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试镜
时逾默默地把手放下来。
他一直知道庄褚很厉害,但是只有亲身经历过跟庄褚的对戏,才能体会到那种丝缕缠流般、无孔不入的浸入感。
剧本上说桑夷第一次见到夏停演出,被他偶然间往台下抛去的一个眼神所吸引震慑。
那个眼神甚至是有点“高高在上”的,和下面的听众格格不入,夏停在舞台上的时候是熠熠发光的,在这个衰败、腐烂、被市政人员视作眼中钉的拆迁钉子户的环境里,和大好的年龄却被迫辍学、努力一个人赚钱养家、供养妹妹的桑夷眼中,夏停如在云端。
许多人觉得《云端飞行》的这一幕是文艺作品的故意夸大,时逾其实一开始也拿不准,只觉得导演传递到自己要表达的意思就好了;唯有真正站在庄褚对面的时候,他才真正完全理解了桑夷那一刻忽然感觉自己站在地上、仰望见头顶云端的颤栗。
时逾只能默默在心里感叹:人神有别,庄褚的天赋真的一骑绝尘,让人嫉妒之心都不敢起。
那样一张漂亮的脸在你面前晃悠,平常冷淡的表情生动甚至俏丽起来,不管是谁,恐怕都要心旌摇曳片刻。他好像就那么自然地被庄褚带进了桑夷的状态里,看见夏停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再困难的路,也愿意走到他身边去。
庄褚死去的时候,时逾甚至断网了一段时间。因为那段时间他只要一接触网络,入眼全都是庄褚的黑白照片,上天把美人永远留在了最好的年纪。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偷偷为庄褚哭过,还偷偷找来过相关的简报。庄褚的“伯乐”林小舟接受过一次采访,明明正值壮年,《云端飞行》之后扶摇直上,春风得意,却头发花白,像是一夜苍老了十岁。
他说,是我把庄褚拉到电影这条路上来的。我对不起他。
想到这些,时逾整个人都有点怅然。他长出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地自我安慰,还好现在庄褚还活着,而我只是他的演技粉和颜粉,时刻恪守粉丝准则……不是喜欢庄褚这个人。
不然可真的要栽了。
林小舟不知道时逾心中所想,所以也就没人提醒时逾:哥,你是不是忘记自己的臭美属性了,你自己也长得很好看啊……
但是对林小舟来说,主演长得好看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虽然《云端飞行》定位是文艺片,但是有人愿意花钱去看主演的脸,就是一次零成本的免费宣传。
但是,脱离桑夷的情绪之后,两个人再抱在一起的行为……就只能当是行为艺术了。
庄褚却好像没事人似的,仍然牵着时逾的手,带着他从三楼下去。他的体温有点低,却握他的手握得很紧,似乎是怕他恐高症再次发作,周到又体贴。
楼梯间里没有灯,林小舟走在最前面,心里啧啧感叹:
庄褚这种怪物先不谈,能这样沉浸进剧情里、把自己交付出去,甚至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的,时逾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更为难得的是他们之间一见面的那种蓬勃的张力,简直像是美味珍馐。
或许这次真的有希望呢?
林小舟一边想着,一边不免又回忆起自己的第一部电影。那个时候的他尚且籍籍无名,在好莱坞知名导演那里当了几年助手、熬到副导演,然后毅然决然回国,刚刚接手自己独立执导的第一部电影,偶然间回母校看看,遇见了在中艺话剧社排演《日出》的容觉。
人生若只如初见。
林小舟怅然地想,容觉,这样的后辈在身后追赶着,你仍然要裹足不前、仍然觉得自己天下无双吗?
*
“那么……”林小舟随意撕了几张纸,写成签子丢到面前,“来抽试镜签吧。”
时逾看了庄褚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问:“我抽吗?”
“不然呢?”林小舟反问。
剧组太穷,可能有坏处也有好处。
好处就是,大家都没什么架子,连走程序也不正规,他一个新人,还没试镜呢,就导演讲戏在先,主演搭戏在后……
这样的待遇,在其他剧组里想都不敢想。
时逾一向觉得自己运气不怎么样,不然也不会出现从舞台上摔下来这种千分之一概率都没有、却在他身上发生的悲惨经历;但是也不能说很坏,重来一次的机会都有了,上天垂怜到这个地步,该说一句知足。
他闭着眼睛,随机挑了一个。
林小舟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第七场。”
是很前面的一段剧情,远远没到高潮的部分,这个时候的夏停,和桑夷甚至不是很熟。这也就意味着难度比较低,时逾松了一口气。
林小舟也笑着调侃:“比你们两个刚才演的那场可简单多了。”
“什么?”刚刚被林小舟从门里面挖出来的宋屿愣了,“你们刚刚就试镜过一次?不是吧林小舟,你居然不喊我?”
“不是你自己要闭关改剧本的吗?”林小舟幸灾乐祸,“即兴表演罢了,说明你没缘。”
于是导演和编剧又掐起来了。
宋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的老朋友:“你好像心情很好?”
