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慎刑司

转过天来,陈嬷嬷和清浅要去内务府,挑拣一名宫女接替淡月的位子。

内务府不是一个单独的宫室,而是诸多院落的合称,占了洋洋洒洒一大片地方。宫内的诸多繁琐事务,都由内务府掌管。修葺造办,吃穿用度,库存典藏,宫人调配,大小事宜均设有专管的机构。

清浅是头一次来这里,陈嬷嬷一边指着各个厢房梢间,一边絮絮地介绍:“这是广储司,那是慎刑司。过了出了北边那道拱门往里走,就是造办处。咱们今天要去的是敬事房,往后姑娘晋了位,少不得要和他们打交道……”

她一面做样子听着,一面偷偷留意慎刑司的方向,心里盘算等下找机会进去,同淡月当面谈两句。

正思量着,一抬眼看见了御前大太监福全的徒弟小年。

小年双手捧着个托盘,上头盖着块锦布,虽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但想来颇为贵重。他迎面见了清浅,立刻上前请安:“乔姑娘万安。您来内务府了啊。”

这是句不咸不淡的问候,不期待什么实质性的回答。这就好像平常人们见面互道“您吃了么”,也并不是真的好奇对方吃没吃饭一样。

于是清浅也随口答道:“你也来内务府办差啊,辛苦。”

原本是随口一问,结果没成想这小年打开话匣子一般回话:“可不是么,替师傅跑腿办差。圣上有令,让把这个从广储司调出来,您看,”他把手上东西往上一托,“上好的翡翠簪子,缅甸进贡的。您知道要送给谁么?”

清浅很疑惑,既不明白要送给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话这么多,只摇摇头。

小年继续倒豆子般道:“是圣上要赏给赵家小姐的。前一阵赵家的大人进京,刚巧提到赵家小姐也迁来京城了,且过两日就是她十八岁生辰,所以圣上就下旨要赏赐贺礼。圣上待赵家小姐着实亲厚,毕竟那是圣上的亲表妹……”小年又念叨了一番皇帝对那名表妹多么恩惠隆重。清浅随口说了几句吉祥话,随后小年便告退了。

她之前好像确实挺太后提起过赵家,那是皇帝生母的娘家。原来赵家也有位姑娘进京了,皇帝还要给她赏赐呢。

不过御前的人向来嘴最严实,皇帝的事一个字都不敢多透露。今天谁也没问他,这小年自己主动说了这么多,实在是蹊跷。再想想,他是御前红人福全的徒弟,按道理来说受到的指教是最多的,按说不能领会不到上面的用意。会不会,这是专门说给她们听的?

清浅有所疑虑,但并不说破,只暗中提醒陈嬷嬷:“御前的消息向来最不好打探,今天这小年倒是奇了,有点什么事全都说出来了。”

陈嬷嬷却对细节没多大察觉,只介意小年口中这位表妹:“确实巧,让咱们知道了这码子事。敢情前一阵赵家的人进京,还带了个女眷来。十八岁生辰,还在家里当小姐……这赵家的表妹怕不是有意瞄准了后宫啊。”

世间女子十五岁及笄,打这一年起就可以成亲,好人家的女孩都会有媒婆上门说亲,多半十六七岁也就嫁人了。这位表妹熬到了十八岁还不嫁,还在家里当闺阁小姐,多半是对婚事有别的想头。皇帝的表妹,等着不嫁人,又上赶着进了京城,图的是什么?必然是想进后宫。

陈嬷嬷身为太后的心腹,感到了一股危机感。如果赵家也想送人进后宫,那么于乔家来说是个很大的威胁。首先赵家必然会和乔家争抢皇后之位,再者说,不论最后哪一方当了皇后,另一个凭着家里也能彼此分庭抗礼。到时候不论后宫与前朝,赵家都会成为乔家的阻碍。

清浅也听出了赵家表妹要进宫的苗头,只不过没陈嬷嬷那么多想头。都说后宫佳丽三千,皇帝身边终究会有许多女人的。有她自己,有赵家表妹,将来还会有更多。她明白这就是自己的将来,也早已接受这一事实。并不感觉吃味嫉妒,也不会自怨自艾,只觉得有些怅然。

另一边,小年带着赏赐回到了皇帝那里。

皇帝正心不在焉地捧着本书,听见福全通传说小年回来了,立刻把人宣了进来。

小年作揖道:“回禀陛下,您交代的差事,奴才已经办好了。奴才方才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乔姑娘她们,随后装作无意,把赵家的事都说给她们听了。”

