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出游
玉易城在纯懿这儿待了许久,等她起身?告辞的时候,纯懿点头容她出去。
她跨过门槛走到屋室外面,恰好看到傅恒坐在栏杆边上背对着屋门。
“阿玛。”玉易城上前给?傅恒行?礼。
傅恒允她平身?,自己?则往屋里去了。
纯懿正在看手?里的账簿,余光瞥见自门槛有一道人影移过来,她以为是玉易城去而复返,正要随口问她还有什么事情,没?想到来者直接几步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来望着她。
那张温润浅笑的面孔是傅恒的。
“你今日怎下值这么早。”纯懿当然觉得?惊喜,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脸一下子映现出发自内心的欢愉。
傅恒将那碍眼的账簿从她的手?里抽走,随后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温柔换上久违的蔫坏。纯懿都要以为,她此刻遇见的是年轻时候的傅恒。
他多?年沉稳担纲朝廷重臣,哪怕是平日里在府邸上也要在晚辈面前树立威严,因此他这般好说话的模样可能只有在纯懿的屋子里避开众人时才能复现。
他有意要彰显自己?的英武犹在,于?是轻松地将纯懿横抱起来。
“寻个无事的休沐日,咱们?出京去看看风物人情?就权当是散心度假了。”
他知道这大半年来纯懿一直都操持着烦心的家务事,那些斩不断理还乱的琐事,偏偏要因着姻亲的关系牵带着爱新觉罗家的事情——事关皇家,这让她在决断处理时也不得?不多?有顾忌和?保留。
无论是李氏与福长安,还是和?嘉公?主与纯惠皇贵妃,没?有哪一桩是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就能处置妥当的。
纯懿很?辛苦,还要周旋应对皇帝与那拉皇后那边强加下来的意志。
她是为了让傅恒能安心朝堂政务,所以她一直以来都主动承担了家宅中的大小事情。
傅恒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纯懿伸手?抚在傅恒的眉骨上。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不想让他为自己?感到担心。
对于?这个家,从来都是傅恒付出得?更多?,是他如同?一条挺直的脊梁,撑起了这个家庭如今全部的光灿与荣耀。纯懿不喜欢他轻言自己?的牺牲,而把全部的功劳都冠在她的名头前。
“我们?能走多?远,皇上能准你的假么?”她的手?臂横过来圈在傅恒的脖颈后头,她把自己?的脑袋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如当年新婚时甜蜜依偎着他的模样。
傅恒认真地想了想:“咱们?可以去山西,随后转道再去草原,你若是想去探望永惠和?胜蕤,大概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提前向?皇帝请求假期便是了。”
这反而是纯懿不曾期待的。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但是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听起来皇上还真是颇为优待你。”纯懿的语气竟然是酸酸的,她扯了扯傅恒的耳朵,“那你是该多?分些时间陪陪我,你总不能一天到晚都陪着皇上。早晚有一天,我看皇上要把咱们?的孩子全部都抢过去配给?他们?爱新觉罗氏的子嗣。他分明就是与我要作对。”
傅恒宠溺一笑,刮了刮纯懿的鼻尖:“怎么还在这儿跟皇上拈酸吃醋啊。”
“本来就是这样子。当年我得?孝贤皇后疼爱,皇上大概就吃味了。于?是现在轮到他把我的夫君,我的儿子全都许以高官厚禄,让你们?一个个都整日心甘情愿地浸泡在衙门里不想着回家。”
傅恒只是朗声笑着,也由得?纯懿这般可爱地吃这壶荒唐的陈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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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懿最初以为傅恒只能被容许几天的假期,最多?也就够他们?两人往返于?与京城邻近的地界。可是后来他们?真的一路骑马去到了额鲁特?八旗的草原上,在那里任职的永惠根本就没?有想到纯懿与傅恒会来。
纯懿一向?是情绪敏感的,当永惠只身?骑马来迎接他们?时,她看出他的神情有一丁点儿的不对劲。她的直觉先于?理智,她明确地意识到,永惠对他们?隐瞒着事情。
她转头看向?傅恒,后者骑在黑色高头大马上,手?里握着缰绳,感觉她投向?他的视线后,他也转过来看她。
他们?两人的默契已经无需言语。她用眼神向?他投注疑问,而傅恒也稍微正了神情眯起眼睛打量着跳下马背渐渐走近过来的永惠。
两边的人互相?致礼。
纯懿作为这段姻亲的中间人,她主动打开了话题。
“姐夫,许久未见,你还是别来无恙。”
