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感君有两意(5)

云珩不知道这几天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操办了奚明的丧事——就像是在同何人赌气似的将一个侍卫的丧事举行得声势浩大,她甚至将奚明葬在了风水最好的启明山上,当然,这件事也引来了江湖人士的笑谈。

“这就是在给人看玩笑!”阙鹤之同她随意惯了,为她把脉时,不禁怒道:“你义父在外头拼死拼活的处理各方人事,这次儿都快个把月了还没赶回,现如今你为了一个属下办如此声势浩大的丧事,日后还指不定怎么想你这姑娘家。”

“嫁娶事宜,我何需担心,左右有他们做主,我只要照办罢了。”云珩将手收回拢了衣袖:“阙大夫什么时候也会对我藏掖心事了?”

阙鹤之惭愧一笑,将自个儿的医箱整理好:“哪里的事,只是——”

他想到前几日她派人搜查整个山庄的事,以及这几日处理掉的那几个不干不净的人,不免疑心道:“奚明的事已过去多时,幕后凶手估摸着不是藏匿了踪迹就是已离开山庄,你再派人搜查山庄来来回回七八遍,也寻不出结果来,何况山庄各处都需人手,哪里少了人都不好办事。”

“阙大夫最善解人意,最会为我义父筹谋计算。”云珩皮笑肉不笑道:“义父倘若知阙大夫这么为他着想,估计开心坏了。”

阙鹤之觉察被这个小姑娘调戏了,不好意思地掩手咳嗽:“实话实说罢了。你不是个冲动的人,这么做总归有原因。”

“明湖山庄如同铁壁铜墙,是刺客杀手的葬身处。可是同常人般藏身进山庄的人绝非没有,这是无法杜绝的。”云珩捏住茶盏有些失神,这些日子阙鹤之发现她越来越容易发愣,也越来越没有精气神——就像是一只被困鸟笼多时的金丝雀。

“他们估摸着是想在饭菜中下毒伤害你或者庄主,只是没想到这碗汤是给奚明的。”

云珩摇头否定了他的想法:“正是因为他们知道这碗汤是给奚明的,他们才会下毒,如果不知是谁,他们不敢。”

阙鹤之皱眉不解。

云珩这时头痛不已地揉了揉太阳穴,闭眼对阙鹤之说:“阙大夫,我累了,你回去吧。”

阙鹤之暗自叹了气,也知道她如今正处低估,也不可再强问这些事,随即拎着医箱便要离开,半起身时又想到了事,侧头道:“对了,帝都捎来了消息,说是——爷在帝都尚有要事难以脱身,恕不能过来……他跟这件事儿有干系?”

就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云珩兀自冷笑,只道:“阙大夫,回去吧。”

阙鹤之离开了。

她秉退了所有在内院的奴婢,空落落的屋落只余下她一个人,这几日未进食,她已衣带渐宽消瘦许多,偌大的裙际垂落在地,扫过了一路的尘埃。

“奚明……”

她喃喃自语,仿佛那位白锦少年尚还持着剑,一脸惬意地微笑:

只是一切都已黄土白骨。

茶盏扫落在地,她赤脚踩着一地的碎片,疼痛,刺骨的疼痛令她皱眉落泪,这是她平生还未曾体验过的伤痛,而如今在发现心伤胜过皮肤之痛。

云珩趴在榻前,无神地望着前侧的东西,就像是试图望尽自己前途的所有未知事,却仿佛云雾缭绕终不见结局,甚至未着一丝光明。

她锁了门,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

阙鹤之,管家,一众奴仆都曾在门前苦口婆心地劝过,可里头的人仿佛死去一般毫无回应,倘若不是深夜时能见着灯盏光辉人影晃动,他们可能就会抛下所谓的规矩,直接撞开院门。

在云珩断食的第三天,那个男人终究在他们万分的期待下悄然出现,虽姗姗来迟,然想来只有庄主与这位爷劝得动里头那位小祖宗了。

顾襄城从厚大的披风内抬手敲了门,里头没有响应,他沉声道:“阿珩,开门。”

玉清端着饭菜在后头焦虑不安,待片刻里头终于有窸窣响动时,她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见自家小姐开了门,一片憔悴愁容,扶着门的身子有些颤颤巍巍。

她担心自家小姐会摔了跤,侧身想去搀扶,只见顾襄城已打横抱起她,直步往屋内走,玉清也不敢耽误时间,匆匆进了屋放置了饭菜,颇有眼力价地退出了屋内。

顾襄城将云珩放置在榻上,随即起身端了饭菜过来,坐在床侧,淡淡看着她:“吃下去。”

云珩倔强地扭过头:“我不饿。”

“阿珩,我从不说第二遍。”大抵这些天他遇着了不顺心的事,没了那么多的耐心顺着她:“如果主子连膳食都不用,还要厨子做什么。”

“你又威胁我!”云珩眼睛已红肿,这些天她哭了太多次,以至于眼底下都有擦伤,听到顾襄城这番说辞,她怒不可遏:“好,我吃,我吃就是!”