方才在内务府,小年与清浅她们的闲聊,其实是皇帝授意的。淡月被揪了出来,然而背后其实是皇帝暗中命人下毒,这件事不能暴露。怎么才能遮住呢?一来找个替罪羊,让太后怀疑赵家;二来堵住淡月的嘴,坐实赵家的嫌疑,死无对证。这样一来藏住了自己,二来挑拨了乔家和赵家,一石二鸟。

只要她把小年的话听进去,对赵家有了芥蒂,这事就算稳了。

于是皇帝问道:“她什么反应?听出来其中关窍没有?”

小年回忆了一番,随后答道:“乔姑娘听了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恭喜了赵家小姐几句,又赞陛下爱重臣民。不过奴才太后身边的陈嬷嬷也在场,当时脸色不大好看——估摸着至少陈嬷嬷是听者有意的。”

也算还行吧,太后身边的心腹知道了,自然会禀报给太后,目的也就达到了。

皇帝按说应该满意,可实际上却感觉心里不那么舒畅。“听了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恭喜赵家小姐”?他又想起来之前淡月报信来,说乔姑娘对他的评价是“变化多端,匪夷所思”。这么看来,感觉她对他并不怎么上心,也不大景仰他。

天子之尊,习惯了高高在上。他可以不待见别人,别人却不可以不待见他。

他感到不豫,不觉间蹙起了眉。虽然理智上明白于这些小事上计较并无益处,可到底人非草木,心里的郁结不可能立时消解。

小年在一旁见皇帝一言不发,神色愈发不快,吓出一身冷汗。

怎么的了?这差事办得好好的,没出什么岔子啊。皇帝这是怎么了,究竟是哪里不称意了?

他正心惊胆战,只听皇帝终于开了尊口:“行了,你退下吧。”说罢他又吩咐在旁侍立的福全,“派人把这东西赏给赵家小姐吧。安排后天就启程去行宫,顺便知会赵家一声,让他们预备着来面圣。”

赵家和乔家都一样,眼巴巴盘算着后宫的位子,他心里都清楚。给赵家递个橄榄枝,皇帝燕居行宫,大好的机会,只要赵家有心,必定会趁机把自家小姐送来,在皇帝面前露脸。

想到这里,他心情忽然又好了起来。他从小到大冷眼旁观皇考的妃嫔们,得出个结论——后宫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拈酸吃醋的。乔家姑娘也会跟着去行宫,总会目睹她的竞争者,眼看有个人上来抢食,到时候她还能坐得住吗?

“是,”福全领了命,抬眼觑皇帝神色,似乎没刚才那么不快了,又问,“那奴才就命人去准备,再通知各处,后天出发。”

说罢,福全携着小年正要告退,只听皇帝突然又开口:“等等。养性斋那边,你不用通传了,朕亲自去跟她说。”

从皇帝殿里退出来,小年松了口气,跟自己师傅请教:“师傅,刚才圣上看着不大高兴似的,是我办差哪里不妥吗?”

福全两手揣着袖子打了个哈欠:“差事你办得没问题。不过以后沾了养性斋的事,你可要多上点心。”

“之前您不是教我,养性斋那边不用太巴结,早晚要……”他忽然警惕地四处环视,闭上了嘴没再往下说。

福全天天跟在皇帝身边,风吹草动都能察觉。近来皇帝在养性斋的事情上常常阴晴不定,有时不快有时称意,他已经见惯不惯了。他伸手朝小年后脑勺来了一记:“此一时彼一时,看不出来最近圣上对养性斋上心,很不同寻常么?”

“确实。圣上到底是什么想头呢。”小年不解。

“做奴才的,只需要搞清楚圣上乐意咱们做什么,不乐意咱们做什么。其他都是虚的,咱们办的事能讨圣上开心,这才是实打实的。”福全教诲道。

小年似懂非懂地应是,帮师傅一起张罗出发往行宫去的事宜了。

另一面,清浅正和陈嬷嬷在敬事房里。既然此行冠了挑宫女的名头,就必须走个过场。看过了敬事房预先筛出来的几名备选的宫女,个个都长得匀称,没什么可挑拣。陈嬷嬷是宫里的老人,识人有经验,在一旁向那几名宫女问话,试探她们是不是老实忠厚,够不够勤快。清浅在一旁无事可做,便随手翻看宫女们的名簿记档。

