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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妇阵痛时产生的力量无比巨大。陈高兴的手指拧在苏朵身上,痛得他直龇牙倒吸凉气。
“阿树和路虎不是说你的预产期还有半个月吗?”
陈高兴被他小心塞进计程车,她眯着眼看计程车司机苦大仇深的表情,咧嘴笑出声来:“我乐意呗,谁让我叫陈高兴。”
苏朵顾不上跟她打嘴,吩咐司机:“去最近的医院。”
司机巴不得这个羊水破了的产妇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自己的车,忙呼啸驶出。
到了医院的时候已经乱得是人仰马翻。医生要苏朵签手术同意书。苏朵不是孩子的爸啊,怎么签?
正头疼着,闻讯赶来的阿树离了老远叫喊:“我来我来,我是孩子的父亲。”
医生瞧瞧病床上声嘶力竭号叫的陈高兴,再瞧瞧满头大汗的苏朵和阿树:“这可是生孩子,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都跟过家家似的。”
直到陈高兴被推进产房,苏朵才松了一口气。他拍拍阿树的肩,说:“我有急事,先走了。”
阿树不忘感谢苏朵:“今儿可真谢谢你了,小姐夫。”
小姐夫三个字令苏朵心里一阵憋闷。他脚步越走越快,他要抢回他的女人。
回国前他给沈义打了国际长途,问他:老沈,那个女人现在结婚了吗?有人照顾吗?她过得好吗?开心吗?
沈义照实回答。
苏朵又给周子衿打了国际长途,问他:小舅,你是不是已经忘了那个女人?
周子衿说是。
于是他放下即将完成的学业,连夜飞回北京。他不想再逃避十年前犯下的错误。如果大西洋与太平洋之间相隔的欧亚大陆都无法令他对她忘怀,如果东伦敦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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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来自世界各地风情各异的学艺术的女孩儿们都遮盖不了十年前把他从泳池里捞上来的那位姐姐的脸,他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这里。
他用最快的速度来到周子衿家的大门前。下车,付了车款,他在老槐树下静静站了一会儿,仿佛是为即将到来的斗争积蓄力量。
二楼周子衿的房间亮着灯。落地窗被白色窗帘密密实实遮住,偶尔能看到瘦削身影从窗前闪过。
姐姐,你在里面吗?
回答他的只有槐叶被风揉搓的“沙沙”声。
终于,他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他要冲进去,告诉姐姐十年前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请她无论如何原谅。
黑暗中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横冲过来将苏朵拦住。来人用有力的臂膀紧紧钳制住苏朵,将他拖向别墅相反的方向。
“你是谁?放开我。”苏朵满腔的怒火都冲向这个人,开始强有力的反击。
“苏朵!”
听到这一声低喊,苏朵的动作缓下来,凑着月光凝神看清对方的脸。他难以置信,僵硬的身体松软下来:“你在这儿?”
沈义没有松懈手臂上的力道,点头说:“是,我在这儿,就为了阻止你犯浑。”
“我犯浑?”苏朵怒极反笑,冲着别墅亮灯的房间一字一句反驳,“她是我的女人。十年前就是。”
沈义丝毫没有大吃一惊的反应,他只说:“苏朵,你舅舅好容易放下过去。你和年卿十年前的那晚只是意外。她为这个意外心里怨恨了子衿十年,子衿不能否认不能承认也不能跟她在一起。你这孩子,只想到自己痛苦,你舅舅的苦呢?”
这番话听得苏朵大吃一惊:“你知道?”
沈义看着他:“恐怕只有你把这个当做十四岁时无法提及的秘密。你以为你妈为什么突然把你送到英国念书?十四岁就出国不嫌太早些了吗?嗑了***闯出这样的祸端,你以为只有天知地知你知?”
苏朵艰难地消化着沈义的话,渐渐地,一切都在他脑子里清晰起来:“小舅一直都知道?”
