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漂亮怪物

时逾一瞬间站直了身子,脸色有点古怪。

林小舟当然注意到了他的一点不自然,调侃道:“怎么,刚刚不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原来是纸糊的吗?”

“我没有,”时逾嘴硬道,“我当然有信心。”

他顿了顿,继续说:“就是有点……太突然了。”

“突然吗?”

“很突然。”

他早该想到的。

剧组在这里,那么主演也在这里,难道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情吗?

*

陆心心问时逾为什么要来《云端飞行》的时候,他说自己想演戏,以后想走演员道路。

他没说的是,庄褚给了他极为深刻的影响。

时逾虽然当了半辈子的idol,但怎么说也是中艺表演系出身,表演课也经常是老师表扬的范本。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粉丝只会在微博底下大喊庄褚的表演神了,时逾却能指出来:

庄褚,缪斯女神的宠儿都配不上他了,估计是缪斯女神的恋慕对象吧。

如果庄褚后援会出钱请时逾去写彩虹屁,估计得和咯噔文学*等诸多金句一起名列饭圈神文。

时逾黑子最多的那会儿,公司为了保护他,停了他一切的商务通告,拍好的杂志也押后半个月再发;陆心心更是没收了他的手机电脑,让他自己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

他自己在公寓里翻出几张CD,一部接一部地看电影,从早看到晚。

CD一早就被时代淘汰了,这些纪念碟说白了就是割粉丝韭菜做的,质量参差不齐,有好有坏。所以时逾还挺有兴致地一部一部看过去,直到他摸出一个绘着火焰和野草的包装盒。

《春风野火》,主演庄褚。八十年代的校园片。

时逾看完之后,想起来某位导演描述自己第一次看《处女泉》的时候,火成表情包的那句“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后边还有一句“像是被导演夺走了童贞。”*

《春风野火》题材摆在那里,剧情好懂;时逾看不懂的是,庄褚他凭什么能这样……

镜头忠实记录下了庄褚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他在戏里浑然忘我,疯疯癫癫得宛如角色本人灵降在他身上,导演和编剧都坦言,看完庄褚的表演有点被吓到。

《云端飞行》刚刚上映的时候,有人调侃,林小舟到底是祖坟上烧了多少高香,才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挖到这样一块璞玉。

也有人酸溜溜地说,庄褚一个新人能演好夏停,其实只是因为他和夏停的气质符合,如果换个角色,庄褚立马会灵气尽失、泯然众人,现在的观众太可怜了,好演员没见过几个,看见个50分的就能吹成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一部电影就封神了呢。

然后庄褚就用接下来的作品狠狠地打了对方的脸。

影评人早就不堪嘲笑注销了账号,但庄褚的电影每上映一部,这篇影评的底下仍然会有新粉丝打卡合影留念。

俗称鞭尸。

《春风野火》就是这样一部电影。

不得不说,在破釜沉舟的最后一部文艺片,大胆选用了庄褚这个新人,林小舟确实是运气好到逆天。

看完《春风野火》之后,时逾又看《云端飞行》、《红拂夜奔》……最后终于得出结论,因为庄褚是老天爷赏饭吃,天生就是个最好的演员。

当然,也有严厉的影评人苛责,说《云端飞行》成就了夏停,成就了庄褚,但仍然没有成就林小舟,或许他确实在文艺片上的天赋是个可怜的零蛋,建议早日重回他的商业片王朝。

虽然话说得难听,又是抨击,但也可以从其中窥见庄褚当时的声誉盛名。

这种盛名,直到警方公布庄褚的死讯,竟从未衰落过。

当时的时逾,虽然年龄还不大,流量红利还能吃几年,却早就生出了转型的念头。

看完庄褚,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爱上了表演。似乎自己在中艺经历过的那些岁月并非虚度,他一点一点耐心地捡回来当年老师教的东西,形体、台词、眼神。

那时候,时逾甚至还幻想着自己能不能再红一点,有机会跟庄褚合作,叫他一声“庄老师”。

这样的念头撑着,连被全网网暴的日子,都显得不那么难熬了。

那段最艰难的日子过去之后,某一次他参加节目,主持人要热度不要亲妈,偏要戳他伤疤,问他在那段时日里在想什么。

时逾回忆起来,那段日子居然全都是由庄褚和庄褚的电影构成的。白天睁开眼睛看庄褚的电影,晚上坐在桌前写观影心得,做梦也梦见庄褚坐在云端,缪斯女神是他永恒的爱侣。

但是现在,新鲜的、十九岁的庄褚,马上就要站在他面前了。

时逾看过庄褚的纪录片,里面十九岁的镜头全都来自林小舟的《云端飞行》花絮。这个时候的庄褚尚是个漂亮怪物,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衬衫,黑裤子,顶着一头黑色的碎发,头发有点长了,一边被他掖到耳后,露出来的耳廓上戴着一枚耳钉,正是《云端飞行》里夏停最经典的那枚。十九岁,还是没完全长开的年纪,具有某种超越性别的、昳丽的美。

看着看着,他没来由地想起当年《云端飞行》刚上映时候,初见即为庄褚倾倒的粉丝赞美他的词句。

惊心动魄。

从《云端飞行》始,这个词就为庄褚一人私有。

林小舟身为一个过分容易体察人心的导演,默了默,问时逾:“你的耳朵怎么有点红?”

“激动的,”时逾继续死鸭子嘴硬,“受宠若惊。”

时逾现在的心态有点复杂。像是粉丝见偶像,但又不完全是。

他当然是庄褚的影迷。当庄褚的影迷——这有什么好丢人的!

