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章
断俗既已结束,青槐从此归入仙籍。
有风迎面袭来,挟了丝丝凉意。
白烨抬起头,却见方才还晴朗澄和、一片祥瑞的天,这会儿已是云卷云舒,聚来几朵乌云,遮住了日头,似有山雨欲来之兆。
他皱了皱眉,这不该是四月的天象。也不知是司风司雨之神有意为之,还是天生异象。
青槐裹了裹衣裳,嘴里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冷啊。”余光一瞥,似乎看到一个黑影立在自己身后,她揉揉眼睛,定睛一瞧,却又什么也看不见。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转念一想,白烨贵为神帝,道法高深,应当没有什么鬼祟能在他面前出现而不被察觉罢?
虽是这么安慰自己,却还是不由得往白烨身侧靠了靠。
因这么一出,原本她还盘算着要好好在凡间玩一通的心思也落空了,只求着白烨带她去闹市逛一圈,买了些物什玩意儿便回了太上宫。
抵达云山异境时,已飘起了小雨。下船之时,整个异境都已笼了一层水汽,地下山花摇曳,山间岚烟袅袅,透出烟雨朦胧的美态。
修鹤穿了一身月白色春衫,候在门口迎驾。他一面为白烨打伞,一面与他说:“青槐姑娘飞升的时候,天象似有异变。玉帝传旨来查问这事,此刻风神禺疆、雨神屏翳此刻已在三文殿中候着了。”
白烨听后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往三文殿方向去了。
风神雨神,青槐只在人间听老先生说书时候有所了解,一个负责布风,一个负责施雨。原来风神雨神也归神帝管呀,只是,此时天色已见晚了,他们来做什么呢?
她虽心有疑虑,但对此并不在意。毕竟她人小力薄,倘若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她想管也无能为力。
她无甚大志,只希望每日能吃得饱穿得暖睡得香,道法有所进益,没有人再敢欺辱自己。至于其他的嘛,就让白烨去操心好了。
在她眼里,白烨无所不能。所有人去人间找她都寻而不得,偏白烨能找着她,是以,这世上难不成还能有比他更强大的神仙么?
雨滴逐渐密集,豆大的雨点从空中落下,重重打在枝桠上,檀香殿前的蔷薇花、桃花、杏花等各色花朵落了一地。
眼看着这雨逐渐有倾盆的势头,青槐匆忙提起罗裙,踏着香,抱着大包小包的姑苏特产回了檀香殿。
她心满意足地将东西摊了满满一桌,吃的有绿豆冰糕、芡实糕、白印糕、八珍糕、苏式蜜饯、桂花糖酒,还有两个糖画;玩的又有苏绣、剪纸、丝绸,云云。
其实她本也没打算买这么多,她原只想买两包芡实糕。可白烨付钱时,一伸手便是一锭银子。
其他的小贩见这位公子出手如此阔绰,眼睛都直了,皆颇有职业素养地拿着自己摊头的物件送上来,围得二人无路可走。
盛情难却,白烨也不缺钱,便都买下了,边付钱,边把东西胡乱往青槐怀里塞。
青槐以为,白烨在花钱这方面的败家程度,真是严重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其他东西倒是不必多提,让青槐觉得分外满足的,却是一张剪纸。
那剪纸是路边一个老婆婆剪的,她见二人皆是衣锦纱罗,恍若一对璧人,便剪了他们同行的一张小像。
青槐小心翼翼地将那剪纸用纸包好了放在随身带的锦袋里,心内竟觉得有一丝甜蜜。
咚咚咚,响起一阵敲门声。
她搁下锦袋去开门,只见修鹤抱着些衣料进来,笑盈盈地说:“前些日子,天孙娘娘处送了几匹料子,我见那缎珊瑚色的挺好看,便裁了给你做衣裳,你瞧瞧喜不喜欢。”
他嘴里一边说着,眼睛一边似有若无得往她桌上瞟。摆明了是想借这个机会来蹭吃蹭喝。
天孙娘娘,就是凡人熟知的织女。这珊瑚色的缎子,名叫碎云朝霞锦,以天边细碎云气为丝、旭日初升时的彩霞为线编织而成。
青槐从未见过这样的衣裳,摸了摸,这衣料竟触手生温。她拿了一个仙鹤样式的糖画递给修鹤,说:“这是我特意给你带的,本想明日给你,没想到你倒先来了。”
修鹤一手接过糖画,分明高兴得嘴角都已扬起来了,却还在故作不满地说:“我拿这么好的衣裳给你,你就给我带一个糖画,也忒小气了罢?”说罢便作势要将衣裳收回去。
“别啊,”青槐抱着修鹤的手臂示好,说道,“我这里的东西,你随便拿,想拿多少拿多少,怎么样,我大不大方?”
