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莫名
倘若说昨天皇帝的态度突然和缓起来,是因为喝醉了酒,那今天又是唱的哪一出?人人都说皇帝勤政贤明,总不能大白天也喝醉了吧。
心里犯嘀咕,但再嘀咕也猜不出所以然,不如少纠结。于是她摆出端庄的笑,走到他跟前行礼:“臣女给陛下请安。”
皇帝和缓着声调说话时,嗓音像块触手生温的玉:“起吧。”他看着她的眉眼,灿然而明媚,日光疏影里,是一张年轻娇嫩的面庞。
他顿了一下,转头调开视线:“朕今天来,是有事要找你。”
不知是什么大事,不打发人来传,要皇帝亲自跑一趟。清浅做出个洗耳恭听的姿势,之听皇帝突然换了话茬:“你来宫里住多久了?”
“回陛下,大概有半个月了。”
皇帝点头道:“那你与乔太傅也有半个月没见了。想家吗?”
不能说不想,不然显得不孝悌,可也不能说想,不然好像皇宫让她住得不满意一样。她略作斟酌,很快便答道:“宫里处处都极好,只是见不到家人,心里惦念。”
“那真是巧了,朕找你也正是这事。过两天朕要到京郊的行宫去,接见高车的使节。你既惦念家人,要不要随朕同去?宫外规矩没那么多,想见面也方便。”
清浅是真的惦记父母和弟弟,自然是想去的。且皇帝邀她同去行宫,既给了脸面,又便于亲近,太后必定也高兴得紧。虽然她觉得这邀请来得莫名其妙,可似乎也没道理拒绝。于是她爽快地谢恩,这事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皇帝的目的达成,事情按照计划一步一步进行,到时候行宫里就能唱一出好戏了。他心情好,不急着离开,留在原地继续观赏满园的春色。
风和日丽,树叶被吹出细小的声响,面前的女子鬓边的一缕碎发随风微微来回飘动,看得人心里痒痒,想伸手去绾一绾。
这念头刚生起,他便下意识觉得危险,立刻用理性压制下去。说来也好笑,只能棋子一样任家里人摆布的姑娘,有能给他造成什么危险呢?况且他表现得越亲昵,这场戏就越真,乔家和赵家也就越容易上套。
清浅知道自己有机会出宫逛逛,见见亲人,也由衷高兴,不明之人伪装太后带来的惊悸也好了大半。皇帝不愧是天下的主宰,有他出手,连出宫都轻而易举。唯独想不通的就是皇帝为什么态度和之前不大相同了。从前看见她就像没看见似的,自从昨天醉了酒,不仅会言语上关怀她,还会安排她出宫见家人。
想不明白,她实在好奇,抬眼偷偷打量他,却见他正盯着她的长发看。
“臣女的头发上沾东西了吗?”
皇帝闻言一滞,握拳掩嘴轻咳一声:“没什么。”随后又转头不理她了。
这拒人千里的态度似曾相识,看来之前她觉得皇帝的态度有所转变,大概是误会。讨好皇帝的任务仍然前路漫漫。
两个人在花园里干站着,也不是个事。清浅还记得太后的嘱托,便主动向皇帝问:“陛下站得久了,要不要来养性斋喝口茶?我身边的淡月沏茶的手艺极好,温度火候把握得都是一绝。”
结果皇帝并不赏脸:“朕还有事,就先走了。等去行宫的安排定下来了,朕再派人知会你。”
不来就不来吧,她一个人更自在。清浅送走了皇帝,一个人回到了养性斋,又把要去行宫的事告诉了淡月。
“这是大好事啊!圣上对您可真好。”淡月喜道。
清浅听了立刻摇头:“没有的事,我感觉他对我有成见得很。”
淡月奇道:“圣上怎么会对您有成见?”
