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追踪者

阿饼讲起与靳羽师叔在山寨里的事时,终于不再死气沉沉,眼睛里有了愤怒,也有了生气。

我见他浑然无觉,怕吓着他,也不敢提起自己感觉被盯着的事,只能一面小心警觉,一面与他委婉问道:“你是说,最后我师叔晕过去了,你还是从他手上抖出了光线?”

“是呀,还有光剑,嚯,好大一柄,直接把飞过来的蚯蚓精捅了个对穿。”他越说越起劲,我却觉得完全不对。

他可能不知道,要催动法决,以灵炼实,不论化出何物,都需要一个人集中精力、凝神运气。

我入门六年,至今都难以做到。

就算不是我这样不学无术的,师门中那些勤勤恳恳、天赋卓然的师兄们,也都要集中精力、运气许久,才能凝化出一二实物。

即使是我师父这样的大能,虽说能够信手拈来地凝化实物,却也绝不可能在昏迷状态下施法。

我不由得再问:“我师叔,他就真没醒过?”

“没醒,跟死猪一样,天亮了才醒。”阿饼小兄弟信誓旦旦。

“当时,我是说,师叔他杀妖怪的时候,全场再无第三个人吗?”说话间我感到一种明显的压迫感,让人背脊发凉。

看来暗处“那人”现在不只是跟踪我们,恐怕来者不善。

“有,还有个张大虎,拿着刀不停砍大门。蚯蚓精被杀后,张大虎刚松了口气,就被一只原先躲在犄角旮旯的厉鬼给撕了。”阿饼那意犹未尽的语气,就好像这哥叫张大虎的人死得还差点儿意思。

确实,这张大虎干的事很可恶。

我虽然听闻当今天下不算太平,却从不知道竟然不太平到这种地步。

大哥曾说过一些京城奇案,死者大多都是与人结仇后被报复的,从未听过这种无冤无仇拿杀人当趣味的。

张大虎这样的人,死得这么利落,真是便宜他了。

若有人这样害我家人,我就算做了鬼,也非得一口一口把他的肉咬下来,让他受尽痛苦折磨而死,方得公平。

“我不是问这种凡人,你好好想想,在场还有没有其他看起来像修道的人?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以我师叔的身体为媒,借他的手杀了妖怪。”说完,我又猛一回头,想要将暗处那“追踪者”抓个现行,却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没有,当时应该没有别人了。”阿饼见我举动奇怪,看了我一眼,满是疑惑。

“先前你不是说那匪首座下有五个管事吗?”转过身来倒着走,手抱在脑袋后面,嘴上叼着的叶子一晃一晃的。

“对啊。”阿饼不再看我,继续向前走。

“你说被鬼杀了一个胖的,被蚯蚓杀了个姓陈的,蚯蚓自己算一个,那还有两个呢?”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还有一个马管事,当天就不在寨子里,据说又下山打劫去了,我就是被他从镇上掳到山寨的。另一个杨管事,我倒记得他,当晚就坐在厅中,可乱起来以后真没再见过,天亮以后原先被掳的山民进来清理家人尸体,我也没见到过杨管事的尸体。哎,不知道,可能他平日没少结仇,已经被厉鬼们撕烂了吧。”

“唔,杨管事……找不到尸体……那你觉得这杨管事会不会就是一个会道法的人?”

“不知道。”阿饼对这件事的重重疑点显得毫不关心,也不在乎,只是快步走着。

“那会不会就是这个杨管事,深藏不露,其实比我师叔还厉害,借我师叔的手,施法杀了妖怪,然后深藏功与名?”我感到一股强风刮来,一面继续追问,一面握紧了腰间的佩剑,认真警戒。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烦不烦,我哪管得了那么多,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我要到家了,你别跟着——”阿饼话没说完,我就看到他脚下出现一个大大的阴影,还没等我的脑子想明白,身体就已经扑过去,抱着他滚开,撞到一棵树才停下。

由于速度太快,我后背撞得生疼,到是阿饼小弟被保护得很好,也没磕着哪里,停下来之后,还给我翻了个有力的白眼。

只听咚的一声,我们原先站的地方,真有巨物砸下。

待到烟尘散去,才看出那是一个一人高的地瓜。

“无耻小儿,还不速速受死!”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

我只感到四周妖气弥漫,却委实想不到这世上还有用地瓜做武器的妖怪,更想不到这一路到底哪里得罪了妖怪,这时才懊悔自己学艺不精,连妖怪的本尊都找不见,只好四下望一望,恭敬答道:“不知前辈何方高人,在下路过此处,无心叨扰,如有得罪,还请高抬贵手。”