“知道。”
“是他安排我离开的?”
“是的。”
苏朵不知哪里生出一股气力,猛地挣脱沈义的钳制:“他怎么能这样替我决定?他怎么不问问我是不是愿意负责任愿意承担错误?”
沈义冷哼一声:“十四岁等同于一个孩子。除了身体的发育令你有了成为男人的错觉,你哪里有什么能力承担责任?你真的想去跟年卿说‘你错了,十年前跟你一夜春风的人是我,一个十四岁的嗑了药的初中生’?好。”沈义双臂环抱后退几步,瞪着他,“那你去,现在就去告诉年卿。”
苏朵怔在原地,动也不动:“可我现在是真的爱她。”
“歉疚得太久了,这使你会误以为自己爱她。”
“不是这样的。”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不是这样的”,但就是知道“不是这样的”。
沈义走到他身边,拍拍苏朵的肩膀:“有时候,对受过伤的人来说最大的恩赐是泯灭一切。相信我,让年卿知晓实情会再一次毁了她。”
苏朵仍不甘心:“好,我不提十年前的事。但我总有追求她的权利。”
“我给你讲一段往事,然后你自己决定要不要放弃。”
“你说。”他愤愤别过头,心想什么也不能阻止我。
年卿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望着伫立在落地窗前的周子衿。她的大脑运转起来,想起刚才在学校排练厅发生的事。
“醒了?”周子衿回转身小心翼翼地笑说:“要不要喝点水?”
“周子衿。”有一个问题她后来昏倒了没来得及问,此时再忍不住,“你怎么能在跟我那么亲密之后忽然当做不认识我这个人?”
年卿的脸涨得通红,出汗体质使得她额上挂满汗珠浑身潮热。
周子衿倒是有个显著特点这么多年都没改变过,那就是身上总放着手帕。他轻轻坐在床边,用手帕擦年卿脸颊上的汗液。
年卿一次次“啪”地打开他的手。他毫不在意,直到把她的脸擦干净了才收回手慢慢悠悠地说:“那天晚上跟你在一起之后,第二天我就出事了。医生说我再也不能拉琴,年卿,我以为你懂的,你懂,对吗?你知道不能拉琴对我意味着什么。”
她点头:“是的,我懂。就是因为我懂才更恨你。你不能让我陪在你身边吗?我一直认为,这个世上除了我谁也抚平不了你的伤痛。所以我就在你身边默默等着。努力工作,争取每一次让你看见我的机会。等着你伸出手对我说,年卿,帮帮我,帮我撑过去。可你的手从来没对我伸出过。”年卿用最痛恨的语气骂自己,“我就像个白痴,捧着自己的所有等待你的一声号令。然后我就为你付出一切,直到没什么能拿给你为止。可你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
“那是因为我决意忘记所有与大提琴有关的一切!”
“是吗?”年卿凄惨一笑,“那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接下来周先生是不是要对我说,对不起,今天失态了,请统统忘了吧。”
“不。”周子衿低头整理自己的手帕,叠得整整齐齐,“我要说,咱们把过去全部忘记,重新开始。”
“你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再明白不过。”
年卿挑起眉毛,用特傲慢的语气说:“对不起。现在轮到我想不明白了。”
“我等你,等你也想明白我们重新开始。”
“那你可要有点耐心。我或许想个一年两年,也或许想个十年八年。”
周子衿抬头温柔地笑:“好。我等你,想多久都没关系。”
年卿没提防他忽然这样春风一笑,魂智都溺在周子衿的温柔里。
周子衿很容易欺上她半张的唇瓣,舌顺利滑进去与她纠缠。他喉咙里溢出压抑许久的声音,对眼下的美好越来越放肆。
“你跟我说话的时候为什么总不看我?”
“因为你太好看了!”
