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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朵又跟人在酒吧dǔ • qiú了。

酒吧大屏幕现场直播这场球。因为他和对手定下赌约,输的一方将结清今晚所有的酒单。酒吧里的人都兴奋起来。他们痛快地喝酒,反正今天总有人付钱。

跟苏朵dǔ • qiú的是前段时间把他脑袋砸开瓢的乐手。两人本来就互相看不顺眼,现在苏朵的乐队刚刚发片,不论是报纸杂志还是音乐排行榜上苏朵都是新鲜出炉的红人,此时相见更是分外眼红。

苏朵自从受伤事件后再没来过这个酒吧,今儿不知怎么就晃了进来。司城搂着那个叫淼儿的女孩在一旁给苏朵加油鼓劲。淼儿是司城从对方阵营里挖墙脚挖来的果儿。女人加上赌约,酒吧里所有知情的不知情的都HIGH到不行。

“淼儿,给咱苏朵送上香吻一个。”司城满脸坏笑。

“没问题。”她妖娆地走到苏朵旁边,用挑衅的目光看着挑战方,红艳艳的唇在苏朵唇上结结实实地啵了下。

酒吧里顿时口哨叫嚣声此起彼伏。苏朵开出漂亮的一球,然后搂着淼儿的***朝镜头挥手致意。接下来顺利异常,苏朵毫无意外地拿下赌局。最后在群众的欢呼声中回到座位。

司城早为他倒满了酒:“漂亮。苏朵,干了这杯。”

苏朵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嘿,你终于从那什么恋姐情结里走出来了。这才对嘛,年卿姐哪儿哪儿都挺好的,可跟你她真不合适。你看看咱们身边什么样的漂亮女孩没有啊。走出来好,走出来你就更自由了。来,再干一杯。”

苏朵也不说话,来酒不拒统统喝掉。

“我说,”司城搂住苏朵在他耳朵边嘀咕,“你不会是被那个老女人给甩了吧?”他还真不信如花似玉的苏朵会被年卿嫌弃了。

“我被甩?”苏朵挣开司城的手臂,借着酒劲说,“那个女人,除非是我放弃否则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司城和淼儿对视一眼,达成共识:苏朵的确是被女人甩了。

“朵,”淼儿很熟练地挂在苏朵身上,用牙齿轻轻咬苏朵的耳垂,“要不,今晚我陪你。”

苏朵不假思索,一把推开她:“不需要。”

司城摇头说:“苏朵,你失恋了,情况很严重。”

苏朵茫然看着司城,问了句毫不相关的话:“全国LiveHouse巡演什么时候开始?”

他想离开,越远越好。冲出酒吧开车只需几十分钟就能见到年卿,这事儿太具有诱惑力了。他再不离开这个城市,会为与年卿的咫尺天涯煎熬到发疯的地步。

真希望那天沈义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一无所知才是最幸福的生活状态。

苏朵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他在回味白天离开年卿家的画面。除了他没人知道为年卿换上睡衣的过程是多么甜蜜的折磨。他的动作极慢。一是怕吵醒年卿,二是想尽全力记住手指的每一处触感和年卿翻身时下意识发出的令他悸动的哼咛。

他对年卿柔软的身体毫无熟知的记忆。十年前亲密早已是历史事件,细节遗失不见。他告诉自己,记住眼前的一切。因为这是最后一次。

可该死的,他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年卿按响门铃,等待一张人老珠黄憔悴无比的脸的出现。想至此,她脸上甚至挂上了微笑,年轻嗤笑年老的那种笑。

这里是那种酒店式管理公寓,房间里的人在保安的通传下已经知道按响门铃的人是谁。当保安说出年卿的名字时,这房子的主人立刻说“请她上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就跟那个女人当年决定抛弃她们父女的速度一样。

门开了,一张明媚的脸晃出来,一张很像那个女人的脸。只不过皮肤更白皙,眼瞳是浅灰色,一头棕色鬈发青春跳跃。

不,她不是抛弃年卿的那个女人。她只是个女孩,年轻漂亮的女孩。或者说洋娃娃版本的年卿。

女孩微微一笑。年卿觉得这抹微笑就是年轻嗤笑年老的那种。

“你就是年卿把,你好,我是朱莉。哦,你大概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我一直知道在北京还有一个亲姐姐。姐姐,我想拥抱你,可以吗?”

