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暗度陈仓
林世唐脸上带笑,恭敬献礼,所献白玉美人乃大溏珍稀之物,取上等羊脂白玉,精雕细刻而成,美人笑容静淡,体态婀娜,栩栩如生。
林世唐笑道:“玄澈兄,大溏国恭贺樊域王子王妃永结同心。”
玄澈终于微微笑了,这是今晚,他脸上唯一的表情:“世唐兄不远万里而来,一路辛苦。”
二人所说不过平常言辞,可各国使节皆对林世唐侧目,毕竟,他是唯一一个令玄澈王子开口说话之人,早听闻大溏宁王与樊域玄澈王子交情匪浅,如今一见,果然不虚。
樊域王看向玄澈,玄澈与林世唐并无过多交流,连眼神也不再有,他微微凝眉,看向身边苡柔,苡柔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伏在他耳际低语了几句,樊域王频频点头,随而脸上亦露出笑容。
他站起身,手捧樊域传世之宝海兰珠,走到玄澈与雪筝面前,玄澈望着父亲,深邃的眸映着海兰珠的明澈,仿佛看到的却是最阴森的谋。
樊域王将海兰珠交到雪筝手上,雪筝跪地接过,樊域王对天而呼:“天佑我樊域,世代安平,天佑我樊域,江山万代。”
随而,樊域王公大臣、黎民百姓,纷纷跪倒在地,向天高呼。
声势之大,波及天庭。
气势之雄,震动四方。
这个夜晚,整个樊域都为之震荡。
月夜星低,良辰莫负。
雪筝公主一身华服褪尽,只余单薄蚕丝裙,于夜款款而扬,她静静站在玉柱前,身后是她期许盼望着的人,玄澈举一杯葡萄酿,递在雪筝手中:“多喝一些,今天是高兴的日子。”
雪筝公主回头看他,盈盈水眸带着温柔缱绻:“你果真高兴吗?”
玄澈目光蛊惑:“不然,你以为呢?”
“我以为,你会为那个汉家女子,而对我不快。”雪筝公主说着喝下一杯葡萄酿。
玄澈笑笑:“我可对哪个女人认真过吗?”
雪筝微微怔忪,随而幽幽笑了:“不错,你没有!所以你对我……”
雪筝轻轻按在太阳穴,眼前有点晕眩,玄澈轻声问:“怎么?可是这大婚宴的葡萄酿太过浓烈了?”
雪筝摇摇头,才要说话,纤细身子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玄澈伸手搂住,唇角勾一丝邪魅笑容。
他将雪筝抱起,转身向内殿而去,却看到斯戈雅正站在身后,看到他转身,慌忙低下头避开,玄澈没做理会,径直穿过重重帘幔。
他将雪筝放好在床上,修长手指划过她的脸颊:“睡吧,做个好梦……”
他随而快步走出大殿,脚步却停止在殿口跪着的女子身前,一身乳白色长丝袍,拂过斯戈雅脸颊,淡淡兰草的香气,还有丝丝冰凉的触感,都令斯戈雅身心一颤。
她轻轻抬头,玄澈目光凝视着她,唇角留一丝清淡笑意,眼神是魅惑至深的闪烁,他缓缓说:“我想,你不会多话吧?”
斯戈雅连忙低下头:“奴婢什么也不知道。”
玄澈轻笑:“好!这才乖……”
他说完,拂身而去,夜色被那乳色长袍划出一角白,斯戈雅心中明明充满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明月江畔、花堤柳下。
樊域夜风凉冷,幽水河昼夜不息,孕育着樊域百年兴衰。
江风卷起玄澈乳白长袍,玄澈临风而立,似并不觉得这风的冷、水的寒……他满眼尽是星天繁密,月影缭乱。
他眉心深蹙,似很多心事。
“你有心事?”身后一女子声音淡淡而言。
玄澈并不意外:“我没想到,你也来了。”
那女子笑道:“我也不知为何会来。”
那声音是极轻柔的,玄澈回头笑笑,眉宇之间是极少见的清朗:“你怎样也是我樊域女子,却为何一直这般娇柔扭捏,与你比起来,那个麝月,可是要娇蛮多了。”
那女子笑容凝住,低头叹息:“我亦不懂,你为何要了麝月。”
“我自有我的道理。”玄澈微微别开目光,那女子却又笑了,“可我听闻你为她擅闯禁地,却只怕……”
