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言语试探
到了掌灯的时辰,养性斋里点了灯,那灯芯燃得久了,上头的一小截烧成了灰烬,将落不落的,引得灯火来回地抖,晃得人心慌。
皇帝赐座,自然要识时务地坐下。只不过皇帝给她准备的侧座离他有些近,隐隐能闻到他身上的熏香味道,似有若无的龙涎混着别的淡淡苍氛,像甘松,也像白檀。
“前一阵提过的行宫那事,已经定下来了,”皇帝盘着手里的黄花梨木手串,“后天动身,会有专人来安排,你听安排行事即可。”
“是。谢陛下恩典。”清浅装作若无其事地应对,但心里有自己的盘桓。
刚才在慎刑司里,淡月说不出话来,却能通过点头和摇头向她示意。淡月说不了话,都是背后主使她的那个人为了封口干的。被抛弃的棋子,等着她的只有死路一条。这时清浅许她一条生路,答应无论如何会救她出去,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自然也就把真相和盘托出了。
她暗中审视皇帝,试图猜测他的目的。是他安插了淡月到她身边,又暗中送来了毒药……显然他的矛头指向自己身上。但自己还好端端地坐在这,说明要么是皇帝尚未得逞,要么是皇帝改了主意。
当一个人集中精力去想心里的事时,往往难以控制自己不经意间的表情和动作。她念头翻涌复杂,没注意到自己盯着皇帝看的目光算得上有些冒犯了。皇帝呢,也察觉了她探究的目光,倒是没有动怒,反而生出一丝玩味。
“你一直盯着朕看,是在看什么?”皇帝话里带着笑意,目光却不失凌厉,眉尾微微上扬,有英气的恣意。
清浅被问得一滞。这问题怎么答?盯着他看,自然是看他。盯着皇帝看确实是她不敬,直接点破就好了,做什么要绕着圈子问“在看什么”。如此没有营养的问题,想来是皇帝故意拿话挤兑她。
皇帝本就意图对她不利,这时一定不能唐突,要带着小心回话。
清浅倒也不慌,毕竟她自小长在乔府,也算个权贵之地,府里下人众多。下人们惹了位高权重的人生气,该怎么转圜,怎么拿巧妙地说话,她从小到大都看在眼里。耳濡目染就算从没实践过,也学了个十有八九。她想起这时都是该说奉承话,把对方高高地捧起来,再踩低自己。人一被夸,总是会开心的,感觉自己高高在上,胜过旁人,心里会变得从容,这时候最容易得意忘形放过别人。
于是她转了下眼珠子,略作思量,答道:“臣女是因为,因为……陛下的眼睛特别好看,所以一不留神……”她这时夸奖皇帝长相,实在太过跳脱但没办法,她对皇帝了解不多,要她夸皇帝,一时只能想出“好看”这个优点。真是毫无女子的矜持可言,她虽然知道自己是有意奉迎,却也把自己说得都些点红了脸。
皇帝被她这么一夸,也愣住了。这真是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确实,他方才问她“看什么”,是有意给她难堪。所谓高处不胜寒,皇帝万人之上,独居在这旷大的皇宫里,身边都是觊觎他权力、想从他身上牟利的人,其实生活十分孤独乏味。在这无趣的帝王生涯里,他没有太多消遣,无非下下棋、打打猎、写写画画。此外还有一桩消遣,就是喜欢拿话噎人,看对方下不来台的窘状,以此取乐。因为他是皇帝,故而问话时别人不能不答,且不能错答,否则就是欺君之罪。拿话挤兑人,是他带了坏心眼的小兴趣,然而反过来被噎到,生平还是第一次。
皇帝这辈子听过许多奉承话,来自臣子,来自宫人,夸他贤明仁德足智多谋,却从没谁直接夸他好看。这样一来,他也一时不知道该回她什么话才好了。
养性斋初建成时,并不是用来长期住人的,而是为了供皇家再御花园赏景时歇脚用,因此庭室也比寻常的宫殿小些。这么近的距离,福全在门边鹄立,把皇帝和清浅的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好像听见了不该听的,怎么办呢?这时候推门退出去反而惹眼,于是干脆两眼望天,视而不见,权当自己是个桩子。
类似的不大寻常的场面,福全早见识过许多遍,已然麻木了。横竖圣上和乔姑娘在一起的时候,常常会和他在朝堂上成竹在胸指点江山时大不一样。譬如今天,圣上嘴上说着是为了让乔家放松警惕才施以好意彰显恩惠,可实际上呢?恩惠可不是这么彰显的,要让朝臣们知道皇帝倚重乔家,直接像对待赵家那样,昭告天下给个赏赐不就成了,何必亲自跑到这来,就为了知会乔姑娘个消息,真是舍进取远。
眼下两个人又开始了,也不知道是闹哪一出,好好说着话,一个姑娘家忽然夸人眼睛好看,这算得上调戏了吧?再看这边被夸的皇帝,平时看破红尘似的,顶不喜欢女人纠缠,今天倒奇了,一点没见他表现出不悦,似乎还把这句奉承听进了心尖里去,突然就不说话了。
圣上虽然对乔家虎视眈眈,但对这位乔小姐倒是没什么反感。福全心里琢磨,看来以后将来风往哪边吹,可能还有变数。左右自己做人留一线,不去得罪她,顺水推舟时略施些小恩小惠,将来无论有什么变数,都方便转圜。
这边呢,皇帝已经缓了过来。方才拿话挤兑人不成,反而被将了一军,这并没有使他恼怒,反而让他觉得有趣。这就好比练毛笔字,一直写“田田田田”“中中中中”终归枯燥,总会想去写些不同的字,最好是诗词,笔画复杂的字错落相间,才不容易乏味。
刚巧今天晚上他得闲,多和她说上一会话,似乎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消遣。
皇帝一笑,接过她方才的话茬:“你倒直白。朕喜欢直白。”
清浅对于“喜欢”这两个字并不大敏感,只心想这话题终于翻了篇,刚要松一口气,却又听他道:“听说你宫里出事了?宫女被抓走了?”
