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疑无路

听了那地瓜的话,我和阿饼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地瓜修炼成精,实在闻所未闻。

地瓜精,光名字就土气中带着诡异的滑稽,更别说招式全靠本体冲撞,比阿饼先前说起的蚯蚓精还要奇怪。

“无耻,无耻人族,害我挚爱,如今还嘲弄于我,今日便是拼了老命,也要杀了你们。”说完,地瓜精又猛地朝房屋撞来。

农舍纹丝不动,听声音却觉得地瓜很疼。

阿饼小弟听那地瓜一会儿砸在房子上,一会儿砸在院子里,变得越来越暴躁,脸色越来越不好,最后忍不住用他软糯稚嫩的童声大喊:“喂,你说,我们害了谁,死也要让人死个明白吧,老说什么挚爱挚爱,鬼知道你挚爱是谁啊?”

地瓜精不听,依旧到处乱砸。

阿饼走来走去,又朝门外大喊:“喂,别砸啦,你傻吗?”

屋外咚咚声依旧。

“你再砸,再砸我的家就没了。”阿饼声音软下来。

外面的撞击声更密集了,那妖怪似乎砸得更欢快了。

阿饼小弟眼眶红红,脸上全是气和恨。

只见他抬手似要开门,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抱住他,喊“别干傻事,我们打不过妖怪。”

“你干什么!”阿饼小弟被我圈住手臂,仍然不住在我怀里扭动。

“别开门,别去送死。”这是我第三次抱着他,第一次心中全是重逢的欣喜,第二次心中全是面对危险的紧张,这一次,怀里抱着一个小小软软的男孩子,竟然想起靳羽师叔说我们有姻缘的鬼话。

“我没有要开门,我要喝水,你放开。”他趁我手一松,就挣脱开来,真的去门边一处高柜上倒水喝,边喝边说:“你放心,我爹说过,我的命是最重要的,家没了可以再建,菜园子毁了可以再种,如果我没了,我爹就什么都没了。”

“你家,不是几个月没人了吗?怎么有热水。”我也从壶里倒了一杯来喝,觉得有些奇怪。

阿饼脸上一怔,放下茶杯,奔入里间。

我也赶忙跟进去。

床上铺盖卷儿胡乱卷做一团,堆在角落。我环视一圈儿,发现一个看起来像用来给床铺挡灰的罩子,也被乱揉成一团,堆在窗边的桌上。

阿饼扑到床上一闻,激动大喊:“爹回来过!我爹回来过!我爹回来过!”

他原先就红了眼睛,这回眼泪直接掉下来。

我记得阿饼说过,靳羽师叔已施法探寻,结果是他在世上没有亲人了。

根据阿饼所述,我猜师叔用的大概是“滴血认亲”之法,此法偏门,只有上古残卷,在藏经阁积灰多年,我也是偶然翻到,问遍门中师兄弟,并无人会用。

此前凡间不知是见过哪位仙人用,以讹传讹,最后竟让人以为是将血滴入一碗水中来测亲缘血脉,也是可笑。

但靳羽师叔道法有缺,这等上古秘法,究竟用得对不对,测得准不准,也未可知,是以不怪阿饼不信我师叔,我都很难信。

“我爹回过家,我爹还活着。”阿饼反复说着同样的话。

“我师叔道法有缺,他确有可能测得不准,不过,也有可能不是你爹,是别人途径此处,借住了你家。”我四处看看,很多地方都积了厚厚一层灰,只有书桌前的凳子干干净净,书桌也像被用过。

“不可能,就是我爹,不信你闻。”阿饼很执着地捏着被子的一角,递过来。

“我不闻,我又不知道你爹什么味儿。”我退开一步。

“几个月没洗澡的味儿,天下再不会有人比他更不爱洗澡了。”阿饼抱着被子,鼓着腮帮子说:“哼,这几个月我不在他身边,没人管着,肯定又没洗澡。”

“你看看你,娘娘腔,我就很欣赏你爹,男子汉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不洗澡怎么了,不洗澡让人快乐。”我心里有些羡慕这对父子,即使分隔数月,却仍能看出他们的亲密无间,而我有时候尽管就坐在爹的身边,却好像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不知道他的生活习惯。

阿饼一脸想说什么又极力忍住的表情,坐在床上赌气,我则是继续四处看看,反正被地瓜精困住,也出不去。

“你觉不觉得,外面声音变小了。”阿饼突然悄悄出声。

“小了又怎样?”我没仔细听他说什么,在一个柜子的角落捡起一张纸。

“快来看快来看,大地瓜变成小地瓜了。”他不知什么时候趴到一处门缝上对外看。

我跟过去一看,那地瓜妖果然已经变作普通地瓜的大小,只是仍然在锲而不舍地撞击着这间农舍,嘴上骂骂咧咧的声音也变小了,甚至听起来像个稚童。

委羽山弟子的修炼,先是读经典、树道心,而后学术法、练体魄,小有所成了,才能到后山竹林“捉妖”,说是捉妖,其实也不过是捉那些早已驯化了的低等妖怪,除了中元节的试炼,大部分都有既定的套路,只有像赵师兄那样已经颇为精通的师兄,才会让他们下山做任务,有机会直面山精野怪。

