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六章
琼九已经死了一百余年。
要从一个死人身上查明事情原委,显然不可能。所以,他们需回到一百多年前。
在云山异境的第九座山顶上,封印着一些五彩斑斓的小圆球。
世说,这些小圆球由盘古大神死后所剩的灵识凝结而成,大小如同仙丹,总共仅有九颗。只要吞下一颗,便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名曰“云团”。
有多少人想回到过去?回到过去就意味着可以再与自己已逝的亲人、友人、爱人再见一面,何等难得?
这是盘古对于世间生灵的最后一丝悲悯。
不过,因吞食云团而回到过去的人,并不能改变历史轨迹,只能窥探过去光景。如若越界,便会遭到天道的惩罚。
修鹤按照白烨的吩咐,从第九座山上取了两颗云团回来,一边道:“云团如此珍贵,玉帝却要将它却用在查案上。他为了这个儿子,还真是舍得下血本。”
青槐站在白烨身侧,接过云团,恋恋不舍地说:“我走的这段时间,一定要帮我照顾好绒球哦。”
修鹤笑着颔首。
她犹豫片刻,吞下云团,感到意识开始变得不那么清晰。
她努力保持清醒,起初尚可看清修鹤点了一支绣香、听清他念了往生诀。渐渐地,似有七彩的云雾遮挡了自己的视线。
朦朦胧胧中,她仅能看到一个身影在自己边上,往生诀也变成了歌谣,听不清在歌词,却觉得那曲调格外触人心弦。
眼前景象愈来愈模糊,逐渐,她闭上了双眼。
时间不断地更替,昼夜日月交接,四季节气变幻,三界风光轮转。
七月夜里,朗朗风清,皎皎月明。近来的天空没有什么星子,仅有一颗长庚星尚有些微弱的光。一百六十年前的西池皇宫在漆黑的夜色中矗立着,显得格外苍凉。
青槐从混沌中悠悠转醒,觉得身下十分温暖,鼻息间尽是熟悉的香味。
眼见白烨还未醒来,她心下略有些担忧:方才从天上坠落的时候,白烨挡在自己身下,自己最近吃得多,要是把他砸晕了怎么办?
按照原定的抵达时间,这一天,应当是琼九刚在诸神仙面前拒婚,与玉帝决裂的第一天。
在二人醒来后,应当以下凡历劫的借口,住在皇宫里,接近琼九或是她的夫君唐祈,由此查明真相。
青槐环顾四周,此处朱墙黄瓦,左边是一方清泉,里头开着几簇芙蕖,右侧种着许多海棠树,前方是一个假山,恰好遮蔽了他们。
这里似乎是皇宫的某处庭院。
此时白烨未醒,青槐才成仙一日,尚无神力,不敢贸然行动。便做贼似的从假山后探出头,只见前头大殿亮着灯,牌匾上龙飞凤舞着三个大字:春歇殿。
此刻殿门虚掩着,门口一左一右站了一个守夜的宦官与一个小宫女,两队侍卫在来回巡逻。
似察觉到了来自暗处的目光,一个侍卫朝假山处看过来。
“谁在那?!”
两队侍卫立马围了上来,抽出半把佩剑,警惕地看着他们。
青槐被这阵势吓了一跳,有些慌张。正欲开口,一只手搭在了她肩上,身后传来白烨的声音:“别怕。”
白烨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带着她从假山后转出来,负手立在侍卫面前,不怒自威。
殿中之人似乎也听到了外界的动静,虚掩的门被推开,只见一个女人款款走到檐廊下。
那女人绾着发,不加珠饰,仅簪了一根雕花牡丹银簪,面如初春之花,神似严冬之雪。气质威风凛凛,仿佛一抬眼,便会有千军万马遮天压地而来,隐隐有大将之风。
她穿着一身淡紫色长裙,长裙边角处勾勒的一枝二月梅从裙角漫至中腰开得妖娆。
她眯着眼,手中缓缓摇着一柄团扇,扇面以金线并血线绣了几朵海棠。
青槐皱着眉头看着那海棠,似乎觉得,有几分眼熟。
她打量了二人片刻,有些疑惑地开口道:“白烨?”
白烨抬眼,作了一揖道:“琼九将军。”
“我早就不是天将了,”琼九摇着扇子,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玉帝派你来的?”
她摆摆手,周围的侍卫悉数散开。
“我来历劫,玉帝安排我住在皇宫里。”白烨道。
琼九定定地看着他,显然不大相信,说:“每个神仙命中不过退病、□□、妄心、魔镜、真空、换骨、苦海七大劫,你已一百五十余岁,哪个劫没历过?莫不是诓我的罢?”
白烨拉过青槐,看着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回答道:“□□劫。”
青槐被这个笑怔得汗毛都竖起来了,心中不由得惊叹:他胡说八道的本事真是出神入化啊。
琼九被他噎了一下,思考了一阵。从前自己在天上的时候,似乎确实没听闻过白烨有什么绯闻逸事,兴许他真是来历劫的?