每次这样轻度调戏后,年卿都撒丫子跑得不见踪影。所以她总听不到周子衿后面的话——“傻瓜。我就是在诱惑你,可你上钩的速度实在太慢了。”
年卿的手机突然疯狂大叫。吓得她推开周子衿,一骨碌从床上滚下。
“喂。”
“姐。”是阿树的声音,“高兴生了。是双胞胎。我要当爸爸了,哦不,我已经是爸爸了。哦不,血型化验还没有出来,我是说我很可能已经是爸爸了。”
真够混乱的。年卿问他是哪家医院,说马上就到。
周子衿拿起车钥匙:“我送你去。”
“周子衿!”年卿的嘴里还残存着他的味道,这令她别扭极了,“别忘了你今天刚刚在媒体前举行了订婚仪式,别忘了现在不是十年前,别忘了我还没有决定是否原谅你当年的抛弃。所以,离我远一点。”
吼完这些她又是落荒而逃。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的唯有周子衿,只有他。一直如此。
她心底有嗔有怨,更有股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欢畅痛快。
现在,周子衿在等待她。他说要等她。这是真的吗?
年卿赶到医院时天际已蒙蒙亮。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故事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惊心动魄。
苏朵就坐在走廊椅子上,孤独而无助。和沈义分开后他觉得京城之大却无自己容身之方寸,不知不觉又回到医院。阿树已经神采奕奕地向他介绍过那两个双胞胎女孩有多么多么漂亮,眸子像宇宙里最亮的星宿。苏朵知道他是兴奋过头了,刚出生的小孩哪个能把眼睁全乎让大人看的,瞎掰。
但他听见阿树给年卿打了电话,年卿说马上赶到,苏朵于是更舍不得走。
路虎一直联系不上,阿树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楼上楼下地跑,看完高兴看孩子。总也看不够。“苏朵。”他漂亮的脸庞上写着难以置信,“我就是去山上露营,结果一下子俩孩子。真赚啊。”
苏朵被他逗得勉强一笑:“阿树,你说你和高兴瞒着父母回国生孩子。你们将来拿什么来养孩子?”
“我都跟路虎商量好了。血型化验一出来,甭管孩子是谁亲生的两个人都合力去养。我们准备合开一家火锅店。告诉你,中国留学生在欧洲最拿手的就是调配火锅底料。我还就不信了,就那两个小不点,我还能养不活了。”阿树一脸笃定。
苏朵笑得更加勉强。几小时前,他也对自己的未来、爱情,一切一切如此笃定。几小时后,他就像做了胆摘除术似的。他第一次在自己身上看到恐惧、怯懦、退缩等诸如此类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触及的东西。
阿树没跟他说几句就又急着去瞧孩子了,年卿就是这时候匆匆忙忙小跑过来的。
苏朵远远看她越来越近,呆呆的,魔怔似的。然后一股熟悉而又遥远的疼朝他袭来。
是的,疼。这是他对年卿最初始的全部记忆。
那一夜他在药力催动下对年卿稀里糊涂地犯下大错。失去理智控制的身体毫无经验地横冲直撞,当时他并不觉得疼。等他从昏睡中醒来,看清躺在一张床上的是那个把他从泳池里救出来的姐姐时吓得翻滚下床。疼就是在那一刻汹涌袭来。他哆嗦着穿上衣服,从露台上一跃到草丛里踉跄着逃跑。
沈义的讥讽没错。他当时还是个孩子,哪里有承担责任的能力和勇气。
他疼了好几天,正当踌躇着该怎么跟姐姐道歉怎么挽回对她的伤害时,母亲不由分说把他送到了伦敦。正巧伦敦进入雨季,令人厌恶的雨连绵不绝地下了大半个月。
雨终于停了,阳光挤破阴霾刺在苏朵脸上的时候他决定努力忘记这一切。苏朵开始像一个正常的十四、五岁男孩那样生活。