“你想说什么?”玄澈转身,重又面对滔滔幽水,那女子道,“没什么。”
玄澈叹一声:“你去吧,我在等人……被人撞见只怕不好。”
那女子点头:“好。”
“慢着。”玄澈再次叫住她,缓缓回眸,唇角已噙上丝笑,“白玉美人,果然人间极品,我很喜欢……”
那女子听完,并没有答话,默默转身离开……
江风依然如冰,一丝丝的渗透进单薄长袍。
此时身后的脚步声,声声稳重,似是两人,玄澈道:“可是来了。”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的两名女子:“苡柔,你果然不负所托。”
苡柔却冷着脸:“我并不该这样做。”
“可你还是做了。”玄澈笑着看向她身边之人,那女子只一身轻薄杏色长纱,绉纱如雾,纷纷落入夜色,似盛开娇莲,而那人,未施粉黛、容颜素净,却似已夺尽芳华。
玄澈不禁赞道:“麝月,没想到,你不施脂粉,更加美一些。”
苡柔带来的,竟是麝月,苡柔看看二人,幽幽叹息一声:“我先去了,给你们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会来带麝月走,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她眼神警告,看着玄澈,玄澈并没答话,只是目送着她离开。
满风吹、江水寂寂。
麝月面对他的注视与凝望,始终不语,甚至面无表情,新婚之夜,他不是该美人在怀、春宵帐暖,他为何要来到这冰冷的幽水河畔?为何冒江山之险与她相见。
她自是心中喜欢,可她亦知道,若是她对此流连不已,对此欣喜若狂,那么日后的日后,还会有更多次。
这无论对于他,还是自己,都并非好事。
作为女人,即使心中再是凄苦,都不该做男人的拖累。
这点道理,她懂!
既然忍耐二字是他要她做的,那么,她想用行动告诉他,她可以。
“为何不说话?”玄澈缓缓走过去,距她一步。
麝月道:“你不该来此,更不该叫我来此。”
玄澈幽深一笑:“那你还不是来了?”
麝月一怔,抬头看他,他狭长好看的眼角划过清冷夜风,冷暖交融,竟令那目光更加魅惑。
不错,她来了!她……不该来的!
她转身要走,却被玄澈紧紧抓住手腕:“几日不见,你瘦了。”
麝月欲要挣脱,反被他揽入怀中,他眼神宠溺,在她耳畔轻轻呵气:“不想我吗?”
“不想。”麝月口吻淡泊,眼中却分明有泪,“你不怕得罪了雪筝公主?”
“她此刻正睡得香呢。”玄澈目若星辰,麝月却苦笑,“不是还有斯戈雅随侍左右?”
“她不会讲。”玄澈笃定道,麝月疑惑看他,“你这般自信?”
玄澈扬眉,微笑道:“不错,因为,她爱上我了。”
麝月一怔,纤眉竟微微凝起,她仰望着这个男人,这个樊域奉为神明的男人,他永远这样自信,樊域女人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不,又岂止是樊域,自己不也是一样?甘愿沉沦在他的目光里……
她不语,他亦不语。
许久。
玄澈突地勾起她尖削下颌,朗眸半睁半闭,麝月樱唇在恍惚间已恰好被他含住,麝月惊吓万分,想要推开他,玄澈的吻却越发缠绵柔韧,如水草,缠绕住溺水的人。
黑夜无法遮掩她桃红脸颊,滔滔幽水冲击着她剧烈的心跳。他的气息如潮汐,将她淹没、几乎令她溺亡。
天旋地转、意乱情迷,麝月甚至开始回应他,此时此刻,反而想要在这强烈的热潮中死去也再也无憾了。
玄澈一个翻身,将她扑到在青青碧草之上,碧草清香缭绕,却不敌彼此情意缠绵,麝月喘息急促,迷离秋瞳水雾凄凄,美艳绝伦。
玄澈气息滚烫,捏住她玉似的脸颊:“以天为被、地为席,在这里……你敢不敢?”
麝月情意迷乱,此时眼中心里只剩下一个他了:“你敢,我有何惧,即使下一刻便死去了,又怎样?”