“那封信……”年卿迟疑地问。

“不好意思,那封信是我寄的。我不会写中文,只好请人写了地址放在信封里。这事儿我妈不知道。”

年卿望着眼前一脸阳光的亲妹妹。望着这个从小在美国长大继承了母亲所有外形优点的亲妹妹。

不,她不愿意与她拥抱。

真可笑。信不是母亲寄来的。母亲已然忘记地球上还有年卿这么个人。她巴巴地赶来,以为可以嘲讽年华老去的母亲,谁想到却被一个青春加强版的“年卿”嘲讽了。

“姐姐。”年卿的脸色很不好,朱莉担心地问,“你还好吧?我这么做是不是太冒昧了?”

“对不起。我们还是改天再约个时间见面吧。”

年卿想离开这里,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沈义今天很崩溃。应中国摇滚音乐联盟邀请,公司旗下好几个乐队将参加全国LiveHouse巡演。

令他崩溃的事件一:公司原计划没有安排终结者乐队。但开会时苏朵就坐在会议席上,他坚持要参加这次巡演。

令他崩溃的事件二:周子衿失踪了。没有留言没有交代,一大堆的事儿等他定夺,他却消失在空气里。

令他崩溃的事件三:苏朵要求换经纪人。原先死活不愿给终结者乐队当经纪人的年卿抽风似的不肯答应。现在貌似曾经有些不清不楚的两人怒目注视对方,哪个都不肯让步。

年卿昨夜失眠,今天顶着黑眼圈上班,谁承想苏朵这厢等着弹劾她!她做了什么对乐队有害的事吗?请他搬出自己的公寓于情于理都应该。更何况这样的结果她其实也不好受。这家伙怎么这么任性?拿不到手的玩意儿就恨上了?

今天这会开到一半就散了。眼下会议室只剩下对峙的年卿和苏朵,再加一个调解的沈义。

“我听明白苏朵的意思了。他是不想你跟着全国巡演。”

年卿发黑的眼眶渐渐发红:“沈总,我没做错什么。我可以不跟着乐队全国巡演,公司另派两个助理跟着也行。但我不接受苏朵说的更换经纪人。为了乐队的今天我付出了多少沈总应该很清楚。”

沈义连连点头:“是是,我很清楚很清楚。那,苏朵,就按年卿说的办,这次巡演公司给你们派两个助理跟着。其他的事等巡演结束再说。”

“好,那就回来再说。”苏朵同意了这个方案。

沈义擦擦额头的汗,一脸愁苦:“我这是招谁惹谁了?舅舅给我玩失踪,外甥给我耍大牌。唉……”

“小舅失踪?”苏朵看着沈义诧异地问:“联系不上吗?”没等沈义回答,他忽然转向年卿,“喂,我舅舅在哪儿?如果他失踪了,全世界只有你知道他的下落。”

秘书小姐敲门走进来:“沈总,您十点有个重要约会,现在该出发了。”

沈义点点头,对剑拔弩张的两人呵呵一笑:“我先走了啊,你们俩有什么事再沟通沟通。”

沈义走后,年卿直视苏朵:“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的确,昨晚周子衿接了路西西的电话就离开了。他只说让年卿放心,却没说自己会失踪。

苏朵显然不相信:“你们两个不论分隔多久分开多远,随时都能找到彼此。我,路西西,所有人都是配角。你如愿赶走了我,不就为了小舅?你会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随你信不信。我是听沈义说联系不上周子衿,才知道他关了手机人找不到。”这个上午年卿快要被苏朵气疯,脸色越来越难看。

“昨晚小舅没跟你在一起?”他把所有东西打包交给搬家公司后恋恋不舍地在楼下盘桓了很久,亲眼看到周子衿捧着花上楼的。小舅把对年卿的感情压抑了十年,此时爆发恐怕一整夜都嫌短暂吧?

“傍晚的时候他来了,吃过饭就走了。”说完这句话,年卿觉得他们之间简直像是丈夫对妻子的质询,气场特别怪异,“苏朵,你的拷问结束了吗?难道你以为周子衿昨晚在我那儿过夜了?所以今天跑来在公司会议上要求换经纪人!天,你的情商发育得还真够迟缓的。”

苏朵对她的挖苦惘若未闻,忽然转移了话题:“那你怎么今天顶着一对黑眼圈?”