所有的宫人,在入宫后敬事房都会有一份记档,上面记着入宫后赐的名字、年纪、生辰八字、籍贯、以前在哪里当过差,诸如此类的内容,以便管理。

她不经意间翻开一页,竟然见到“淡月”两个字赫然纸上。

好巧不巧,这是淡月的记档。她一行一行地看——,嘉兴府人氏,无病无恙,分配至……

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原本该写着她分配到了哪个宫殿的位置,变成了个长长的墨点,看不出原来的字迹。

继续再往下看——从三品,年俸六十两。

从三品?会不会高了些?

清浅对宫女的品级不大了解,只隐约知道宫内等级森严,不同的品级自然有不同的分配。她一个尚且没有位份的人恬居养性斋,竟会分得到从三品的宫女么?

刚巧这时陈嬷嬷问完了话,来向她回禀:“奴婢看这几个都还不错。只是咱们不得不多个小心,依奴婢看,还是回禀给太后娘娘,等娘娘有了示下,咱们再把人定下来不迟。”

清浅不挑拣,自然没有意见,便应声赞同,随后又试探着问:“陈嬷嬷,跟您请教件事。像是分配给我养性斋的宫女,她们年俸一般都是多少啊?”

陈嬷嬷略作回忆,答道:“宫里规矩多,宫女的分配也是按品级来的。姑娘现在尚且没有位份,所以只能屈尊用一名七品的宫女,年俸也就十五两银子吧。等姑娘将来晋了位,身边分配的人就多啦,到时候身边除了七品的普通宫女,还会有一名掌事女官,三四名女史。事女官是从四品,女史是正五品,她们的年俸便会多一些。”

“那嬷嬷呢?嬷嬷是什么品级?”

突然问品级,其实是略微唐突的问题。不过清浅是太后的亲侄女,陈嬷嬷也不疑有他,实话答道:“奴婢按说也该是从四品,不过有幸得太后娘娘看重,提拔了个正四品。”

清浅听着,心中暗暗觉得哪里不对。

陈嬷嬷平时在宫中来去,其他宫女都要向她问安行礼,算得上是品级颇高。太后身边的嬷嬷尚且是个正四品,还是破格提拔的,那么从三品……

她又回想起方才记档上那块墨迹,和从前淡月跟她讲过的宫中轶事。有个猜想在她心中呼之欲出,却又不大敢相信。

“姑娘?”陈嬷嬷唤她,“那奴婢现在就去慈宁宫向太后娘娘回禀了。姑娘可要同行啊?”

“啊……”清浅回过神来,思量了一下,道,“我还想再和这几位宫女多聊两句,劳烦嬷嬷先去吧。”

陈嬷嬷点头:“也好,聊聊看性子合不合得来,这也很要紧。”说罢她便告退往慈宁宫去了,留下清浅在敬事房里。

清浅象征性地和那几名备选的宫女闲聊几句,问问兴趣秉性,便很快告辞了。出了敬事房的大门,她四处打量,方才陈嬷嬷指的慎刑司,仿佛在西南方向。她在内务府的大院子里里沿着巷道一路走,七拐八拐,来到个略清冷的所在。小院里没有人,只有面前的厢房里像是有响声。厢房装的是双开的木门,上面有铁条的镶边,大大的铜锁,和一丛铁链,看着十分结实,十有八九就是慎刑司了。

她上前敲门,有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应了,随后屋里传来一阵利落的脚步声。门一打开,里面飘出一股湿气混着灰尘的味道,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刺鼻。

来开门的是个略上了年纪的姑姑,见了清浅有些疑惑,一时摸不清她的来头。

按理说慎刑司不可随意出入,这么擅自来敲门,是可以直接呵退的。可这姑姑也算在宫里熬了不少年,懂得看人下菜碟。眼前这姑娘面生,这姑姑并不认识,但看她眉眼相貌明丽不凡,衣着用的也都是上好的料子,那精致的绫罗由阳光一照,泛着流水般粼粼的光影,想必不是等闲之辈。

姑姑揣着份小心,迟疑问:“这位……您有何贵干?”

清浅微笑道:“我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奉懿旨进宫陪伴太后娘娘。请问这里是不是慎刑司?”