玄澈朗声而笑,他喜欢这样肆无忌惮的她,就如肆无忌惮的自己。
他修长手指挑开她单薄丝衣,乳白长袍与杏色丝裙纠缠飞扬在碧草青青上,漫天细碎星辉落在麝月玉色肌肤,如此美而如妖,如此艳而如毒。
他的手掌抚过她的身体,柔软纤细得不可思议的美人,他再也无法隐忍,急匆匆与她一起坠入爱与痛的深渊,麝月闭目承受他的疯狂……
新婚之夜、云遮清辉、漫天狂星。
便在这露天草堤,便在这神圣的幽水河畔……
半个时辰后,苡柔很准时的来接走麝月,见麝月一脸羞赧,衣衫凌乱,目光闪躲,她已不需要猜亦能想象适才这幽水河畔,有怎样的一段缱绻缠绵……
将麝月送回花苑,她一句话也没有说,麝月几次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她看得出,苡柔不开心,她是大局为重的女子,对于他们今天这样不顾大局、只念私情的行为,一定鄙夷气极了……
玄澈回到凌月殿,夜深人静,殿内唯有香烟缭绕,还有斯戈雅静静的守候。
玄澈看她一眼:“去休息吧。”
斯戈雅起身要走,玄澈突然道:“今晚,我与你……本王子的侍姬在一起。”
斯戈雅心微颤,沉默半晌,终究道一句:“是……”
次日,淡淡阳光透过薄纱浸入凌月殿,雪筝公主头昏昏沉沉,缓缓起身,她侧眸看见睡在自己身旁的人,他容颜安静,鼻息轻轻,还睡得沉。
她揉着疼痛的额头,努力回想昨夜的一切。昨夜,不过喝了几杯葡萄酿,怎便会醉了呢?难道……她看着身边睡着的人,眉心微微一蹙,此时,只见玄澈一动,幽幽睁开双眼,正见雪筝公主疑惑的眼神,他心中有数,不过缓缓起身,看她一眼:“昨夜,不知你是醉了还是太累,竟先睡去了,我只好与斯戈雅在偏殿过了半夜,快早上才回。”
雪筝依然怀疑:“斯戈雅?”
玄澈看着她轻笑:“那还能有谁?她难道不是你的陪嫁,我的侍姬吗?”
不错,贴身婢女随公主陪嫁,便为王子侍姬,是历来的规矩,只是昨夜她不可能只那几杯葡萄酿便醉倒了,这其中,定有缘由,她却不相信玄澈之言,可似乎又是无可奈何。
她起身,披衣下床,玄澈亦着一件宽绰的白丝袍:“来人。”
只是一声,兰格便急匆匆的进来,对玄澈及雪筝施礼:“王子……王妃……”
兰格手捧着金盆,清水照人,雪筝却看到自己憔悴的脸,她连忙转身到镜前:“斯戈雅呢?别人我不习惯。”
兰格道:“回王妃,奴婢这就去叫姑娘。”
凡是侍姬,便亦要被尊称一句姑娘,玄澈若无其事,喝一杯香梨酒:“一早喝上一杯香梨酒,真是清爽。”
雪筝看他一眼,她知道,玄澈娶她还是有多少的不情愿,但她亦相信,她可以抓住玄澈的心,因为玄澈毕竟不会对哪个女子有过多流连。
不一会儿,斯戈雅便徐徐走了进来,一身淡紫色薄纱内纯白色长裙翩然,只露出纤纤细腰,斯戈雅对玄澈和雪筝施礼,玄澈忽然走过来,琥珀色眸子笑意幽深:“昨晚,真是辛苦你了,理当叫你多歇息的,可雪筝公主非你不可。”
斯戈雅面上一热,昨夜玄澈的话闯入脑海,她心底凄苦,面上却淡淡回道:“奴婢伺候公主……”
“怎么还是称奴婢?你为本王子侍姬,该自称名讳便可,日后可要记得了。”玄澈语声温柔,雪筝听得却声声刺耳,她看向斯戈雅,斯戈雅始终低着头,不说话。
玄澈淡淡扫雪筝一眼,含笑不语。
兰格为玄澈更衣,玄澈便离开了凌月殿。
斯戈雅恭恭敬敬说:“公主,奴婢为您梳妆。”
“呵,王子都准许你直说名讳了,便不必一口一个奴婢了。”雪筝公主言辞带刺。
斯戈雅战战兢兢:“公主,奴婢永远都……以公主为尊,绝不敢有半点二心。”
说着,斯戈雅竟跪下身去,雪筝公主低眸看着她:“昨晚,王子真的和你在一起?”
斯戈雅依然低沉着头,点头说:“是。”
若说雪筝公主心中一丝怨气也无,定然不会,但毕竟斯戈雅从小跟随在她身边,对她从无二心,照顾周全,若玄澈确实与她在一起,倒是比与别人一起的好!
“起来吧。”雪筝公主走到镜台前,“为我挽发……”
斯戈雅松一口气,起身走到雪筝公主身后,熟悉的手法,熟悉的清晨,令她几乎窒息了……
大漠清晨,阳光已是炽烈。
玄澈一身紫金色骑马服,翻云纹靴,于大漠皇廷围场策马扬鞭,他身后亦有一人,深蓝色马服,厚底马靴,追逐而来。
二人于柽柳林勒马而驻,玄澈回身笑道:“世唐兄,几日不见,你的马术可是退步了,可是大溏皇宫锦衣玉食令你生疏了马上天下?”