清浅与淡月交了心,也不多瞒着她:“我其实就是太后娘娘硬塞给他的嘛,他肯定不乐意别人插手摆布他,看我也就不顺眼。之前天天对我都客气疏远得不行,最近也不知道为什么,态度变得好了些,但有时又会一下子冷冰冰的……真是变化多端,匪夷所思。”好在她看得开,不把皇帝的态度真的放在心里介意,不然天天猜皇帝的心思就够她心累了。
淡月捂嘴笑:“变化多端,匪夷所思……您还真敢说。其实圣上未必讨厌您啊。只要是男人,就没谁讨厌漂亮的姑娘。您往那一站,跟幅画一样,谁看了能不喜欢?奴婢觉得不是您的问题,只是因为圣上有些不近女色,对所有女孩子都那样。”
“不近女色?”清浅好奇问道。
淡月下意识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我告诉您,您可别说是我说的。”见清浅点头,她才继续,“咱们圣上,对女孩子都特别冷淡。以前圣上当太子的时候,宫里给安排了几个御前的女官……其实就是当通房送去的,用来让太子爷学本事。结果几个女官送到太子爷跟前,他抬头看了一眼就皱眉,立刻把她们打发走了。这事让当时的先帝爷知道了,好说歹说,跟太子爷说这是必须的教化,太子爷拗不过,才留了两个人,一个管茶水,一个管花草,但还是不让近身。太子爷对身边的伺候的人都宽仁,该赏的时候大方,也从来没有刁钻的要求,算是顶好伺候的主子。当然,他对女官也从不苛待,只是总觉得哪里隔着一层似的,就像您说的那样,冷冰冰的。”
这么一听,原来皇帝从当太子时就对女孩子爱答不理的。这样一来倒解释得通了,不然一个皇帝,怎么会连侧室通房都没有?一个不近女色的皇帝,倒是真的古怪,太后的计划恐怕要泡汤了。虽然太后的计划也和她将来的位份息息相关,可是因为她并不真心在乎那些虚名,所以反而有种置身事外看好戏的心态。
两个人闲聊了一会,又忙活起来。马上要去行宫,很多东西都需要准备。她和淡月一起挑了些春天的衣裳,打点了细软零用,又琢磨着一起做个风筝,带到行宫去玩。
淡月手脚很麻利,三两下把一截竹子削成了细条,用来当风筝的骨架,又拿出些丝绢,裁成一片一片的,细细贴在骨架上,最后再缠上线绳。清浅不会动手做,但是会画画,便提笔在风筝面上画了翅膀、尾巴、和长长的喙,一个活灵活现的燕子风筝就做好了。
正说着要去外面试试看能不能飞起来,养性斋却有客来访了。
来人是太后请来的太医,担心清浅之前吃的药有诈,要给她诊脉。
“太医怎么来了,姑娘哪里又不舒服了吗?”淡月怪道。
清浅叹口气:“忘记跟你说了。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有个面生的小太监来送药?那其实不是太后宫里的人。”
淡月吃了一惊,脸有些发白:“那,那……那是谁?”
“不知道,”清浅摇摇头,“太后娘娘说了会去查的。派太医来也是以防万一,怕哪味药喝得不对。”
淡月余悸未消,在一旁愣着。太医为清浅诊了脉,说是并无大碍,又转过头来问:“听说姑娘认得里面有什么药材,现在还记得吗?宫里的药材不能随便开,只要去御药房一查,一定有迹可循。”
清浅记性好,把药名说了个八九不离十,太医一一记在纸上,便告辞了。
太医出了养性斋,拿着方子到御药房打听,问有谁开过这些药材。
御药房的掌事见来人是太后身边的太医,不敢怠慢:“大人放心,咱们御药房管的严,所有的药材出库都有记录,对不上号是要掉脑袋的。毕竟是药三分毒,万一混进了贵人们的吃食里就出大事了。”
掌事嘴上话说得满,拿过方子却皱起了眉。他沉吟半晌,一口咬定说没有:“咱们这最近没人领过这些药。我看都是些寻常的温补药材,说不定是谁从宫外带来的也未可知啊,对吧。”
一个太医,查案本就不是他的本职工作,一听这话也不去追根究顶,直接去把情况回禀给太后。
御药房的掌事眼见太医走了,招呼来一个小太监,吩咐道:“去,找御前的福全公公,就说御药房有要事,劳烦福全公公跑一趟。”
当晚入了夜,乾清宫里,皇帝更了衣正打算就寝,却听福全在外说有要事禀报。
奴才等闲不会叨扰主子休息,既然深更半夜地也要来回禀,必定是了不得的大事。皇帝叫进,听福全絮絮地上报,面上的表情一开始还兴致盎然,后来渐渐换了个不悦的脸色,随后又嗤笑了一声。
皇帝挑眉问:“原话真是这么说的?有没有添油加醋?”
“这么重要的内容,奴才们哪敢啊!奴才仔仔细细确认过了,就是这样的……”福全一边回话,一边觑皇帝神色。
皇帝倒也没恼火,只是嘴角勾起个莫测的弧度:“倒是有趣。你去,照我说的办……”
福全竖起耳朵听吩咐,领了命从皇帝的寝殿退出来。
皇帝这是什么用意呢?不像是生气,可也不像是开心,又交待他去找乔姑娘……
福全思量许久,也猜不透皇帝的想法,只觉得皇帝在乔姑娘的事上与往常行事果决手起刀落的作风不大一样,七拐八拐弯弯绕绕的,倒叫人看不清了。
虽然猜不透,可皇帝的吩咐绝不能怠慢,于是他也不耽误,赶紧办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