“还不是拜我伟大的母亲所赐。”年卿感觉自己对他的发问有问必答,实在是老实得有些过分。“苏朵,原来你自以为是的为我的黑眼圈安上了一个那么龌龊的缘由。我看你是脑子被驴踢了。”说完这些话,她站起身快速离开。

“等等,等一下。”苏朵追上去拉住年卿的手。

年卿没有回头,直直站着:“你还有什么要盘问的吗?”

“巡演要几个月才结束。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行啊,有人请客不吃白不吃。”年卿很痛快地答应了。

这是顿带有散伙饭意味的聚餐。苏朵点了一大桌子菜,估计十个人吃绰绰有余。服务员都看不下去了连连说去掉几个菜吧这样太浪费。一向节俭的年卿却一个字都不说,眼看着苏朵点上满满一桌子菜。

“听说你酒量很好,来点?”

年卿点头。苏朵索性点了白酒——五粮液。

席间两人只是吃菜喝酒,几乎再没说过什么话。后来他们都醉了,东倒西歪地靠在一起。

“苏朵。”年卿断断续续地说,“对,对不起。我爱他爱了十年,太久太久,久到我这一辈子都像是为这一件事而活。我没办法。”

“嗯……嗯哼……”也不知苏朵听清了没有,他醉得厉害唇舌不听使唤。

“还有,你到外面巡演要保护好自己。主办方要是提出什么额外无礼的要求统统不要答应。”

“嗯……好……”

年卿蓦然笑出声来:“你从来都是精灵古怪,我真是瞎操心。先走了啊,咱俩这德行同时被记者拍到可就糟糕了,到时候又要花掉老沈一大笔公关费。”

“嗯……年卿。”

“嗯?”

“走的时候我看你房间里挂在台灯上的十字架,顺手拿走了。”

“啊,我说怎么不见了。那是外婆送我的,她信基督教。”

苏朵嘻嘻笑起来,带着股阴谋得逞的满足:“我就当做你送的礼物了。”

“唉,你这是明抢啊。”

“年卿。”

“嗯。”

“好好爱小舅。他很不容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些年他过得这么难。远比你我艰难得多。”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走吧。”

年卿喝醉时比清醒时听话,果真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

苏朵趴在桌子上依然喃喃:“年卿,你的年龄不小了,一老女人没事别总熬夜。时间长了黑眼圈消不掉的。年卿你别走,我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对你说。年卿……”

包间里只余下餐桌上的虾兵蟹将和翻肚的鱼剁碎了的菜叶在聆听他的话。苏朵偷去的那个银色十字架从他衣领间落下,因主人身体剧烈的颤动在空气中瑟瑟发抖。

十字架被苏朵重新穿在一串精致的红色珊瑚珠上。珊瑚是极珍贵的资源,无可再生。就像他无可替代无可移除的爱情。

年卿刚离开饭店就在路边吐了。

吐完她给路西西打电话。果然,路西西的电话也关机了。她跟周子衿一块失踪了吗?

或许,昨晚周子衿离开她之后见到路西西,发觉自己还是更爱路西西,俩人就此和好。周子衿搞不好跪在路西西面前忏悔,诅咒发誓自己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然后他们关闭手机连夜坐飞机飞到一个浪漫之地你侬我侬。哦,说不定还找了个教堂绑架了一位神父为他们举行了婚礼。等他们回国就会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他们已经闪电结婚了。

年卿眼前仿佛看到报纸娱乐版的头版头条刊登着周子衿和路西西幸福相依的照片,路西西对着镜头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哈,全世界都可怜她,可怜这个野心勃勃觊觎周子衿十年却仍一无所有的女人。

女人多半都具有紫霞仙子的想象力,通常也会犯紫霞仙子犯的“猜得到前头却猜不到这结局”的错误。

大吐特吐后的年卿意识清醒了些。她打了辆车,来到路西西工作的医院。

她猥猥琐琐拐弯抹角地打听路西西有没有来上班。神经科值班医生快要被她折磨神经了,大声说:“路医师请假了。”

“请假?”情况似乎距离年卿的猜想越来越近,“请了多久?”

“没说,只是说有急事要处理。我说这位女士,您挂了专家号排了三小时的队就为了来打听这个?我看,你更需要去内科洗洗肠子,一身的酒味。”

年卿失魂落魄地离开,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漫无目的地游荡。她走了很久很久,方在周子衿家的院墙外停住。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他们就在这幢房子里,就在自己躺过的那张床上休息。

年卿快要被自己的联想逼疯,真恨不得冲进去来个捉奸在床。可她还是冷静地按下门铃,等待老管家开门。

“年小姐,是你啊?有什么事吗?周先生不在家。”

“周子衿不在家?昨天晚上就没回来?”

