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又一村

我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谁能想到,地瓜精碰到这间农舍的墙壁后,妖身却不再长大,而是卡住了。

没错,卡住了。

这房子真牢固,不,这符文真牢固。

地瓜精愤怒地嗷嗷叫了半天,墙壁仍然纹丝不动,奇怪的符文在墙上若隐若现。

更奇怪的是,刚才地瓜精明明已经妖力耗尽,被我的捆妖绳捆得很结实,却不知它练的什么功法,竟然蹊跷地瞬间妖力大涨,却又看起来不能自由控制自己的妖力,抵住墙壁以后动弹不得,也不再能缩小身量。

我和阿饼缩在地瓜精圆弧形的身体和墙角之间的区域内,也动弹不得。

两人一妖,以一种奇怪的姿态僵持。

我在委羽山上学仙法的时候,真是打死也想不到,真实的捉妖还能这么狼狈。

“阿饼,你没有被压到哪里吧?”我虽能从地瓜精和墙面的间隙大概看见他的身影,却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阿饼的声音有着过度紧张后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想理我的味道。

我不再自讨没趣,尝试着与地瓜精沟通“喂,地瓜,你干嘛老要杀我们呀?你看我抓你以后杀你了吗?没有吧!我多好一人呐,怎么可能害你什么挚爱,你找错人了吧!”

“呸,你只是还没来得及杀我!”地瓜精仍然很愤怒,“我刚刚看见了,和你一起的另一个臭道士,用瓶子收走了悠的尸体,肯定是你们杀了悠!”

“悠?”我脑中一道闪电,“你说的悠,是那只穿山甲?”

“呵呵,你们这些邪恶的臭道士,害得悠灵力尽散而亡,老夫今日一定要将你压成肉末,不对,碾成肉泥!”

“老人家,冤枉啊,我也是才到镇上,我到的时候,那穿山甲就已经死绝了。”我似乎有点明白这地瓜精是要为穿山甲报仇,合着以为我是杀妖凶手了。

啧啧,这些山精野怪,还挺有情义。

“悠,是老板娘吗?”阿饼那消沉的童声岔进来,空气似乎有一些凝滞。

我懵了一下,追问道:“啥?那只穿山甲,是客栈老板娘?这么说来,那个老板娘果然是妖怪喽?”

“悠的本体虽是穿山甲,可她是正正经经修成土地仙的穿山甲,我不知道你们说的老板娘是谁,但你们这些恶心的人类,连她这样成仙了的也不放过,哼,妖族终有一天要报复你们的欺压和迫害,让你们血债血偿!”地瓜精苍老的声音变得悲凉,夹杂着陈年的怨气。

“穿山甲修炼来的啊,那不还是妖怪么,那她到底是不是那个被方圆阵压制的妖怪呢?”我忽视地瓜精声情并茂的控诉,想了想,还是很疑惑,就小声嘀咕了一句。

谁知地瓜精听见了,又开始怒吼:“你在说什么狗屁,都说了悠已经不是妖怪!不是妖怪了!她是土地仙!”

我还没来得及跟他回嘴,就听见阿饼语气非常平静地陈述:“我亲眼看见老板娘变成穿山甲,她说她是这里的土地仙,她说她是要救人,不是要害人。”

“你说什么?”那地瓜精此时显然来了精神,我也精神起来,阿饼似乎知道些什么。

“她不是要害人,她是要救人,我才是害人精。我害死了刘婶,害死了张奶奶,害死了胖圈儿,害死了老板娘,我害死所有人,我才是,我才是害人精。是我放走了你,是我害他们被方圆镇吸走了精血魂魄而死。”阿饼缩在角落里,嘴里满是胡言乱语,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我想起了刚才在山路上,对上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睛时心里发怵的感觉。

“阿饼兄弟,这我可要说你了啊,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脑子!你好好想想,镇上的人难道不都是被方圆阵害死的吗?又不是你作的恶,你别情绪一上头,就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别说你不知道那老板娘杀我是为了救镇上的人,就算你知道,难道你就会不救我了吗?”我瞧阿饼有些呆傻的模样,赶紧出声安慰,也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

“不救。”他毫无感情,淡淡地说。

心塞,我非常心塞。

我为什么要想不开去安慰这个小屁孩儿。

虽然我一条小命比不上这镇子那么多活人,可那老板娘杀我一人而救全镇人,也总有一股不讲道理的感觉。

“你们说什么,方圆阵?悠是被方圆阵害死的?”地瓜精等我们把天聊死了,终于插话进来。

阿饼又不吭声了,我却觉得这件事还有很多地方想不通,脑子乱得很。

我看地瓜精久等不到回答,怕他妖力又要乱窜,赶紧应了句:“是,大概是吧。”