说着,便去拿那衣裳。一不留神跌了一跌,衣袖里滑落一个黑色的圆绒球在地上。
青槐愣住了,修鹤却弯腰拎起它的耳朵打量了一阵,“咦”了一声。
“这不是缘机兔么?”他颇惊喜地说。
此物巴掌大小,通身黑毛,长长的耳朵竖着,在烛光的映衬下,一对深蓝色的眸子通透如琥珀。
这不是白天被阿志逗弄得濒死的兔子么?明明撞在了青槐的腿上,此刻怎会在她的衣袖里?
听完她白日里的遭遇,修鹤思考了一阵,说道:“这兔子是天地间少有的机缘兔。”
机缘兔是世上难得的灵兔,法力低微,但能准确感知危险与福泽,生存能力极强。
白日里那副将死模样,大约就是它装出来的,它在伺机逃命。那会儿它恰好被砸在青槐腿上,便趁着青槐不注意,顺藤摸瓜爬进了她的衣裳里。
青槐听后觉得这兔子有些可爱,从修鹤手里接过它,说道:“这机缘兔倒聪明。”
修鹤亦点点头,说:“它与你也是有缘,你倒是可以养着它。日后倘若遇到危险,指不定它可以助你逃命。”
伴随着雨声,此刻夜幕渐渐降临。外头传来清脆的钟声,入夜了。
“天色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修鹤一边说着,一边毫不客气地将桌上的东西搜刮了一大半,离开了檀香殿。
此时青槐却不在意这些,她把机缘兔放在手心里,摸了摸它的头,说:“今后,你便跟着我混吧。”
呆呆的兔子动了动耳朵。
“以后就叫你绒球,好不好?”青槐说。
绒球蹭了蹭青槐的脸。
绒球,绒球。
青槐十分兴奋。
从今往后,她也是有宠物的人了。
深夜雨势变大,时而伴有响亮的雷声。闪电自天而下,竟劈断了庭中一棵百年桃木。
早已有了灵性的桃树轰然倒下,漾了一地的残红,大片大片沾了雨水的花朵粘在檀香殿的窗格上。
檀香殿内燃着安神香,帐中温暖无比。青槐抱着绒球睡得迷迷糊糊的,绒球却十分不安分,总动来动去的,似乎想把主人从梦中拉回现实。
青槐被绒球弄得有些烦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说:“绒球你别动了,我都被你吵……”
“醒”字还未说出口,她被吓了个激灵。
她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紧接着,竟然有一只惨白的手,伸进了她的床帏。
青槐吓得抱着绒球滚到了床里面。
她一惊,自己才做了不到一晚的神仙,就要命丧于此了?她怎么这么倒霉啊?
床帐被撩开,一个身影立在面前。此时光线微弱,它披散着头发,脸上好似笼了一团雾,看不清面容。
但是这个人影的轮廓,倒,有几分熟悉。
它嘴里一边喃喃念着一个“酒”字,一边朝她伸出苍白的手。
“救命啊!救命啊!”