“没有。”老管家纳闷地问,“你离开的第二天一早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怎么,少爷出什么事了?沈老总也打过电话问呢。”

年卿笑起来:“没,没出事。很好很和谐。”

周子衿的确是跟路西西一起失踪的。现在,她可以百分百地确定。

肚子里残存的酒精不肯放过年卿。她捂着嘴跑到老槐树下又是一通猛吐,胆汁都要被她尽数吐出来。

最近天儿总是阴沉,时不时伴有雷雨。洗车行老板估计会被糟糕的天气下跌的营业额气到一塌糊涂。如果苏朵此时在年卿的房间站立一时半刻,绝对会被眼前仿佛被轰炸的垃圾场景象气到七孔流血。

他才离开几天啊,这屋子就没有下脚儿地了?

满地的包装袋和衣服,真的是满地。年卿这些天刷爆了自己的卡,用实际行动支持中国零售业走出经济危机的低谷。奈何她违背自己克俭的本性却无法发自内心去爱这些奢侈物。钱花出去了,心里丝毫没有舒服分毫。

电话不紧不慢地叫嚷,躺在沙发上半死不活的年卿睁开熬得通红的眼,眯缝着四处寻找电话的踪迹。没等她找到电话声忽然消停。年卿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对自己说接着睡接着睡吧,这世界本就不是没了谁就停止转动的。

她真的很想睡觉,让大脑里无比清醒的意识滚它的蛋。天,要知道她已经整整三天无法入眠。每天就是白天购物花钱,晚上瞪着空荡荡的天花板等待天明。

电话又叫嚷起来。这次年卿飞快地把它从一堆未剪标签的崭新内衣里拯救出来:“沈老大,我请了一星期的假。可是你亲自签字批准的。”

“知道知道。就是想问问送苏朵他们去机场,你要不要一起?”

“今天的飞机?”

“嗯。现在都在公司,马上出发。”

“我……”年卿从沙发上弹起来冲进洗手间,在看到镜子里女鬼一般的自己时那个“去”字咽了回去,“不了。你转告他,别忘了我的话。凡没有在合约里标明的商业活动一概拒绝。那些地方协办方要是敢欺负人,我年卿跟他们死磕到底!还有,让司城离小姑娘远点儿,别回头玩出火来。完成巡演好好回来,不准抽烟不准吃太辣的东西。”

沈义在电话另一头笑起来:“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小卿卿,你真的不来?”

“嗯,不去了。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那个,呃,好吧,就这样吧。”沈义欲言又止,似是想问周子衿的消息。

笑话。十年前周子衿玩失踪的时候全世界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唯有沈义。十年后周子衿又来这套,只是这次却连沈义也不再灵通。

放下电话,年卿通红的眼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拜托自己:“睡吧,求你了年卿,哪怕就睡一会儿。”

机场贵宾区,公司分赴几个城市巡演的艺人或戴着耳机听音乐或蒙着眼罩打瞌睡。

沈义跟苏朵坐在一起。四周很安静,背景音乐里时而夹杂着播音员字正腔圆的温润声音。

“还是没有小舅的消息?”

沈义苦笑:“没有。这家伙这次给我开得天窗可够大的。相关通告都暂停了,我的损失那叫一个惨重啊。关键是信誉,信誉!”

“我懒得管你的信誉。我只想知道小舅他不会是反悔了吧?他要是反悔我第一个揍他!”

沈义收敛起笑容,郑重说:“不会。周子衿做事情决断是慢些,可一旦下定决心的事儿是不会回头的。”

“可他已经消失三天了。”苏朵无法想象这几天那个女人是怎么一分一秒熬过来的,“不就是个不爱的女人,处理起来有这么麻烦吗?”