庄褚未来的影迷遍布世界五大洲,向来看不起亚洲审美的国际电影节夸赞他身上那种捉摸不定的、独属于东亚的神秘美。南极洲没有他的影迷,只是因为南极洲没有人,这当然是南极洲的错,不是庄褚的错。

他虽然自信,却也没有自负到觉得自己能跟庄褚这种极端天赋型演员同台竞技的地步。之所以敢来试镜《云端飞行》,也是因为他上辈子看过太多次,台词都能倒背如流。

林小舟还以为时逾是第一次试镜就遇见要和主演一起,不太适应,故意压低声音,怪声怪调地问时逾:“有没有被吓到?”

时逾十分配合他的演出,拍了拍胸口:“真的好吓人哦。”

林小舟笑骂:“陆心心怎么签了你这个活宝。”

时逾乖乖被骂,坚决不改。

*

出乎时逾意料的是,庄褚本人居然是个有点寡淡的人。

荧幕上的他,一出镜就能攫取所有人的心神;镜头前的他,是爱岗敬业、完美无瑕的演员;现实中的庄褚,却寡淡得好像一抹阴天夜里苍白的月光。

他素着一张脸,一只手攀着梯子,却并不上来,只半个身子探出天台,问:“什么事?”

时逾隔得远,只能看见一张模糊的脸,好似水里虚幻的月亮。

“来来来,我们下去说。”林小舟带着时逾下楼,他麻利地扶着爬梯下楼,仰头问上面的时逾,“要我接着你吗?”

时逾深吸一口气:“不用。”

刚刚在天台上的时候,时逾离露台远,尚不用忍受从高处往下望的惊险;但是要从天台下去,他就得再爬一次梯子,这次还是从上往下爬。他站在爬梯旁边,小心翼翼地蹲下,闭上眼睛酝酿了一会儿,往下望了一眼,还是觉得害怕。

哪怕这个天台距离三楼只有一米高。

他死的时候,是结结实实从五六米高的舞台上摔下来的。升降台出了问题,在他站上去、台子往上升的时候,不知道是哪里的支撑结构断了,导致整个舞台的升降机全数垮掉。应该是有钢筋贯穿了他的肩膀和肺部,时逾躺在一片黑暗里,耳边全是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嗡嗡声,剧痛了几分钟才失去意识。

他醒过来之后想,自己那么漂亮的一个人,那么漂亮的一张脸,摔得肯定很难看。

好可惜。

从那之后,他就有点不敢站到高处去。

林小舟看他的样子,知道他有点恐高,但是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复杂的一回事,只是调侃道:“别怕啊,在我面前跟庄褚对戏,可比爬这个东西可怕多了。”

庄褚忽然喊道:“桑夷。”

时逾愣愣地回答:“啊?”

“来,到我这里来。”庄褚望着他,笑,“你过来一段,我就给你唱一首歌,好吗?”

时逾第一眼见他,觉得他有点寡淡,全然不像印象里那样艳光四射的银河巨星,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加了滤镜。

但是此刻的庄褚,却更加接近时逾印象里荧幕上的他。眉目宛转,眼神多情而真挚,连带着神色也鲜活了。夏停忽然就在他身上纤毫毕现起来。

时逾不知不觉地就进入了桑夷的状态。桑夷出了车祸,左腿断在车轮下,妹妹桑雪明死在他旁边,倒在血泊里,花一样年轻的脸庞凋落在桑夷的眼前。经过治疗,医生说桑夷的腿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可以尝试复建,但是他就是站不起来。

医院经过检测,推测说是心理问题。

夏停这个时候来看他。桑夷的拐杖倚在床边,抬起头,愣愣地说:“夏停,我站不起来了。”

“站得起来。”夏停冷静地看着他,“你的腿没有问题。”

“站不起来了!”桑夷大声喊道。随即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低声说:“我残废了,你是不是也要离开我了?”

夏停冷酷无情地指出事实:“想做我的粉丝的是你,想跟我做朋友的也是你,我可没答应过。”

“对,”桑夷愣愣道,“全是我的错……喜欢你是我的错,爸妈死是我的错,雪明死在我旁边,也是我的错……”

夏停知道他在钻牛角尖,但是此刻显然不是讲道理的好时机。所以他默了默,说:“但是我还没走呢。”

桑夷抬起头。

夏停别过脸,眼神看着别处,他很少这么安慰人,显得有点硬邦邦的:“我就在这里,你走过来。”

“我走过去,”桑夷重复道,“就能跟你站在一起吗?”

“废话,”夏停说,“我就在这儿,你来就行了。我还跑了不成?”

桑夷一把抓过拐杖,撑着下了地。

他以前没用过这东西,第一次用,整个人重心不稳,一骨碌滑倒,滚到地上去了。夏停想去扶他,桑夷却坚持说:“你站在那,我过去就行了。”

夏停站在病房门口。

病房里没有开灯,走廊明亮的光线打在他的身上,切出明暗的分割线,他的半边脸也隐没在模糊不清的阴影里。

他静静地凝视着桑夷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来,慢慢扶着床边调整重心,然后再抓起拐杖,靠着右腿和拐杖的力量,硬生生一个人走到夏停旁边。

桑夷的腿其实已经痊愈了,只是他自己没有发觉。短短几米路,他走了十几分钟,最后摔倒在夏停怀里。

庄褚拥抱着刚刚从梯子上爬下来、一下子扑进他怀里的时逾,像安抚一只炸毛猫咪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道:“乖。”

林小舟:……

现在的年轻人,一见面就玩得这么野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