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瓦全

福隆安护送那拉皇后回京。他并不知情这位尊贵的皇后娘娘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她到底因何事触怒了皇上,以至于皇上半点儿颜面都没有使她保全。

那拉皇后却是一副浑然天成的自在与轻愉。

她每日挽梳起严明而端庄的仪容,仍然戴着那顶自她封后日起便长情地簪戴的点翠钿子,根本不令人看出冰冷华饰下的那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

皇帝当众发难损毁了那拉皇后的尊严,可是那拉皇后还是维护了皇帝的威严。

她没有彻底化作疯疯癫癫的女人,拆去簪钗日日魔怔狂舞着去作践自己。她依然优雅而得?体,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钿子底下却是被她亲手绞着剪断的头发。

她每日临风站在行船甲板上,望着向两边退去的河堤与岸景。她猜测自己还是没有彻底斩断凡缘,因此才终不能得偿所愿,遁入空门。

福隆安始终将那拉皇后摆在中宫正位的身份上,他受着这样规矩的教养长大,于是他仍然遵守她的命令——哪怕她不再以尊贵的地位自处,也不再向底下人发号施令。

“皇后娘娘,皇上那儿发来手谕,命微臣监督行路不必太急太甚,酌情顾虑沿途官员差役及纤夫车马等的筹备速度,可适度迟缓至常速行进。”

福隆安将皇帝的手谕内容透露给了那拉皇后。

那拉皇后领受福隆安的好意,但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想回头了。

皇帝或许以为她只是闹起脾气,故意使用如此决绝的手段,不过是一时走火入魔而已。

可她自己相当清楚,她是深思熟虑后下定?决心,原本就翻来覆去权衡了其中的利弊与结果,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再更改心志了。

“多谢你,珊林。”那拉皇后微笑着以福隆安的表字称呼他,她将自己摆在了长辈的位置上与他交谈,而非带有居高临下的君臣分别。

“我看夜间将要起风了,靠岸泊船时,你让船夫将锚扎落得深一些。”

她全然转开?在说别的话题。

饶是如此,福隆安仍然以为那拉皇后把这些话都听进去了。

他把那拉皇后的回避只当作是一种出于自尊心?的矫饰。

皇帝借用这封手书来向那拉皇后释放出求和?的信号。他仿佛在说,朕作为九五至尊的天子,已然这样主动放低姿态来讨你的回心?转意,你总该心?满意足了吧,你总该懂事本分了吧。

那拉皇后却根本没有把皇帝的态度放在眼睛里。她已经与他恩断义绝。他执意要将她困束起来,那么她也不能有任何的办法来逃离他,她只能将此看作是一种得?道前必须进行的苦行。

面对年轻的福隆安,她不想让他提前窥见中年婚姻的不堪真相。那拉皇后以为,福隆安与和嘉公主或许能像他的阿玛额娘——傅恒与纯懿那样——即使是这么多年的夫妻相伴,依然能保有那份初入婚姻时的真挚与热切。

所以她不必去影响福隆安的价值观念。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和造化。传递负面的情绪与态度,只是所谓的多此一举。

船将要行到京城的时候,那拉皇后与福隆安一行人上岸改走陆路。

那拉皇后在路途中还向福隆安询问了和?嘉公主的近况。

“我听闻和嘉公主再度有了身孕,她是否有向你寄来书信,你又是否去信关切过她与腹中胎儿的平安?”那拉皇后表现得真的与一个平易近人的女性长辈别无二致,她甚至都没有使用“本宫”这个自称方式。

福隆安点头称是:“劳娘娘挂怀,微臣已将公主托付于舒妃娘娘照料,和?敬公主及其他几位内命妇也允诺将看护和嘉公主身孕。微臣只管放心替皇上办差就是。”

那拉皇后点头,她目光柔和?,温言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她想起了很多久远的回忆。

但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她只将一封信递给了福隆安。

“以我如?今的身份,恐怕留下任何的书信给旁人,被皇上知道后都可能要连累对方。但我还是很想最后再和?傅恒福晋说说话。我把我想要对她说的话都写在了这封书信里,倘若你不怕事,就替我做一回信使吧。”

这封信是在那拉皇后随船提前被遣送回京城的途中写成的,内容不算是多,只挑了些要紧的事情写。一方面是她如?今也惜字如?金,另一方面她知道纯懿是能够懂她的。

有些话不用被言明,对方就能领悟到背后的意味。

她希望自己与纯懿也能有这样难能可贵的默契。

“我不需要她给我回复任何的内容。往后我若是辱没在紫禁城里,也不要她来探望我。我知道她也忙得?很,要顾及那么多的家人和?朋友,就不要让我这些旧事来影响她的人生了。她能读一读这封信,为我感到片刻的怅然若失,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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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由那拉皇后在失势后提笔写成的书信,最后还是在福隆安护送前者抵京后,由他转交到了纯懿的手里。