“你还不了解你小舅?”沈义摇头说,“他是我见过的最纯良的男孩。上大学的时候虽然脾气古怪,可是从没伤害过什么人。要不,他能为你和年卿的事儿……”

苏朵抬起眼硬生生把沈义后面的话逼迫回去。

不要。他不要再听一遍。是,小舅是世界上最纯良最好心的人,自己就是世界上最自私最恶劣的人。他和他从来不在一条起跑线上,所以自己输了爱情也是活该应分。

“唉,苏朵,你别不相信。年卿跟了子衿会很幸福。关键是那是年卿想要的。你们俩十年前就是个错误,子衿能想通决定忘记一切和年卿重新开始其实是给了你们三个一条活路。”

苏朵蓦然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希望我和年卿在一起的。原来,到头来我只是个激活键。”

沈义知道他指的是自己一开始积极把他往年卿那儿推的事。没错。他是利用了苏朵。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子衿和年卿这盘僵棋变成死棋。他需要一个子儿把整盘棋盘活:“小子。你还年轻,未来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而子衿,他的快乐不多。”

“沈义。有没有人说过你对小舅的关心有些过度的恶心?像……”苏朵头一偏,恶毒地说,“古代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

沈义倒不着恼,只歪过头看着玻璃窗外起起落落的飞机,长长喟叹一声。

“那个女人幸福还好。”苏朵用极淡的腔调说:“若是不幸福,我会把她敲晕打包带走。反正她怎么都不幸福,不若放在我身边让我幸福。”

所以,你一定要幸福。比我幸福。否则你会更不幸福。

第二次来到这个公寓,保安对年卿略有印象投以温和一笑。

很巧,朱莉在家。电梯到了以后缓缓打开,那张混血的、年轻漂亮的脸笑眯眯等着她。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年卿点点头:“我的卡刷爆了,不然也不会来。”她实在是无处可去,回家只能更崩溃,索性到这里搞清楚些什么。

“嗯?”朱莉显然没听懂。搞不明白卡刷爆了跟年卿来到这里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

年卿走出电梯:“意思就是我根本不想来。”

“姐……”朱莉迟疑一下,换了称呼,“年卿。我想我并没有得罪过你。”

是。你没有,生了我们的那个女人得罪我了!得罪大发了!“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朱莉这才意识到两人就在走廊里干巴巴地对话,赶忙按下密码开锁。

这房间上次年卿就没有进来,只在门口打了第一回合就丢盔弃甲而逃。这次,她走进去,仔细打量端睨。公寓不大,装饰很有品味。每幅画、每个小摆件都能看出主人良好的艺术品位和家世。这里多余的东西一件也没有,房间处处显得空荡。看起来,她这个妹妹深谙房子的贵气究竟该如何体现。想想自己的家,到处放的是东西。中国人过日子,一向是家伙什越过越多,有些一辈子也用不着偏偏摆在那里不舍得丢掉。而自己,就是个典型的中国女人。

“请坐。”朱莉留年卿在客厅里,自己来到餐厅煮咖啡。年卿斜眼看去——嗯,英国骨瓷,蓝山咖啡豆。她一定能和苏朵谈得来。

“你不用这么麻烦,我就想问几句话,问完了就走。”

朱莉抬头看她一眼:“问吧。”

“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对于年卿对母亲如此疏冷的称呼,朱莉显然有些不悦,“妈妈很好。去年参加了国际红十字会组织的医疗队,现在人在非洲。”

“是吗?”年卿呵呵笑起来,“她还真有爱心。”

“年卿。妈妈一直是个感情丰富的人,我非常爱她崇敬她。我知道你恨妈妈,一定也因此吃了些苦头。可她只是要让自己幸福,这没有错。”

“对对,谁不想追求幸福,这没错。”

朱莉深吸一口气:“年卿,妈妈在我七岁的时候第二次离婚。我和你的境遇挺像的,但我从不抱怨她。她已经尽力做到最好。”

“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讨论她做得够不够好。我只是想知道这样的女人有没有过一分一秒良心的谴责?看来,没有,完全没有。为了自己想要的幸福,抛弃丈夫孩子都是理所当然的。朱莉,你从小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我又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对不起,我不认为我和你之间有任何可比性。所以,你尽可以崇敬她爱她,可你无权阻止我憎恶她恨她。”年卿轰然跌在沙发里,喃喃自语,“我就是想明白,一个人是怎么能狠下心来抛弃另一个爱她依赖她的人。我就是想明白,为什么被抛弃的那个人总是我。”

“What?”后面的话朱莉没听清楚。

年卿揉揉通红酸涩的眼睛:“没什么。我走了,咖啡有机会再喝。谢谢你帮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她汲汲鼻子,扯出一抹微笑,“原来被抛弃只是我自己的感觉,原来被抛弃也可以活得不那么卑微。”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不顾朱莉的挽留。