书上说,低等妖怪妖力消耗的特征,就是本体缩小,无法维持一个更大的攻击形态,这便是捉妖的最好时机。

入门六年,我基本还在学术法的阶段,连体魄也没怎么练着,竹林也没进过几次,如今若能抓住野怪,岂不是可以跟师兄弟们好好吹嘘一番,哪能平白放过这样的机会。

思前想后,我始终不敢贸然开门。

遂学那小阿饼,找个门缝,看上许久。

等摸清了地瓜精的套路,趁其不备,将另一面墙的窗户开了一条缝,催动捆妖绳沿着墙根缓慢移动,一点一点绕到正面,慢慢靠近地瓜精。

地瓜好像发现了什么,它动作一停,我也赶忙停下法决,捆妖绳也摊在地上不动,就像是这普通农舍最普通的一根麻绳一样。

等那地瓜又继续撞击起来,我才立即催动捆妖绳向它冲过去,将其捆了个结实。

我见那地瓜还在挣扎,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它终于停下,不再动弹,才打开门去收妖。

“阿饼,你看,小小妖孽,手到擒来,别怕!”我一把将那捆牢实了的地瓜抓在手里,带进屋里献宝式地拿给阿饼看。

“别过来,你走,既然妖怪也抓了,你快走吧,别再跟我再一处了。”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好歹为兄也救了你吧,没有我捉妖,你不得困在这房子里饿死。”

“没有你,根本就不会有妖怪跟来,我住在这里十几年,从来没见过妖怪,你一来,妖怪都跟来了,你一来,满镇的人都死了,我真求你了,我还不想死,我救你一次,你救我一次,咱两就算扯平了,后会无期。”阿饼说着就要推我到门外。

“刚刚我捡到一张纸,可能是你爹留给你的,上面说他好像要去什么山,你这么急着赶我走,看来是不想知道了。”我抵着门,不肯让他关门。

他闻言立马开门,“你说什么,我爹留的纸?”

我被这猛一开门摔个趔趄,站稳后,慢腾腾从内兜掏出这张纸,举得高高的“是呀,我看上面写着,写着什么来着?”阿饼跳起来抓那张纸,可惜他还是太矮了,我逗得他急了,才慢慢说,“上面写着‘吾儿阿饼’什么的,还说要去什么山。”

阿饼够不着纸,一把抢走了我左手捏着的地瓜,不熟练地威胁道:“你,你快把纸给我!”

我见他不经逗弄,还是把纸递过去,道:“跟你开玩笑呢,给你给你,你快把地瓜精还我。”

阿饼接过纸来看,却不还我地瓜,他上下扫视后,便愤怒地抬头说:“这张纸,你初见时便是这样么?”

我伸过脑袋去看,纸上竟然只有“吾儿”二字还算清楚,就连“阿饼”二字,都只剩下一个“并”字,其他字更是都糊成一团,也不知是不是刚才我要抓地瓜的时候捏太紧,被汗渍晕开了。

“这个……这个……”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别这个了,你还记得之前纸上写了什么吗?”阿饼此时不再像刚才从我手中夺纸那样焦急,反而非常冷静。

“不记得。”我见他眼神冰冷,又补了句,“我是真不记得,当时那地瓜精在外面咚咚撞墙,你我性命危在旦夕,谁能注意那么多啊。”

我找个地方坐下来,认真想了想,发现真的想不起来,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是一座仙山。”

“什么仙山?”

“不记得。这些小门小派的山太多了,一晃眼的功夫,哪儿记得这么多。”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如果我不是上课都在摸鱼,像赵师兄那样勤恳学习,说不定现在也能把三十六洞天和七十二福地倒背如流,可我实在连十大洞天都记不全,除了王屋山就记得个青城山,那还是因为有一年舒长老带队去避暑。

“真不记得?”阿饼的眼神焦急中带着点愤怒。

“真记不得。”我爱莫能助,干脆坐下喝水。

阿饼看样子气急了,抱着地瓜就冲出门,对着四周的群山喊道:“爹——爹——”他声音清亮,这种变声前的小孩子,嗓子糯糯的,如果不是情绪很坏,倒还有几分可爱。

他久喊也无人应答,也不知他爹到底走了多远,也不知他爹到底要去哪里,最后他还是折返回屋,气呼呼地把地瓜扔过来,我一个没接住,这地瓜精落地后便迅速长大,两下就从捆妖绳中挣脱出来,徒留一地烂绳头。

妖力耗尽的妖怪,没个三五日都缓不过劲。

就算在灵力充沛的福地,最少也要十二个时辰。

这些都明明白白写在《妖学》中,我虽不好学,可这种至尊宝典天天被灌进耳朵,绝不可能记错。

从没听说过,妖力耗尽后还能短时间内自行恢复。

因为亲眼见了这等怪事,我几乎都要相信靳羽师叔昏迷以后还能除妖的事了。

“卑鄙小人,竟然偷袭我,纳命来——”地瓜精嚎叫着。

地瓜精迅速长大,甚至挤烂了屋内的橱柜和桌椅。

我和阿饼来不及逃走,各自缩在一个墙角,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