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落发
那拉皇后的头发又多又密,这应该是从她额娘郎佳氏那里继承来的。郎佳氏与那拉皇后的那些嫡亲姨母们都蓄着一头漂亮且扎实的乌发?。在草原上,这首当其冲就是成为绝色美人的必要条件之一。
于是剪刀迟钝,一剪子猛地用力下去还无法彻彻底底将?全部的头发都利落地剪断。那拉皇后最后几乎是用剪刀绞着头发才成事——这与她预想中干脆挥断烦恼丝的画面显然相差甚远。
侍女们都被她遣在外头候着,连同那个为她递来剪刀的侍女也一并不在房中。
那拉皇后一手拿持着剪刀,另一手握着她刚刚剪断的一大捧头发?。
她没有料想到事情?真的能进行得这么顺利。
如今只差一步,真的只差一步了。
她亲自起身往博古架去,将?她曾经精心爱护打理的头发全部都留在了方桌上。
她从架子上取了一只匣子下来,是用玛瑙镶嵌着银质累丝盘绕成的宝匣,里面原本存放的是几斛进贡上来的东珠。
京城的人都说江南楼台间隐匿着名不见?经传的珠宝匠人,藏着几百年流传下来的家族手艺,从不轻易受人使唤替权贵打造物件,每日里只做着再普通不过的修补工作,将?那些惊艳绝伦的看?家本事都浪费在修理村妇的银镯子、制作小婴孩的镀金长命锁上。
后宫里那些随同南巡的妃嫔们,都期望着底下的内监能寻访到这样的匠人,再以皇族的身份要他们出山,替自己铸造几件能让皇帝爱怜的目光长久停留在自己身上的首饰,于是她们的妆箱里几乎都备了珠宝及金玉。
那拉皇后已经没有了梳妆焕容取悦皇帝的心愿,但她身边的嬷嬷们却还日日劝着她抖擞精神,于是她也不可避免地在身边发现了这只有后宫中最尊贵的那几人才能使用佩戴的东珠。
此刻那拉皇后将这些价值连城的东珠全部都取出来,圆润的珠子被她随手放到了软榻上搭衬的兔毛垫上。
她转身回去,用这方宝匣装盛了她的断发。
随后,她复又坐回到镜前,她看到了镜中的自己,与从前都是截然不同的模样。已经有许许多多年,她都是披散着一头长而直的乌发?面对着铜镜。
镜中的自己,有些时候是喜不自胜的,当她诞育下十二皇子、十三皇子还有五公主的时候,她是那样的红光满面,同样忘却了当年进王府、入皇宫时那份不与世俗合流的高傲之心。
有些时候,她又时憔悴而淅沥带雨。那些曾带给她最多欢欣的人与事,反过来又给予了她最沉重的打击。
她或许永远也忘不了五公主夭折的那个上午。没有雨,没有雪,甚至连一片乌云都没有,在全然的晴空万里之下,她的孩子永远停止了呼吸。
五公主再也不会灵巧地听着她的声音转过脑袋来专注地看她,也不会再露出白嫩的乳牙唤她皇额娘。
老天爷没有为五公主下半滴雨,仿佛只是为了教诫那拉皇后,没有人在意你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人关心你正在经历怎样的苦难。对那拉皇后而言,五公主的夭折可能是毁去了她大半的精神世界。
但对于这个真正的世界而言,不过是死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
那拉皇后的确是藉由奉读佛法而放下了许多的执迷不悟。她的手掌贴在自己心脏前面的衣襟上,仿佛有有一个曾经的大洞被悄悄地填补上了。她依然怀念十三皇子与五公主,并为他们感到伤感,但那已经不会再发?作痛彻心扉的知觉了。
这有好的一面,也有其遗憾的一面。
那拉皇后只能怀着好的一面继续前行,她的人生道路还没有随着两个年幼孩童的夭折而被中断。
她重新梳起了自己残存的那头短发。
她没有决绝到要这么全然不顾世俗的目光,潇潇洒洒地走出去。
走到日光下去,走到船坞上去,走到所有人的视线里去。那样她是彻彻底底地自在且自由了,可那些不幸目睹了她这般容状的内监与侍女,他们的性命却会被皇帝完全剥夺走——
那拉皇后了解自己侍奉多年的丈夫——但愿这是她最后一次用这种身份代入他。皇帝绝对不会容许自己的威严与龙威受到半分的脏污与损毁,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维护他的尊贵与不可逾越。他的皇权要与天放得一样高,他的权威是所有人心中至高无上无法触犯的法条。
皇帝视他后宫的高位份妃嫔同样是自己权威的一部分,尤其是那拉皇后这位手执金册金宝的皇后娘娘。皇后剪断了头发想要在江南就地出家为尼,如果为外人所知的话,恐怕这会成为皇帝的奇耻大辱。
