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五章
听到有人在唤他,沉苑歪了歪头看向她,眼神空洞,仿佛根本不认得她。
沉苑伸着手一步步朝她走来,嘴里喃喃念着“酒”字。
他明明是沉苑的样子,却又不像是沉苑。
青槐眼里的沉苑,是一个温柔谦恭的人,待人接物时脸上总是洋溢着清浅笑意。
每月初一十五,他都会在府邸前面给贫民乞丐施粥赠饭。那时候,青槐便会待在闺阁里,从窗子里偷偷看他良善忙碌的样子,觉得心脏好像被三四月的暖阳照着,异常温煦。
青槐愣了一会儿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沉苑已朝她扑过来了。
白烨一手将她挡在身后,一手扬起神栖剑,念着法决朝他劈过去。
银光一现,一截手臂断在地上。
青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截手臂……不,那不是手臂,那是一截木头。
看白烨神情,想必也是发现了不对劲。
他用手指在剑上一划,丝丝血液从手指上渗出来,以血凭空画了一个符,朝沉苑打去。
沉苑的身子开始泛起金光,一个龙形的影子从他的身体活动着,呼啸而出。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嘴里依旧念叨着:“酒……酒……”
啪。沉苑变成了巴掌大小的一个木偶,落在地上。
白烨收起剑,捡起了那个木偶,端详了片刻,说道:“这木偶,是沉苑的样子。”
沉苑?木偶?
难怪它可以在此处随意来去。白烨的法力,压制的是邪祟。沉苑是玉帝长子,是正神,这木偶中也有着他的神力,并非阴邪之气,自然不受白烨的压制。
“你飞升时天象异变,只怕与沉苑有关。”白烨说。
沉苑……青槐八岁时,他找到了流浪的她,将她带回自己的府邸,给了她两年舒适安稳的生活。十二岁时,他又将她丢弃,让她再度沦落街头。十四岁时,她被白烨找到,带回了云山异境,而后她才知道,她偷偷喜欢过的沉苑,原来不是凡人,而是玉帝长子,是天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而今,青槐本以为自己可以在云山异境开始新的生活,他却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企图伤害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青槐觉得又气又委屈。
才止住的眼泪,此刻又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流出来。
绒球感知到了主人的悲伤,从袖子里钻出来,舔了舔她的眼泪,大约在表示安慰。
一只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她受宠若惊地抬起头,只听白烨开口道:“你的过往,我略知道些,我亦有一段不堪的记忆。我理解你。”
“每个人都想要平稳安定的生活。只是,”他用手帕擦去青槐脸上的泪水,说,“世间一切皆有因果,难免要被其他人事牵累。”
青槐看着他,白烨明明同往常无甚分别,依旧是那么清冷淡漠,只是眼神中,似乎少了几分疏离。
他将帕子给了青槐,去帘帐后换了身五彩丝凤纹攒花藏青长袍,束了发,转出来道:“此事蹊跷,我须连夜去一趟天界,禀奏玉帝,查明原委。”
“现下夜深,又是春雨惊雷,恐再有祸患,你今夜且歇在此处罢。”说罢,便在床边设下一个结界,匆匆消失在了浓浓夜色里。
青槐点了点头,自觉盖上了被子。不知为何,今夜分明发生了那么多可怕伤心的事,她此时却感到格外安心。
青槐抱着绒球躺在床上,只觉得倚霞殿中温暖惬意,衾被间隐隐散发着一股香味。
外界的光影忽远忽近,方才的恐惧、记忆深处的伤痛,逐渐都消失在一枕酣梦里了。
这一夜,青槐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还是一个小乞丐,却不小心闯入了一个秘境。
境外春寒料峭,境内春深四海。她待在一叶小舟上在湖心飘荡,她摇着木浆,不知该往何方去。
小舟漂到了一棵树边,那树高耸入云,其状如柏,叶皆似珠,其花如棠,芳香馥郁。树枝上栖了一只神鸟,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它从容优雅,望着千里万里的锦绣山河。
青槐伸出手,想触碰它,却怎么也碰不到它。
翌日清早,丝丝缕缕的日光漫过窗格。
青槐被修鹤的一声尖叫从槐安大梦中拉出来,她揉揉惺忪的睡眼,却见修鹤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地上、被单上残余的血迹。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们,你昨晚……”
青槐正欲开口辩解,便被修鹤打断了:“你昨晚把神帝杀了?!”
青槐满脸黑线:他的思维方式真是神秘莫测。
青槐起床后看了看日晷,此刻已是巳时,再过一会儿,便要用午膳了,白烨却还未归。
看来此事尚有些麻烦。
眼下虽是四月,但经了一夜的雨,天气没有转暖,反倒有些乍暖还寒,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渗着凉意。
青槐正站在庭中看地上的落花,修鹤搬了两个藤椅到庭中,朝她招招手,喊她一起喝茶晒太阳。
和他相处的这些时日,青槐早摸透了他的性子。他这架势,哪是要品茗晒太阳,分明是闲得发慌来找她聊八卦。
青槐老实巴交地陈述完昨夜之事,修鹤说:“就这样?”
