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断发
乾隆三十年的正月,这是福长安人生头一回在大学士府邸过新年。
他还没有满五岁,正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孩童。他这样的年纪理应是最快乐且没有忧愁的,在他的眼睛里还没有浸染太多成人世界里的复杂周折。
纯懿亲自去紫禁城里把他接了出来,当他眨巴着眼睛坐在马车里,好奇地趴在车帘边上看着外面街市上一切新鲜的玩意儿时,纯懿就知道,她没有办法?迁怒于这个无辜又?稚嫩的小生命。
他甚至还以为自己也是纯懿的孩子——他认为自己和福康安是完完全全一样的身世和来历。在皇宫里面,从来都不会?有人不识眼色地来试图在富察家的孩子跟前搬弄是非,他们把引火烧身,为了微不足道的利益而赔进自己的性命。
纯懿也不知道要怎么和福长安说这些事情?。她觉得福长安可能都还没有到能够听懂这些东西的年纪——在小孩子的世界当中,哪里会?有什么嫡出庶出,福晋与侍妾,更不要说再扯上与傅谦相关的部分。
暂且就让他们如此糊里糊涂地过着日子吧。
福长安会?像福康安一样扑进纯懿的怀里,他叫她额娘,然后出于天性,为了得到更多的关注与宠爱,他会?不遗余力地撒娇卖乖,炫耀自己会?写?满文和汉文,摇头晃脑地背诵经史子集中的著名篇目,最后一头扎进花园里扑蝶追蜂。
福灵安和福隆安就是这么长大的,福康安和福长安同样要再走一遍哥哥们曾经走过的道路。
纯懿只能做一个慈爱的额娘,她把自己的母性与柔情?也给予了福长安。
反正孩子们总有一天就会?知道世界万物周转运行的机理——他们会变得无所不知,即使长辈亲族从来没有对他们提起过一星半点儿的线索。
每一代人几乎都是这么长起来的,纯懿也不例外。
福长安终会?对自己的身世中的始末细节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会?知道自己真正的阿玛是富察·傅谦,他真正的额娘是那位住在庄子上如同隐形人一样的李氏女。
到那时候,或许他就要和纯懿与傅恒疏离了。
但谁知道呢,即使是亲生的孩子也会?在成年后与自己的父母渐行渐远,所以纯懿并不指望从福长安这里得到什么回报。
“额娘,五哥哥——喂鲤鱼——”意琅还小,口齿不清地扒着门框着急地说道。
她的小短腿还不够能轻松地迈过门槛跑到纯懿的跟前来,但旁边的侍女与嬷嬷们又得了纯懿的吩咐不能来抱她,于是她满头大汗,伸出白白软软的小手不住地拍打着门框与门槛,像是在打一个故意欺负她的坏人。
纯懿满意于意琅表现出的坚强,她有意这样引导着小女儿。哪怕是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也不能随意掉眼泪——哭通常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而发脾气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
纯懿走到意琅的面前,看着后者红扑扑的小脸蛋,长着一张与她自己小时候有几分?相像的模样——大家都夸赞说,意琅和纯懿是当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相貌,日后必然是倾国倾城的标致美人。
她伸手把女儿抱起来,意琅的手指头搭着纯懿的肩膀,另一只小手举起来指向屋外的庭院:“额娘,五哥哥——喂鲤鱼——”
意琅把刚刚的话?又?执着地重复了一遍。
傅恒与纯懿的这几个孩子是不分?男女放在一块儿按年纪行序的。因此福长安排行第五,在意琅的前头,意琅就唤他五哥哥。
“你是说,你五哥哥在外面喂鲤鱼吗?”