林世唐亦笑道:“玄澈兄说笑了,只是……于这樊域气候还是多有不适,不过说来奇怪,初雪原是那般柔弱的女子,来到樊域,却并未觉不适呢。”
玄澈望望灿阳当空,阳光的确灼烈刺目,比着中原是要难熬一些:“是啊,樊域早晚温差极大,只恐非中原人可适应得来,可我们樊域人却可适应得了中原,若是说起来,还是中原的河山大好,地大物博。”
林世唐眯眼微笑:“哦?玄澈兄对中原天下也有兴趣吗?”
玄澈听闻,看林世唐一眼,朗声大笑:“中原天下虽好,分羹者却多,不若我这大漠,皆以我樊域兰迦城为尊!”
林世唐见起神情爽朗,似是真心之言,笑道:“那么,玄澈兄可愿助我大溏一统中原天下?”
玄澈回眸,俊美明俊如日月之华:“玄澈定当尽力而为。”
半晌,林世唐方又问道:“那么……麝月呢?听闻你曾为麝月擅闯了沐仙殿,难道你果真看上了那个亡国女人?”
林世唐提起麝月还是一脸鄙夷,玄澈冷笑:“麝月,可是凤凰珏的关键,既然我曾答应世唐兄将凤凰珏暂时寄放在我这里,你们中原不是有一句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又岂能令麝月出现任何意外?”
林世唐看着玄澈儒美侧脸,他的确是世间少有的男子,俊无双、心细腻,却又可谋家国、可战天下,当真令人敬服。
此时,林世唐的侍从策马而来,于二人身前下马行礼:“参见玄澈王子,参见宁王。”
“何事?”林世唐正在兴头,那人连忙说,“皇上令您提早返回大溏,要事相商。”
来者,是林凤敏亲信,林世唐眉头紧拧:“知道了。”
林世唐回头对玄澈道:“想必是叛军联军攻我洛城之事,玄澈兄,我要回去商议一番,最迟两日后启程,抱歉,坏了你我赛马兴致。”
玄澈一笑:“好说,若是世唐兄果然走得急,明日我便为世唐兄安排狩猎,为世唐兄饯行。”
林世唐点点头,他知道,樊域向来以狩猎来迎送尊贵的客人,因樊域地处大漠,大漠之边,却亦有一片苍茫草原,故而狩猎便成为迎送贵客的最高礼仪之一。
“我还有一个请求。”林世唐看着玄澈,玄澈却已经猜到,“明日狩猎,我定会叫麝月公主一起而来。”
如此默契,林世唐笑笑,便匆匆策马离去,玄澈却渐渐卸下了笑容,柽柳林深处,缓步走出一人,那人一身樊域战甲,眉目严肃:“王子,真要叫他见麝月公主?”
玄澈淡淡道:“当然……伯伝,明儿个的狩猎亦要盛大!”
“是,王子。”伯伝恭敬回答,玄澈再次抬头,望着炽烈骄阳,幽幽道,“伯伝,早说过,你与我不必这般客气,从前你都叫我大哥!我也只你这一个兄弟而已。”
伯伝微微敛眸:“王子,还有兄长、弟弟……还有……”
他原本要说林世唐,但他却知道,如今的玄澈与林世唐早已貌合神离,彼此俱都不会像从前那般。
玄澈摇头笑道:“算了,随你喜欢吧,兄长……弟弟?呵……”
他什么也没有说,紫缎长袍飘然若飞,马蹄声声,人,已奔出很远……
凌月殿,雪筝一直静静的等他回来,她知道自己过于骄傲了些,兴许应该收敛些性格,毕竟玄澈亦是那般骄傲的人。
等得心焦,斯戈雅便为她斟一杯葡萄酿。
“你怎么还做这些?不叫兰格做?”是玄澈的声音,雪筝猛地回头,才发觉自己竟是走神了,他进来也不知道。谁料,玄澈的目光却盯在斯戈雅身上,温柔如水,“都已经是本王子的侍姬了,却还做下人做的事,像话吗?”
斯戈雅慌忙避开他的目光,偷偷看雪筝公主一眼,雪筝公主咽一口气,故作大方道:“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很久。”
玄澈道:“等我做什么?”
雪筝公主道:“我们今晚该去拜见父王。”
玄澈道:“我记得,所以回来换件衣服。”
他说着,走向斯戈雅,修长手指轻轻拉起她的手:“你帮我换。”
雪筝公主目光瞬时如冰,斯戈雅全身一冷,连忙说:“斯戈雅去叫兰格进来。”
她说完,逃也似的跑出了凌月殿,玄澈却故意笑道:“都是本王子的女人了,却这般害羞……”
雪筝公主双手紧握,几乎将手指握断了,她终究还是道:“玄澈,你故意的是不是?”