“无耻之徒,你们害我挚爱,罪大恶极,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苍老的声音愈发愤愤,那巨大的地瓜也追着我们滚了过来。

“前辈,前辈,我没有害任何人啊!”我一面跑一面躲避地瓜的追击。

好不容易与那地瓜拉开距离,回头一看,阿饼早已起身跑了,躲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农家院落。

地瓜追着我又砸了几下,虽然都没有砸中,却实实在在砸断了路旁的几棵树,充分展示了它可以将我砸成肉饼的能力,也充分展示了它有砸烂那些农舍的能力。

“阿饼兄弟,快出来,往开阔的地方躲,在那边就成靶子了。”我一面大喊,一面朝着反方向奔跑,希望能引开妖怪的攻击。

阿饼并没答我,也不知听到没听到,但那幕后操纵地瓜的妖怪,却可能听到了,不再执着于杀我,而是将地瓜朝着阿饼藏身的农舍滚去。

我只得反身急急跟上。

地瓜到了临近农舍的地方,直直飞到空中,又耍出此前的招数,从上空狠狠砸下来。

我见阿饼在门边探了个脑袋,赶紧呼喊:“快跑!”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地瓜虽然看起来笨重,动作却迅疾,已狠狠从天上砸下来。

饶是我会一些简单的瞬移术法,突然面临这样的状况,双脚就像不存在似的,半步也挪不动,脑子也像不存在似的,什么法诀也想不起来。

只是呆呆站着、看着。

师父曾说,读书与实战,有极大的不同,法术练习也与实战有极大的不同,以前我不信,只觉得道门中人最爱故弄玄虚,如今方知师父说的是对的。

这一瞬间,我看着阿饼那半探出来的脑袋,想起他在山上时陪我聊天、给我洗脸、救我性命时的一派天真,想起他重逢后沉默、拒绝和冷淡的一脸嫌弃,虽然我们之间并无什么情谊,但眼看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要被杀害,我却无能为力,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砰的一声巨响,我被震得眼一闭,又赶忙睁开来看。

预想中那血肉横飞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地瓜滚落一旁,农舍完好如初。

如果我没有看错,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原本寒酸普通的农舍竟然有符文若隐若现,只是一瞬的撞击后又消失无踪。

见状,尽管还有诸多疑问,我也只能赶紧冲进阿饼小弟所在的房屋,牢牢锁好房门,双腿一软,滑坐在地上,抬手擦了擦一头汗。

“你知道这间房被符文加固过”我喘着气问阿饼。

“不知道。”他依旧冷着脸。

“那你怎么知道要躲进来”我勉力站起来,腿还有些发颤,不知是跑累了,还是刚才给吓的。

“这是我家,遇到危险第一时间躲回家不挺正常吗?”他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你家”

“对呀!”

“你家的房子为什么被符文加固过?”我不由得怀疑,他早知道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怎么知道什么符文,什么加固,都是你,引来妖怪,差点害死我,要不是我家坚不可摧,我现在早去见阎王了,早叫你不要跟着我,你非跟着。”阿饼看起来气鼓鼓的。

“你不知道?你还往这里躲”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怪我,还是想岔开话题。

“我在我家住了十几年,从来没有什么妖怪野兽进来过,我家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遇到危险当然往家里躲。”他说得理所当然。

“你……”我感到他现在已与在镇上客栈初见我时的畏畏缩缩不同,与方才重逢时的死气沉沉也不同,这个回到了自己家的阿饼,变得自如自在,看上去甚至有些趾高气昂。

“你什么你,都怪你,都说了叫你不要跟着我,你们这些什么神仙道士的,最容易跟妖魔鬼怪纠缠不清,要不是遇上你和你那什么靳羽师叔,我也不至于几番遇险,几次死里逃生,如今又招来个地瓜妖怪,好了吧,就算它进不来,咱们也出不去,出不去就得饿死。”阿饼这话就说得很没良心,好歹我刚才也救了他。

但是我不计较,我大人有大量,我胸怀像大海,“这,从没听说过地瓜修炼成精的,多半是什么妖怪以地瓜为武器。”非但不计较他出言不逊,我还耐心跟他解释起来。

这时那地瓜停下了攻击,苍老的声音急急传来:“黄口小儿,休要瞧不起妖,这就是老夫的本体。”

话音落下,屋内屋外都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