“就这样。”青槐笃定道。
他沉默了一下,一拍大腿道:“你怎么不再往前跑些?再前些就是我的寝殿了。你可以躲在我被窝里呀。”
青槐:“滚。”
他给青槐倒了一杯茶,道:“说起来,这事倒让我想起了一百多年前的光景。”
“一百多年前?”青槐问。
“一百多年前,公子刚被封为神帝,统辖了云山异境。他年纪轻轻,位分就可与仙帝东王公比肩了。是以,吸引了一大批仙官仙子。”修鹤颇自豪地说道。
他压低了声音:“那以后,就时常有人自荐枕席。”
听到这里,青槐来了兴趣,开口道:“那他……”
修鹤接着说:“他不为所动。”
“那些仙官仙子们,都被赶出去了,就连被他们碰过的被褥也一应被换了。所以那段时日,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给他换一套新被褥。”他补充道。
青槐不禁感叹:“他的洁癖真严重啊。”
修鹤点点头:“所以说,机缘巧合,你竟是第一个睡他床榻的人。运气真好啊。”听他语气,竟还有些羡慕的意味。
青槐打了个哈哈,若她真是运气好,就不至于做十四年乞丐,到头来还差点死在睡梦里了。
修鹤喝了一口茶,说:“我跟随神帝了几百年,却始终没见过他与哪位仙子有过交情。你说,神帝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是啊,他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什么时候,绒球从袖子里溜了出来,顺着修鹤的手臂攀上去,伏在他的肩膀上,也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对此事颇感兴趣。
青槐正欲开口,却见暗香疏影里走来一个人,立马合上了嘴。
白烨刚从天宫回来,见二人在庭中聊得面红耳赤,也不知是聊什么聊得如此起劲,还把自己私藏了五十年的茶叶给找出来泡了。
他朝他们淡淡地看了一眼,一面往书房走去,一面开口道:“阿槐,随我来。”
云书阁内格外安静。
只听白烨开口道:“你飞升时天象异常,确与沉苑有关。”
青槐疑惑地看着他。
他接着道:“自我寻到你的那一日起,他就失踪了。他的失踪,与琼九关系很大。这事得从一百多年前讲起。”
一百多年前,玉帝因琼九战功卓著,想将她许配给自己最钟爱的儿子。
沉苑是玉帝长子,早早地被立为太子,又钟情于琼九,这本该是一桩天造地和的姻缘。
可琼九却不喜欢沉苑。她看上了人间一个庸懦的皇子。一个温文尔雅的天界储君,哪点比不过人间小国的无能皇子?玉帝盛怒之下,便除去了她的神籍,将她贬谪入凡。
琼九拿命为玉帝征战,玉帝却还想着支配她的婚姻。从这位这位爱憎分明的女将的角度来想,她自然痛恨他。
两人从此结了梁子。
她此生、来世、再世,生生世世都不会回到天界。
后来,天界因琼九的离去少了一员大将,防守薄弱,魔军一度要攻入天庭,玉帝这才感到后悔,想找回琼九。
沉苑满心满眼都是琼九,即便是被她当中拒婚也毫不在乎,依旧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琼九记恨玉帝,所以在死前,让沉苑封锁了自己的气息血脉,因此除他以外,其他人便再也找不到她。
待她魂魄入了轮回,沉苑又算到她的转世命中孤苦。从出生开始,父母就虐待她,而后又被抛弃流浪。他有意逆转,几经斟酌后来到了人间,将她接入自己的府邸,希望让她平安优渥地过完此生。
青槐微微有些难过。能为琼九做到这份上,想必他真的爱她到了骨子里。
后来,玉帝循着沉苑的踪迹派人下凡去找青槐。沉苑情急之下,只好离开她,回了天宫。
沉苑因不愿说出青槐踪迹,自那以后,便被玉帝禁足在了自己的寝宫里。而青槐,也就再度沦为了无人爱的乞儿。
接着,玉帝派了好几波人去找青槐,都徒劳而归,直到白烨下凡。
为什么所有人因琼九沉苑的缘故都找不到青槐,白烨却能找到?此事容后再议。
白烨找到她后,将她带回云山异境,可是对此沉苑非但没有想方设法阻止,还凭空消失了。
天界太子失踪,无疑会震动三界,给天界带来不小的隐患。玉帝便将此事压了下来,秘密派人去查,至今无果。
直到昨夜,一个沉苑面容的木偶出现在太上宫,企图伤害青槐,这才让事情有些眉目。
昨晚,他口中喃喃念叨的字是“九”。沉苑从前,总是称呼琼九为小九。
所以这事,得从琼九身上去查。
白烨讲完后,青槐愣神了好久。一个个疑问似一团浆糊一样黏在她的脑子里,剪不断理还乱,叫她有些抓狂。
为何沉苑会因青槐归来而失踪?
为何雕着沉苑面容的木偶要伤害青槐?
沉苑到底去了何方?
那木偶又是怎么回事?
“因这线索出在云山异境,是我的管辖范围,所以玉帝命我去查明此事。”冤大头白烨说。
“另外,此事与你关系甚深,所以玉帝命我带上你同行。”白烨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