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6
窗外蝉鸣不止,玻璃敞开着半扇,榕树硕大的树冠腾出一片荫蔽,遮挡住一部分日光,枝杈同习习的凉风一并挤过玻璃窗的缝隙钻了进来。
此时此刻,安静的教室里只能听见笔尖落在纸张上,奋笔疾书的“唰唰”声,以及——
“咣当”
冰块在水中融化,撞击玻璃杯壁的轻微声响。
“啪”,笔尖一顿,硬生生从末端撅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断掉的那头弹飞出去,甩了一本的碎渣子,以及写在答卷空白处的公式里,最后那一笔不知拐到哪儿去了的捺。
这是他今天断掉的第八根笔芯。
吝泽抿了抿发白的唇,默不作声地拉开笔袋,摸出根新的笔芯,一眨不眨盯着笔尖往里戳,两只眼几乎看成了斗鸡眼——尽管如此,他也不敢向其余的地方多看一眼。
好不容易哆嗦着手把笔芯戳进去,对面飘来一句:“神仙,你为什么也会挂科啊?”
吝泽手一顿,第九根……
他轻轻叹息一声,干脆放下笔,拿起块用得只剩下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橡皮,专心致志地擦除那些笔芯弹出去时划下的飞痕。
“二卷没写。”
“二卷……大题一道没答啊?神仙,我能问问你总分多少吗?”
“56。”
“哦,56。56……?”池思思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总算倒明白了,惭愧地捂住了脸:“差一道选择一卷满分啊!我一二卷合起来还没你单选题的分多……呜,我好蠢……神仙不愧是神仙。”
“……”
吝泽泛白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奈何他本就沉默寡言,到这种时候只觉得舌尖打结,嗫嚅半晌也没憋出几句,复又紧紧闭上了。
但对面的女孩儿显然不需要蹩脚的安慰,不出半分钟又重新打起了精神,像个能量源满满的小太阳,偶尔失落了就躲在山头后面独自伤心,第二天升起时又是光芒万丈。
既耀眼,又夺目。
与他截然不同。
吝泽捏着橡皮擦,擦得费力又心不在焉,座位正好在树荫遮蔽之外,曝晒在日光下,又捂着长袖校服,出汗量堪比蒸桑拿。水渍打湿微微泛黄的领口,长度几乎盖过眼皮的刘海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汗水涔涔,顺着发尖滴进了眼睛里。
盐分蜇眼,他下意识摘下眼镜揉了起来。
模糊的视线下方,递过来一方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帕,绣着圆滚滚的草莓,握着手帕的指尖染着一层薄薄的淡粉,就跟它们的主人一样——
没有一星半点的棱角,柔软、恬淡。
“不用了。”
吝泽僵硬地拒绝道,池思思充耳不闻,直接塞进了他手里。他握着那块手帕,上面似乎还残存着太阳晒过后的温暖气息。
池思思反坐着他前桌的椅子,下巴垫着手背,趴在桌子上抬头看他,冷不丁蹦出一句:“神仙,你的眼睛好漂亮。”
吝泽一怔,低头看着桌上碎了一边玻璃的眼镜,心想这破破烂烂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难不成是在反讽他?
半晌,智商两百分的理学天才终于反应过来,在确认对方说的不是眼镜、或者其他什么同音词后,吝泽拿起桌上的黑框眼镜戴上,把刘海往下扒了扒,越发把眼睛遮挡得严丝合缝。
池思思:“……”
神仙连害羞的反应都这么与众不同。
她想了想,回到自己桌前扯过那两张试卷,乖巧地坐回原位,一双玻璃球似的乌黑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吝泽。
实在是很难忽略。
“……有事吗?”
“神仙,你能教教我这几道力学大题吗?”
吝泽扫了一眼,“你公式都写出来了,就差个最后结果了,要我给你算答案吗?”