玄澈回头看她,笑如春水:“故意?什么?斯戈雅吗?”
“明知故问。”雪筝公主愤愤坐在软榻上,怒火萦绕在眼底,再明显不过。
玄澈心中却有莫名快意,这个世上能威胁逼迫他的人不多,而雪筝却是头一个!
“斯戈雅是我侍姬,更是你陪嫁而来,她温柔体贴,柔弱可人,那副有些怕、又有些羞的模样,真是让我喜欢……”玄澈站到雪筝身边,手指挑一丝长发,“怎么?才当我王妃第一天,就吃醋了?樊域却没有祖训娶了公主的不得再娶侍姬,便说父王,还不是娶了那么多个?身边还放着最宠爱的苡柔?要做王妃,却如此心胸狭小,可是有失身份。”
他手指卷着雪筝长发,雪筝抬眼看他:“可你是故意的!你并不喜欢斯戈雅,我知道。”
“你知道?”玄澈笑了,“只怕,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放开她的发,低下身子,琥珀色却透彻如镜的眸子紧盯着她:“好了,知道你要什么,今晚……我一定给你!”
他站起身,眼风扫过她的脸:“看你平时一本正经、高贵威仪,却也不过如此……还不是一样寂寞难耐?”
“你……”雪筝站起身,刚要发作,斯戈雅便领着兰格进来,玄澈看一眼斯戈雅,“斯戈雅,今晚不陪你了?”
斯戈雅心中万分委屈,却也只能不言不语。
雪筝公主脸色发红,显然一腔怒火无从发泄,而玄澈却若无其事,换了华贵的长衫,先一步出了凌月殿……
樊域的夜晚,冷风森森,似是中原深秋。
林世唐看着父皇书信,眉头紧拧,心事重重。
初雪侍候在一边,静静为他捏肩,见林世唐心情烦闷,不禁说:“殿下,若是太累,便早些睡吧,近来你都睡不好。”
林世唐回头看她,握住她的手:“要你陪我来如此遥远的樊域,当真委屈你了,不过……我倒是见你对樊域适应的不错,可是强过了我。”
初雪连忙说:“殿下说哪里话?初雪一小小女子,哪里能强得过将军,只是初雪成日待在大殿里,又不外出,自不会感到什么不适。”
林世唐点头:“也是……”
初雪道:“听说我们要提早启程了,那么殿下可否对玄澈王子提及结盟之事?”
提到此事,林世唐眉心更深:“提了,但仅仅是嘴上一说。”
“为何?初雪记得,您来时与初雪叨念,此番定要与王子结盟才可与叛军联军抗衡!”初雪不解望着林世唐。
长夜漫漫,烛影沉沉。
林世唐望着初雪纯真面容,忧色更浓:“可是玄澈……我真的就可以信任吗?”
初雪一惊,他没想到时隔几月时间,他会说出了与几月前截然不同的话,几个月前,他曾与自己说过,玄澈……是他最信任的兄弟!
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有攻下洛城,亦还不是宁王。
那时候,更没有麝月,没有凤凰珏!
可此时此刻,他得到了洛城,而麝月和凤凰珏却都在玄澈手中!
