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亡羊补牢

她扑上来,他下意识没有躲开。

清浅嘴上道着“失敬”,一手攀住他的胳膊,一手拽住他上衣的袍角。

她的气息扑面而来,盈满他的感官。那是种极清淡的香气,并不是惯俗的脂粉香,而是种似有似无的甜,带着淡若游丝的清香,朦胧而渺远,迅速地弥漫开来,渗入他的四肢百骸。

像是坠落苍茫的海,身子浸在迷蒙的水里,四肢仿佛变得很轻,却又使不上力气。吞气,吐气。呼吸似乎变成了刻意去做才能完成的动作,说不出的憋闷,透不过气来。

其实姑娘家的力道,想要强行拖动一个大男人,简直是天方夜谭。皇帝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却也一时忘记了反抗,就那么随着她拽,脚下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

不远处有个回廊,回廊的入口处有一面影壁。清浅拉着他往影壁后一躲,正好能遮住树林那侧的视线。她这才松口气,放开了皇帝,后退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刚才她纤柔的手捏着他的衣袍,刚好停留在肋间微微偏下的位置,隐隐作麻。如今乍一松开,感觉有些空荡荡的,感觉缺了点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皇帝渐渐缓过味来,恍然发现刚才她的行动实在算得上相当无礼。奇异的是,自己并不生气。可天子的威严不能丢,必须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言行,否则放任就相当于助长。

他略顿了顿,把两手往身后一背,正色道:“你这是在做什……”

结果皇帝还没问完,清浅却急急地开口:“陛下,树林那边有奇怪的动静,可能是刺客。现在巡逻的侍卫还没到这里,怕是会有危险,”她往他身后周围看,一连串地问:“您身边的侍卫呢?您出来就您一个人?福全公公呢?”

皇帝听她说有刺客,顿时有些一头雾水。明面上,这行宫里巡逻的禁卫人数的确比不上皇城。可实际上,皇帝手底下还有直系的暗卫,个个都有上好的身手,随时在暗中保护他。

下头人出了纰漏,真的让刺客混进来了?

他打了个响指,集中注意听着周围的动静,很快听到一段有节奏的叩击声。

这是他与暗卫的联络方式,一来一回,便对周围情况了如指掌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暗卫是精锐中的精锐,训练有素,是信得过的。暗卫回他的那段叩击,代表一切无恙,那么就一定没有刺客。

那她口中说的奇怪动静是什么?

皇帝看向她。她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因为心情急切,眉心略皱起来。看这表情,倒是真心在担心的样子。

到底没有推心置腹,有暗卫的事情他暂且不打算告诉她。不过看她害怕,又有些于心不忍,便问道:“也不一定就是刺客,兴许是你看错了呢?你看到了什么奇怪的动静,说来听听。”

于是清浅把方才的见闻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又把她的推测和盘托出。皇帝听着,竟然有理有据,头头是道。如果是个没有暗卫通风报信的,恐怕就要信了。

她说发现了可疑的黑影……

暗卫说没发现可疑的人……

她看见的黑影,别不是他的暗卫吧!皇帝得出这么个猜想,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根本不会有什么刺客能躲过大内高手的眼睛,却会被她发现吧。

方才福全来报,说“乔姑娘要去湖边作画”。皇帝听说了后,吩咐一名暗卫去远远跟着她。虽然行宫里足够安全,但是湖到底水深。为了以防万一,让暗卫跟着保护她,他也能略微安心。

思及此,皇帝几乎断定,她看见的黑影就是他派去的暗卫。这丫头,精明的时候足够精明,傻气的时候也着实傻气,竟然能直接以为有刺客混进来了。

暗卫暗卫,顾名思义,是暗中保护,不会时时大摇大摆地露面,以免影响贵人日常的行走活动。然而保护毕竟不是跟踪,不要求他们完全隐匿行迹。被她看见,也算是合情合理。

不过这小丫头,竟然以为那是冲着他来的刺客,还扑上来想要保护他。

清浅比皇帝矮上一头有余,他需要低头去看她。单薄的肩膀,娇小的身形。一个弱弱的、小小的姑娘,竟然想要保护他。

皇帝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清澈的泉水,温柔地漫过皮肤,盈盈的,满满的。既不太冷,又不太暖,是种刚刚好的舒服,让人贪恋和心安。

“陛下?”清浅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您怎么了?您身边没带着随侍吗?”

皇帝倏地回过神来,想起眼前这丫头还蒙在鼓里。

她眼巴巴等着他回应,他却犯了难。要直接告诉她么?告诉她那是暗卫,是他的手下?

可他下意识地不想告诉她真相。

其实按道理说,堂堂的皇帝,想派谁派谁,想盯着谁盯着谁,没什么可遮掩的。但是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担心她,偷偷派了人保护她。仿佛如果这事被知道了,就像是被窥探到了心里什么隐秘的角落一样。

皇帝眯了眯眼睛盘算,想出个搪塞的办法:“是你多虑了。这里虽然是行宫,但也不会出岔子的。你说的黑影,大抵是……行宫里养的猎犬。”

“猎犬?”她一脸惊异,“这里还养猎犬?”

