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算计
皇帝看着眼前的人,灯火昏黄,五官看得不那么真切,但他能想起她明媚的眉眼,玲珑的鼻尖,和淡粉的唇瓣。酝酿好的话到了嘴边,却又犹豫起来。
这计划他已盘算了几日,这才终于敲定下来。今天是个好时机,皇帝事先吩咐了福全,让他领着仪仗看准时机退下。万事俱备,只待付诸行动。他不是犹豫不决的人,不论是打压争夺皇位的兄弟,还是平定凶悍的高车部落,他从来举重若轻,杀伐决断。今天竟然对着一个柔弱的女子犹豫,实属罕见。
不过这事一本万利,能达成他的目的,没有不做的道理。皇帝是个理性的人,犹豫也只是一瞬。他启唇和煦道:“听太后说,前几日你身子不舒服,如今可大安了?”
清浅闻言一愣。皇帝今天真是一反常态,怎么突然关心起她来了?
虽然一头雾水,但她还是丝毫不错规矩,答道:“多谢陛下关心,已经全好了。”
他点点头:“还是要少吹风。朕送你回去。”
清浅更懵了。又是关心她,又是送她回去,没有丝毫逾越或不合理,可由处处透着股蹊跷。想来想去,只有“皇帝喝醉了”这一个可能性。
喝醉了没关系,横竖太后发了话让她勾引皇帝,现在皇帝醉了,有了机会,她没有不接着的道理。于是她盈盈向他微笑,从善如流地应了:“臣女谢恩。”
她对他笑,他却一顿,蓦地转开了头。
这一转头,皇帝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疏离。二人一路沉默,走回了养性斋。
淡月正候在门口,见到皇帝送清浅回来,吃了一惊,立时低头行礼。
“劳烦陛下跑这一趟,”清浅在门口站定,摆出个送客的姿势,“夜深了,臣女恭送陛下。”
皇帝身量高,垂眼打量她。涉世未深的姑娘,根本不会往男女之间更进一步那边想。不过这样也好。
不过现在情况变了,别的安排也要跟着变。
他看向清浅身边的宫女,忽地开口,清冷的声线有慑人的魄力:“伺候的时候多上心,沏茶倒水都注意点,陈的茶喝不得。”
淡月惶然应是,头伏得更低了。
在清浅听来,皇帝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也是句关心,便谢了恩。二人目送皇帝离开,这回了院里。
当晚清浅歇下后躺在床榻上,看着月光从窗纸透进来,给房内的墙壁蒙上一层银色的月辉。她想起从前看过的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其中一个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似乎也曾在月下相会。她又试图回忆那话本的名字,却迟迟想不起来,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这天她做了许多零零碎碎的梦,梦见五月里的槐花香气,夏夜里小溪边的蝉鸣,一川烟草、满城风絮,还有星空下一双琥珀般的眼睛。
宫里都要听上头吩咐行事,没人提起让她再去御书房的事,她也就不必再去。转过天来,闲来无事,清浅便去了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让她坐在身旁,问道:“昨日哀家安排你与皇帝独处,你们相处得如何啊?”
这里说的独处,便是昨天太后让她送皇帝那件事。
清浅回忆:“昨天圣上喝得很醉,话也比平时多。圣上问了臣女的身体,还送臣女回了养性斋。”
太后心道怎么会醉,皇帝酒量向来好,昨天晚宴上不过是些果酒,根本不会喝醉。既然没醉,话又比往日多,那就是好兆头。她并不说破皇帝其实没醉,只满意地点头:“不错,多多照面,一来二去就熟了。”
侄女和皇帝有了好苗头,一切进展顺利,太后心情颇佳,留下清浅闲聊。
“前几日太后娘娘送来的滋补药材倒是真的有用,”清浅指指自己的脸颊,上面隐隐透出婴儿般的浅粉色,“这气色倒比没病之前还好呢。”
太后闻言一顿。自己特意嘱咐了不要送入口的的东西,以免脱不清干系,何来送药材一说呢?打量清浅表情,倒是毫无异样,不像是诳自己。于是她也不动声色,试探道:“陈嬷嬷回来还跟我说起呢,你收了她送去的药之后,脸色越来越好,定有每日在喝,没辜负哀家的心意。”
“陈嬷嬷?”清浅一愣,“来送药的不是陈嬷嬷,是个面生的小太监啊……”
太后蹙眉:“那太监长什么样,可还有印象?”
清浅摇头:“臣女只是远远地看,已经记不清了。去接东西的是臣女身边的宫女,说是有慈宁宫的挂佩,错不了。还看了包里的东西,的确都是药材,没有问题的。”
“药渣还有剩的吗?”
