促的子嗣一事,对于阿玛那些年在我这儿留下的糟糕印象,我只敢做缩头乌龟,想着眼不见心不烦,于是就很少再主动回去探望他们。”
纯懿听玉易城说这些话,她就知道了,自己该是与四姐姐美霖坐下来坦诚心扉地聊一聊、劝一劝。可这也只能缓和玉易城与美霖之间的关系。至于弘庆,纯懿则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当年,美霖姐姐嫁给弘庆,可以说是所嫁非人。纯懿自己都对弘庆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看都看不惯。
这些年她性情里倔强有棱角的地方渐渐软和下来,弘庆也与美霖定?居在京城,逢年过节登门做拜年礼的时候,两家既是血亲,又?是姻亲,总不可避免地要见面。她现在也能心平气和地与弘庆说话了,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在过去发生过。
但说到底,她还是没有忘记当初弘庆过分?对美霖的辜负。
纯懿尚且如?此,更不要说他们二人的长女玉易城了。
就如同玉易城说的那样,自己的整颗心都偏向了额娘美霖,哪里还能觉得阿玛弘庆并非是负心汉呢。
有和嘉公主的事情火急火燎地摆在眼前,一时之间纯懿也抽不出空档来缓和玉易城与她阿玛额娘之间的事情。
前院使女来报,往紫禁城去的马车已经备下了,和嘉公主那边也已经更换了衣裳即刻要往前门去,纯懿再不能分出时间供给玉易城解开心结,她自己也要陪同和嘉公主入宫去,于是她还得去换一身素色的衣裳。
“暂且先这样吧。玉儿,不要为你额娘说的事情所?担心,我会私下里找时间与美霖姐姐说清楚的。我前几日还与傅恒说起,我们夫妇二人已经达成想法上的共识。”
“你与瑾林是一样,和嘉公主与珊林也是一样。咱们不仅是不催促你们诞育子嗣,更是不欲你们在这样年轻稚嫩的时候就贸然生育——你们的身心都还不够成熟,再过几年自由自在的快活日子吧。哪怕是无有子嗣又如何呢,这都不是人生必须要经历的事情。”
纯懿稍稍安抚了玉易城的情绪,就暂时将这边的事情搁下了。
临出门前,玉易城到前门处送她们。
纯懿怕自己要在紫禁城里受耽搁,于是叮嘱玉易城:“我不在的时候,府邸上一应事务由你经手,我放心的。如?果有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就先搁置起来,待我回来再处理。你也趁着这些机会好好练练手,往后你总要和瑾林独立的。”
“是。”
纯懿又温和地拂了拂玉易城肩头的细微木花絮,柔声说道:“不必太过烦心。等你日后把这些事情都克服了再回过头看,这些其实都是渺小到根本不成问题的东西。”
“是。玉儿晓得。”
纯懿这边叮嘱完毕,便与和嘉公主前后登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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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嘉公主坐在马车上,仍是精神出走。
她眼神定?定?地看着马车内壁木板上天然形成的结斑花纹,然后前头路上忽然有一处凹凸不平,因此马车不得不上下颠簸了一记。这一下晃动,忽然就把和嘉公主的魂魄和情感都招回来了。
她终于恢复了面对额娘去世这桩事情最处在预期中的反应。
和嘉公主呜咽了一声,抬起双手无助地捂住了面孔。
纯懿注意到,和嘉公主原本掩在衣袖下的手腕及小臂因这个动作而露出一小截在外面——
她的骨头纤细得很,且又?没有适度的皮下肉支撑着,看起来就像是惨淡的珠白色肌肤直接包着细巧的骨骼杵在那儿。这是直观上不健康的消瘦。
纯懿不知道,和嘉公主浑身上下分?量到底有多重,但她意料得到,公主这些天心里都记挂着纯皇贵妃。额娘躺在病榻上病情反复又?急转直下,做女儿的怎么能够安稳地进食休息、决不耽误日常的起居饮食呢?
“我眼见着你这样瘦削,大概这几日都是茶饭不思熬度过来的吧。”
纯懿从桌下取出方才小厨房备下的食盒,放到几案上去。
她打开其中两格,拿出里面盛放的糕点碟子,摆在和嘉公主面前。
“皇贵妃娘娘先前最后一次召见我的时候,与我说的都是关于公主你的事情。我原本以为你自幼养在撷芳殿,由太后娘娘照拂,恐怕皇贵妃也说不上许多与你相关的爱好与习惯,却不意那日皇贵妃娘娘说了很多话,精神也不错。”
“娘娘说,公主幼时钟爱食酪酥与贝果儿。贝果儿还必得是放得外皮稍稍有点软了,才最对公主的喜好。至于那酪酥,京城里的勋贵皆生活奢侈豪富,一定?要用牛乳来制作,可公主却偏偏喜欢羊乳做的。”
纯懿的记性好,如?数家珍一样地说出来想劝和嘉公主吃点儿东西。
“公主该用些点心垫垫肚子。宫里办丧事最讲究体面,一整套流程下来,只怕是出了廊檐看到外头都是四更天五更天的光景了。”
“这么长时间不进食,加上情绪又悲伤着,反映到身体上,是肯定会撑不住的。公主若是不想让皇贵妃娘娘仍担心,就多少吃两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