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幼稚(“我觉得陈姑娘挺好的以...)
陈西坐在屋檐上,晃着腿,慢慢悠悠问完这句“谢宫主想怎么罚”,还不等挑衅的意味浸入眼眸,自己倒先笑了。
——啧,真幼稚。
明明这回聚众嬉闹,是她理亏在先。
难不成真因为自己叫了谢柏川几声‘爹’,就总想找回场子,作弄回来?
一如当年在四大门派联合学堂里那样。
不过,当时才十六岁的陈西是怎么都想不到,懒散惰慢如谢柏川,居然会在十多年后,成为当之无愧、众望所归的仙门第一。
——毕竟,陈小姑娘为了喊谢柏川起床,都要带着锥子的。
“咔——”
巴掌长的锥尖扎入床板,巨大的危机感立刻惊醒熟睡中的少年,谢柏川当即睁大双眼,心脏‘嗵嗵’狂跳。
待看清来人是谁后,谢柏川眼睛复又闭上,少年人清朗中带点沙哑的嗓音传进陈西耳朵:“陈姑娘,这才寅时三刻,距离上学还有一个时辰……”
话音未落,便听到锥尖寸寸深陷木板的摩擦声。
……很像钉棺材板的声音。
谢柏川掀开被子坐起身,认命道:“我起。”
陈西靠在床边,谢柏川则拿了外衣去屏风后窸窸窣窣穿的穿。
片刻后,见屏风后的人还没出来,陈西叫了一句:“还没好?”
没人回答。
寅时的鹊山静谧无比,连窗外鸟雀抖动翅膀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陈西立刻走到屏风处,只见已经换好衣服的谢柏川背对她站着,身形颀长,肩膀清瘦却不显单薄。
她想看这人在搞什么花样,于是又往前走了几步。
只见谢小公子正伸出一根食指,颤颤巍巍往水盆里插,才深入一根指节,立刻又将其收回。
陈西不理解:“你在干嘛?”
谢柏川:“大冬天还要用冷水洗脸……吗?”
“你又不是第一次这么洗。”
“今天更冷。”
“嗯?”
“结冰了。”
陈西语调缓慢:“这样啊。”
话音刚落,她一把抓起谢柏川的手腕,将他右手按在水盆中,碾碎表面浮冰。
谢柏川被按了个猝不及防,浑身紧绷,紧咬的后牙开始生理性的颤栗,却一声都没叫出来。
陈西另一只手都打算捂嘴了,见他居然还挺硬气,有些意外:“你满身仙骨,又不是□□凡胎,冻不死。”
谢柏川给脸上扑了一捧水,冷得打颤:“冻、不、死我知道,但、你感觉不到冷吗?”
“冷吗?一般般……吧?”陈西回答。
谢柏川敬她是条汉子。
半刻钟的起床洗漱时间,随后谢柏川点了油灯,陈西从乾坤袋中掏出书本,一句一句给他讲解。
半个时辰后,陈西收起书本,朝山下跑去。
等谢柏川在床上睡个回笼觉,陈西已经平举着两桶水跑上来了,山路崎岖,她却速度很快,而且全程一滴不洒。基本功简直不能更扎实。
这会儿,绝大多数弟子也才刚洗漱好出门。
一个手臂上绑着甲胄的少年推开房门,见隔壁房舍的谢柏川站在台阶上:“谢哥,谢哥,在看什么?哦——陈西啊,啧,她简直不是人,我每次见到她,不是在看书,就是在习武,再不济,也在去看书习武的路上。”
谢柏川对陈西的努力程度深有感触,但他奇怪的是另一个点:“她不用山顶的泉水,每日都要自己下山挑水吗?”
“并非如此,陈姑娘挑水不为了用,而是在修炼。”甲胄少年隔壁的房门打开,他哥哥时云木走出来,“谢公子,云高,早。”
“云木早。”
“早啊,哥。”
时云木手臂上也绑着和时云高一样的甲胄,这是北华山庄嫡传弟子的标识。
他来得晚,只能看到陈西遥远的背影,一眨眼就瞧不见了。
“据我所知,陈姑娘所拎着的那两只桶,也并非普通木桶,而是陨铁所铸。普通仙门弟子扛起一只都费劲,陈姑娘如今已经可以轻松平举两只,还能保证疾行下桶内水不外溢。”
时云高下唇呲出,吹起额前一绺头发,感慨:“太强了……她才十六,比我还小半岁呢!”
时云木笑道:“陈姑娘能有今日成绩,都是她刻苦努力的结果。我们每日卡着时间上学、下学,得空了就去玩,如何能跟陈姑娘相提并论?”
陈西听不到这群人在说什么,但她能感觉到谢柏川这边的目光,心想,谢柏川才上学堂不足十日,身边已经有好些同伴。就连北华山庄庄主那两个嫡亲儿子都与他交好——那两兄弟与人结交时从不看家世地位,定得是这个人身上有什么点被他们看中,比如讲义气、愿意为兄弟两肋插刀等。
也不知道谢柏川身上的特质是什么。
特别能睡?
