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夜宴风波
很快,万众期待的流觞会如约而至。
四国商人也逐利而来,街头巷尾摊铺林立,灯笼高挑,幌旗招摇,高谈论阔与喝彩之声溢满街市,熙熙攘攘。一时间怀城成了喧闹嘈杂的不夜城。
拾彩本无心此会,舞文弄墨非她所长,也不甚会欣赏。但是流觞会千里逢迎,各国慕名而来者如云,如若碰见夏国人士,能打听得一些关于自己的身世也未可知。只是流桑会不是想去就去的,要想想办法才行。
于是拾彩这几日变得格外听话,低眉顺目,有问必答,随叫随到。不时的为在书房处理政务的李知荀送去一盏清茶,笑眯眯的款门而进,眼巴巴的望着专心批阅的人,俄而又默默的出去。
终于到流觞会当天,拾彩雷打不动的送来了点心和提神汤,之后就站在李知荀身后不走了。
李知荀佯装不知,拾彩也不催,安安静静的替他研墨,无聊了就往他手中的书上瞅两眼,却见他半响也不翻一页,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进去。
终于,李知荀重重的放下了手中的书,认命一般的叹息:“去换身衣裳。”
拾彩闻言,立刻喜上眉梢,对李知荀做了个鬼脸,欢快的退下准备去了。
流觞会在晚上举行,地点在一处依山傍水的群风阁。
群风阁由大大小小十六个小亭阁组成,均匀散落在扶余山上。
山有一溪,至上而下由一泉眼流出。溪水清可见底,青山峰峦叠翠,水天一色,夜色朦胧,初春之夜寒意未消,四处高挂的灯笼为夜色增添一抹脉脉温情。
拾彩随李知荀直接来到乐韵席。此席女子居多,阁外多设有纱幔,四方阁角各嵌一枚夜明珠,流淌着幽柔的光泽。微风过处,纱幔迎风飘扬,若隐若现,缥缈迷蒙,好不诱人。
拾彩瞧得痴了,傻傻的跟在李知荀身后,俨然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村姑,张大了嘴巴艳羡达官贵人的奢侈生活。
李知荀朝没有纱幔的亭阁走了去,沿途不少女阁里的女子偷偷撩开纱幔窃窃私语,还有一女子惊讶的“咦”了一声。
拾彩随李知荀来到男阁,阁中摆有点心和茶水,石制桌椅,打磨的分外光滑,另外还设有各类上好的乐器,以供来客比试时使用。
阁台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排彩瓷花瓶,瓶内插着刚从山上采摘来的山花,犹带几分夜露,幽幽清香伴随晚风越飘越远,越散越浓,沁人心脾。
乐韵席在半山腰,地势较高,从阁窗俯瞰,沿溪水高悬的灯笼蜿蜒而下,似火蛇盘踞,宏伟壮观。山下阁角的夜明珠依稀可见,绰绰约约,云遮雾绕,迷离若仙境。
拾彩未及好好欣赏,就听有人通传禀报。李知荀循声出阁,见一小厮跪于门外。
“王爷,”小厮恭敬的行礼,说明来意:“论政席陷入僵局,双方各执己见,不辩高下,靳尚老师请王爷前去一断胜负。”
李知荀自从十三岁那年在论政席一举拔得头筹之后,此后年年都是榜首,无人出其左右。后来他索性不再参加论政,直接去了乐韵席。
但由于李知荀论辩言语犀利,再复杂的问题,他都能一针见血的指出其症结所在,并给出解决方案。主持论政的靳尚老师对他推崇有加,一遇到像今天这种难分胜负的情况,他都会溜之大吉,扔给李知荀来评判谁是第一。
李知荀无奈的抚额,那老头恐怕又是乐得逍遥自在,丢个烂摊子让他去收拾罢!