意琅用力地点了点头:“额娘抱我去——喂鲤鱼。我也想——喂鲤鱼——高,够不着,掉进去,怕。”
“你说水缸太高了,你够不到,也害怕倒栽着掉进去,是不是呀?”纯懿抱着意琅往外面走,“小六真乖,知道什么事情?是危险的,我们小六年纪还小,不能做的,对吧?要等以后长大长高了再去做。”
意琅只知道自己被额娘表扬了,于是小脸上洋溢着兴奋。
纯懿带着她去找福长安,到那儿她能亲手抱着意琅,让意琅能抓几把鱼食撒进水缸里,让小朋友也过一把喂食金鱼的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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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大学士府邸里虽然人丁并不齐全,但却一派其乐融融的温馨场面。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山青秀丽的图景里,雕栏亭台中面对着昂贵珍馐的皇帝却没有那么温盈的情?绪。
尽管水乡佳人相伴在侧,兼有丝竹仙乐声不绝于耳,似是身处九重天之上的极乐胜地,然而他却还是被内监传上来的消息毁坏了一整天的好心情?。
“皇后娘娘推拒了您赐下的那道六福八宝攒盘肉,并将其转赐与天水阁和敬公主等人的宴席上享用。”内监战战兢兢地回禀,他一直伺候在御前,当然对这几日帝后离心的事情?有所耳闻。
如今那拉皇后更是胆敢直接将御赐的膳食拒之门外,恐怕是要有一场天子雷霆降临而下了。那么首当其冲,前来回话?的内监就得承受这道滔天怒火。
果?不其然,皇帝狠拍了一记桌子,又?将杯盅里的琼酿推倒甩摔在地毯上。
酒液翻污了造价不菲的地毯与衬饰织物,连带着身旁美人的香馥色裙裾和衣带也被撒上酒滴而毁掉了。
阁屋里全部伺候的人都立马跪伏在地上,他们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了皇帝的龙颜大怒,把那些因那拉皇后而起的事端及暴怒牵连到自己的身上。
那拉皇后贵为中宫之主,享有金册金宝,自然是坐拥难以撼动的地位。
可是这些伺候的下人不一样,皇帝都不用抬抬手指,他们的脑袋就能在顷刻之间与身体分?离。
他们都珍视着自己的脑袋和性命,盼着能攒下赏赐钱养老安休。
“即刻传皇后来见朕。”这句冷冰冰的话?锋里不知道倾注了多少的怨气与质问。
皇帝摩挲着手上佩戴的金镶玉扳指,他阴翳而自傲的眼睛里容不下那些试图忤逆他的人。
他一向将自己视为世间一切法?则律规的代言人与话?事人,他也必然要求自己的帝号始终与光辉璀璨的荣耀捆绑在一起。
他不能允许任何人做出那种会?抹黑他至高名望的事情?,哪怕是皇后,他也一样不会?留有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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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口谕传到那拉皇后跟前的时候,后者还跪坐在软垫上诵读佛经。
她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宫裙——这已经是极为素淡的颜色和款式了,内务府几乎不会?向那拉皇后提供这样成色与材质的衣物,这与中宫皇后的身份地位不相般配,更不是皇帝一贯在后宫中褒扬鼓励的审美风格。
可那拉皇后还是执意要带这样的衣服装箱下江南。
她觉得轻便而自在,同时让她能隐没于朴素雅致的山水风光之中,而不是让那些晃眼富贵的颜色来脏污了这纯然洁净的自然风物。
“娘娘,皇上即刻宣召您过去说话?。”
传话?的内监是个会?做事的人,他懂得要两头讨好的道理,因此还刻意在自己的职权之外向那拉皇后透露了口风。
“奴才多嘴,恐怕皇上是为着娘娘推拒了御赐的膳食,并且转赐与和敬公主她们的事情?生气。皇上如今正在气头上,娘娘还是要谨慎应对才好。”
那拉皇后放下手中的佛经,她抿唇笑了一下,温言道:“难不成还要我去哄皇上开心吗?”
她又伸手抚上自己的鬓发,最后指尖触到额头处的皱纹,年华哪里会?优容她,她已经到了这样色衰的年纪,哪怕是没有刻意抬头,额上也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
“我这样的里里外外,已经哄不住皇上开心很多年了。”
那拉皇后让传话?的内监出去等她:“本宫梳妆更衣后即刻就去。劳公公在屋室外头等我罢。”
她的话?说得客气,小内监哪里敢当,便低下头退出去了。
那拉皇后又唤来身边的侍女:“去为我取一把剪刀来。”
她的语气是如此得稀松平常,以至于侍女都没有任何的疑心去考虑,为什么皇后娘娘要在去见皇上之前问侍女拿一把剪刀。
剪刀被呈上来,放在红木盘碟上,靠近时木材散发出一阵人为熏上去的馥郁香气。
那拉皇后没有皱鼻,但她也确确实实闻到了这股略显矫揉造作的香味。
她只是轻柔而包容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嘲弄皇宫里带出来的奢侈风气即使在江南也得不到暂缓,仅仅是用来盛放剪刀的托盘,都要用昂贵稀有的红木,再外加上刻意的熏香——那就不要想象,贵人们的衣物与饰物平日里受到了怎样金贵的打理和保养。
那拉皇后把剪刀拿在手上,然后她另一手拆去了头上的整套钿子。
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一直可以垂搭到腰际。
因那拉皇后是跪坐着的,于是发尾已经拖沓到了软席上,毫无生气的模样,一如那拉皇后眼中那个身处于紫禁城四方天地中的自己。
那拉皇后引持剪刀,从耳后直接整齐地剪断了自己的头发。
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和睦从容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