伦敦新的环境令他无暇陷入回忆。每天睁开眼,总有新鲜事物等着他。十九岁的他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一个捷克留学生,比他大四岁。捷克女孩儿学神学的,两人交往不到两年以分手告终。因为那女孩儿已经决意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上帝。
苏朵从那时起越来越像个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艺术青年。整日和伦敦街头游荡的艺术青年们混在一起。吉他和他满肚子的怪异理论就是这时候学会的。他大学主修的是新闻摄影。但吉他已成为苏朵的最爱。不过此时的吉他对苏朵最大的功用就是泡妞,什么样的妞苏朵几乎都能拿下。
快要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的时候,周子衿去伦敦看他。这是近十年的留学生涯里小舅第一次看他。
冬季的伦敦空气冷得和王八蛋一样,还隐隐约约泛着股灰鸭子的粪味儿。
周子衿并没有告诉苏朵自己要到欧洲看他,而是在Aldwych大道上静静站着、看着,把苏朵两个多小时的自弹自唱全部听完。
苏朵意兴阑珊弯腰收拾琴盒里的零钱,先是看到一双踩到鸟屎却擦得极亮的黑色皮鞋,顺势抬起头,才看到对自己浅浅微笑的小舅。
“小舅。”他嘴里吐出这两个明显变形的京普,发现周子衿的眼睛红了。
苏朵其实有很多话想跟小舅说。他是出国后在中文刊物上看到周子衿左手手腕割伤与唱片公司解约的消息。苏朵当场把那份杂志撕得粉碎,绝口不提这件事。似乎不提这件事就从未发生过。
周子衿说苏朵的吉他弹得很不错,和弦配得堪称独特而完美。
苏朵一时忘情,笑着说:“小舅,你的大提琴才是堪称完美。”说完他的脸色就变了,恨不得自抽一耳光。
周子衿倒是全然不在意,用伦敦的美食来转移话题。
随着普通话越说越溜,苏朵的中国记忆也清晰起来。他若无其事地问起当年把他从泳池里救出来的那个姐姐。问起那个姐姐当年很喜欢周子衿的事。
周子衿慢慢嚼着嘴里的牛肉,待到吞咽下去才说:“我和她没什么。她现在跟我一个公司。好像没结婚,我很少见到她。”
分别前,小舅说:“朵朵,你的吉他天分很少见。如果回国,一定能靠它闯出一片天。”
当天夜里,疼搅得苏朵整夜无眠。
但最终促使他决心回国还是因为某次跟沈义通电话。老沈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你还不回来?那个姐姐可要嫁人了啊。
苏朵不再多想。期末结束,他办了休学飞回北京。
此时,那股要命的疼又蔓延而出,像一只致毒的蝎子在他的心脏上刺了一刺。
年卿停住奔忙的脚步,脸上红彤彤的。
“高兴在哪儿?”她问。
苏朵仰着头魔怔地望着她,不回答。他胸膛里翻滚着煎熬着,却不能说,一个字一句话都不能告诉年卿。
“喂,你怎么了?高兴没出事吧?苏朵,苏朵?”年卿对苏朵的反应备感奇怪,伸出手去推他的肩膀。
苏朵一把揽住她,脸贴在年卿温热的小腹上,手臂用力收缩,恨不得自己的手臂变成钢丝勒入年卿的骨血里。
“苏朵你干什么啊?我快喘不过气了。”
“你从庆功宴上消失后是不是一直跟小舅在一起?”
“我……”年卿猛地挣脱苏朵的手臂,“苏朵,我和谁在一起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苏朵张嘴欲言却止,因为他发觉自己再无法叫她,姐姐。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
“你这女人,真是吵。”他趁年卿左顾右盼时再次抱住她。贴着她的小腹感觉她的体温,他立刻就不疼了。
“苏朵你还没完了?怎么永远这么任性!”
“别动。”他对她蹩脚的花拳绣腿很不满意,“嘘,安静,让我抱抱你,最后一次。”
年卿还当真安静了下来:“最后一次?”