开门的一瞬年卿怔住。门外有个男人,手握着钥匙抬在半空,显然正准备开门,门却被年卿打开。

“是你?”年卿又惊又喜。

门外的男人面无表情看着年卿,过了大约半分钟,笑容缓缓在脸上绽放:“很久不见了,年卿。”

他有一对褐色眼珠,嘴唇薄削。这是个长相俊美的男人,笑起来更是如春风化雨令人舒畅。

“你们认识?”朱莉走过来诧异地问。

年卿点点头:“大学时一个社团。算起来十年没见了,对吗?冷世梵。”

冷世梵看看她又看看朱莉:“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朱莉站在年卿身边,脸与她凑得很近很近:“你看呢?”

冷世梵蹙眉:“朱莉,你说过自己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难道就是年卿?”

“猜对了。”朱莉指着冷世梵对年卿说:“我男友。”接着又指着年卿对冷世梵说:“我姐姐。”

冷世梵提议:“一起吃饭吧。”

朱莉巴不得僵局打开,一把拉住年卿:“好啊。”

冷世梵多年旅美,朱莉还是不习惯中餐,吃饭自然选了西餐。席间年卿很少说话,朱莉像个记者不停采访冷世梵和年卿。点餐时冷世梵特意叮嘱领班沙拉里不要放紫甘蓝。朱莉似乎挺喜欢吃这个,不解地问为什么。

“我的老同学你的姐姐对紫甘蓝过敏。”冷世梵显然对自己的记忆力非常自负,他看着年卿回忆往事,“校庆七十周年音乐会结束后的庆功宴上你不慎吃了些紫甘蓝,结果把整个晚宴搅和得天翻地覆,校长被你打翻的香槟塔浇得湿透。没错吧?”

年卿呵呵干笑:“多丢人啊,你就别提当年的事了。”

“为什么不提?我想听,世梵你再多讲一些。”朱莉不答应。

“我发誓从没见过像你姐姐那么狼狈的女孩。”冷世梵被往事逗笑,手指敲打着桌面,“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令在场所有的女孩都恨不得那个狼狈出丑的人是自己。”

“哦?”

“那个,冷世梵……”年卿狠狠瞪他,希望他能闭嘴。

冷世梵没看到似的,双目炯炯有神:“年卿,周子衿当年天神下凡英雄救霉女于水深火热之中。这件事,轰动全校啊。”

的确是令人很难忘记的画面。惹了大祸躺在地上浑身狼藉缩成一团的年卿被周子衿横抱怀中扬长离去。那一刻,现场不知跌碎了多少少女心。可惜当事人年卿当时毫无感觉,只能在事后室友添油加醋的叙述中努力回味被周子衿抱在怀里的美好。

“周子衿?听说过,是个很有名气的音乐制作人吧。姐姐,你们后来在一起了吗?”

“没有。”冷世梵说完这两个字,自觉有些失礼,解释着,“如果在一起了同学圈子早就传开了,对吧,年卿?”

年卿苦笑:“对。呃,别说我了,挺没劲的。你早回来了吧?上个月我在学子监路附近看到一个开白色法拉利的人,特别像你。”

朱莉撇撇嘴:“可不是某人嘛。开那么拉风的车。”

冷世梵笑起来:“我现在任纽约爱乐乐团首席大提琴手。前段时间受首都爱乐邀请回国。以前人在海外,也不觉得很想家。这次回来,有了定居的想法。朱莉听说以后,辞了工作跟我过来。年卿,你这妹妹跟你的个性可是完全相反。”

“是。我这人跟不顾一切完全无缘,坚持把瞻前顾后进行到底。”

冷世梵笑笑,没再说话。三人安安静静吃了会儿,到底还是冷世梵先打破宁静:“年卿,听说你现在跟周子衿一个公司。他最近好吗?我和他是当年校乐团最棒的大提琴手,后来他出事真是太遗憾了。不然,周子衿今日在大提琴上的造诣肯定在我之上。有机会想跟他见见面,聊一聊。”

“他挺好的。不过最近不在公司,等他回来我会转告。”

冷世梵端起红酒摇晃着:“上学时总觉得世界很大,现在才发觉世界很小。想不到朱莉竟然会是你的妹妹。”

