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忠奸人

蜡烛又熄了许多,光影明灭之中,我也开始看不大清这大厅里的情况,地上还躺着一些受了伤而哼哼的人。

张大虎拿着他那把曾经仔细擦拭的宝贝大刀,恶狠狠地叫嚣:“靳羽,你给我出来,出来!——哼,我不怕你,什么臭把戏,雕虫小技!”见没人回应,他顿了顿,又左右喊道:“翟管事,老陈,老杨,你们在哪儿,快到我身边来,我们要聚在一起,防止靳羽偷袭,这小子……”

张大虎话说道一半,就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大虎,我一直都在这里呀~嘻嘻嘻嘻嘻嘻~”那黑纱遮脸的管事,从张大虎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声音比厅中的阵阵阴风还渗人,整个房间里四处都是她的笑声。

“那就好,你快帮我……”张大虎声音有点发抖。

“是谢谢你帮我呀,今天这百鬼箫就要炼成了,这寨子里就属你的杀孽最重,如果做了鬼,应该也是很厉害的那种吧,有了你,我的萧声一定更好听,嘻嘻。”红指甲轻轻在张大虎脸上拂过。

张大虎转身挥刀,怒喝:“你说什么!”

但那翟管事又已不在他身后,张大虎的刀砍了个空。

我紧蜷在大门边,不敢发出任何动静,连喘气都怕引起任何人或鬼的注意,只是顺着门缝中漏进来的月光努力看清周围,聚精会神,一丝也不敢懈怠。

所幸厉鬼们都围着张大虎打转,没有注意我。

这时,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搭在我肩上,却并没有立即攻击我,而是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小伙子,咱们一起,一起杀了张大虎”。

我哆哆嗦嗦应了个好,微微偏头一看,正是早先那个老爷爷。

他的尸体还躺在远处地上,魂魄已经飘了出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

他也变成了双眼漆黑的样子,一头稀松的银发长长的散开。

我一面困惑于变厉鬼为什么要长头发,一面壮着胆子回应他,“我去捡把刀,一起杀,一起杀。”

其实我心理怕得要死,自己连杀鸡都不会,谈何杀人,但是又怕厉鬼疯起来不讲道理,像那个红衣服的胖女鬼一样对我下手,不得不答应。

张大虎那边,则是拿着刀在大厅里乱挥,用一种颤抖到奇怪的腔调喊道:“翟管事,别开玩笑了,快出来吧,我知道你是真心要辅佐我的,我们一起抓住靳羽这妖道,我知道,这都是他的障眼法,我们还要一起成就王图霸业呢!小翟?小翟?”

他嘴上喊着话,手中刀却没停,不住地向四周挥动着,速度又快又狠,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群鬼围绕,却不敢近身。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当皇后,我保证——”张大虎突然被鬼抓了一下,他动作敏捷,凭着本能的感觉,像切豆腐一样砍断了一只厉鬼的手,但鬼手落地后化作烟雾,鬼又再生了一只手。

众鬼原先逡巡不前,围着张大虎打转,见此情景,似乎都明白了过来,全都盯着他慢慢移动过去。

连那做了鬼的老爷爷,也不再盯着我,径自向张大虎扑过去。

我以为这回那匪首张大虎必死无疑,没想到群鬼之中却爆发出一阵熟悉的金色光芒,厉鬼们嚎叫着退散开来。

只见靳羽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把铁剑插在地上,地面散开金色的纹路,汇聚成一个奇怪的图形,鬼不得入。

“快过来。”靳羽朝我大喊,算他有良心。

我思量了一下,靳羽开辟的光圈恐怕还是比门边安全,便在厉鬼们反应过来之前冲进了光圈。

“嘻嘻。愚蠢。”那黑纱覆面的翟管事,软软躺在横梁上,声音绵密。

“小翟,我待你不薄啊!你恩将仇报!”张大虎似乎已经被鬼挠得不轻,躺在地上嘶嘶叫着。

“你待人薄不薄,不如问问周围这些厉鬼,嘻嘻——我一开始就只是要借你的场子炼法器而已啊,你啊,就是脑子不行,现在还聊这些没用的,嘻嘻。”翟管事的身体像在融化,慢慢化成黑色的尾巴吊在梁上。

靳羽看着翟管事的“尾巴”,冷笑一声:“原来是只蚯蚓精!”

