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末，临安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皑皑白雪从空中纷纷扬扬落下，整个大地都裹上了银装。

这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冷的一天，冰冷无情的雪织成了一面白网，蒙住了我的双眼。

我就着柴草蜷缩在街头，冻得昏过去又醒过来，不知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多少次。

入夜，街头的红灯笼很是耀眼，耳畔似乎有歌谣的声音，我勉强睁开双眼，看着这个纷繁而又朦胧的世界，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了。

我努力抬眼，回忆着我这悲惨的一生。

某年的九月，我出生在姑苏一户农人家里。家中人对于我的降生并不欣喜，反是无比厌恶，因为我是个女孩，而他们想要的却是男孩。偏偏，我又长了一对绿色眼睛，这是极不吉利的，父母就更加厌恶我，将我视作妖物。是以，我从小就与棍棒打交道。我身上没有一处皮肤是完好的。

五岁那年，母亲再次生下了一个孩子，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个男孩。而这一年恰逢饥荒，我便理所应当地被家人在逃荒途中舍弃。

三年后的八月中旬，我流浪到了临安，并且遇到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他将我带入了一所府邸，教我读书识字，给了我一个与曾经截然不同的生活。他说，他叫沉苑。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将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带回家中，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

十二岁时，我生了一场大病，昏睡了很久，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又做回了乞丐。我知道，沉苑也把我丢弃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到哪里都是多余的。

临安的雪还是不停地落，不远处一个黑影在不停扭动着，在夜色下显得诡异妖娆。我周围的一切景物，似乎都在演奏着死亡的序曲。

我想，父亲、母亲，还有我偷偷喜欢过的沉苑，只不过是我做的一场长达十四年的梦而已。

原来人死前的心境，是那么平静的。

不知是过了多久，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我知道，我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梦了。

眼前的黑色越来越浓，朦胧中，我似乎感觉到有一个人影向我靠近，一股浓重的奇香随之而来。

就在那一刻，一切都消失了。

那一瞬，我以为自己死了。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觉身体僵麻，动弹不得。

逐渐，我恢复了力气。

我试着动了动手指。

倏忽间，一阵温暖浸润了我的全身，那股奇妙的香味再次袭来。

我回过神来，此时的我竟不晓得自己身处何世，亦不晓得今是何时。只觉得那种温暖让我隐隐困乏。

不久，远处传来了轻而悠的歌声，飘忽空灵，似神女浅唱，情思婉转，不绝如缕。我把身子往温暖处靠了靠，开始我的好梦。

过了一会儿，我睡饱了。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竟然发现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正抱着我坐在一棵高高的槐树上，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苏醒，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我大着胆又朝他怀里贴了贴，原来那股不知名的香味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也来自于他。

我动了动身子。

他察觉到了便垂下头来，眉间一点淡淡的朱砂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他沉默良久，那凉薄的嘴唇动了动：“醒了？”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我是醒了？还是已经死了？可他似乎本就没打算听我答话，只见他把我抱在怀中，召来一朵白云，接着道：“醒了就好，我带你去见她。”

我本想说点什么，他却又开口了：“兴许有些久，你可以再睡会儿。”

我被他身上那股浓重的香气熏得已经不知天地为何物了，竟然真的就这样睡过去……半梦半醒之中，我似乎看到了簇簇浓密的花木枝桠……便有些莫名的心酸，仔细感觉，竟觉有丝丝甜蜜。

他说，这就是我的一生。

“到了。”

我缓缓抬起眼帘，哪有什么人，呈现于眼前的，不过是一片海棠花林。

静候半晌，一个曼妙声音从远处飘了来，“白美人到访，真是有失远迎。”

我恍然抬头，只见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白衣，手执一柄折扇，半遮半掩着从面前一片浓雾中姗姗而来。

她半睁着眼，一对似醉非醉的桃花眸子倍显妖娆。那女人打量了我一阵，“哦”了一声，宛然笑道：“这不就是琼九姑娘的转世？”她顿了顿，“竟是被你给寻到了。啧，真是不容易。”

他笑了笑，答道：“你也不容易，她的血脉气息都被沉苑封锁了，你竟还能认得出她。”

她颔首，却没再说下去。

他也没有再接话，只是让我朝她一叩首，二叩首，再叩首。

随后就带着我离开了这林子，途中，我终于忍不住了，仰起小脑袋，好奇地问道：“哥哥，这是哪里？”

他答：“云山异境。”

我猛地一颤，紧接着又问：“我已经死了么？”

他说道：“没有，你活的很好。只是从今以后都会换一种方式生活了。”

我继续问：“换一种方式生活是什么意思？”

他继续答：“就是不再过你曾经的日子，在另一个世界生活。”

这是我见到他第一天时的情形。

远处似乎有风吹来，几片不知名的花瓣轻轻掠过草地，和煦的阳光透过稠密的树叶洒落下来，形成一点点金色的光斑映在湖面上。

远处，她似乎凝视着我，眼中夹杂的不知是心伤还是欣喜。身后一片海棠花林泛着惨淡的雾气，若隐若现。

我迈开小短腿，尽力赶上了他的步伐，拉了他纯白的衣袖，问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他停下脚步，垂下头看着我，平静答道：“白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