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行乐

乾隆二十九年的隆冬,在纯懿的记忆里,京城从未有哪个?冬天如此这般浸润在彻彻底底的福慧祥和之中。

当她?乘坐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随处可见张灯结彩的铺面与高声相谈的贩夫走卒。

那些朴实而平凡的百姓就与她?仅仅隔着?一道?薄薄的车壁与门帘,她?能够感受到他?们身?上那种难以寻找出处的喜悦与乐观。

以往的冬天,这种旺盛的积极心通常要在除夕夜的晚上才能够普遍地感染每一个?人。

劳动人民?总是脚踏实地而看重眼下的。哪怕在为一年生计奔走到头的腊月廿日里,乐观与昂扬还算是来得太早,多多少?少?有点儿不合时宜。

所有的享乐与安逸都被推迟延后到除夕夜与大年初一。

那才是安享整年辛苦劳作换来的难得宽裕生活的时间。

但?今年,状况似乎和以往都不一样。

纯懿的身?边不太有那种贴近平头百姓的人——哪怕是大学士府邸的粗使婆子与小厮们,他?们都以伺候达官显贵为荣,早就彻底脱离了自?己那贫穷而不堪的累世劳碌之家族。

她?略微思?考了一下,大概只?能去问玉浑黛了。

后者是伊尔根觉罗氏这样的尊贵出身?,父母都是八旗贵族,兼有儒士名望者。玉浑黛的父亲更是雍正年间一代大儒。但?玉浑黛离开了这种享乐而不知忧愁的生活,她?亲自?走到了乡野中去,将自?己也活出了那种生腥而充满劲头的天性模样。

纯懿欣赏玉浑黛的勇气与意念——纯懿无论如何都不能做像玉浑黛这样的事情。

她?已然放弃了自?己作为独立个?体所能够选择的生活,无论她?自?己是怎么想的,但?其他?人的心目中就是有一条纯懿应该也必须走到底的道?路。

她?是傅恒的嫡福晋,是孩子们的额娘,也是叶赫那拉氏的女儿,舒妃的姐姐。

这么多的身?份交织在一起,她?注定?没有办法行差踏错。否则要有许许多多的人都为她?的叛逆付出沉重的代价。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纯懿的兄长宁琇是实在幸运的。

他?没有那么多的功名利禄与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当他?连自?己的姓氏天然赋予他?的权利与义务都不管不顾、挥置于脑后的时候,他?当然就能够去追逐他?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无论是南洋岛屿还是大漠草原,他?自?由得像是一只?不曾落脚的鸟儿。

玉浑黛解答了纯懿的疑惑。

她?捧着?金黄色的麦穗,像是手捧着?如颗粒一般流淌的黄金。

她?告诉纯懿:“过去的一整年,四海之内皆是祥和,北方的丰收是能够一直连绵到山海关以外的满清故土的。百姓丰衣足食,自?然要更加卖力地去享受这一年辛勤劳作的成果。就连皇上也颇感浩然正气,决意要携众下江南了,不是么?”

纯懿从布袋中也拘了一捧麦穗,她?笑着?说玉浑黛消息灵通:“你连皇上要下江南的事情都知道?了。”

“京城方圆百里内谁人不知道??皇上大概早就派人把这个?消息宣扬出去了。更不必说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那边的地方官或许已经诚惶诚恐又倍感机遇地准备了好几个?月,仕途利禄,全部都系在皇上下江南的这一趟旅程上。”

玉浑黛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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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南巡,皇帝奉皇太后启程,而那拉皇后、令贵妃以及庆妃、舒妃等人皆要随行伴驾。

就连纯懿的家中,傅恒、福灵安与福隆安都名列随行大臣之名单,和嘉公主作为皇帝宠爱的女儿,也一同?前往。

可惜纯懿偏偏不去。

腊月里纯懿进宫向皇太后与那拉皇后请安,她?待在翊坤宫里还被那拉皇后好奇地问起,为何她?不同?去江南。

“江南水景绮丽而独与北国风光不同?,福晋何不也去?观览古迹名胜,这实在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更何况忠勇公家几乎一半的人都要去的,到时候处在正月里,他?们都在江南热热闹闹过年节,唯独福晋空守京城宅邸,该有多么孤单呐。”

那拉皇后是出于好意,纯懿都领受。但?她?有自?己的理由。

“妾身?不便去江南,恐惹伤心事,损伤大家伙的兴致。”纯懿微笑着?道?出其中缘由。

她?年幼还是孩童的时候,跟随着?阿玛是去过江南的。江南图景着?实细腻风雅如画,阿玛提笔写了许许多多的辞赋,作了无数张神?形散逸于留白处的画稿。她?那时虽然年幼,可已然记事,那是她?与阿玛共同?相处过日子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一,她?一贯珍视。