漠漠草原,烈日骄阳。
长风拂动万里碧绿,旌旗猎猎,号角响、仪仗起。
围场之内,樊域王端坐中央,身边文武大臣、各国使节纷纷落座,麝月亦被玄澈派人叫来,清素的柳绿色绉纱裙,只以淡色束腰系紧,长发被大漠之风吹得散乱,其余婢女都是跟随在自己的主人跟前,只有她,默默一个人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她不知道,玄澈为何要她来,但是她却看到了林世唐——她的仇人!那个陷她国破家亡、双手沾满她亲人鲜血的人,正坐在樊域贵客的位置,微笑饮酒,他的身边,还坐着他百般怜爱的妾室初雪。
麝月美眸如刀,映照着那个人的脸,双手早已不自觉握紧,指甲都扣进了掌心,她却觉不出疼痛。
樊域狩猎,需由国师礼拜天地,鼎炉、焚香、烧愿……
礼成,围场尽头突地有一队人策马而来,马蹄阵阵,漠沙飞扬,人人铠甲铁衣,面目肃然,下马跪倒在樊域王面前。
樊域王道:“可以开始了。”
为首之人颔首,起身,这时才见他手持木质令节,开始一一分发,在场所有樊域婢女,人手一个,便连苡柔也要领下,麝月自也领到了一个,麝月看去,手中所谓令节不过是一块薄木片,上面刻着号码,自己的是十号。
她突然想到,自己少时在藏书阁内浏览群书,关于樊域只有半册的记载上,清楚记载了这种习俗。
她看一眼站在玄镜王子身边的希娜,希娜果然面色凝重的低下了头。
而玄镜王子,长发披散,始终遮挡着他的脸。
令节发放完毕,只见一队死囚被绑缚在一起,带到广场之上,他们个个低着头,目光空洞,脸上既没有临死的挣扎,也没有求生的渴望,有的竟是麻木不仁。
麝月看看手中令节,再看看死囚,是了!这就是樊域的礼,他们将会由国师选择一个号码,而持着对应木牌号码的女子便被选为奉天神女,敬奉给阿多神。
麝月心里不禁一寒,所谓敬奉,便是要以死囚为猎物,再将射死死囚的一支血箭插住头发,然后被活活烧死。
只听国师恭声对各国使节道:“樊域狩猎,奉我神圣的阿多神,凡是罪孽之身,阿多神都将洗去你一身罪孽,再世为人!”
听到此,麝月心内不免颤颤而抖!
惊讶的不止麝月,还有第一次来到樊域的使节,大家都不禁抽了口凉气。
只听国师又道:“阿多神……您将眷顾哪一位神女?请您给我指引。”
说着,国师跪倒在地,双手交叉在胸前,似在聆听天神之音。
不一会儿,国师站起身,目光闪动:“阿多神圣讯,八号神女为天而祭,保我樊域万世安宁……”
八号?!
麝月豁然看向手中小木牌,手脚冰凉,看着木牌上的十号号码,手竟不自己抖动起来,每一次为了恭送各国使臣的狩猎礼都要以如此残忍的方法完成吗?
麝月握紧十号木牌,才松一口气,便见一女子,长发如墨,素衣翩然走向了国师,麝月一惊,那女子清秀端庄,竟是希娜!
希娜一步一步安静的走向国师,衣袂随风而舞,她唇角似带了一丝嘲讽冷笑,若有若无!
突然,一个人猛地站起了身,大叫一声:“慢!”
麝月望过去,只见玄镜王子竟站起了身,披散的长发依然遮掩着他的侧颜,麝月看不见他,却听到他的声音嘶哑而低沉:“父王,我……唯希娜一人而已,不知父王可否向天请命,放过……”
“我看你是放肆!”樊域王厉喝一声,麝月看过去,但见他身边的苡柔容色亦是严峻非常,樊域王盯着玄镜,冷笑:“阿多神的旨意,你竟要反抗不成?希娜可被选为奉天神女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希娜回身看向玄镜,泪眼盈盈:“王子……你有此心,希娜已是死而无憾,王子,请为希娜祈祷。”
玄镜竟踏出一步,向希娜而去:“不,希娜……”
虽是如此庄重的场合,可玄镜王子亦不过一身闲适的丝缎宽袍,他长发凌乱在长风中,跪倒在地:“父王,我樊域有训,若有人愿替希娜前去,希娜便可免于奉天。”
樊域王冷笑:“不错,可自古以来,都没有人会代替别人而死。”
玄镜心如乱麻,竟道:“我愿。”
“你?”樊域王仰头大笑,笑得讽刺,“玄镜,奉天神女,需是女子,你可是女子吗?”
虽玄镜乃樊域王亲子,可樊域王却似乎一点颜面也不给玄镜留下,甚至语带嘲弄。
玄镜依然跪着,双手撑地,他几乎是绝望的叫着:“父王……我只希娜一人而已……”
他的声音凄厉,闻者无不为之动容。
麝月凝眉,看看端坐在一旁的玄澈和林世唐,又看看自己手中木牌,虽她与希娜并无许多交情,可毫无疑问,在这片大漠,在这个陌生的国家,希娜毕竟是唯一没有欺凌她,甚至对她颇为照顾的人。
她心绪起伏,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自小娇生惯养,甚至令她稍有自私。
但,对于希娜,她却很想能够帮她,对于跪地不起的玄镜王子,她亦有几分敬佩,为了一个身边的婢女,不惜做出这样的争取,她不禁望向玄澈,玄澈也曾为她擅闯禁地,可她却没有见过玄澈如此悲恸的样子。
她心中一定,握紧手中木牌。
又瞪一眼林世唐,她相信,有凤凰珏在手上,林世唐不会那般轻易叫她死去,否则一早便杀了她了,又怎会将她给了玄澈?