苏朵不理她,直到搂够了方才松开:“你不是赢得了赌约?我会兑现承诺立刻搬出去。你想要的安静还给你。”
“哦。”年卿点点头。
“高兴在十七床,她的孩子在育婴室。你是先看孩子还是先看……”
“我的天。”没等苏朵说完年卿就惊叹着转身离开了。
苏朵的手空荡荡地撂在半空,一下子没有了可以触摸的对象。
他就这么僵硬地坐着,直到一阵恐怖的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敲醒他。
“我干妹妹生了?在哪儿?孩子在哪儿?我干妹妹在哪儿?”
苏朵又可笑又无奈地嘀咕:“妈,你怎么消息这么灵通啊。”
苏朵妈瞪了他一眼:“瞧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儿。你是被人劫财了还是劫色了?不会是让什么人占了便宜去吧?真是丢我的人。听说高兴生的是女儿。天哪,我一直想要个小美女陪我玩的。妈再问你一遍,孩子真不是你的?”
“妈,有完没完?”
“我不管,得让孩子做血型化验,保不准是你的呢。肯定是高兴那么漂亮的女孩。朵朵,这便宜可是大大的。”
苏朵妈正口沫横飞着,整夜联系不上的路虎风风火火地跑来粉碎了苏朵妈的梦想。
“苏朵,高兴生了?我的孩子现在在哪儿?”
还不等苏朵回答。一个穿着花上衣花裤衩的女人乱七八糟地冲过来。
“陈高兴,你给我出来!陈高兴!陈高兴!我是疯了才把你送出国给我丢人现眼!文凭你没拿到,孩子倒是给我整出来了。陈高兴,陈高兴给我出来!”
“喂,这里是医院你喊什么喊。”苏朵妈显然忘记了自己的高跟鞋制造噪声的事,眯着眼俯视穿花睡衣的女人。只能俯视,谁让她比一般女人都高呢。“别陈高兴陈高兴连名带姓的叫唤,文明点行不行?”
“我是她妈!想怎么叫都行。”
年卿从高兴的病房里探出头来,怯生生唤:“二姑。”
昨夜是不平凡的。今日是不平静的。生活的精彩总是集中在某个时间全体上演,让人无招架之力。
陈高兴的娘确认自己花了几十万送女儿出国的结果就是鸡飞蛋打,甚至还换回了一个小拖油瓶之后,以一股中年妇女特有的旺盛蛮力把病房搅和得鸡犬不宁。
后来还是院方出动保安才把她“请”出去。
“妈。”陈高兴是剖宫产,躺在床上急得一头汗却又不能跳下床跟出去,“表姐,你快跟着看看啊。”
年卿已然蒙了,闻言点点头跑出病房。
陈高兴的娘发泄完愤怒后就只剩下委屈了。她胡乱坐在马路边一花坛沿儿上,双目呆滞。
“二姑,您也不用太难过了。我看阿树和路虎这两个男孩都不错,不论孩子是谁的准能照顾好的。高兴您也尽管放心,她的适应能力比老鼠都强。”呃,她停下反省,感觉自己的比喻似乎对缓解二姑的心情起不到太大的作用。
“我难过?我难过什么。我一点儿也不难过。”陈高兴的娘拉起年卿的手,“过去我总觉得大哥教育你的方式太苛刻了。现在才明白过来,孩子是需要教育的。只溺爱不引导最后就会变成陈高兴那德行。年卿,还是你好啊,打小就乖巧懂事,从来不给大人添堵添乱。”
年卿低头苦笑:“其实我一直都羡慕高兴,甚至嫉妒她。”
“谁说的?你身上的很多优点是陈高兴所不具备的。你这孩子,就是一点不好,让大哥教育得什么情绪都埋在心底对自己没有自信。你跟你妈可真是太不一样了。”
“二姑,别提那个女人。行吗?”