彼时京城里已是一片风言风语,八旗贵族及朝廷官员未能随行此次南巡的人家,都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中宫皇后被提前遣送回京城,而传闻中皇帝暴怒异常。

福隆安是执行遣送那拉皇后任务的人,他回京之后,许多打探的目光骤然都凝聚在了他的身上。连纯懿也不可避免地多问了他几句。

“这是怎么了?”纯懿敛着眉头,她手里拿着那封那拉皇后给她的信,都没有来得及去寻裁纸刀,直接用手沿着边缘撕开?了,“皇后娘娘之前不都是好好的吗,纵然是有什么矛盾,可那也是在宫外头,是在江南——”

她的话头蓦然顿住,视线落在了信纸上,渐渐地沉默不作声了。

“额娘?”福隆安轻声问了一句。

纯懿的指尖搭在信纸上,她一度读得?很快,一目十行地看,只想找到最关键的新西,但是片刻过后速度又骤然慢了下来,她看到了信中许许多多的方面,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个华服金饰堆叠起来的完美形象,随后这个形象轰然倒塌了。

是那拉皇后亲手摧毁了自己的过去。她想要站在那上面重塑一个崭新的自己。

但必然皇帝不会允准她的行径。

于是他们只能永不调和?。

“皇后娘娘与皇上爆发了争吵,京城里的高门大户都听说了。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可能没有那么严重。那是皇后娘娘,手握金册金宝,到底是皇上的嫡妻,是大清的皇后,他们终归还是要各自妥协的。”

福隆安从纯懿的话里听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他开?口问道:“额娘,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想说,皇上与皇后娘娘之间的状况,比争吵还要严重吗?”

纯懿颔首,她将那几张信纸捧在手上,面色一阵空旷留白。

“哀莫大于心死。皇后娘娘的心?曾经陷入了空无回声的死寂中去。但是它一度又活过来了。皇后娘娘把她的痛苦与磨难都寄托在了佛家,主要是在禅宗里。我知道她在过去的这些时间里读过很多的经律论,我以为她只是对佛家有好感,有向往,想要借此来慰藉心?灵的苦难——”

“但我没有意料到,她竟然真的会有勇气,想要落发出家。”

纯懿的话当即震惊了福隆安:“额娘,这是皇后娘娘在留给您的信里自己说的吗?这也太……”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纯懿想也能猜到他后面接着的内容。

“是啊。这也太绝无仅有了。且不说皇后娘娘是中宫正主,哪怕是换做任何一个人家里头的主母,诞育了几个子嗣之后,竟然提出要遁入空门,恐怕都是一桩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奇闻。也难怪皇上会至于暴怒。”

纯懿把信纸收叠起来,重新装入到信封里面去。

她转过来问福隆安事情。

“你说,皇上命你走水路日夜加急护送皇后娘娘回京,但后来他又传下手谕,命你不必匆忙行路?”

“是。”福隆安也很聪慧,他一早就意识到这是皇帝的心?有所松动,“皇上还是顾怜旧情的吧。这样皇后娘娘也不至于落得太过糟糕的处境。只要皇上那儿还没有把她压低到再卑微不可的程度,那皇后娘娘都还有再起复的机会。”

纯懿却摇头:“福隆安,你虽然与和?嘉这几年夫妻情笃,但你仍然不了解女人,尤其是不了解像那拉皇后那样的女人——”

“皇后娘娘现在已经不希求什么来自皇帝的顾怜与宽宥了。当她亲手剪断自己头发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就没有那个男人了。”

纯懿把皇帝称作是“那个男人”。

“她的心?已经空明澄清了。她若是还有顾虑,她若是还有不确定,她若是还念着十二皇子,她势必都不会做出断发这样决绝而难以挽留的行为。”

“那拉皇后最深刻的苦痛来自于她的血亲。那几年里,她的额娘郎佳氏,还有十三皇子与五公主,都接连去世。所以她最看重的就是这份血缘羁绊。”

“可现在,十二皇子仍然需要有嫡亲额娘照顾,可偏偏皇后娘娘连她自己唯一存活下来的孩子都放下了,哪里还会在意皇帝?”

“如?果皇帝不愿意放她入空门,那么她也不会顺势再回到原来的地位上去。他们已经彻彻底底地回不去了。”

纯懿喟叹一声,她有自己最深切的担忧:“我只害怕那拉皇后存了必然的心?志,她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