然而她?的阿玛去世多年,如今纯懿都已经是当年阿玛的年纪了。这些年她?也有过不少?机会?能够再去江南,但?她?都没有走去过。

对着?傅恒,她?曾经直言过自?己骨子里是胆怯又软弱的人。一旦遇上了那些与她?骨肉至亲相关联的事情,她?便难以咬牙经受风雨摧折。

“我视那段回忆有如金光闪闪的物件,神?圣美好得让人不可冒犯。我自?己都觉得,应该是我在冥冥之中将它美化了许多,同?时隐去了那些粗糙潦倒的细节。我怕自?己不能去江南,我怕我看到那些真?实的模样与场景,就会?破坏掉我对江南的记忆,那些有阿玛参与的部分。”

故而纯懿是不会?随同?南巡。

“皇后娘娘不必担忧,大学士府虽然要过一个?门庭冷清的年节,但?妾身?留在京城,恰好可以照顾孩子们。皇上指名要带福康安同?去江南,然而意晚、意琅却要留在我的身?边过年——我怕南巡的途中傅恒、福灵安、福隆安与和嘉公主他?们各有差使在身?,照顾得不周到。”

她?又自?然地停顿了一拍,面色如常地继续说下去:“还有福长安。这孩子自?出生以来还没有在大学士府邸过一回除夕。往年他?都是与福康安一道?的。今年紫禁城里大半的内监与宫女都抽调去南巡的队伍里了,我担心他?独自?留在紫禁城里过年,要觉得是阿玛与福晋待他?不平。于是便使他?回来一道?过年吧。”

那拉皇后没想到纯懿能这么说:“福晋果然是好修养,好气度。”

“皇后娘娘莫要折煞妾身?。妾身?这几年也算是豁然洞明了。从前有那么多的规矩礼法压着?妾身?,使得我在喘不过气的时候还要苦守那些条条框框。后来我想到了我的兄长,皇后娘娘或许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叶赫那拉·宁琇。”那拉皇后却准确地说出了宁琇的姓名,“本宫对他?有些印象。从前年轻时在紫禁城里领侍卫的差职。后来还听?说他?去南洋了?”

“是。兄长此生所求,无非自?由二字。他?当年是有嗣子的身?份压迫着?他?、拘束着?他?,更有伯母的教养恩情与殷切期望推着?他?的良心受到折磨与谴责。他?不忍心让亲眷失望,所以才违逆本心努力地要汲汲营营。”

“后来伯母故去了,长辈们全都离我们而去。他?反而想开了,要去追逐他?的畅意人生。当时他?还有妻儿,我们姊妹几个?没有哪个?是站在他?那边支持他?的。但?他?却铁了心要走,并且为纳喇氏和玉琳作了安排。连纳喇氏都要由着?他?去折腾,咱们又怎么好再说什么呢?”

“过去的很多年,我没有与宁琇和解过——直到他?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葬身?在草原,再也没有回来,我才开始理解他?。”

这些全然都是纯懿的有感而发。她?在那拉皇后面前变得很能够敞开肺腑。当她?议论的事情无关朝政、无关世家、无关富察氏的时候,她?反而可以无有顾忌、畅所欲言了。

“人的一生其实真?的很短暂,同?时又兼有一种世事遭遇未明的荒谬感。我们当时都劝宁琇,要他?不能辜负福晋纳喇氏的人生,至少?也该等到玉琳自?立,他?才能有资格去说游历四海。可宁琇甚至都没有活到玉琳十岁的那年。我们都以为宁琇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即使他?在四十岁那年出海往南洋去,也还不算太晚——”

纯懿说到这里,隐隐开始泛起泪光。宁琇的早逝是她?人生亲眷中又多增添的一处遗憾。那些被死?亡隔开来的家人,就是纯懿这辈子都走不出的梦魇。

“可是我们哪里知道?,宁琇的人生没有能够走到四十岁。当我站在他?的墓茔前,我看着?墓碑上的拓印,我真?的很庆幸,我很欣慰宁琇最终还是排除万难去了他?魂牵梦萦的南洋——他?的人生不至于留下那桩遗憾,于是我才开始反思?我自?己的态度。”

“人这一生呐,度过今日是不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机遇永远与风险一道?等在升起来的日光后面。所以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就该不遗余力地去完成它——”

纯懿又附加了一句:“娘娘见笑了。妾身?并不是要当着?您的面,大胆鼓吹什么及时行乐之类的想法。妾身?只?是认为,很多事情,还是得由自?己拿主意。别人说的话?,给的建议,那仅仅只?是一条建议而已。”

纯懿以为她?只?是在说自?己的事情,那拉皇后面含慈和的笑容坐在上首望着?她?,不过是出于礼貌和涵养而已。

她?哪里知道?,自?己结合宁琇的事情说出的这么一番话?,竟然能够在那拉皇后的心里埋下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而在不远的时日之后,就要酿成一桩巨大的事端。

又或许就如同?纯懿最后说的那样,别人说的话?,只?是建议而已。那拉皇后其实自?己早就有了这样的想法与意志,她?知道?自?己该走怎样的路。不过在她?即将要付诸行动之前,纯懿碰巧与她?不谋而合,又说起了相关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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