“蚯蚓怎么了?呵,是了,你们都瞧不起我,从来就没有人瞧得起我过,那又怎么样,我不需要你们瞧得起。我打败了那些蛇虫鼠蚁,成为这片山最厉害的大妖怪。”那翟管事玩弄着手上的红指甲,得意洋洋的语气,好像自己干什么了不起的伟大事业,“鄙人卧薪尝胆,屈居这腌臜的人类之下,哄得他们团团转,忍寻常妖怪所不能忍,为寻常妖怪所不能为!嘻嘻!无怪乎人常说有志者事竟成,等我炼成了百鬼萧,再去寻一只新出世的石妖炼化灵力,不日就能当上妖尊,成为天下之主,嘻嘻!”

那大蚯蚓的红指甲在空中飞舞,不知施展了什么妖术,弄出一些黑色的气体撞上靳羽的光圈,却好像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了。

道术真是神奇!

对峙中,靳羽头上滴下汗来,却鼓足气大喊:“炼化石妖,你可真是想得美,太上老君都炼不化,你凭什么炼化。”

“凭我有《妖学》残篇呀,要说呀,还是得感谢你们人,如果不是你们对妖研究得那么透彻,我怎么有机会呢,嘻嘻。”这蚯蚓妖怪一声渗人的怪笑下,靳羽的光圈又被逼缩小了不少。

“狗屁的残篇,《妖学》岂能容你如此作践!”靳羽一声暴喝,光圈暂时稳住。

我想起沈知善对《妖学》的膜拜,感觉最近是遇到一个书呆子又一个书呆子,心塞。

“靳大叔,你这样行吗?有办法出去吗?你怎么还保护起了张大虎,他那么坏。光圈小一点也没关系,真的。”我躲在靳羽身后,抓着他背上的衣服,紧张又担心。

“真对不住,今天是我大意了,我看到聚鬼障,就知道这里不简单,却没想到这妖怪还能收拢聚鬼障,整个山头的鬼眼下都被聚到这间屋子里来。鬼气强了,刚死掉的人也马上熏成厉鬼……不过,不论张大虎是好是坏,如果放任他不管,真让那妖怪炼成法器,我们更跑不掉……只是……我的阵法怕是也抵挡不了太久了,恐要对不住你。”他歪过头小声对我说了几句,又紧握住插在地上的铁剑,神情有些吃力,地上的光圈不知怎么看起来好像小了一些。

我是很想骂他的。

如果不是他抓我回来蹚这浑水,我现在早就逃出生天了。

何况这妖怪这么厉害、厉鬼这么多,我就算能见鬼,也帮不上他任何的忙,真是白白送死。

但念及他是真心想护我性命的,又骂不出口。

“休要废话,把张大虎交出来,也许我可以饶你不死——”蚯蚓精收拢红艳艳的指甲,妖魅地喊了一句。

“痴心妄想!”靳羽再次发力,光圈的范围又大一些,一些鬼魂被刺得嗷嗷叫,看起甚至像要魂飞魄散。

那蚯蚓精见状,不再满足于远距离的斗法,飞身俯冲下来,直直对着靳羽伸出她的红指甲。

也不知是不是之前的你来我往已经让靳羽力竭,蚯蚓精很快就冲破了光墙。

突然,一道残影在我眼前闪过,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跟着蚯蚓精向我们扑过来的众鬼都循声停下。