“是啊。”这世界小得令年卿窒息。

这家餐厅距离朱莉的公寓很近,她执意要冷世梵送年卿回家。年卿不愿意,可她抵不过朱莉的热情和冷世梵的附和。坐进白色法拉利副驾驶位置,她刚刚勉强扯出抹笑容跟朱莉道别,就听低沉引擎声一阵轰鸣飞快将她带离。

一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年卿盯着方向盘上冷世梵的双手发呆。因为这双有力的手引起她的联想,对周子衿的联想。周子衿的左手若是没有出事,她的命运就会完全不同吧?那从被生理学称之为神经线的身体组织竟然变作命运的经纬,左右了风华绝代的周子衿和沉闷自闭的年卿。

车平稳停在年卿公寓楼下。冷世梵很绅士地为她打开车门。年卿下车,说:“谢谢。”

冷世梵眼里似是进了沙子,眯缝起来:“年卿,今天见到你我才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

“朱莉的个性并不适合我,可我仍是想跟她在一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印刷精美的卡片,“这周末国家大剧院有我的演出,希望你能来。”

年卿呆呆接过门票,呆呆目送冷世梵驾车离去。就这么呆着站了半天,她才喃喃自语:“什么意思?”

这夜,年卿想想那个狠心抛弃自己却善心大发跑到非洲行医的女人,再想想青春貌美的朱莉,想想失踪的周子衿,再想想说了奇怪的话的冷世梵,想想自己丢了满地的衣服,再想想刷爆的银行卡。虽然思绪凌乱,但仍是睡着了。终于睡着了。一睡就是一天两夜。

醒来时她清楚感觉到自己周身大汗淋漓,被单枕套上到处散发着汗味儿。不过是睡得久了点,竟像是大病了一场。

年卿振奋起来,把床单被罩拆下来丢进洗衣机,又把满客厅乱丢的衣服整理入柜。她看到换下的衣服口袋里那张国家大剧院门票,握着它坐在马桶上思索:要去吗?

她脑子里回味着冷世梵说的话:见到你我才想明白一件事。朱莉的个性并不适合我,可我仍是愿意跟她在一起。

一股恶毒的满足感在她心里升腾。

真的。年卿从不曾为这样的事快乐过。可当她一次次地被抛弃被忽视被遗忘,这样的事竟极大地填满了心底的空洞。

把卡刷爆的好处是:打开衣橱,你不会觉得没有衣服穿。

年卿穿着件白色蓬蓬裙,拎着香奈儿链包,脚踩着高跟鞋晃晃悠悠转了三圈。对自己的奢侈她感到不可思议但却享受。

她不穿裙子已经十年。此时回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干吗不穿裙子?干吗不享受人生?干吗像个傻子痴痴地等?

冷世梵给她的票竟是贵宾包厢的位置。

年卿端坐其间,静静聆听音乐饕餮。她像是被巫术施了定身术,或者是供学生临摹作画的静态模特,近两小时的演出丝毫未动。演出结束,指挥鞠躬示意,观众的掌声久久不散。当那掌声终于散去,观众全部离开,年卿却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清场的工作人员发现了她,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演出已经结束了。”

年卿如梦方醒猛然回头。工作人员被她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原来她的脸上布满泪痕,有些干了有些湿润,使得她的五官有些扭曲。

“原来你还在这里。”冷世梵的声音响起。

看到呆呆的年卿,他也吓了一跳。于是一边丢给年卿手帕一边对工作人员说:“这是我的朋友。我马上带她离开。”

年卿像个机械的木偶娃娃跟在冷世梵身后走出大剧院,被他塞进车里。

冷世梵束手无策,苦笑:“我可以理解为你被我的演奏所深深打动吗?”

他不说话还好,刚一说年卿便“哇”一声号啕起来。

“天,你是水做的吗?”

其实年卿什么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不这么大声哭出来自己一定会疯。

十九岁生日那天,年卿许下过一个心愿:有一天,穿着公主般高贵的裙子,坐在剧院最贵的包厢里听周子衿拉琴。

周子衿!你滚出来!滚出来实现我的心愿!你说要我不要胡思乱想,你说要我相信你。可你在哪儿?你和路西西在干什么?

