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诀别

无论如何纯懿都想进宫去见?那拉皇后一面,她的手中拿了对方写给她的书信。

在那拉皇后由江南被强行护送着返回京城的途中,皇后亲手写下了这封最终交予纯懿的信件。后者揣摩着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意味,不禁回想起许多与那拉皇后相关的过往。

“皇上待皇后娘娘的态度并没有那般无可挽回。或许是娘娘安安分分地接受了回紫禁城的安排,这让皇上心里的怒火稍许消退了一些。”福隆安作?为这件事情的旁证者,他的发言或多或少有些可信度。

“我只怕在这个节骨眼上贸然进宫,会显得太过惹眼。”纯懿做事情却没有能够随心所欲、不受限制,说到底,她最重要的身份就是傅恒的嫡福晋,她必须得顾及整个家庭,乃至整个家族。

“从前我入宫去,要么是给皇太后请安,要么是面见舒妃娘娘。如若不然,就只能去拜见?皇后娘娘。现在太后娘娘和舒妃娘娘都还在南巡的队伍中,我哪里又能有别的借口顺理成章地往宫里去呢?”

纯懿为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而感到发愁。

福隆安却有主意。

“福康安与福长安两个弟弟一贯都是养在紫禁城里的。此次南巡之后,福康安随着阿玛一道奉御驾下了江南,额娘则将福长安接到府邸上一道过正月年节——如今南巡的队伍即将浩荡回宫,额娘也该是时候将小五送回宫里去了。”

小五便是福长安的行序,于是也成了他的昵称。

纯懿顿时眼目清明:“你倒是脑筋转得快,心思?这么活络。”

福隆安厚着脸皮受了额娘的这句调侃:“儿子只是遵循孝心,想要为额娘分忧。”

“那就如你所言吧。今日你替我将名帖送到宫里去,明日我就带福长安过去。”

“是。”

-----------------

纯懿第二日便坐马车领着福长安入宫了。

她如此行径落在紫禁城内那些聪明人的眼睛里,当然是明晃晃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纯懿本来也没有想要掩盖行迹,刻意做得人不知鬼不觉。

她不过是让进宫这件事情稍微冠冕堂皇一些,不至于日后在皇帝那儿落下一个实打实的把柄。

她往翊坤宫去,出乎意料地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

伺候在翊坤宫里的宫人似乎是人数清简了许多,从前一些常见到的熟面孔都被顶替了职缺,纯懿心里还存着计较,以为是那拉皇后被裁减了待遇作?为惩戒的手段之一。

“不是的。是从前我用得惯的那几人原本都随我一道去了江南,我御前失仪被遣送回京,她们却必然不能跟着我同一趟回来。”那拉皇后这样对纯懿解释道。

她并不像那些目中无人的上位者,她做事的时候还真情实意地为自己的侍女与内监们考虑过,想要尽可能不让他们受到牵连。

“妾身听福隆安说,娘娘那儿事发的当晚,伺候在娘娘身边的人就各自分开审讯过了几趟——所幸当时她们都被娘娘打发在了外面,若是按照宫规,最多也只是因办事不力而被调离或是罚俸,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那拉皇后摇摇头:“宫规是一回事情,皇上的意志又是另一回事情。他如果真的处在气头上,正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便是想要谁的性命,就能夺走谁的性命,哪里会真的按照宫规一板一眼地去执行呢。”

“所以娘娘没有再?继续激化矛盾。您向他妥协了。”纯懿说出了心中所想。

那拉皇后仍然是摇头,她温声细语道:“不是的。我不会向他妥协。皇上不愿意允准我落发出家,我最多就只能将这座翊坤宫变成我的静堂,我在这里供奉且修习经律论,沐浴焚香,虔心静思?。不管他乐意与否,我都不会再?以任何身份侍奉他。”

她又说:“纯懿,你今日实在不必再?来的。我虽然此番行事刚烈,绝不给自己留有退路,但我最大的夙愿就是不要牵累任何人。你进宫来,尽管我心甚慰,但不免还要为你记挂,怕皇帝到时候怒气又发作?起来,恐怕要落到你的头上。”

“娘娘不怕事,妾身又怎会退缩呢。娘娘让福隆安转交的信件,妾身读过之后,又怎么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真的心安理得地待在府邸里,半点儿都不想娘娘您的处境和遭遇?”

