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百鬼聚
我和靳羽被扔在地牢里时,是脸着地的。
靳羽这个王八羔子,又不放我走,又打不过人家,两三下就被抓了回来,我也跟着遭殃。
地牢的两个喽啰,恭敬地称呼瘦高个儿“陈管事”,这也是张大虎的五个得力干将之一。
鬼魂们曾经告诉我,这陈管事功夫最高,平日与那些山匪称兄道弟,实际悄悄帮张大虎杀一些有反意的人。
这个“陈管事”听了喽啰们的问安,依旧冷眉冷眼,说道:“把人看好,明日要审。”
喽啰们恭恭敬敬称是,送走了这尊瘟神,锁好牢门,又开始喝酒划拳,嚼着花生米闲聊,并不把我们当回事。
我被捆得结结实实,望着黑漆漆的地牢、粗粗的锁链,想着山寨里的那些鬼魂,感到自己生路已尽,不由得想起那个叫沈知善的少年人。
他曾经也像这样被困住,一个人面对必死的命运。
我用脚踹了靳羽,问:“你的金丝缚呢,不是厉鬼都困得住吗?刚才怎么不用?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道:“故意什么,仙术只能收鬼降妖,对人没用。”
“你下午不还跟鬼大婶打得飞天遁地的嘛,现在就跟凡人打个架,你怎么可能都打不过?”
靳羽很快飞给我一个巨大的白眼:“行了行了,你就不能小声点?”他又歪过头来,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本来把那小姑娘送走,我再悄悄回来就是,现在都被抓个现行了,如果不顺势被抓回来,我怎么再进入山寨解决这里的问题呢?你也看到了,这里今天能出一个厉鬼,以后就还能出其他的,若是再继续下去,养出许多厉鬼,搞不好要为祸人间的。”
“也就是说,你一开始就打得过这个陈管事,你就是故意的?”
“那当然,金丝缚对人没用,不代表我不能打人呀,放心吧,有问题我会救你的。”他一脸作死的理所当然。
“好哇,你就是故意的!你个坏坯,自己抢着做鬼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拉我一起。”我看着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哪怕被捆成毛毛虫一样,也要扭着身子用脚踹他。
他见我攻来,也努力扭着躲开,两人就这么用毛毛虫的形态,在不大的牢房里“你追我赶”。
奈何我们动静大了,门口守着的喽啰不耐烦,威胁说再吵就给我们几皮鞭,我们便都不再作声。
一想到我明明有生路,却被这个叫靳羽的臭道士变出一面烂土墙给糊上了,就忍不住生气,不停用眼刀剜他。
一直到第二天夜里,张大虎不知是经人提醒,还是自己想起——牢里有两个叛徒等着他的审判,便让人连夜把我们押解到寨里的议事厅。
我们被拖进大厅的时候,周围灯火通明,正面高坐着张大虎,他的四个管事分坐两侧:平日笑眯眯的杨管事、瘦高个儿陈管事、第一天用脚踹我的肥管事、还有一个我从没见过的戴黑色纱帽的管事。
那个月圆夜里,曾去过方圆镇的马管事,因长期带人在外劫掠,今夜也不在寨中。除了那戴纱帽的管事独自一人,其他人身后都各自站了不少小喽啰。
“靳羽,没想到你对大王如此不忠呐!”杨管事依旧笑眯眯的,摇头喝了口茶,让人看不出他是幸灾乐祸还是别的什么。
靳羽不吭气,一点都没有大祸临头的恐惧,让我多了一些安心。
我被喽啰们推在地上,就索性趴着不起来,埋着头装作害怕。
那匪首张大虎没有说话,一只手撑在膝盖上,一只手搭在座椅旁的桌子上敲着,神态疲惫,像是应对这种背叛已经腻了烦了。
“你说你,叫你杀人你不敢,叫你吃人肉你嫌恶心,新鲜的黄花闺女也不要,却要救一个弟兄们都玩过的残花败柳,真是,嘿嘿……我早知你不是真心入伙。”那肥管事看热闹不嫌事大,用手抠着牙,说话间还舔了舔油腻的嘴唇。
“说吧,你是不是朝廷的奸细。”陈管事一脸审视地看着我们。
几个管事你一言我一语,只有黑纱蒙面的那人没有说话。
我们都知道,现在再装恭敬、拍马屁,是没用的了,靳羽也就只好说他是想来寨子里救人,没提到我半句。
“呵,这么说来,你根本与我不是一心,你答应作个阵法守护寨子,是诓我说我能成就一番事业,也是诓我?”张大虎嘴角挂着一个嘲讽的笑,不要人答,又接着问,“你们是怎么知道那条密道的?”