他转身让拾彩在这里等他,自己去去就回,拾彩点头答应,看着李知荀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拾彩无聊的坐在亭阁里,顺手拿来一把琵琶有一调每一调的弹着。
本来她是没资格用这些乐器的,但这里没人,平时在李知荀面前,仗着自己可能是夏国皇族的那点底气,也总是没大没小的,想也没想就拿来打发时间了。
她以前学过一些琵琶,也算精通,只是许久不弹,手感差了点。
还未及弹的顺手,忽然一群人冲了进来,肃然站成两排,手中的刀剑铿然清越,一个护卫上前一步夺了琵琶朝地上摔了去。
拾彩惊讶的抬头,心想谁这么放肆,目光略及一群护卫身后款款进来的那双阴冷的眼睛,心下了然。
“善袖公主”,她起身行礼,礼还未毕,就被人当膝盖踢了一脚,踉跄跪下。
善袖像那天拾彩在酒楼俯视她一样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人,露出罕见的微笑。
“呵,还真是你啊!承箓,今天多亏你看见了她,回府上我会好好赏赐你。”
承箓闻言,得意洋洋的冲拾彩一扬下巴,轻快的嗯了一声。
善袖收了笑容,弯腰凑近拾彩的耳朵,缓慢而小声的说道:“姐姐,那天的话你说错了,以权压人不是无知,而是优势。”
言罢她不再看着拾彩,趾高气昂的直起腰来,露出一副主人般的姿态,转身吩咐,一字一句都透着心狠手辣,仿佛在说把庭院的草除了一般稀疏平常。
“七王爷的人,下手收着点,留她一条贱命,至于其它……”善袖看了看其中一个护卫,“你们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护卫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有些猥琐的抓起拾彩的衣领往外拖,拾彩觉得这护卫面熟,恍然想起这不是刚才通传的小厮么?
故意支开王爷来教训自己一顿,然后留自己一口气,事后王爷就算生气也不会为我一个丫鬟跟她计较。呵,想得倒美!
心念电闪之间,她慌忙极力挣脱护卫的手,换上一副轻蔑的腔调悠闲的说道:“哟,这就赶着来报前几天的仇了?我当你会用多高明的手段呢!”
善袖闻言,觉察出拾彩挑衅的口气,喝止了想要继续拖走她的护卫,跨了几步来到拾彩跟前,冷冷着问:“不可以吗?流觞会上人多事杂,先不说王爷知不知道是我做的,即便知道,难道七哥会为了你杀了我不成?”
“那倒不至于,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只不过……”
拾彩故意顿了顿,放慢了语调,“这偷鸡摸狗的事情还是悄然为之比较妥当。你也说了,今日人多眼杂,若不小心被人瞧了去,说你善袖公主用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一个小丫鬟,这传出去可不太好!”
善袖顿时青了脸色,双拳紧握,咬牙切齿的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你说谁偷鸡摸狗,下三滥?”
看到善袖变了脸,拾彩不着痕迹的笑了笑,“你想叫这群人侮辱我不是吗?”她指了指刚才拖拽她的护卫,“这不叫下三滥?”
开玩笑,那天善袖看自己的眼神她可都清楚的记在心里。那分明是要报仇的眼神!自己当然要在回王府之后做足功课以备不时之需。
经过多方打听知道白萝卜是善袖公主之后,她就把她身高年龄性格和是否受宠都细细的问了一遍。总结一下就是就是阴狠、高傲、没娘。
她娘亲为人心术不正,靠着一些下流的手段爬上平西王的床。事发之后被平西夫人处死,留下小善袖给一位姨娘抚养。后来长大之后对自己娘亲有所耳闻,也因为此事受过不少人的白眼与嘲讽,所以她痛恨一切描述低贱下等的词语,任何人都不能再她面前提!
而此刻,很显然,拾彩彻底的激怒她了。不过她不在乎,她本来就是要拖延时间。
听着阁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狡黠的笑了笑,目的已经达到了。
小萝卜,世事险恶,像你这样喜怒形色的娃娃,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还是好好学学吧!
善袖正准备让人把她拖下去斩了,但此刻显然也听到了声音。几欲脱口的命令被她硬生生咽回肚里,只得努力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转身在石桌旁坐了下来,浑身颤抖的端起一盏茶。
李易亭进来之后看见阁内诡异的气氛吓了一跳,退出门外左右张望了一番,嘀咕道:“没错啊,七哥说的就是这里嘛!善袖你怎么在这儿?”
善袖微微一笑,恢复了往日的冷艳,神色如常说道:“我听见阁内有人弹琵琶,循声而来,以为是七哥,不想是个丫鬟。九哥,这丫鬟琵琶弹的甚好,我能带她到我的阁内请教一番吗?”