那地瓜精溢散到四周的妖力还是左突右冲,气氛很不好,我又试图缓和一下:”那个——看来——这个叫悠的客栈老板娘,就是修成了土地仙的穿山甲,为了守护镇上的活人,想要杀我夺灵,以填方圆阵,但是我跑了,最后她和全镇的人都在阵破的时候被吸干了,镇上只有这么一个小孩子因为临了被土匪掳走,才活下来——”我指了指阿饼,不再提那老板娘是不是被方圆阵镇压的事。

“不可能,方圆阵的‘守阵人’,不可能破阵还能活下来。”地瓜精如果不是身体被卡住,现在估计得摇头了。

“什么是‘守阵人’?我是‘守阵人?’”阿饼呆呆地问。

这间小小的农舍,拥挤闷热,偶尔吹进来一丝微风。

不知是不是阿饼的问话让地瓜精稍微平静下来,他似乎陷入无尽的回忆,老迈的声音缓缓讲述了一个无名传说。

——几百年前,有一群臭道士,来到这片山,抓了很多流民来建房子、种田。悠是山中妖怪们的老大,理所当然跟这帮道士打了一架,不过没打赢,躲回山里养伤,妖怪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道士们在这片山头开荒建城,好在人类也并没有再主动攻击山中妖怪。妖怪们在山中一面勤恳修炼,一面监视着人类的举动,不久,就有小妖偷听到他们是在设一个叫‘方圆阵’的阵法。为免阵法破坏这里的风水灵脉,把这片山搞成邪魔丛生的地方,悠一面刻苦修炼,一面在想方法破阵,甚至专门到人世四处搜罗阵法书,只是一直没有看到过这种阵法。

——所幸道士们设阵之后就走了,只留下那些流民,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于是有了“方圆镇”。那些镇上的凡人刚被抓来时颇有些胆战心惊,后来发现只是让他们开垦荒地,一开始的几十年,还不时有道士来检查阵法,后来也不知为什么,就越来越没人管,最后干脆没人来查了。流民们也不疑有他,就像普通人一样在镇上生活,平日也不敢到妖怪们盘踞的深山老林中活动,所以人族和妖族总体上相安无事,几代人之后,也不再有人记得“子孙世代,不得离开方圆镇”的古训。

——可是,妖怪们的老大悠,因为修炼太刻苦了,两百年前飞升了地仙,不知从哪里得知,这个方圆阵是以活人的灵力驱动,阵中的每一个人皆被阵法识别,源源不绝地汲取灵力,人多,则每个人少吸一些,人少,就每个人多吸一些,凡人生老病死,阵法却永远能够运转。一旦有破阵的危险,这些个被标记了的‘守阵人‘都会快速被吸走灵力,以助阵法运转,是个十足的邪阵。

听着地瓜精说的故事,我仿佛感觉到,有一片迷雾在眼前拨开。

阿饼甚至比我更上心。

虽然我被地瓜精的身体遮挡,只能看到小阿饼露出半个光洁的额头,但我脑中仍然浮现出他聚精会神的样子,仿佛一个乖觉的书童。

“打断一下啊,我也到过方圆阵啊,我还被那老板娘专门做了个夺灵阵吸取日月精华,输送灵力到方圆阵中,难道我也被标记了吗?我怎么没死?”我被那老板娘剥皮刮骨的时候,听她提起过几句方圆镇的事,心中一直有些疑惑,今日又听了这一耳朵事情,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在阵中一刻,就要被抽取一刻的灵力,灵力抽完你就得死,如果破阵时,这个阵法会快速吸取灵力,以图稳定阵法。现在看来,阵破了,在阵中的人也都死了,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你破阵时不在阵中,另一种可能是——你根本就不是人?!”地瓜精好像是在问话,又好像不是在问话。

“不知道,不知道这阵有多大,不知道那时我在不在阵中。”我当然完全不考虑我不是人这个可能。

“子时以后。”阿饼插话进来。

“什么?”我觉得阿饼听到那方圆阵的事以后,说话都有些没头没脑。

“破阵,是子时以后。”阿饼还是那种很疲惫、很消沉的语气。

“子时,子时我已经在澄县了,阿饼,破阵时间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我有点疑惑。

“我记得,子时的圆月。”阿饼又没头没脑地接了一句,声音里满是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