我见这话茬又扯到我这里,接也是死,不接也是死,便努力挣扎起来扑打靳羽,怪他害我,以求岔开片刻。
靳羽也不甘示弱地扑向我:“你怪不着我,你能从死人堆里被救到这里来,本来就是福气,你这辈子能多救一个姑娘,就是福德。”
“别演了,你们都是骗我的,呵呵,不就是想救人吗?我偏要,杀,给,你,们,看。”张大虎眼中满是戾气,每一个字都重重咬出,“要记住,这些人都是因你们而死,为你们的欺骗和虚伪而死,放跑一个小丫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绩,害死这么多人,才是。”
喽啰们把工棚那些老弱病残带到议事厅,这些人干不动什么活,肥管事常骂他们“浪费粮食”,最早跟我搭话的老爷爷也在其列。
这时,那个黑纱遮脸的管事,走到张大虎耳边,不知低声说了什么,张大虎传令下去,土匪们没有直接杀人,而是把人绑在柱子上一刀一刀地割,甚至将有的人胸上的肉割下来反搭到背上,一个人痛苦绝望地叫够了,再流血而死。
我和靳羽的手脚都被绑着,被摁来跪在地上,强迫看着这一幕。
他看着活人的痛苦,不忍;我看着鬼魂的哭叫,惊怖。
尤其是那个善心老爷爷的身边,站了一个壮年男鬼,头在手上抱着,脖子的截面砍得不整齐,死前应是挨了好几刀。那颗双手抱在胸前的头,怒目圆睁,声声凄厉喊着“爹”,他想必是那老爷爷的儿子罢。
我不敢想象,如果我是他,眼见亲爹受此极刑,心中该是如何。
慢慢的,我就发现那颗脑袋不对劲,他的眼睛全部变得漆黑,跟先前那胖女鬼一样,他也开始变作厉鬼了。
不止是这个断头鬼,周围那些眼见亲人受刑而不住哭叫的鬼魂,都开始变作厉鬼。
房间里铺满了厉鬼们骤然长长的头发,如果每个厉鬼都跟那胖女鬼一样,他们应该很快就能碰到活人。
我感觉到有什么事情一触即发,而太平寨的匪首和管事们还在笑谈,对一切浑然不觉。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看见那黑纱遮脸的管事也轻笑了一下,白生生的手指从宽袍大袖中伸出来,似乎是在嘴边遮掩一下笑声,又似乎是一种轻松和随意。
我才发现这是个女人,一个涂了艳红指甲的女人。
就在我盯着那红指甲失神的一瞬,一对厉鬼夫妻最先动手,他们的儿子被剜掉了双目,行刑者被那对夫妻中的男鬼撞到地上,又被女鬼扑上去一顿乱抓乱打。
在活人们看起来,不过是突然有个人抽疯在地上打滚,甚至脸上身上莫名出现血痕。
但这还是打破了议事堂一派欢乐得意的氛围,所有谈笑风生的活人都安静下来看着这一幕,行刑者的惨叫和被受刑少年的哭喊交错在一起,等那行刑的山匪再站起来时,双目已是两个血洞,一只眼珠在他自己手里,一只眼珠子在地毯上滚动,滚呀滚,一直滚到肥管事的脚边。
被吓呆的活人们还没缓过神,一阵阴风呜呜吹过,厅中的火烛灭了大半,剩下的也是忽明忽灭,我看见更多的鬼魂变作厉鬼,寨中的活人们却只看见更多的人莫名奇妙被攻击。
肥管事都被吓得尿裤子了,原本押着我和靳羽的人也抽出刀来对着空气瞎比划,我俩趁乱滚到角落。
“喂,臭小子,别看了。”靳羽给我使了个眼色,努了努嘴,原来他趁暗捡了一个掉在地上的匕首,开始割那些捆着我们手脚的绳子。
我知道久留在大厅中间,一定会被这些神志不清的厉鬼攻击,所以手脚束缚一松,就拼命往厅门跑去。
明明还有两步就能逃出生天,却眼睁睁看着大门在我眼前关上了,怎么拉也打不开。
再转身的时候,我看到靳羽已经冲入人群中,飞快给那些受刑的可怜人松绑,奈何人人都受伤惨重,流血不止。那陈管事发现了靳羽的身形,一拍桌子,飞身过去打他,靳羽仅靠着一柄小匕首就与陈管事的窄刀打得乒乒乓乓,也不见颓势,只是他不能再□□再去救人。
我看着善心老爷爷躺在地上抽搐而死,靳羽斩断了束缚老爷爷的绳子,却挽救不了他的生命;而后是那个失去双目的少年,而后是其他受刑人,有的就是静静流血,有的又被胡乱挥刀的喽啰砍中,一个一个,慢慢死去。
厅中活人们惊惧已极,无论是先前就在厅中的人,还是事情乱起来的时候冲进来的卫队,皆倒在地上被厉鬼残杀。
甚至那胖管事在厉鬼的啃咬和吸食中变成一具干尸,而其他死掉的人又都变成新的厉鬼。
等我回过神来,厅内已经没有几个活人了,更没有没有几个正常的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