那拉皇后终于笑了,她的眉眼弯弯的。

“我很喜欢和你说话。上一回你入宫来的时候,跟我说起你的兄长宁琇的事情。我感触颇深。不能说是宁琇的所作?所为、他的恣意盎然让我彻底鼓起了勇气,但至少我敢于跳脱出这一成不变而又严苛古板的生活,他的事情还是起到了为我的决定铺路的作?用。”

“可是娘娘和宁琇不一样。宁琇虽在那时已有了妻子与孩子,但他到底和孑然一身也没有太大的分别。纳喇氏与玉琳,有咱们姊妹几个替他照拂,他便再无顾虑和羁绊了。但是娘娘却是国母,是中宫皇后,天下万民的眼光都盯在这上面,娘娘要放弃的东西、要克服的障碍,完全与宁琇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那拉皇后轻轻地透着气,她说自己没有想那么多:“或许我是自私的。没有考虑到皇帝要如何自处,没有考虑到永璂要如何自处。但有一点,我与你的兄长必然是相似的——只要确定过自己不会再?有回头的悔意,那就大步利落地向前走好了。不会后悔,那这个决定就值得被执行。”

纯懿点了点头,她没有什么再?要说的。十多年前,她对宁琇的选择无法理解。但十多年后,她已然与阴阳两隔的宁琇彻底和解了,所以她也能完完全全地站在那拉皇后的这一边来看到此次的断发事件。

“娘娘能开心就好。”纯懿的眼睛里有欣慰,却也有泪光。

她知道那拉皇后的前路还没有走完,那将是一段异常艰辛的波折。

满人女子断发是大忌。非亲属亡故、非丈夫去世,一般不被允许剪断头发。

那拉皇后是如此高贵的地位和身份,自然她的行为会被各方解读——他们不会认为那拉皇后是想要出家,他们只会上升到皇后诅咒皇帝、图谋不轨的程度。

“娘娘,妾身日后还有机会再?像今天这样,与您坐在一处说话吗?”纯懿禁不住难过,她不想让气氛变得像凄风苦雨一般绝望,但她仍然悲从中来。

她只好努力克制着。

那拉皇后说她也不知道:“但我真希望你别再来了。纯懿,你要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你有着那样深厚的福泽,我希望你一生平安。”

那拉皇后的最后一句话,让纯懿忽然就喉咙发痛,当场说不出话来回应这份沉甸甸的祝福。

纯懿终至于泪崩,她捂着脸缓缓地将自己的上半身压向自己的膝盖。

“娘娘,您不要这么说。您这样对妾身说话,妾身怕这真的是你我之间的永别了——”

在她如同断了线的珍珠那般夺眶而出的眼泪里,她第一次对外人提起了自己年幼时候的事情。

“我的外祖母——我外祖父的嫡福晋——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那番话我如今到了中年都忘不了,她愿我福气绵长,她真心愿我一生平安。”

“您知道的,我的外祖父是先帝爷的手足,死在圈禁中的九爷允禟。他的嫡福晋董鄂氏,那样荣华高贵的女性,她人生大半的时光都是旁人艳羡的模样,可她在最后尚未终老的年纪里,却被困囿在圈禁之所的昏沉屋室里。”

“她说,经年累月地困于四方天地里,不得畅快,即使是海东青也会萎靡不振。娘娘您就是在紫禁城的天地之中过得这样得压抑性情,天下那么多人都羡慕您的身份与所享有的奢华生活,但您却连自由踏入山水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那拉皇后温和地将所有的苦涩都溶浸在风轻云淡的笑容里。

“自我入宝亲王府之后,我就不再?是自己的主人了。我只是皇上的奴隶。”

“他把所有曾经天然归属于我的权利都收走了,然后拿出金银珠宝、华服锦屋来作为交换。我现在把那些金银珠宝、华服锦屋都还回去,想要用它们来换回我的权利,但这笔买卖,皇上却不想跟我做。”

“但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要那些身外之物呐。”

纯懿哀伤地望着那拉皇后,她忽然开口说道:“娘娘,您还是最初的那个模样。其实您从来都没有背离过您自己的本心。”

“这也是我此生最后几件值得感到自豪的事情。”那拉皇后如此回应,她不算是在自嘲,她的态度还很认真。

“我记得我还曾经和你说过古怪又疯癫的话——在我被册封为皇贵妃之后,在我成为继后之前——我告诉你,紫禁城里只有傻女人和疯女人。”

那拉皇后回想起那段有些魔怔的日子,如今都能用平和而毫无负担的态度去回顾。

“您既不是傻女人,也不是疯女人。”纯懿给出了自己准确的评价。

那拉皇后伸手抚上了自己的钿子,仿佛是触摸到了自己的头发。

“但他们的确会觉得皇后那拉氏疯了。这样也不错,至少,也算是给我的行为举动做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皇帝就不必铁青着脸色,倍感恼怒与羞辱地去昭告天下,他的继皇后想要出家,不想要侍奉他。”

“就这样吧。天色不早了,纯懿你回去吧。路上慢些行路。我就不特意摆排场,再?叫人送你出去了。”

那拉皇后可能是不想让纯懿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度决堤,于是她尽可能地让这场潜在的诀别拥有一个平凡的收尾。

她不再?说那些煊煌的祝福言辞,漫长地仿佛要周全考虑纯懿的整个余生,她只是微笑着目送纯懿往外走,然后她的周遭又要静下来,只有她自己和自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