这也许算个特长吧。
陈西跑到演武堂,依然平举着手臂,脚尖一点,便跳上梅花桩。
与此同时,梅花桩下机关启动,不等她选好下一根落脚点,脚下这只桩突然沉入地面,陈西登时没了借力点,只能提气向前腾空。
等她从梅花桩上下来,两桶水已经一滴不剩。
谢清霖和夫子正好从堂内出,陈西放下桶,抱拳行礼:“夫子,霖叔。”
谢清霖看了一眼就知道发生什么,笑道:“西西表现不错,通关了。”
“水全洒了,”陈西道,“还得多练。”
“不要把自己逼太紧,”谢清霖温和道,“你这年纪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绝无仅有。”
夫子开口:“谢宫主说得不错,陈小姑娘天资聪慧,又格外努力,做出不世功绩只是时间问题。”
闻言,谢清霖和陈西都愣了一下。
夫子却不再多言,陈西眼看着上学时间到,赶紧告辞长辈,朝着学堂方向跑去。
原本打算跟夫子商讨完诛妖布局一事就回去的谢清霖这会儿却迟迟没挪动步子,他对夫子做了一揖,道:“敢请山长解惑。”
“解什么惑,谢宫主已经看出了端倪,不是么?”夫子身型枯瘦,分明已至垂垂暮年,却并不显得死气沉沉。
他是整个仙门活得最久的人,没人知道夫子如今修为几何。
谢清霖不敢置信的开口:“您的意思是,此次妖族祸端……”
“老朽以为谢宫主早就看出来,才会第一时间联合整个西南部所有宗门,集体商讨诛妖之事。”山长道。
“我只是隐隐觉得危险。”谢清霖目光凝重,“孟兄他修为比我只高不低,却遭遇埋伏,落了个身首异处的结果。当时消息传回挽月宫,我完全不敢相信。但我又担心其他宗门被妖族各个击破,于是才下黄金贴,请西南方所有宗主前来议事。您的意思……”
山长突兀的截断谢清霖即将出口的话,摇头道:“此事并非吾意,可能也并非天意。老朽只是觉得,小辈中有陈小姑娘这样心思通透又胸怀天下的少年,乃我仙门之幸,不是么?”
说完,他目光矍铄的看着谢清霖。
这样的目光下,一切心思想法秘密好像都无处遁形。
谢清霖担心山长跟他谈起他儿谢柏川的身世,于是赶紧告辞。
陈西这厢刚跑回去,坐在自己位子上,方才还在演武场的夫子后脚便踏入学堂。
她倒没有多去深思夫子的话,只当这是夫子对少年人的鼓励和认可——这也足够她开心了。
陈西开心之下,就导致她课堂上‘超常发挥’,听出夫子有句话讲得跟去年和前年不大一样。
课间,面对陈西的提问,夫子沉默半晌,失笑:“确实是老朽前两年讲得更全面些。不过,你能记得如此清楚,当真是好。”
顿了顿,夫子道:“今年,老朽是不是还忘了一件事?”
“啊?”
“忘了设监管学堂纪律的督导,”夫子笑着道,“既然如此,陈小姑娘,你来当这个督导吧。”
午间,陈西成为纪律督导的事情传遍学堂内外,几乎每处有人的地方都响起阵阵哀嚎——
“陈西成了督导,老天无眼啊!”
“那我还能迟到一时半会儿吗?”
“那我还能将饭菜带入学堂吗?”
“那我还能跟我的好兄弟在切磋时偷偷放水吗?”
“那我、我还能上课期间去拉粑粑吗?”
哀声四起,遍地都是百家弟子的血泪,谢柏川看到那两位饭量很大的时家兄弟因为这个消息,午饭只吃了一碗就吃不下了。
时云高额前的那一绺头发蔫儿了吧唧的垂下,盖住他一只眼睛:“要不是我娘告诉我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真要当面哭一个……咱们夫子可好了,迟到不会被罚、上课时间去茅厕也不会被骂,去年还把我设为纪律督导!谢哥,我这么讲人情的一个人,对大家才不会那么严苛。今年完了,陈西居然当了督导,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时云木精神头也不是很好,他见谢柏川依然没什么反应,十分震惊:“谢哥,难不成你、你对此接受良好?”
谢柏川点了点头。
他是做不到陈西那样勤奋,但是他既然来学堂,好歹也会守规矩,不迟到早退。
——选择去做一件事,便不能马虎了事,是谢柏川的原则之一。
陈西没想听谢柏川他们说话,但大家屋舍在一个方向,都往这边走,这些话便自然而然传入她耳朵。
她其实没多想当督导,自己在同辈中的人缘已经够差了,再当个督导……那真是要成了无数人少年时的噩梦了。
但夫子既然任命了她,陈西也会努力做好这个督导。
百家弟子抱怨的话,陈西大概都能猜到。
听北华山庄那俩兄弟诉苦埋怨,陈西还以为谢柏川会将她怎么逼他起床、用冷水洗漱的事情说出来,然后三人同仇敌忾。
可谢柏川全程没有附和过别人一句,他甚至全程都很淡定。最后,他还说了句:“我觉得陈姑娘挺好的。”
——“以后,别当着我的面说她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