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强求

“从前小时候姐姐分明不是这样的。”

纯懿撩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毫无?瑕疵的手?臂,指着一处早已没有疤痕的皮肤。

“姐姐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有一回脑袋烧得糊里糊涂,自己从床榻上翻下来?,昏头?转向地在屋里走着,撞倒了?博古架,手?臂上也被碎掉的瓷片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我只知道痛,哭个不停。是住在隔壁屋的姐姐闻声跑过来?安抚我,又替我去找伯母。”

“可是再后来?,姐姐就变了?。你像是另一个人,家里的事情都仿佛事不关己。”

胜蕤将视线挪开,她看向屋室内唯一剩下的值钱物。那是一方苏绣屏风,有足足三折那么宽。这是伯母关氏当年给她准备的嫁妆之一。她带着它一路往额鲁特八旗来?,往后日子再难过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要把它典当变卖出去。

她要纯懿别说了?,后者追忆的往昔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

“那你也变了?,纯懿,从前你都很有分寸感。从不强求他人要顺从你的意志。”

“可是现在你也对我指手?画脚,好像我表现得不合你的心意与预期,你就一定要干涉要矫正——”

“是因为?你做惯了?大家长吗?傅恒大人把你宠成?了?一个肆意妄为?的人。所?以?此刻你也要把我当成?福灵安、福隆安还有玉易城那般管教约束。”

“你可别忘了?,抛开身份和地位不说,我还是你的姐姐。”

胜蕤的话说得很伤人,纯懿一下子就被噎住了?。

她定定地看着胜蕤,根本不敢相信方才的这一番话是从胜蕤的口中清清楚楚地被道出。

“姐姐竟然是这么看待我的吗?”

胜蕤不回答纯懿的话。在她又要发作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前,她拿起茶杯喝了?两口水润嗓子。

姐妹俩的这一场谈话近乎不欢而?散。

纯懿都不想留宿此地了?。她恨不得立即就和傅恒一道启程回京。

后来?她避了?出去,也不管胜蕤要不要费力?地起身随她一道去前边寻永惠和傅恒。她直接往前院去了?,到了?厅堂里见到永惠,后者还纳闷胜蕤怎么没随她一起过来?。

傅恒也眼?带疑惑地看着她,好像在问,你怎么看起来?有点儿不对劲。

纯懿对永惠说:“孩子们呢?我想见见她们。”

胜蕤与永惠育有两个女儿。

两位格格都生得像永惠,眉眼?间有一股英气?。

纯懿见着她们两个存在于最美好的年华里,相处和睦融洽,她又不免想到了?自己与胜蕤如今的境况。她眼?中含着不舍,伸手?拉着两个女孩在自己跟前,同时抚了?抚她们的脸颊,好让自己能清清楚楚地把她们的模样印在脑海里。

“姨母还是第一次见你们。我是你们额娘的妹妹,是你们的纯懿姨母。”她满眼?疼惜,语带哽咽。

两位格格连带着都没有继承她们额娘的性情,有些羞怯地唤她姨母。

纯懿把自己佩戴的镯子取下来?给她们作见面?礼。

“若是有机会,让你们阿玛额娘领着你们来?京城玩呀。你们的阿玛额娘都是在京城长大的,你们却从来?没有去过那里,是么?”

她忍不住要至于落泪了?,于是求助似的扭开头?去看永惠,持着支离破碎的语气?悲伤地问道:“她们可曾许了?人家?订婚期了?吗?”

这两个格格年纪应该是与福隆安相仿的。或许还没有到要嫁人的地步,但一般人家的格格处在这个年龄段里,也总要由家中长辈相看起来?。

永惠摇头?:“她们都是宗室格格,恐怕还要等宫里头?的旨意许下,才能由咱们做主使?她们自由婚配。”

纯懿听出了?永惠话里隐含的意思。

“也罢。姐夫你说的不错。她们都是宗室格格,各有自己的命运在身上。”

若是由紫禁城指婚,恐怕就是要实践满蒙联姻的。

那又是一桩长长久久、没有期限的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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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蕤虽然待纯懿冷淡,但是永惠办事很尽心。他给傅恒与纯懿安排了?府邸中的客房,并不卑不亢地表达歉意,说家中银资无?多,恐怕不能周全招待,要他们多多包涵。

要永惠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儿说出这种话,恐怕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纯懿与傅恒都不计较这些,他们一路上从京城过来?,也仅仅是两人两匹马,不设置喧嚣阔大的排场。

傅恒只答复永惠,说他不必这么客气?见外,都是一家人,能一道团聚就是一桩美满的佳事。

等到只有傅恒与纯懿夫妇二人独处的时候,纯懿才又和傅恒说起自己方才与胜蕤的不快。

“难道真是我做错了?吗?我以?为?自己说那些话,是真心实意地关心她。她却觉得是我指手?画脚、多管闲事,还说我不尊重她作为?姐姐的地位——”

纯懿怕自己是当局者迷,所?以?来?问傅恒这个旁观者的意见。

傅恒说:“既然你说你三姐姐在闺阁中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这样的性格,你又何必现在再执着地追索原因呢?随她去吧。即使?是同胞姐妹,生来?的性情也不都是一样的,再加上往后漫漫人生际遇不同,更是有可能向着两个完全不相干的方向发展。别把你对她的期望与希冀,强加在她的身上。”