况且……她也信玄澈!
因为她清楚的记得,在记载樊域风俗人情的那半册书籍上,有这样一条记载,若是有人可一箭射穿插在奉天神女头顶上的血箭,便可从火刑改为诵经祭天,只不过三月不能吃,只能喝,以令身体清洁。
其实有多少人能熬得住三月?其实也还是死路一条!不过起码有一线生机。
何况,即使这些都失败了,她还有最后的王牌可以赌一赌。
她犹豫,却已经迈出了步子。
若是这一次她赌错了,便权当命该如此吧!
“我愿!”
想到这,麝月一声已出,不能再悔。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只见麝月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缓步走向围场的中心。麝月亦是一身柳绿,清素若这碧草萋萋,美人如玉,形若拂风。
她翩然站在围场中央,长发随风微扬,素衣荡荡:“参见王,奴婢麝月,愿代希娜为奉天神女。”
玄镜猛地回头,希娜亦震惊的看过去:“麝月……你……”
麝月悠然一笑,眼风却有意无意的扫过一旁的林世唐,只见他果然面色如土,惊讶万分地凝视着自己。
他惊就好。
麝月心稍安,如水目光平静望着亦是疑惑的樊域王。
“麝月……”樊域王浓眉紧蹙,眼神看向玄澈,只见玄澈一脸霜色,目如冰刀,望着站在围场中心,夺尽众人目光的麝月。
“麝月,你可知我樊域奉天女神何等神圣?你个汉家女子,可能代我樊域敬奉阿多神?”樊域王看苡柔一眼,苡柔凝眉沉思,面无表情。
“王……”此时,林世唐果然站起身来,对樊域王恭敬道,“王所说在情在理,汉家女子,怎懂樊域规矩,这麝月虽贵为大良公主,但到底是亡了家国,视为不吉。”
麝月转头看向林世唐,嘲讽冷笑:“宁王,你亦曾为我大良子民,却狼子野心,乱臣贼子,此时却要干涉樊域国政吗?”
“你……”林世唐正要发火,身边初雪轻轻拉了他一下,林世唐压下火气,盯着麝月,看来,果然几日不见当刮目相看,麝月,当时还曾主动引诱过自己,亡国奴的卑微与忍耐竟然全都不见了。
如今的她,竟傲然、高贵甚至勇敢!
玄澈站起身:“麝月,退下。”
麝月亦望向玄澈,目光如水,映着美如莲花清俊的男子,他的身边除了婢女兰格,还有雪筝公主和斯戈雅,她莫名心痛,江山为重,他这一句大概已经是对自己最特别的对待了。
麝月没有说话,只是转头对向樊域王:“麝月虽为汉家女子,却愿以虔诚之心,为奉天神女,心甘情愿代替希娜。”
麝月此时才顾得上看一眼玄镜王子,他双眸憔悴,面颊枯瘦,棱角过分的分明,显得坚硬又干枯,他与玄澈是兄弟,可却丝毫没有玄澈的潇洒俊逸、倜傥风流……
麝月对凝视着自己的玄镜,微微一笑,虽然他此刻颓然的跪在地上,狼狈不堪,或许,这里每一个人都看不起他,但她却十分的敬佩他,只为那句,他愿意代替希娜!
那么傻,却那么真的一句……
“麝月,退下!”玄澈提高了声音,容颜煞寒。
麝月不回头,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樊域王。
樊域王看一眼苡柔,苡柔对他平静的点点头。
樊域王遂道:“好,这也算古往今来头一遭,便应了你。”
他看向国师:“国师,为麝月行奉天礼。”
国师恭敬应了,走向麝月:“神女,这边请。”
麝月跟着国师一步步走向祭坛,麝月终于知道了,为何这里会有这样一个祭坛,终于知道,走向死亡的心,竟会如此平静。
她回眸一笑,望着玄澈,又望一眼林世唐,玄澈要迈步上前,雪筝公主在他身边冷声说:“怎么?舍不得小情人吗?”
玄澈看她一眼,他不懂麝月为何甘愿去死?难道她不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吗?还是她在考验他对她的感情?赌上了他的爱?