“那肯定是不行的。”池思思摇头,虽然她真的很菜,但该自己做的事一样都不会落下,这大约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优质差生。
“神仙你指导我一下解题思路就好。”
解题思路……这该写的公式都有了,大方向没问题,离结果只差一步了,要他指导解题思路?吝泽满头雾水,拒绝的话在嘴边再三酝酿,见池思思一脸认真,到底没能说出口,扯过张草稿纸,拿起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盛夏的午后,五六点钟天色尚早,热浪褪去,凉风卷杂茉莉的香气,习习吹开桌上的列满公式的稿纸,又掀起少年一角带着甜橙皂荚味道的衬衣。
吝泽低垂眼睫,看着池思思写试卷,偶尔出声指点一两句,大部分时间都是安安静静的。
他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纤瘦白皙的手腕,池思思看得有些走神,也顾不得笔尖下的vst,脱口而出一句:“神仙,你是不是在家都不好好吃饭啊?”
“……”
吝泽不说话,抬眼看她,笔杆轻轻敲了敲桌面。
池思思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地把注意力重新转回了试卷上。
她领悟得很快,或者说从最开始就是明白的,四道大题用了将近半小时的时间做完,她伸了个懒腰,估摸着楼下和学长聊得热火朝天那位应该差不多了,站起身,拿起桌上还未开封的橘子汽水,放在吝泽眼皮子跟前。
“什么?”
“贿赂!”池思思笑了笑,唇边挤出两个小巧可爱的梨涡,“谢谢神仙,下次可能还要麻烦你。”
玻璃瓶里的冰融化得很快,变成骰子大小的两块,隔着向上翻滚气泡的橘子汽水,吝泽捏紧笔杆,指尖微微发白,生硬地挤出几个字。
“……别再挂科了。”
“池思思,还没好吗!”
男神一走,姜栀立马原形毕露,连几阶楼梯都懒得爬,站在楼下扯开嗓子喊道。
池思思探出半个身子,招了招手:“马上!”
说着,把试卷一卷塞进桌斗里,从里面摸出纸巾湿巾小圆镜之类的东西,一股脑塞进挎包里,看得吝泽直皱眉,怎么也想不通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小物件。
临出教室门前,池思思停下脚步,回身问吝泽:“神仙,周末踏青你去吗?”
“不去,没钱。”
“大巴是学校租的,不要钱呀。”
吝泽抿了抿唇,脸上没什么血色,“门票。”
“那公园如果免门票,你是不是就会去了?”
他没说话,认真盯着眼皮子底下的教科书,好像那印在纸上已经烂熟于心的内容有多好看似的。
“那我先走了,神仙拜拜。”
“嗯。”
轻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四周重归于静,不知为何,吝泽微微有些焦灼,他看不下去书,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到了窗户上。
鱼肚白色的天边终于被余晖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橙红,教室里没有开灯,他坐在暗处,视线不离楼下那个为了躲凉,在屋檐之间的蹦蹦跳跳的身影。
像个蘑菇精。
他从鼻腔里溢出声轻笑,不由伸出食指,贴在温热的玻璃上,遥遥追随着那只小蘑菇精而动。
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
身后响起一阵敲门声,吝泽从过往中抽回神思,转身回到办公桌旁。
“进。”
“总裁,池小姐已经安全到家,我看着她进门,二楼房间亮灯了才走的。”
“嗯,辛苦。”
吝泽翻看着企划书,身前突兀地没了动静,他微微抬眼,见陆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想说什么就说。”
“总裁,真的要实施这个企划吗?其实DB的地理位置和商业价值并没有那么高——”
“陆朝。”
“……抱歉,我多言了。”
吝泽突然想起那瓶橘子汽水。
它曾隔着玻璃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为他带来了几分清凉,结果到最后都没来得及打开,就被人暴躁地砸在了他的额角,变成满地刺人的玻璃碎片。
原本那些关于用它灌上清水,插几支风信子的想法,也随着碎片被一并扫走,失去存在的意义,变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