年卿心里苦得厉害,却只能掏心窝子地哭。周子衿对她来说从来都是虚无缥缈的,纵使承诺过,仍然虚无缥缈。

这世上总有一类人是你无论多努力都抓不住的。

心愿永远是心愿,奢望永远是奢望。

年卿抽泣着问:“冷世梵,你练琴的时候介意多一个听众吗?”

他一怔,释然:“如果是老同学老社友,如你,自然是不介意的。”

“谢谢。”

法拉利向前驶去,风从落下玻璃的车窗刮进来,吹得年卿脸上涩涩疼痛。原来泪干了是这样的感觉。

娱记一定都跟狗狗沾亲带故,给点消息就能嗅出灿烂。

周子衿与路西西失踪两周后,有关两人的各种浪漫猜想见诸报端。从八卦小报开始蔓延,越传越神。

东京完婚说:王牌音乐制作人与未婚妻在神户街头惊鸿一现,疑已经完婚。且配有二人十指相扣照片,结婚对戒大特写。不过脸着实模糊得很,后被网友揭发为PS过的假照片。

古巴完婚说:周子衿带未婚妻飞往父母现居城市古巴完婚。杂志煞有其事刊登了周子衿父母家的房前屋后照片,花花草草猫猫狗狗均上了镜,奈何不见当事人身影。此说粉丝均不相信。

疑似怀孕说:后又有一以掘地三尺也要挖出独家新闻而臭名昭著的杂志爆料,周子衿未婚妻怀孕,两人远走静养待产。这则新闻配了张路西西穿着睡衣的照片,经鉴定照片真实。照片里路西西整个人明显臃肿憔悴,怀孕说极为可信。只是具体地点无法确认。

“卿卿姐,你押哪一注?”助理小何瞪着神游的年卿,摇着水笔在她无神的眼前晃来晃去。

“啊?”年卿哼唧一声,这才想起公司的同事们正在拿这三条新闻做赌注押宝。发起人说了,都要xià • zhù。赢的人用这笔钱请大家去钱柜鬼嚎一夜方休。“哦。”年卿又哼唧一声,拿出一百元大钞,“我押怀孕说。”然后嘻嘻笑起来,“姐姐我准赢。”

小何收了钱,用水笔在本子上一笔一画地记录年卿的押注:“我不相信。婚都定了,周帅至于把好事掖着藏着吗?”公司的小姑娘们都叫周子衿“周帅”。既指他的外形又喻他在公司的地位。

年卿想,如果此时你崇拜的周帅又想吃回头草了,怀孕这档事儿当然就微妙了。周子衿,你就是为的这个失踪的吧?最后离开时你说要我信你,其实你自己都不信自己的吧?

有些信誓旦旦的承诺,说的人比听的人更没有底气。

年卿又想,作出这样的选择,倒是很像周子衿做事的习惯:冷处理。过上一阵子,孩子出世了,两人再相见时也只剩下怅然一笑。

她甩甩头。多矫情的浪漫啊,言情小说里的典型桥段。说到底不就是失恋?

乐队走了,年卿手头没什么特别急的工作要完成。她看看表,决定提前下班。这里距离音乐学院有点远,早点走坐地铁就不用那么挤。

是的。今天她和冷世梵约好旁听他练琴。

若是她能料到这不算约会的约会被一个见习记者拍个正着,登在报纸上与周子衿的各种传闻打擂台,真是打死都不去的。

她忘记了,在古典音乐界,冷世梵也算是华人音乐家里的明星人物。

这则新闻本没什么。只是把年卿当时的神情抓得恰到好处,有点小迷茫小痴迷小哀怨小眷恋。那个见习记者居然还挖出周子衿冷世梵两人当年在大学爱乐社团的往事。这样一来看着就有点意思了。

还好他挖不出朱莉以及朱莉与年卿的关系。不然这则消息一定盖过周子衿是否奉子成婚的八卦。

当朱莉、年卿、冷世梵三人的照片被奇异排列组合后印刷在报纸上,又被邮递员同志投递到年卿的报箱里,再被年卿取出边喝牛奶边观赏时,它不可避免地被喷了一口。

与这则消息相隔不远处正是周子衿的玉照。她原以为自己会和路西西周子衿一起登上报纸给人民群众提供茶余饭后的笑料,却没想到这个世界错乱至此。当然,要说她跟冷世梵之间没有小暧昧那也不全对。

反正,她摇摇头,就是错乱。更有趣的是错乱到这个地步她竟然萌生出愉悦来。好吧,其实是年卿错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