李易亭惊奇的咦了一声,饶有兴味的看了拾彩一眼。
“一个丫鬟的技艺竟然能得善袖公主的夸奖,我倒要看看怎么个好法。”说罢他从架子上取出另一把琵琶,递到拾彩手中。
“弹与本王听听。”
拾彩悄悄松了一口气,内心可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得亏自己提前准备,否则自己今天还不要被人打的遍体鳞伤,说不定连贞洁都不保了。
“愣着干嘛?”李易亭凑到跟前在拾彩面前打个响指,把她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拾彩感激的看了一眼李易亭,幸亏他没把自己交出去。
李易亭被这一感激的眼神看的莫名其妙,望了望善袖,又摸了摸鼻子,找了个惬意的姿势,准备听曲了,完全没有察觉两个女人之间的波涛汹涌。
拾彩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危机已过,还是先解决面前这位小王爷突如其来的“雅兴”吧。
她低头想了想,修长细腻的指尖轻拢慢捻,一曲《故梦》缓缓流出。
琵琶的动人之处就在于曲调未行,情忆已成,这也是当年拾彩为什么选择学琵琶的原因。
一只名曲的目的就是充当一把钥匙,打开聆听者的心房,让大家各自体悟出属于自己的故事。每个人的生活都有独到之处,肮脏也好、高洁也罢,不过都是我们生如蝼蚁辛苦求食时的选择。不管过去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亦或是羞于启齿的,我们都应该勇于回忆,敢于面对,并且从中汲取活下去的力量。
这是前世的琵琶老师教《故梦》这首曲子的时候说的话。
当时十七八岁的拾彩自懂事起一直活的平平淡淡、有惊无险。十几年见遇到的最大的触及人生阴暗面的事件不过是被偷了几样东西,既没有遭遇生死抉择,也没有经历爱恨情仇,简直单纯的像一张白纸。所以对于张老师说的“回忆”一词嗤之以鼻。
现在想来,那时候真是太年轻了。
拾彩叹了一口气,摒弃心中杂念,专心弹了起来。
对于乐器,她一直都秉持最原始的信仰,那就是传达情感。所以她向来对那些花里胡哨、哗众取宠的弹奏技巧不屑一顾。
她的弹法中规中矩,既不买弄也不造作,简直就是随心所欲,顺其自然,婉转处淡如秋水,似月流烟渚,激越时若海浪山雨,随风而起。
一切轻重缓急都如出水芙蓉,不用刻意,天工与鬼斧便顺势蕴含其间。
一曲渐罢,她微微调整了姿势,转弦拨轴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结尾处她擅自改了几个音,没有按照原曲中断大家的回忆,反而慢慢把思想引向更远处。
挑拨的力度越来越弱,最终等待音渐渐退场,仿佛尘埃落定般,把后续的一切都交给了旁人。
她轻轻呼了一口气,悄悄打量众人的神色。有人不自觉挺直腰杆,有人面色微红低头静思,也有人泫然欲泣偷偷拭泪。
拾彩把视线移到那张总是散发不符年龄的阴冷之气的脸上,却见她置于腿上的双手早已拧的骨节泛白,嘴唇失了血色,额间沁出细汗,似乎在面对着什么十分恐怖的画面,终于显示出一副符合年少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李易亭神色复杂的盯着拾彩,双唇翕合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有说话,仿佛突然失言了一般。
一曲停罢许久,众人终于渐渐从各自的回忆中回过神来,窃窃私语逐渐演变为不绝于耳的夸赞和惊叹。
不仅阁内,阁外更是吸引来了不少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人群的边缘,肃然站立着两个玄黑衣衫的青年,为一位紫衣少年挡住人群走动导致的推攘。
两位护卫目不斜视,不苟言笑,惹得不少人相互目询,投去好奇的目光。
陆玠仍是习惯性的把玩身后的几辔头发,随着尾音的消散,大梦初醒般一言不发。
澄澈的眼眸里洒落着璀璨的星光,欣喜的目光掠过攒动的人群,定定的落在还傻傻的抱着琵琶的女子身上,仿佛端详着失落多年的珍宝一般,爱怜而又宠溺的用眼睛细细描摹。
从额头到指尖,每一处都像是藏有小剂量的毒。
她啊,还是老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