奉懿旨进宫陪伴太后娘娘……那姑姑恍然大悟,原来是太后那位侄女。太后娘娘接了侄女进宫,说不定将来就是皇后娘娘,这事宫里已经传遍了,即使她这种偏远地方当差的小角色,也有所耳闻。

既然有可能是皇后娘娘,自然不敢怠慢,甚至还要抓住机会好好巴结。那姑姑立刻热络起来:“奴婢听说过姑娘,听说过,恭请姑娘金安!没错,这里就是慎刑司。姑娘来慎刑司所为何事啊?”

清浅朝里看看:“送进慎刑司里的宫人都关在这里么?”

“回姑娘话,这里是关女犯的地方,太监犯事都要送去另一间厢房。咱们圣上治下严明,慎刑司里没什么人,所以现在就奴婢一个人在这当值。”

“那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淡月的姑娘?”清浅忙问。

“有的有的,”那姑姑忙道,“前两天太后娘娘遣人送来的,说是让她吃点苦头,好审问一番。”

找对了地方,守备又并不森严,一定能和淡月单独说上两句话。清浅松了口气,问道:“太好了,请问姑姑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去问她几句话?”

姑姑不明白各种缘由,只知道人是太后娘娘送来的,现在太后娘娘的亲侄女想来问话,这侄女又前途无量,自然没有不行的道理。于是她连声应道:“姑娘客气了,自然可以。淡月就在里面,奴婢带您去。”

慎刑司牢房的走道狭长,空气又闷湿,一步一步朝里走,人的身上愈发不舒畅。走了一会到了深处一个隔间,蓦地见淡月正蜷在小半堆干草上,衣服上染着污渍,手指和脸都红肿着。淡月听见脚步声,惊恐地抬起头,却迎面看见来人是清浅。

“姑姑能否行个方便,留我们单独说两句话?”清浅问那带路的姑姑。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举手之劳,自然要卖面子。那姑姑爽快地应了,却行退了出去。

“淡月,我来了,”淡月被带走没多久,清浅却觉得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我有话想问你。不管别人拿来什么证据,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想听你亲口说。”

越憔悴的人,眼睛会显得愈发大。淡月睁大眼睛,眼里泛着血丝,不知是因为哭过,还是因为干涩。她不说话,只有嘴唇一翕一合。细看下,那嘴唇也泛着红肿。

“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清浅见状心惊,忽然想起曾经在话本子里见过的割舌头之类的酷刑,忙双手捧起她的脸查看。

张开嘴,好在舌头还在。只是肿大得出奇,舌底泛着异常的棕褐色,齿茎也透着股白色,有的地方渗着血泡,比寻常涨大了一圈。

清浅从小没吃过苦,更别提这骇人的境况了。她声音有些颤,问道:“这是怎么了?你说话呀?不能说话了吗?”

然而淡月张着嘴,努力挣扎着,却只能发出“呃呃”的声响。

树影渐渐拉得又斜又长,天边漾满指甲丹蔻般的殷红。

天色晚了下来,清浅也从内务府辞了出来,缓缓朝养性斋的方向走。

路上没有人,只有她自己的影子与她亦步亦趋地相随。鞋底踏在方砖上,有沙沙的声响,更让她觉得四周寂静。

争夺,算计,下毒,谋害,酷刑。

虽然早就有了心里准备,但忽然亲眼见了,她仍然需要时间消化。

夕阳照在后背上,大概是暖洋洋的,可是风一吹,那股暖和劲又被吹得蒸发了一样,反而有种沁入肌理的冷意。

一路迷糊着回了养性斋,却见门口有几名小太监侍立。其中一个小太监见了她,忙上前问安,道:“乔姑娘回来了!陛下正在屋里等着您呢,您快请吧!”说罢便要来托举起她一侧小臂,搀着她往里走。

事发突然,她一时回不过神来,只下意识避开,问道:“陛下?陛下怎么来了?”

“终归是来找您的,您进去就知道啦。快请进吧。”

清浅就这么赶鸭子上架般进了正厅,见皇帝端坐在正中的高座上,双眸光华流转,正注视着她一路从门口走进来。帝王就是帝王,即使坐着,比旁人低上一些,仍有睥睨的气场。

她忽地感觉有些不自然,脸似乎要变红。这不是好兆头,她忙屈身行礼问安:“臣女恭请陛下圣安。”

“起来吧,”皇帝今天的语调带了点暖和劲,像纷繁树影间隙里簌簌朗朗的日光,“朕有事专程来找你。先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