“没错,”皇帝胡说八道时也天威凛凛,脸不红心不跳,“那家伙性子烈,爱叫,体形又比寻常的狗额外大些。养在宫里怕惊着人,所以平素就养在这行宫里。兴许是它满园子撒欢跑着玩,正好让你瞧见了。”

“可是那黑影挺大的……”清浅仍然存疑。

“对,就是挺大的,”皇帝端严地点点头,“毕竟是猎犬,要追猎物的。个头不够大,怎么能制服那些个走兽?你也不用担心,朕回来问管事的一声,八成就是那猎犬遛弯呢。”

皇帝神色凝重而坚定,一口咬定是她看错了,那就是猎犬,清浅便终究消了疑虑。还好,虚惊一场。

她放下心来,又对另一件事情产生了好奇。猎犬啊……是什么样的啊?

女孩子小的时候,总会喜欢毛茸茸的东西,清浅也一样。可惜她的祖母乔老夫人沾不得毛,碰到就起红疹子,所以家里从来不养会掉毛的活物,连看门犬都没有。其他府上的小姐时常有人养个小猫小狗小兔子,她也只能眼巴巴地羡慕。

原本随着年纪渐长,她的兴头也渐渐淡了,不再惦记着。可如今乍一听说,她心里那股痒痒劲儿又被勾了起来。清浅偷偷觑皇帝,见他正微微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眉目舒展,面色和缓,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她犹豫再三,壮起胆子问:“臣女能不能求个恩典,看看宫里面养的猎犬?实不相瞒,臣女一直都挺喜欢动物,只可惜家里管得严苛,一直没机会亲近……”

皇帝闻言睁大了眼。怎么回事,还要看一看?猎犬根本就是他编的,上哪儿看啊。

清浅见皇帝犹豫,知道皇帝八成不大愿意。也是,自己算什么人物,还跟皇帝提要求?她、乔家、连同赵家,都被皇帝捏在掌心里。她与他,从来都不是对等的姿态。

皇帝正犯难,却瞥见她低下头,透着股掩不住的低落。年轻的姑娘,面皮透明白净,鬓间的发绾在耳后,有秀气的耳垂、弧度俏丽的下颌。睫毛扇羽一样,遮住大半澄澈的眼波。再配上那微蹙的远山眉,和眼角柔婉地一垂,看得他心里没来由地一揪。凝露一样清澈纯净的人,不适合伤心的表情。

他舒了口气,点点头道:“不是什么大事,自然可以。”

进来伺候皇帝的差事愈发难办了。

福全双手对插着袖子站在南墙根底下,时不时远远地瞥一眼皇帝和乔姑娘所在的方向。

皇帝出行,身边总是有人跟着的。不过人嘛,总有想要避开别人耳目的时候。譬如刚才,皇帝下午理完了政务,便说要出来随便走走。可皇帝踏出了三事殿后,就直奔乔姑娘说自己要去作画的地方,方向明确,一点都不像“随便”走走的样子。果不其然,到了湖附近,皇帝便摆手让福全退下,自己朝着乔姑娘那边去了。

福全早已司空见惯,二话不说,听话地退到远处的墙边底下待命了。远远地,他看见乔姑娘朝皇帝扑了过去,皇帝也没显出半分不愿意,由着乔姑娘拽到一堵墙的后面,两个人你来我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非礼勿视,他就权当没看见。

可是过了一会,皇帝把乔姑娘留在原地,然后朝着自己走过来了。福全忙迎上去作揖:“陛下,怎么着?这是要摆驾回去了么?”

结果皇帝说不:“朕有件急事要交给你去办。你去,尽快找只狗来。个头越大越好,要猎犬。”说罢又补充一句:“不能太凶,也不能太丑。最好可爱一点,乖一点,让人看了喜欢的那种。”

福全听得脑袋有点大:“陛下,这猎犬一般都长得魁梧,怕是不好找可爱的。而且可爱这种事,各花入各眼,奴才怕找来之后不合您心意……”

“那就多找几只,”皇帝也不知道是跟谁置气,语气里透着股挫败,“多找几只,总能挑着差不多的。”

福全听他似乎心情不那么畅快,不敢再说什么,领了命一溜烟地退下了。

皇帝嘱咐过了福全,一颗心放下来,不怕会穿帮了。他又快步回到清浅旁边,不咸不淡地闲话两句,随后便送清浅先回春晖堂了。

二人走在园里的砖路上,鼻间传来青草的苍芳。皇帝走在前头,她跟在后头,一步一步踏在石砖上,是细微的、安稳的声音。她无意识地跟着皇帝的步子,左脚、右脚、左脚,两个人步调一致,有种莫名的踏实感。

似乎没走多久,就到春晖堂了。清浅正打算谢恩恭送皇帝,却发现春晖堂的门闩开了,正门大敞着。

可是她出门时,是把门关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