傅恒的最后一句话算是让纯懿反应过来?自己的确有些咄咄逼人。

“看来?真是我逾越了?分寸。”纯懿叹了?一口气?,“但我也是觉得可惜,更觉得委屈。她与永惠都至于这样的处境了?,几?年前他们来?京城参加福灵安的婚宴时,竟然半句口风都没透出来?。咱们都是一家人,又不会看他们的笑话,反而?想着是能帮扶一点是一点。”

她又说:“我见着姐姐身边连个伺候的侍女都没有。屋子里也没放什么值钱的物件,只有那块屏风,还是当年伯母置办的嫁妆——我也有一副相似的,至今还搁在库房里,想着日后留给意晚作嫁妆。”

“说到嫁妆,姐姐与永惠生得是两个女儿,格格们都要到婚龄,他们是作阿玛额娘的,必然要为?格格准备嫁妆。这又是一笔可大可小的开支。可总不能委屈了?孩子们——有的人家就是习惯了?捧高踩低、趋炎附势,嫁妆上若是简省了?,或许还要被人看轻。”

她问傅恒:“你可听永惠透过口风,说过他们是因什么缘由才到这般困窘的地步?”

傅恒点头?,他方才与永惠交谈的那几?回,觉出后者应该是一个性情散佚的人。永惠并不避谈自己如今的落魄,甚至还潇洒狂放地对此并不十分介意。

“他们夫妇二人这些年的进项主要是依赖永惠继承的祖产。他们都不是那种善于经营产业的人,更像是超然物外的理想家,于是并不能年年收进一大笔款项,只好舍弃宗室皇族的排场,收紧口袋过日子。”

“永惠还有一点——他善于作诗,于书法上也很有造诣。他的名其是很大的,我在京城的时候也听闻皇上曾夸奖过永惠的文采。但也就是这一点,使?他与文人墨客结交往来?频繁。”

“那些人你是知道的——你家长姐当年不是碍于丈夫福秀的要求曾与他们间接打过交道么——心气?比天高,但大多挣扎在贫困线上。他们那是真的揭不开锅,卖画卖字赚来?的银钱都散出去交友喝酒,或是购买笔墨纸砚了?,口袋里仅有的一些碎银勉强换来?食物充饥果腹。”

“永惠与他们来?往,文人惺惺相惜,他就肯定要出钱去援助这些人。久而?久之,也就积不下什么丰厚家产。”

纯懿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本人对这些文人墨客没有意见。她也知道,有些人生来?就是属于四?海九州,注定漂泊潇洒浪漫一生留下无?数瑰丽的文卷诗词,而?积不下半点儿实体财产的。

她从来?不看轻他们。

甚至在美岱多年以?来?执行丈夫福秀的遗愿,资助京城曹氏后人及其余潦倒文人的时候,纯懿也慷慨解囊,长期出资投在美岱的那笔支出里。也算是不辜负她们叶赫那拉家这么些年的文脉传承,几?代人都持续对文人有扶持及资助。

“可此事在我看来?,还是得量力?而?行。”纯懿的话就止在这里,她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因为?这毕竟只是她个人的观点。

她的欲言又止受制于方才胜蕤对她的评价。

胜蕤说她是做惯了?说一不二的大家长,于是对着姐姐还要指手?画脚。

这句话伤到了?纯懿,也让她开始反思她是不是真的缺少分寸感。

傅恒看得开,他只说:“对于永惠与胜蕤,咱们还是能帮就帮吧。”

纯懿点头?:“这是自然。我劝姐姐去京城治病,但她回绝了?我。她说她的家就在这里,所?以?她哪里也不去——我不由得想到福灵安大婚那天,我们姊妹几?个都念叨胜蕤,说她自出嫁之后就很少回京城与咱们见面?,连伯母和宁琇的丧仪她都没有抽出空回来?参加。”

“从前待字闺中时,我只以?为?姐姐性情生来?清冷,但是复又想起儿时的事情,姐姐却也是有一副炙热的心肠。她恐怕如今已经不把叶赫那拉氏看作是她的家。她全然只属于她与永惠建立起的这个小家庭,这多多少少还是让我觉得伤怀——”

纯懿和胜蕤在这一点上很不一样。

她始终都与叶赫那拉家的这些姊妹们保持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她与舒妃、美霖都年纪相仿,从前就很亲密,往后她更是与美霖结成?了?儿女亲家,每每入宫又必要去舒妃娘娘那里坐片刻。她与美岱、美珊两位姐姐也经常走动,美岱夫家那边牵连着从前曹氏的事,纯懿也帮着处理安置过。

唯有胜蕤,仿佛独立于她们几?个姐妹之外,并且怡然自得。

傅恒抚了?抚纯懿的额发,他柔声安慰她:“有些人就是觉得独行会更加舒适一些。这都很正常,你别太在意了?。”

“我从一出生,就没了?额娘。是伯母把我从襁褓里抚养长大的。”

“可胜蕤不一样,她到伯母身边的时候,早就已经记事了?。”

“我怕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她才像是与别的姊妹们隔着一层。”

“我看不穿她的心事,她也什么都不说。”

“可能说到底,还是我所?求太多,贪婪的欲望难以?得到满足,我还要把责任都推卸到胜蕤姐姐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