“没有了。”
是谁谎称自己送药呢?赵家的手伸到了宫里?那几个太妃里有人心思活络了?还是另有其人?一时也理不清头绪,太后叹口气:“这件事哀家会去查,回头再找个太医给你瞧瞧,以防万一。”
清浅答应下来,心中却隐隐泛起一股后怕。
送药的人身份不明,万幸没有大碍,假若这是毒药……恐怕自己现在已经没命了。原来宫中的锦绣的表象下,不仅争权夺势,还有人存着如此阴毒的心思。
慈宁宫的雕花窗格微敞着,透进一股风来。明明已经早春,她却感到一阵透骨的寒冷,慢慢渗进四肢百骸里。
内阁的值房里,风吹动案上的书卷,皇帝一挑眉,下首的人便立刻去阖上了窗。
“继续。”皇帝道。
下首那人应是,拱手道:“送去乔府的锦袋只那一个,后面就没再送了。安插在乔府的人说,乔铮看了后就派人去物色佳人了。”
真是可怜。女儿可能要出意外,作出的反应不是保护她,而是准备个替代品。
皇帝点点头:“证据搜得怎么样了?”
“乔铮行事小心,等闲不与他们联系,一时抓不到把柄。”
这样正好,敌人如果太弱,就没了狩猎的乐趣。皇帝一笑:“无妨,继续盯紧了,朕会让他们得意一阵。人一得意忘形,就失了警惕,早晚会露出马脚。”
“是。”
“赵家那边的动静呢?”皇帝又问。
“回禀陛下,已经找了人给赵家煽风点火,说您昨夜大宴与乔家之女相谈甚欢。不过赵家暂时没有动静。”
“好戏才刚开唱,早晚会让他们坐不住。你只管两边都安插好人手,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来和朕禀报。”
“属下遵命。”
交待好了事情,皇帝走出内阁值房。他喜欢偶尔散散步,有种偷得浮生一日闲的惬意。
到春天了,万物生发,眼前的树也抽了芽,嫩绿的颜色蕴着股生机,看起来十分养眼。
原先只有乔家,要办了他们略微有些棘手,眼下赵家也来了,反倒方便一道解决。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来煽风点火,让乔家和赵家互咬,到时候他只需坐山观虎斗。等他们两败俱伤,再拿捏就轻而易举了。
福全跟在一旁伺候,眼瞧着皇帝心情颇佳,似乎有散步的雅兴,便进言道:“陛下,您前几日甚是繁忙,今天得闲,要不要四处转转散散心?”因为御花园里有那位姑娘,福全忌讳言多必失,特意绕开了说:“奴才听说,武英殿外的那排柳树现在正长得好,小风一吹,看着别提多舒坦了。”
吹面不寒杨柳风,想来是个极好的景致。他正要应下,却又突然停下脚步。既然他现在要抬举乔家,让他们放松警惕,那便可以多去找找她。自己和她相交甚笃,乔家便越放心,也越有机可乘。
“陛下?”福全摸不清他的意思,问道。
只见皇帝心情似乎比方才更好了,声线轻快:“要说看景,还有更好的去处。摆驾御花园。”
福全一边应喏,一边纳罕。圣上这是怎么了,前一阵一听乔家的事就皱眉头,今天兴致倒高,还上赶着要去有乔家人的御花园。不过纳闷归纳闷,皇帝的吩咐自然要照办,忙领着一众天子的随行,跟着皇帝往御花园去了。
另一边,清浅从太后宫里告辞离开,仍然心有余悸。
她走在巷道上,巷道两侧是绵延的宫墙,放眼望去,看不见尽头似的。她心中泛起一股乏力,感觉前路晦暗不明,却又找不到出路。她原本以为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只要放平心态,自然会有开怀的心境。没想到自己即使什么都没做,也会被人盯上,遭遇算计。
清浅难得有消沉的时候,不开心的事情总是转眼就忘,但这次关乎了性命,还是难免心惊。
只是这心惊没持续多久,就被另一种惊异取代了。她一路往回走,刚进了御花园的大门,就见前方的千秋亭附近有一群人。
鎏金华盖的尖顶,雕栏画栋,白玉石台上有个人凭栏而立,下方簇拥着十数名随从。台上那人身穿日月龙纹的玄衣,腰系青色罗带,轩轩而立,台下不远处有池水潺潺。他负手站着,有种傲然的恣意,还有羽扇纶巾的况味,仿佛万事都尽在掌握之中。
那是皇帝。清浅远远看着他,正寻思今天皇帝奇怪,突然跑到了御花园来,却见皇帝眼神好得出奇,立刻就发现了她。
他看了她一会,忽然轻轻笑了,然后朝她招手,示意她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