“那当然,”林小舟头也不抬地说,“我忽然有点信心了。容觉是错的,这次我们一定会证明给他看。”
“哼,”宋屿扯扯嘴角,“是‘你们’两个的事,不是‘我们’,别扯上我。”
林小舟“嘁——”了一声。
时逾已经可以对他们视若无睹了。他默默地挪开位置,坐到一边去准备。
*
《云端飞行》其实是个很向上的故事。
小镇青年桑夷收到了自己的父母双亡的消息,只给他留下一个未成年还在上学的妹妹。
他大学辍学回家,用大学兼职攒的一点钱和父母留下来的积蓄,借着同学的关系搞到了鲜花进货的渠道,开了一家花店。妹妹桑雪明正值青春期,又亲眼目睹父母死去,性格变得乖张而叛逆,逃课、打架、泡酒吧。
故事的开始,桑夷正在花店忙,结果一个电话被老师请到学校去,听了整整一个多小时的家长教育。桑夷头痛不已,再三保证自己一定把妹妹抓回来好好学习。
在酒吧里,桑夷抓到了逃学的桑雪明;但是桑雪明不愿意跟桑夷回去,兄妹两正在吵架的时候,酒吧的驻唱乐队开始了表演。
就在那里,桑夷第一次见到了身为乐队主唱的夏停。
他带着妹妹回家,心里仍然想着刚才看过的表演。这个时候花店店员给他打电话,说以为老板会回去花店门就没锁,桑夷于是骑上自己的老旧自行车,回去锁门。
到达店门口的时候,桑夷看见有个人站在橱窗外面,歪头看着店里的花。
居然是夏停。他脱掉了缀满亮片的演出服,卸掉了厚厚的舞台妆,背着琴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花店外,侧脸笼在昏黄的日光里,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桑夷走上去,问他是不是要买花,夏停说不是。
他说,我在等有人送花给我。
夏停简直像个精怪一样,就这样毫无痕迹地渗入了桑家兄妹的生活。对桑夷来说,夏停简直是生活最耀眼的光芒和点缀。夏停偶尔也向他袒露自己脆弱的一面,那一面并不光鲜亮丽,反而潮湿、隐晦、发霉,他也讨厌房东、讨厌涨租;也有灵感枯竭、写歌写不出来的时候;也有怀才不遇,想作为地下乐队的歌手爬到阳光下去。
他们一起跟强行拆迁的市政人员斗智斗勇,一起给偏科严重的桑雪明补习。桑雪明逐渐开朗,跟哥哥也慢慢解开了心结,甚至少女怀春,计划向夏停告白。
一切止于一场车祸。
直到结局,桑雪明下葬之后,桑夷对夏停说自己决定回学校去,重新读完自己的数学学位。他向夏停讲述自己的过去,高考的时候比桑雪明还叛逆,背着父母填完了志愿表,拿着暑假做家教攒的钱买了张火车票,坐了十几个小时前往北京,从那之后再也没接受过家里的一笔钱,逢年过节才给家里打个电话。
大学的第一节课,他坐在座位上,听专业课的老师在讲台上讲微积分,粉笔的尘埃在阳光下起舞,心想这可能也就是自己的未来。
桑夷邀请夏停一起去北京,那里娱乐业更发达,笃信他的才华在那里会有更多人欣赏。夏停答应了。但是他们约定好离开的那天,夏停没有出现在桑夷面前。
剧情不像很多文艺片那样晦涩难懂,甚至可以说有点过分通俗了。因此想把它拍好,就太考验演员的表现力和导演的把控感。
第七场是夏停和桑夷刚刚认识的时候的一场戏。时逾翻开剧本。
*
第七场
外景室外-楼梯间夜
傍晚光线昏暗。四周全是拆迁拆了一半的断壁残垣。
桑夷和夏停走进楼梯间。夏停走在前面,抱着一束红玫瑰。桑夷落后夏停半步。
夏停忽然停下脚步:“你走得好慢。”
桑夷说:“是你走得太快。”
夏停环顾四周:“你住在这里吗?”
他的目光落在一扇布满尘埃的防盗门上。
桑夷有点难过,却又强装镇定自若:“没有,还在上一楼,这里环境不太好。”
“我觉得挺好的,”夏停展颜一笑,“比我们排练的地下排练厅好多了”
“地下排练厅?”桑夷问,“那是什么地方?”
“地下音乐人的圣地?”夏停自己笑了,“我认识不少乐队成员,都在那排练。下次有机会请你去。”
……
时逾默默复习着台词,余光瞥到庄褚,忽然发现他甚至连剧本都没翻开。
他好奇地望过去,庄褚似有所感,轻飘飘地望回来,察觉到是他,眼神忽而一变,缱绻带笑,似乎在说:看我这么入迷吗?
这一眼实在太夏停了。
时逾没想到偷瞄一眼都会被抓住,赶紧收回视线,向林小舟示意:“林导,我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