永惠抱拳客套了两句,称纯懿与傅恒才是一对璧人,与多?年前他和?他们?初次相?识时别无二致。
“此次前来,实在是一时兴起。若是有打扰到姐夫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
永惠笑着说:“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你们?能来,我和?胜蕤都很?高兴。”
既然提到胜蕤,纯懿的心神也松懈下来一些。几番言辞往来后,场面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是该让永惠带着远道而来的纯懿和?傅恒去他的府邸中。那里有纯懿的嫡亲姐姐胜蕤,她们?姊妹二人总归有许多?的交心话要说,不至于?让场面这般客客气气地即将尴尬起来。
但纯懿总觉得?,永惠似乎表现牵强得?很?。
她的心隐隐不安地跳动起来,她不认为这是什么好的征兆。
永惠骑马带他们?往自己?的宅邸去。
一直到纯懿亲自走进永惠及胜蕤的宅邸,她才知道这种古怪的违和?感来自于?何处——他们?的宅子是三进三出的,放在京城里也绝对算不上是与王侯贵族身?份相?当的住所。
纯懿与傅恒随着永惠一道往里走。傅恒守礼,于?是停在了二进之?外的正厅里坐着等候他们?。而永惠则带着纯懿继续往里走,胜蕤作为女眷,必然住在最深的那一进院落里。
纯懿这一路上看到府内仆从无几,多?是老妪。她一贯打理家宅,知道每月要打发几钱来开给?包衣奴才做工钱,这种年迈无力的老妪,看着也不是很?有精明强干的劲头,几乎是市面上默认最便宜的劳动力。
她猜想胜蕤与永惠的经济状况可能出现了问题。
但这话毕竟私隐,又容易戳痛他人的神经,而万一胜蕤与永惠夫妇只是家风朴素节俭,贸贸然开口岂不是弄巧成?拙。故而纯懿不方便对着永惠直截了当地开口,只好等见了胜蕤姐姐后再旁敲侧击一番。
没?想到,胜蕤在这样的条件下,竟然还病着。
她梳着妇人发式端直地坐在软榻上,身?上一件半旧不新的绛紫色褂子,发饰也很?朴素,只簪戴几样金银,恐怕还只是便宜的镀件。她捧着帕子要咳嗽,掩着鼻唇咳得?是摧枯拉朽,纯懿见屋子里没?有人伺候,心疼姐姐便主动从桌上拿了茶壶倒水亲手?递过去。
胜蕤却摆着手?示意自己?还不需要。
她似乎在家中有一定的威望,当她看向?永惠的时候,后者就识趣地退了出去。
胜蕤的咳嗽暂时压下一些,她哑着嗓子,面色通红,对永惠说道:“你且随着傅恒大人一道坐。待我与五妹妹说过体己?话,再来寻你们?。”
纯懿搬了一张圆凳过来坐在胜蕤的面前,她忍住了没?有先说话,而是让胜蕤以主人翁的姿态先来陈词——她也好掌握接下去说话的分寸到何种程度。
胜蕤见她亲手?做事,忍不住说:“恐怕你在京城的大学?士宅邸里,样样事情都不用亲力亲为,底下伺候的人都替你办妥了。我这儿贫寒,屋子里也没?什么人殷勤着,倒是委屈你。”
“姐姐何必说这样的话。若是纯懿不走这一趟,哪里知道姐姐与姐夫如今是这种光景。”
“你别怨永惠。”胜蕤还是当着妹妹的面回护着丈夫,她恐怕是发自内心这样想的,她的的确确不埋怨永惠,也希望妹妹不要太过苛责。
“姐姐的病,可请郎中来看过了?”
纯懿想着,总不至于?永惠享着二等镇国将军的宗室爵位,却连自己?的嫡福晋生病都拿不出银钱来寻个郎中瞧看。
没?想到胜蕤竟然真的摇了头,语气清冷地说:“不打紧。自我二十一年感染了一场风寒之?后,这咳疾却是像个老友似的留下了。”
“可上次你来京城参加福灵安与玉易城的婚宴,我没?见你咳得?这么厉害。”
“京城风水好,我在那儿养了十几年,这副身?子早就是按着京城的水土长成?了。纵然后面在这草原上又生活了十几年,却也总不适应。于?是到京城里身?子就清简了,咳疾也暂缓了。而一回这儿,见着羊群过后贫瘠的沙土地,我的喉咙口不自觉又犯痒。”
纯懿连忙急切地说:“那姐姐为何不回京城养病?”
胜蕤一愣,没?想到纯懿会这么说。
“我的丈夫在这儿,我的孩子也在这儿。我怎么能抛下他们?,独自回京城去?”
纯懿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对于?胜蕤来说,她的家已经安在额鲁特?八旗了。京城纵然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她的姐妹们?也都在那儿扎根,却已经不再是胜蕤眼中的故土了。
“姐姐素来都是如此。”纯懿忍不住要埋怨胜蕤。
有的话她在心里忍了太久,年轻时碍于?对姐姐的尊敬,她从来不把这些话拿出来放在明面上说给?胜蕤听,可如今她过得?实在顺风顺水,于?是眼睛里愈发没?有那种姊妹行?序上的尊卑之?分,说话也越发随着自己?的心意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就是这么一副清清冷冷、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她严严实实先将这顶帽子扣在了胜蕤的头上。而后者即使是被纯懿非议,也依然表现得?漠不关心,仿佛已然置身?事外,没?有要给?自己?辩解几句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