他提起这件事,反倒引得她惊疑。人是他安排的,毒是他送来的,药也是他送来的,现在又跑来假惺惺地问,难道是想探她口风?
她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打算,含糊答道:“回陛下,确实是宫女被抓走了,好像和什么毒药有关系。”
皇帝点点头:“宫里出了这样的乌糟事定要严查。且一个小宫女无缘无故敢做出这种事,必定是遭到了收买,受人指使。”
这是什么意思?贼喊捉贼?把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是拿人当猴耍呢?清浅觉得可气又可笑,但面子上不能不做足了规矩,只得顺着他的话头接话:“是。太后娘娘已经命人把她送进了慎刑司审问。不过,”她到底气盛,话锋一转,眼神朝他的方向轻瞟,“这宫女如今却染了疾,说不出话来了。要说巧,也太巧了吧……”
皇帝是个敏锐的人,听出她话里有话,挑了挑眉。有点意思,难不成怀疑他么?按说宫女已经毒哑了,为了防止死得过于突然反而惹眼,还特特选了个慢性发作的药,总不至于走漏风声。
不过帝王多疑,万事讲究滴水不漏万无一失。他清了下嗓子,伸出两指一勾,在旁的福全立刻就会了意,不动声色地却行退了出去。
“染了疾?”他故作关切道,“派太医去瞧了没有?事情没查明白,不能让她死了。”
他说这话时,仍然眉目朗朗,皎然一副从容模样。皇帝是个好看的人,既有泠然的轮廓,又有精致的眉眼,明朗却不粗犷,清秀却不女气。这样一个人凝眸看过来时,任谁都会在心里暗暗惊艳一下,这是人之常情。月落乌啼,杏花疏影,画楼西畔,鹭点烟汀,人们喜欢好看的风光,也喜欢好看的面庞。她看着他的脸时,总是难以想象这样和煦美好的男子,竟然会做出狠辣的事来。
“太后娘娘还不知道这事,臣女打算过后就去禀报,”她觉得再这么含沙射影地你来我往实在没什么意思,便委婉地下逐客令,“耽搁了这么久,陛下还没用膳吧?臣女这里没什么重要的事,您看您……”这是暗示他赶紧走,该吃饭吃饭去吧,别在她这扎眼了。
结果他却说不:“确实到了用膳的时候。也别麻烦了,就在养性斋用吧。”说着转头吩咐外面:“叫人排膳来,朕与乔姑娘一起用。”
御膳房很有效率,很快准备好了各色菜式,由一连串传膳的太监端着,从门口鱼贯而入。
由于皇帝也在,今天晚膳的排场比往常大上许多。
紫檀木雕莲花纹的长桌上铺了层细锦,上面摆着诸多盘碟。杏脯、奶枣、豆沙糕、拌乳瓜,虽然只有两个人用膳,但蜜饯饽饽酱菜都一应俱全,还另配有主菜、汤品和膳粥。菜品摆上了桌,侍膳的太监拿银针逐个试过,确认没有异样,便行礼退下了。
清浅看着眼前精致的菜色,却实在没有胃口。这是自然的,眼前这人是皇帝,不仅有不严自威的气场,还曾经蓄谋毒害她,心得有多大,才能吃得下去。要说之前和皇帝相处时她还感到过淡然安稳,那现在真是每分每秒都如坐针毡。
皇帝见她不大动筷,兴致缺缺的样子,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犯思量。按理说没有名份的外臣之女,和皇帝一起用膳其实是大大的恩典,寻常人都该受宠若惊了。再看看她,反而满脸的不愿意,兴致缺缺的样子。心中的猜测恐怕要坐实,现在只等着福全去慎刑司查看了情形再回来报信。
皇帝赐膳,不能不给面子,还是要象征性地吃两口。清浅简单用了些酱菜,又进了小半碗红豆薏米粥,正要撂筷,却听见福全从门外请安进来。
福全刚才不是一直在屋里吗?什么时候出去的?
她正疑惑,却见福全进了屋后径直来到皇帝跟前,凑在他耳边低声念叨,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皇帝听着福全一字一句回禀,面色倒是如常,只不过到了最后,忽然望向清浅的方向,眼里流光溢彩,唇角一勾,朝她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