我这才发现,蚯蚓精声东击西,佯攻靳羽,实则直取张大虎。

方才那道残影,正是先前与靳羽打斗的陈管事,此时蚯蚓精的手插入他胸膛,陈管事整个人吊在妖怪的手臂上,面色惨白,一只手臂早已被厉鬼啃食得空荡荡,身上也没一块好布,仍勉力回头,对张大虎说了句“老张,我不欠你了啊。”就耷拉下脑袋。

张大虎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一时神色万千,最后终于定格在悲恸。

这一会儿变故的功夫,靳羽不再维持光圈,而是幻化出金光附着铁剑,将我和张大虎保护在身后,给了我许多活命的信心。

那蚯蚓精嫌恶地甩开陈管事的尸身,再次对我们冲过来,却只听一声闷响,我们面前似乎有一堵高墙,将其弹了回去。

我抬头一看,这回不是看不见的高墙了,“高墙”转过头来,居然是那最先变作厉鬼的胖女鬼!

她的块头似乎更大了,头上有鹿角一样的东西在往外冒,咧嘴一笑的时候,上下的尖牙更像野兽的獠牙,脸上有鳞片若隐若现。

胖女鬼看上去已经越来越没有人样,但还在说着断断续续的人话:“谢,救,女儿。”

“啊啊啊啊,她怎么跑出来了——”我虽然什么都不懂,但还是本能地感觉到,胖女鬼变得很厉害了,周围的厉鬼们望着她,也都不敢再靠近。

“什么?”靳羽什么鬼也看不见,被我吵得皱了眉。

“那个,胖,不是,鬼大婶,囡囡的娘,她不是要被那个什么金丝捆到明天下午的吗她现在就站在你面前,刚刚还帮我们挡了一下。”

“我灵力不够了,捆不住她了。”地上的光纹慢慢暗淡,靳羽似乎体力不支了,额头抵在剑上,握剑的手仍不肯松,勉力扯起一丝苦笑,“想不到这里的鬼气,倒将她造成了鬼王。”

那蚯蚓精几次三番被阻,不怒反笑:“原来这里竟出了鬼王,真是天助我,那又何必非要张大虎,有鬼王便够了,嘻嘻!”她不再冲过来,而是拿出一把萧,吹了起来。

这是一首很好听的乐曲,说绕梁三日都不过分。

如果不是每一个受到声音吸引的厉鬼都化作白烟飘入萧中的画面太过诡异,如果不是鬼鬼崇祟摸横到门边的张大虎费尽力气也还是没把大门拉开,如果不是周围的尸山血海宛如地狱,如果不是地狱里唯一的希望靳羽在萧声中脱力倒下,我一定能坐着好好欣赏曲子。

“大叔,靳大叔,你靠不靠谱啊,喂!”我越拉着他摇喊,他越是向地板滑去,最后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双眼一翻,晕了过去,用实力证明了他的不靠谱。

眼见大厅里所有的历鬼都快被吸入萧中,连胖女鬼也开始迷迷瞪瞪地向着蚯蚓精走去,我记着靳羽的话,这蚯蚓精要是真练成什么法器,那我肯定也没得活。

情急之下,我猛然想起靳羽此前捆住胖女鬼用的是右手,就捞起他的右手食指去比划,心中默默祈祷:大叔,你显灵啊。

没想到我都快焦急道绝望之时,竟真的从靳羽的右手抖落出一些零碎的金色光线,只可惜不怎么成形。

此人晕过去了都能施法,还是有可取之处,不去当乡间把戏人,实是可惜。

我时而抓着靳羽的手抖动,时而把他的中指和食指并拢对准胖女鬼,紧要关头,还真让我给抖出一根结实的光绳,直直向前,再次把头发丝已经开始冒烟的胖女鬼捆成了发光的蝉蛹。

不论怎么吹曲子,被光线裹成蝉蛹的胖女鬼都纹丝不动,大蚯蚓见状暴怒,再次从梁上向我们俯冲过来,她的纱帽落下,露出真面目来——光滑漆黑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血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