“不提?不提你也改变不了她是你母亲的事实。”陈高兴的娘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年卿,“今天早上我给你送信,看到门上贴了张纸条,是要告诉那个什么路虎的,高兴生了让他赶去医院。哼,若不是如此,你们还打算瞒我多久?喏,你妈的信。”
年卿盯着那封信,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二姑你把它找地方扔了吧,我不看。”
“就是扔,也应该你自己去扔。”陈高兴的娘把信塞到年卿手里,“你爸死得早,你十六岁起就等于没了父母。二姑不干涉你跟你母亲之间的事,这些你总要自己作出决定。”
二姑走了。
年卿忽然感觉疲倦压在自己身上,就要压垮了自己似的。她想睡上一觉,不受打搅不做早操,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是蒙头大睡。
她回到公寓,穿着鞋子衣裳倒头就睡。她的房子这几个月来头一回这么安静,连那只猫都知道识趣地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晒太阳。
睡梦里,周子衿一边拉着大提琴一边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一曲终了时他说,原谅我,年卿。让我们重新开始。这些年你受的苦,我会补偿你。后来周子衿不知跑哪里去了,一个被遗忘很久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她说,原谅我,年卿。现在妈妈回来了。这些年你受的苦,我都会补偿你。
这些人在说什么啊?一切的一切他们想伤害就伤害,想补偿就补偿吗?
年卿于是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她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倾覆而出,劈头盖脸地浇在他们身上。后来语言也不能发泄心头的愤怒,她开始拳打脚踢。可一切毕竟是梦,梦中她的手脚总是不听使唤,灌了铅似的沉重。
她急得浑身大汗淋漓,急得猛然间醒转。
年卿瞪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她鞋子衣服没脱倒头就睡,可眼下自己明明穿着总被苏朵嘲笑好丑好幼稚的棉睡衣呀。
苏朵?一定是苏朵干的。还能有谁!
她坐起身拉开前襟往里看了一眼。好,很好,好极了,连内衣都帮她换下来了。这孩子真够细心的。
年卿赤着脚冲出卧室:“苏朵。你给我出来!”
猫猫吓得从角落里站起身浑身毛发直立,冲年卿瑟瑟地叫着。看起来那家伙不在客厅也不在卫生间和厨房。她走到苏朵房门口,用力敲门。
门没有锁,“吱呦”一声滑开。
房间到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空气里飘荡着一股香,冷冷的香。
苏朵的吉他、音响、电脑、满架子的CD和书都不见了。年卿拉开衣柜的门,果然,里面也是空荡荡的。她又到玄关查看,发现这家伙把自己的拖鞋也打包带走了。
餐厅弥漫出饭香味儿。
年卿赤着脚走到餐桌前,一一打开延缓食物变凉的锡质盖子。四菜一汤,温度适中。看起来,苏朵刚走不久。
她这么想着,跑到窗户边去瞧。小区里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经过,没有他。
回到餐桌前,肚子咕噜噜一通乱叫。她拿起筷子,夹起自己最爱吃的水晶虾仁。苏朵那家伙的话蓦然在她耳边响起:“姐姐,你多吃这个,既有营养还不会发胖。”
她吃得很快,边吃边琢磨苏朵是怎样在不把自己惊醒的情况下把身上衣服剥干净再给她换上睡衣的。虽然换上睡衣睡觉的确很舒服,但苏朵也太不君子了。
吃饭时注意力也需要集中,这不,年卿被食物噎住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自己满面通红,倒像只煮熟了的虾子。
此时门铃声大作。年卿惊跳起来,心想一定是苏朵忘记了什么东西去而复返。
她仍赤着脚一边咳嗽一边打开门。“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她问。
门开了,站在那里的人不是苏朵,是周子衿。他捧了一束花,脸上神情略有些不自然:“你没请假也没去上班,所以我过来看看。”
那是捧质朴的满天星,干干净净地洒在年卿眼里。周子衿直视她的目光里写着柔软的恳请,令人无法拒绝。
对年卿来说,这一幕更无法抗拒。她接过花束,侧身让出空间来:“请进。”
周子衿鼻子挺尖的,立刻闻到那股饭香:“朵朵烧的?”