他正想着,林世唐却先于他走到了围场中央:“王,麝月为不祥之人,只恐惹恼了阿多神。”
苡柔看向樊域王,低声说:“王,若麝月果为不祥之人,一旦惹恼了阿多神,只恐对樊域降下灾祸。”
樊域王凝眉:“那么……”
苡柔知道,若是麝月不死,死的必然是希娜,她更明白希娜对于玄镜的重要,玄镜王子身边的确只有希娜一个人而已,除了希娜宫中几乎没有人当他是王子,莫说是尊敬,便是最起码的礼仪也无。
希娜对于玄镜的重要,不可言喻。
但麝月未免太傻,她什么都不懂,却敢站出来替死?苡柔猜到,麝月或许是赌上了林世唐对于凤凰珏的渴求,不可能让她死去,或许……也有一点点是赌上了玄澈对她的感情……和玄澈在樊域的地位。
苡柔正自思量,国师却瞥她一眼,道:“王,吉时不可错过。”
樊域王点头:“国师,请行奉天之礼。”
国师冷眼扫过苡柔,麝月看出这位国师一定对苡柔心存不满,想来也是,苡柔身为汉家女子,身份不过是拜礼婢女,可樊域王却对她言听计从,定然令向来备受尊崇的国师记恨。
麝月不慌不忙走上祭台,她如一片柳叶,在炽热阳光下飘零。
麝月在高台之上,唇角含着高傲笑意,眼角睨着林世唐忽红忽白的脸,她好像在问:林世唐,你真能眼看着我死去吗?你不要凤凰珏了吗?
长风荡起她绉纱丝裙,虽是那样简单素净,却风华绝代。
人人不禁唏嘘,如此佳人,难道就要葬身火海了不成?
“麝月公主,阿多神会庇佑你的。”国师眯着眼,上下打量安静的绝色女子。
希娜叫一声:“麝月……”
她眼中含泪,身子微微颤抖,麝月却看她一眼微笑不语。
国师点燃祭台周围林列的火堆,火光瞬间冲天,直上云霄,火光中的女子翠纱飞扬,在烈火焦烟中微笑。
麝月自袖管中拿出一块翠玉,那玉温润琭琭,晶莹碧透,中间却莹白若凝脂,麝月将玉握在手中,这便是惊世奇玉——凤凰珏。
国师一步步走到麝月跟前,手持火节,向天仰望。
而马上为首铁甲骑兵一声令下,众铁甲将士搭弓引箭,死囚们的绳索被斩断,四散逃去,铁甲军抽箭开弦、弓如满月,每一支箭都是杀人的铁矢,白晃晃的锋棱被炽烈阳光晃出一道道刺眼白光。
霎时,死囚们竟于同时倒地,血光四溅、惨叫连连。
众人皆是大惊,别国,有些皇家纨绔子弟,亦会将死囚作为猎物寻欢作乐、轻贱人命,可十几个人同时发箭,可将四散的死囚于同一时间射中,倒地而亡,却实属少见。
每一箭都是一箭封喉,每一个人脸上都面无表情,麻木不仁。
其残忍,令玄澈都不禁凝眉低头,喝一口葡萄酿。
一人将沾了死囚鲜血的一支箭双手呈给国师,国师接过,以火节烧了,回头看向麝月,麝月一脸轻蔑,国师拿起她一缕发,拿那支血箭钉在木柱之上,麝月不懂,却不做任何反抗,国师冷声道:“火节会自你脚底烧起,直到最后烧到只剩下这支箭,便说明阿多神接纳了你。”
麝月瞥他一眼,如此妖言惑众,这樊域到底为何会屹立于大漠不倒?难道这般愚昧残暴,便没有人反抗吗?
她的父皇,便因残忍、苛税而身死亡国,可樊域却如日中天!
触及心底疼痛,麝月终于有些许黯然。
国师在麝月脚底铺上以油淋过的曼珠沙华和枯草藤蔓,直到台阶,国师走到台阶的最下面,口中念念有词。
麝月透过火光看到玄澈冰冷容颜,他琥珀色眸中亦满是熊熊烈火。
麝月惨然一笑,手中紧握住凤凰珏。
这,其实才是她除林世唐、玄澈外最后的王牌!
凤凰珏,除有惊天秘密隐藏其中外,更是一块旷世奇玉,自小,父皇便对她说,凤凰珏,乃护身法宝——遇水结冰、遇火能灭、冬暖夏凉。
她少时,只以水滴在凤凰珏上,果然凝结成冰,但到底是旷世宝玉,她没有舍得以火烧过,这一次……便都靠它了!
希望父皇的话是真,希望这块宝玉果真如此神奇。
她终究闭眼,唇角却微微带笑,那笑倾动国城,风华万千。
麝月的手,更紧、更紧,她已感到了火的温度,她突地睁眼,正要将凤凰珏掷于越烧越近的烈火之中,却只见一人豁然起身,长袍翩然,如玉树临风。
可他的眼神却狠厉似鹰,手腕青筋凸显,正是玄澈,弓开已满,直指麝月脚下腾腾燃烧的火苗……
弦紧欲断、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