青槐大声呼救,奈何外面雷声耾耾,将她的声音盖过去了。
无人来救。她又要死一次了?这次死了,大约就真的死了罢。
她不想死得这么憋屈啊……
此时怀里的绒球却突然动了动,浑身散发着蓝光朝那人影蹦了过去,将它撞出五步开外,跌坐在地上。
青槐立马反应了过来,趁势跑下床,把绒球从地上一把捞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出了檀香殿。
眼瞧着人影从房里追出来,离她越来越近。青槐光着脚,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
地上的碎石子划破了她的脚,丝丝血液从脚底下渗出来,此时却顾不得这些。她见眼前一个大殿尚亮着光,也来不及看清是哪个殿,不顾三七二十一就撞了进去。
她立马关上门,拨开层层珠帘纱帐,一路跑进内室,撩开床帐就躲了进去。
她紧紧抱着绒球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既不敢大声呼救,恐把那可怖的鬼物吸引过来,又希望这大殿中能有人及时发现她,救她于水火。她祈求着:可千万要有人在啊,不然我就要死了。
她从被子的缝隙里窥视着外界光景。
此处虽是寝殿的样子,却异常宽敞华丽。
殿中灯火通明,笼着蜡烛的灯罩上分别绘有梅、兰、竹、菊几种植物。前方是一个屏风,屏风上画着一只银白色的凤凰,周围皆是熠熠有光的彩色祥云,晃得人有些眼晕。左侧有一榉木案,摆着文房四宝,堆了些文书。案边还摆着一个青瓷瓶,里头插了几枝梨花。右侧有珠帘绣幕遮着,后方有什么,她看不真切,只觉得波光粼粼,似乎是一个浴池。
接着,便有一双手撩开右方的帘帐,一个白色的身影缓缓靠近,逐渐遮住了她的视线。
一股异香袭来。
青槐紧张地握紧了被子,闭紧了眼睛,背上皆是冷汗,可别是鬼物,可别是鬼物啊……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被褥。
她下意识地抖了抖,大着胆子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人眉如远山含黛,目若横水秋波,面貌柔和却透着淡漠,一袭白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长长的头发随意束着,清素似九秋之菊。
看到自己被窝里多了个人,他显然很疑惑。良久,说道:“你在我床上做什么?”
惊魂未定。
大把大把的泪水夺眶而出,青槐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大哭着,嘴里呜呜哇哇地描述着方才情景。
她的声音含糊不清,白烨只依稀听出个大概。
绒球委委屈屈的,亦学着主人一样扑了上去,扒拉在白烨的肩上蹭来蹭去,只是没见多少眼泪,倒是蹭了些鼻涕在白烨的衣裳。
洁癖略严重的白烨,脸色不大好看。
他垂下眼帘,此时青槐一身雨水,抱着他的腰跪坐在床上,脚底还在不断流着血。
“你受伤了?”声音从上方传来。
青槐闻声抬起睫毛,方才着急着逃跑,尚未注意到自己硌破了脚。直到白烨一提,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脚正流血。
好痛!
她松开手,白烨弯腰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木盒子,盒子中装满了各色晶莹的药草。
修长的手指在药草堆里挑挑捡捡,拾出两片叶子,敷在青槐的脚底。
她颤了颤,觉得有脚底不那么痛了,却有些凉意,很快,伤口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青槐惊呆了。
“还疼么?”白烨问。
青槐摇摇头。
白烨拎起兔子的耳朵,打量了片刻,“这机缘兔没受伤,只是损了些修为,养些时日就好了,”他说,“它此时尚小,日后修为增益了,或可修成人形。你与它既有缘,就将它好生养着罢。”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阵推门声响,殿外的雷声变得分外清晰。
那鬼物找到她了!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从屏风后袭来,伴随着脚步声,似有水落在地上的声音,滴滴答答的让人害怕。
白烨皱着眉转身往屏风后看去,手中竟凭空化出一把木剑来。
她记得,修鹤与她提到过。白烨的佩剑,名曰神栖剑。
上古时期,妖皇帝俊亲手折下金乌木制作了这把剑,周身都雕满了古老的符文。帝俊死后,此剑一直由白氏历代族长保管着,到白烨出生之时,族长将此剑赐给了他。
血腥味越来越浓,一直盖过白烨身上的香味。青槐慌张起来,不由得攥紧了白烨的衣袍。小绒球则直接钻进了青槐的衣袖里。
按理来说,整座太上宫都有白烨的法力镇压着,寻常鬼物别说进倚霞殿了,就连踏进太上宫都要魂飞魄散。
它怎么可能进得来?!
青槐从白烨身后探出半个头,警惕地看着眼前的鬼物。
她愣住了。
只见那鬼物身形修长,一身袍子早已被染成了血色。经雨水一浸,便往下滴着血水。它狼狈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青槐此生都不会忘记的脸。
“沉……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