“哦,是的,他搬走了,这算是最后的晚餐吧。你吃了吗?”
周子衿笑得特无辜:“没有。那我不客气了。”当年就是这抹干净无辜的笑令年卿的感情泛滥得一塌糊涂。
年卿找来花瓶把满天星花束放进去,若无其事地整理花束的形状。周子衿吃得很香,他似乎也对水晶虾仁很感兴趣。年卿一边整花一边整理自己的心绪。
心心念念的人现在捧着花束站在她面前,还坐在她的餐桌上像回到家似的卷起衣袖扯掉领带大口吃饭。这简直不可思议。
“你吃饱了吗?再来点儿,不然可被我吃光了。别说,朵朵这些年厨艺练得不比吉他差。”周子衿完全不像在别人家做客,反而一身的主人范儿。
年卿顺着他的话坐下,盛了一碗汤有滋无味地喝着。她的视线不由自主被周子衿裸露出的伤疤所牵引,怔怔看着。
周子衿察觉到她的目光,笑说:“也只有你这么看着它的时候它不会难过。”
“我,能摸摸它吗?”
喝汤的勺子微微一顿,很快如常:“你坐过来。”
年卿来到周子衿身侧,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触那道伤痕。周子衿用右手自如地吃着美食,仿佛左手手腕上什么都没发生。
这只手按在琴弦上,滑出的乐音可以带你漂洋过海、可以飞跃雪山、可以俯瞰苍穹、可以洗去你心底最顽固最顽固的尘埃。这只手就像魔术师的法棒,可以幻化为任何一种生物的形态。
可现在这只手被年卿捧着,像老去的狮王只能在喘息中回忆曾经的辉煌。
年卿很没出息地哭了,泪水滴在丑陋的伤痕上。她这样安静的女子,哭泣时也过于安静。似乎泪腺只是个没有拧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渗水。
周子衿仍大口大口吃菜,什么都无法影响他此刻的好胃口。他的左手从年卿手心里抽离,揽住她的肩送进自己怀里。年卿的泪打湿了他的衬衣,他衬衣遮覆下的胸膛里一颗心火热地跳着。“扑通扑通”,坚定有力。
她忘了曾经的痛,他也是。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仿若生活从未断掉那十年。
“路西西白又白,不吃萝卜和青菜……”周子衿搭在沙发上的外套口袋里,手机唱起歌来。这是路西西自己录的彩铃,强行把它设置成周子衿的来电铃音。
周子衿从没在意过路西西为自己做了什么,因而也没有想起这个铃音早该换掉。
他怀里的年卿柔软的身体僵硬起来,缓缓离开周子衿的温暖怀抱。
“我来收拾。”她拿起用过的碗筷像做错事一样地钻进厨房。
铃音停了,相隔不过半分钟响得更加剧烈。
周子衿知道路西西的脾气,这通电话若是不接,她会一直拨打下去。直到电话妥协(电量不足),或者周子衿妥协,但绝不是路西西妥协。
磨人的铃音响了很久。倒还是年卿在厨房里着恼得吼了一嗓子:“不就是偷情吗?你不接电话更是证明了咱俩就是一对鸡鸣狗盗之徒。”
周子衿就在沙发里坐着,手里攥着手机:“碗洗完了?”
年卿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求你了,别让你的电话再响行吗?”