只是,她才刚被玉帝抽去仙骨打入人间,白烨就来历劫,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她将信将疑地瞥了青槐一眼,叫来宫人,与她耳语几句,给他们安排了一处宫室。
一个粉衣小宫女提着灯盏领着二人在皇宫里走着,先是经过了一条窄小的回廊,路过一个花房。接着又在假山花榭中穿梭,出来后复前行数百步,围着湖泊走了一阵,踏过一个长桥,穿过交相成荫的绿树,总算见到了朱红色的宫门,上书四个大字:江离别苑。
青槐哪里见过这阵仗,她本来就是路痴,再被宫女带着一绕,脑子里稀里糊涂的,只觉得分外眼晕。
琼九将他们安排在了一个离自己居室最远的地方,言外之意分明是让他们离她远点,少来找事。
江离别苑宽展幽深、清净闲逸。院中有假山清池,清池边铺着各色瑶草琪花,墙角边长了两棵杏树,这时节已结了不少杏子。殿前有不少湘妃竹,窗台上还摆着几个盆栽,栽着几棵汀兰芷草。
粉衣宫女推开殿门,点上灯,说:“此处是公子的寝殿。”
接着又领青槐向右走几步,亦点了灯,道:“这里是姑娘的寝殿。”
说罢,便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夜已深,青槐躺在榻上,有些认床,辗转反侧难眠,回想着方才光景。
那个女人,立如松柏,风姿绰约,原来她就是天将琼九。
她即便是被除去了神籍,变成一个凡人,扎在人堆里也一样光鲜夺目。
记载神史的长生跟青槐说过,琼九是瑶池王母最小的女儿,虽是生而为神,却并不高贵。因为她是瑶池王母的私生女。
瑶池王母生下她后,便将她弃在了昆仑山上,等着昆仑山的异兽将她叼走。
那时,轩辕拓还不是玉帝。某一日,轩辕拓奉白氏玉帝的命到昆仑山去给瑶池王母递帖子,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女婴琼九。
他探入琼九的灵识,感觉她的魂魄炽热无比,有些像……天上的太阳。他想,兴许这是上古哪位尊神的魂魄,便将琼九捡了回去。
琼九刻苦修真,修为进阶极快,慢慢地,便成了轩辕拓的左膀右臂。
在白氏族长将玉帝之位禅让给轩辕拓后,他便提拔了琼九做天将,一统天界兵权。
此后,诸神仙忌惮着琼九的实力,再也没有人敢拿她是瑶池王母不要的私生女说事。
思及此处,青槐十分感慨。从今往后,她也要好好修炼,因为只有自己强大,才没人敢欺负自己。
她没有安乐的家庭、幸福的童年,她只有一段被人厌弃、流落四海的往事。这段记忆,早就成了把铁烙,在她心头深深地印上一个伤疤。只有变强,这道伤疤才有可能痊愈。
想着想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泪眼婆娑中,她莫名感到身畔渗着凛冽寒意。
嘀嗒,一滴透明的液体滴在她脸上。
青槐感到不对劲,伸出手指碰了碰,胃里翻江倒海。
她颤抖着抬起头,差点吓晕过去。
一条蛇缠在床架上。
倘若是普通的蛇,倒也没什么,但,这条蛇却有一张人脸。
那是一条黑蛇,脸却惨白如纸,眼窝是两个空洞,没有眼珠,青色的獠牙十足有三寸长,身上还散发着腥臭味,正在缓慢朝她靠近。
方才那滴黏液,竟是它的口水。
青槐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怎么又来吓她啊?!
青槐深呼吸一口,撒开腿就朝外跑。
她撩开床帐的时候,眼泪都快被吓出来了。
她明明记得自己睡前锁上了大门,此刻却大敞着,满殿皆游荡着各种各样的鬼物。
有的眼珠子挂在脸上,拖着长长的舌头;有的连躯干都没有,仅有一件半透明的红色衣袍在半空中飘荡着,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有的则仅余一截手臂,在地上一通乱抓,云云。
一回生二回熟,她立马朝白烨寝殿的方向跑。临出门还与一个没有头的尸身擦肩而过。
眼看着那些鬼魅就要追上她,也来不及敲门,她直接一把撞开了垂花木门,大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才刚刚褪下外袍的白烨听到呼声,叹了口气,他就知道琼九会使些阴招。
她虽被除去了神籍,修为尽散,但画几道符来吸引些魑魅魍魉的本事还是有的。看来她对他们戒心很重。
青槐边呼边朝他身边躲去,白烨在手心画了个符,朝它们打过去。
一时殿中火光乍现,那些源源不断闯进来的鬼魅立马燃烧了起来,散发着一股焦臭味。
他拿锦帕掩着鼻子,看神色,显然对琼九的做法十分不满。一挥手,便将这些正在燃烧的鬼物变走了,连带气味也没有了。
青槐看了看空荡荡的大殿,又看了看白烨,说:“它们去哪了?”
“琼九的寝殿。”白烨轻描淡写地说。
青槐:“……”
“不晓得琼九还会做什么,今夜你先歇在此处罢。”白烨补充道,语气还透着几分不快与无奈。
青槐有些犹豫地盖上被子,说:“那你怎么办?”
“我不睡。”说罢,他便放下帷帐,盘腿坐在床角入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