说着,她气势汹汹地拿过那碗白饭,饿死鬼似的拼命往嘴里塞,哪怕她多日未进食体力早已虚弱,但顾襄城仍旧能感受到她的愤怒如同山海一样严峻而猛烈。

“够了!”顾襄城抬手直接按住了她的手腕:“云珩,别再闹了。”

“我没有。”云珩撤了个讽刺意味的笑,径直对上他阴沉如冰的黑眸:“爷说了,我不吃,那厨子的命就不保,我多么体贴入微吃了那么多,爷仁慈不会对他们的动手的。”

“阿珩……”

“那我呢!”云珩扭了扭自己的手腕,发觉无法挣脱出他掌心的桎梏,也就作罢:“我讨了爷的欢心那么多年,仁慈如爷,不可以给我一些赏赐吗?”

“我说过,你要什么,我会尽己所能给你。”

“我想要奚明。”

顾襄城未开口,沉默地看着她。

“我想爷耳目遍布,山庄内派个暗卫毒死一个侍卫,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吧。”云珩垂下眼,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小心翼翼地问他:“爷是要干大事的人,或许沾上人命也已心如木石,我理解爷的做法,可是——奚明,那只是一个还未弱冠的少年,一个伤害不到爷的少年而已。”

“这件事,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

云珩绝望得闭上了眼,她多么希望自己的试探得到的结果是假的,哪怕他骗了自己也好,可是他就如此光明坦荡地承认了这件事。

仿佛一条人命的陨落就如蝼蚁死去一般。

“他不能留。”顾襄城冷酷的声音直直钻进她的耳朵,躲避不得:“那是为了你好——”

“也是为了你好。”云珩嘴角微扯:“难道不是吗?”

顾襄城慢慢松开了她的手,侧身侧对着她,未发一言。

事已至此,再多的言语,也只是徒劳罢了。

“再问个问题。”

“说。”

“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山庄。”

“永远。”

“永远?”云珩意料之中,可悲地笑出了声:“像个金丝雀一样豢养在这里,能逗爷的欢心,是不是我最后以及唯一的价值了。”

她的话莫名踩到了顾襄城的底线,他怒而转身,手掌已袭上她的下颌,力道之大使得云珩不得动弹,只能被迫的与他含着怒火的眼眸对视。

“你永远也不能离开山庄,就算你恨极了我,甚至日后想要将匕首扎进我的胸膛,我也不会放你出去!”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然而两个人早已因这件事而丧失了平时的理智:“你若是敢出去……云珩,不要逼我用那些手段对付你。”

“那请爷不要逼我用我的手段对付爷。”云珩绝不妥协:“只要我活着,山庄,终有一天我会离开!”

顾襄城闻言冷嗤道:“云珩,认清现实——你离开了山庄,就什么都不是,所有在你身上镀的金都会消失,在外面别说是豺狼虎豹,就算是一只蝇蛆都能让你一蹶不振。”

“哪怕是一蹶不振,也总比日复一日在这里等待死亡来得痛快!”

“小姐……”

玉清站在门口慌乱无措,适才她去厨房端了补药过来,未想竟听到了二人争执,她万没有想到日常明媚开朗的小姐竟能在这场争执中说出这些话来。

云珩抬手拍开了他的手掌,顾襄城不觉痛,起身吩咐玉清:“吩咐下去,小姐受惊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这里,小姐也不必出去!”

“是。”

玉清微低头受了这个吩咐,行礼送走了顾襄城。

“小姐!”待顾襄城已走出了院落,玉清放下补药,赶忙奔向云珩那处:“小姐这是怎么了,和爷闹了矛盾往日不也是解开了吗,这次何必谈到离开山庄这么严重的份上……爷想来疼爱小姐……”

“我宁愿不要这样的宠爱,活得不明不白,若有朝一天他厌弃了我,踢开我不过是片刻之间,而我却如同烂泥一样无处依靠。”云珩连连摇头不愿接受这样的结果:“我不是不喜欢山庄,义父和他养育我多年,我都记得他们的好,只是我想去看看这个世间,我想拥有我自己的生活。”

“现在也是小姐的生活。”玉清道:“吃喝不愁,良绸美玉,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呀!”

“或许是我贪心,或许是我忘恩负义,但这样的生活,我如同一个寄生于他人,汲取营养的恶虫又有什么不同!”

她想去山庄外。

不仅是因为奚明说的那些山水江湖事。

也为了日后垂垂老矣时,不后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