“行。”周子衿点点头,还真就接通了电话,“喂。”电话另一端路西西不知道劈头盖脸地说了些什么,他站起身走进苏朵空出的房间,关上房门。
年卿浑身无力倚在厨房门边,手里的洗碗布滴滴答答滴着水,水珠溅在地板上一会儿便连成一片。
过了很久周子衿才出来。他拎起西装对年卿说:“我走了。”
“走吧,又没人拦着你。”年卿正在看电视剧《潜伏》,翠平正在质问余则成,林黛玉是在哪里认识的野女人。看得她哈哈傻笑。
周子衿又说了句:“你别胡思乱想。我会回来。”
年卿已经笑趴在沙发上了。她的猫审慎地看着她,完全不理解年卿突如其来的快乐是怎么回事。
站在玄关的周子衿被她的笑声搅得心烦意乱,急步返回。
年卿仰面看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这男人离开过一次,结果一走十年。现在他第二次离开,这次又是多久?她眼睛里渐渐聚集起浓浓的绝望,怎么也散不去。
周伸出手,捞起年卿细细绵软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他急切地吻她的眼,想要吻去那浓到化不开的绝望。
“我说过会回来,就一定回来。”
那抹绝望果然被化开,变作泪水从年卿眼底缓缓涌出。泪水顺着她白皙的面庞滴落在松垮的领口间。周子衿热热的唇追着那滴清冷泪滴,从面颊到唇畔,从下巴到脖颈,从脖颈再到锁骨,终于在那片迷人柔软的胸口停下,流连忘返起来。
年卿闭上眼,头微微向后仰着。
她什么都不想想,什么都不想说。她想要他。想得不行!不管这次之后会是个什么结果。十年前的那次,对她来说只有结果没有过程。她只能在许多个寂寞煎熬的夜晚幻想自己的指甲深嵌子衿的脊背,他火热的吻吻遍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倒向沙发。
那只倒霉的猫并不知道这两人会忽然从天而降,因而被砸得惨叫起来。
这个意外令周子衿失去克制的动作猛地停下来。他喘着气去看身下美丽得不得了的年卿。
她衣衫半褪,脸颊红晕,胸脯急剧起伏,一双亮得惊人的眼正在继续蛊惑周子衿。
“年卿,我需要把那边结束了才能跟你在一起。不然,对你和西西都不公平。”
年卿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点点头。其实她很想大声喊:我不在乎公不公平,请你留下。
周子衿帮她把敞开的衬衣扣子一粒粒扣上,将她额前的乱发一缕缕拢好,又在她唇上留下一个与情欲无关的吻。
然后,走掉了。
他走后,电视里仍热热闹闹地上演各式各样的爱情故事。
她忽然想念起苏朵,那个永远没有正形乱七八糟的男孩。他在这里的时候虽然总是惹得自己炸毛,但生活是充实的。现在她期盼已久的安静回来了,却给了她太多胡思乱想的空间。比如她会去想:路西西与她究竟谁才是第三者?她喜欢与周子衿在一起时的安心,这份安心现在难以心安理得,甚至平添了“偷”的刺激。父亲骂得没错,她骨子里就是一个母亲那样的女人,自私自利追求享乐。不对啊,周子衿本来就是她的,就应该是她的,爱情也要有个先来后到啊……
她不必对路西西抱有歉意,好吧,她应该对路西西抱有歉意。她不必,她应该。她应该,她不必。
天!年卿抱住头,命令自己停止乱如麻团的思绪。她冲回房间,扒出包里那封被她揉成一团的信。她的生活已经很乱了,索性看看那个抛弃她的女人时隔这么多年给她写了些什么。或许里面没有信,只是一张支票。听说她嫁得挺好,给点钱弥补过错也是有可能的。
信封里没有信,更没有支票,一张白色纸笺上面写了一个北京某外国人扎堆的公寓地址。
什么意思?难道这个女人回国了?想让被抛弃二十多年的女儿前去看她?
年卿心底浮出许多恶毒的联想。会不会是她得了不治之症,临死前想要忏悔?会不会是她年老色衰被美国佬抛弃无路可走回国了?
时间还早,年卿胡思乱想,她决定去见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