是的,那拉皇后不是不清楚这一点。她知道自己的所求与祈愿可能难以被皇帝首肯,于是她才做出了这样绝无回头之路的先斩后奏。
她已然剪去了烦恼丝,但她还会在外人面前戴起那头沉重而奢华的钿子。
她会亲自走到皇帝的跟前,跪伏在他的脚边,最后一次放低她的自尊心。
那拉皇后要使用自己此生积累的全部好口才来说服皇帝,允准她在江南与他长相分别。她不会再回到那座冷漠而倾轧人性的紫禁城去。她可以接受皇后辉发?那拉氏以任何理由消失在此次南巡的旅程中——
或许会对外言称病逝,就像乾隆十三年死在东巡途中的孝贤皇后富察氏。或许会对外言称落水溺亡,就像无数个香消玉殒在御花园荷花池里的年轻生命那样。或许……或许皇帝会发?动自己的近臣的智慧,找到一个在史书上都难以显露破绽的说辞。
那拉皇后都不在意。
她只要离开这个乌泱泱的队伍,她只要离开伫立在京城的那座雄伟宫殿,她只要把自己余下的人生全部都奉献给静言深奥的佛法理论。这是她未来要从事的事业,任何人与意志都不能将她从这条道路上拉扯着偏离方向。
那拉皇后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为自己佩戴上了钿子。因原本厚重的乌发?都被剪断了,于是她几乎难以撑得起这套钿子。冰凉而坚硬的点翠、簪体与帽盖就这么扎扎实实地压在她的脑袋,似乎都有一些尖利的饰物穿过了她松软的发?间而摁在了她的头皮上。
她第一次感受到“欲戴皇冠,必承其重”这个道理的实体表现。
她不得不多用几副簪钗来固定住整套华钿。
当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都完美没有疏漏的时候,她才放心地站起身往屋外四平八稳地走过去。她经过内间方桌的时候,没有忘记把那只盛放着她的断发的宝匣一并拿走。
“娘娘。”侍女与皇帝跟前的内监只在门外等候了片刻工夫。
那拉皇后以为自己作了一番漫长的心理思索,她以为自己对着镜子回顾半生,慢条斯理整束出一场澄明心绪,这可能花去了半炷香的时长。但事实上,那仅仅只是一小会儿的时间。
当人专注地看向自己内心的时候,就会这样忘乎所以,与外界全然闭塞不连通。
那拉皇后随着内监往皇帝所在的那处亭台走去。
一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人,于是气氛沉默得仿佛随时要旁落下去。
内监倒是个会说讨巧话的年轻后生,他眼看着后面的皇后娘娘没有责怪厌烦的意思,所以开始主动地说起话来试图逗皇后娘娘展颜轻笑。
那拉皇后把年轻人的心思都看在眼里。
她心知肚明如今的皇上最喜好这样嘴上机灵的来伺候他,不光是放在跟前的内监与侍女,还有养在后宫里的嫔妃也是一样的挑选准则。
连带着皇上在江南将?要或已经收下的美人,少有不解风情?的素净木头脸,全然都是浓烈而明媚的骄烈女子,兼有并不惹人反感的玲珑机心。
他们一直走到了皇帝所住的煊盛亭台前。二楼与三楼檐角处有飞起的木缘与悬挂着的精致金铃,与紫禁城屋檐顶上那些庄严镇定?守卫平安的五脊六兽不相类似,它们各自代表了两套截然不同的建筑审美。
那拉皇后不知道自己更适合哪一套。但她已经看厌了后一套,于是开始不可避免地向往着前一种审美所代表的意趣。
她看着内监先入内通传,而她则走到无人注意的地方,伸手将?手里捧着的盒子打开,然后将她的断发随手飘落在亭台旁飘摇涌起的湖水上面。
落离的头发很轻盈,并不簇拥在一起成为难以分离的一束条,它们只是各自随着风渐渐散开,然后又转向不同的境地里去。有的扬起在空气?里飘去了更远的地方。有的轻浮在水面上随着落叶一块儿陷入了打转的漩涡里。有的则彻底被清波压沉在水面以下目光难以透过的地域,再也无法被曾经的主人所注意到了。
“皇后娘娘,皇上请您进去。”内监出来了,他没有看?到那拉皇后的动作,他仅仅只是恭恭敬敬地禀报道。
那拉皇后听到了内监用了一个“请”字。
但她猜也猜得到,这个时候的皇帝,哪里还能脱口而出“请”字呢?
恐怕他用的是那些完全不顾这十多年夫妻恩情的词藻。
但她也见?怪不怪了。那是皇帝,从来只有别人捧着他的份儿,哪里有他低声下气?、软言好语地讨好旁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