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燕语呢喃

张嘉田太年轻了,升腾得又太快了,这样的人最容易张狂,把什么好东西好人都不往眼里放。她自认不是个坏女人,自认也可以贤良淑德起来,可这年轻气盛的张嘉田,能看出她的好处来吗?纵算是看出来了,又能把她这点好处往心里放吗?

(一)

张嘉田去了帽儿胡同。

其实也不是非得今天去见雷督理,明天见也是一样的。但他心中存了几分好奇,想要看看这得了新欢的雷督理,此时到底是如何的欢喜。在动身之前,他特地花了一点时间镇定情绪,连自己一会儿做什么表情、说什么话都筹划了一番。他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么地想痛揍雷督理,所以要格外地谨慎自制,一点破绽都不能露。叶春好不是嘱咐过他了吗?前程要紧,比什么都要紧。

结果他寻寻觅觅地找到了帽儿胡同,进门后发现这雷督理是真欢喜,喜大发了,喜了个无影无踪。

他进门时,迎接他的人是白雪峰。白雪峰似是无所事事,而这大门内的照壁前正好有一片阴凉,他便抱着胳膊,在这阴影里干站着。忽见一辆汽车开了过来,而这汽车里跳下来的人又是张嘉田,他便立刻微笑起来,两条抱着的胳膊也垂了下去,显出了一点恭敬的军姿:“帮办从天津回来了?”

张嘉田曾经义正词严地禁止他称呼自己为“帮办”,他当时也满口答应着,然而到了如今,他照样是把“帮办”二字叫得山响,以示他很懂上下尊卑之分,是个心里有数的人。而张嘉田到了如今,也对“帮办”二字坦然受之,勉强把脸色正了正,他也露出一点笑容:“刚回来,一下火车去到府里见大帅去了,结果扑了个空,问了一圈的人,才问出这个地方。”

说完这话,他迈步就往里进。他一度是把雷府当家的——他一个,林子枫一个,时常是随着心意往雷督理的屋子里闯,相当地自由。此刻他也并没想到要让白雪峰提前进去,为自己通报一声。倒是白雪峰立刻转身追上了他,小声笑道:“帮办是要见大帅?那可以先到前头的小客厅里等一等,大帅他和小太太正在后头院子里,那个——”

张嘉田此刻的心情不好,白雪峰既然是这院子里第一个面对了他的人,他便首先要和这个白雪峰对着干一下子,白雪峰越是要拦他,他越故意走得快:“没事没事,我自己过去瞧瞧,要是大帅现在不便见我,那我就明天再来。”

嘴上说着话,他已经穿过这第一进院子,进了那第二进的内宅。后头这进院子方方正正的,檐下围着一圈抄手游廊,院子正中摆了许多盆奇花异草,花草一旁又是一对大水缸,缸里养着荷花和红鲤鱼。而廊下站着个洋装小姑娘,正红着脸东张西望。忽见白雪峰来了,她登时迈了一步,口中唤出一个“白”字,然而随即看到白雪峰身边还多了一个高个子青年,她便向后又退了一步,嗫嚅着不作声了。

白雪峰劝不住张嘉田,这时只得向小姑娘开了口:“太太,大帅呢?帮办从天津回来了,来见大帅。”

张嘉田这才正眼看了这位“太太”——看过之后,只觉莫名其妙。

依着他的思想,他觉得一个男子,无论是娶妻还是纳妾,那自然为的是要找一个女人,换言之,其他的条件都可以不论,首先那位对象,须得是个女人。而林胜男——他左看右看,只觉得她是个小孩儿,尤其是她穿着灯笼袖子的西洋式连衣裙,披着一头漆黑微卷的长发,头上还系着一个大蝴蝶结,越发像是个画报上印着的外国小孩儿。

林胜男被他这么看着,怪不得劲儿的,就往廊柱一旁躲了躲,只对着白雪峰说话:“我俩捉迷藏,他躲起来了,我找了半天,就是找不着。我都找不动了,到处喊他,向他认输,他也还是不出来。”

此言一出,又是一篇小孩的话语。白雪峰转向张嘉田,无奈一笑:“您看,大帅顶爱和太太闹着玩,一玩起来,简直让人没办法。”

林胜男不在的时候,白雪峰称她是“小太太”,如今当着林胜男的面,他自自然然地就把那个“小”字剔除了去。张嘉田听在耳中,心中立刻又有了气,但是又气得没立场、没道理。白雪峰凭什么不巴结这个小崽子呢?谁知道这个小崽子会不会哪天走了大运,摇身一变就成了正房大太太了呢?叶春好和这个小崽子的命运,不都是被雷一鸣攥在手里的吗?

张嘉田谁的刺儿也挑不出来,挑得出来也不便挑、不敢挑。于是把两只袖子往上一挽,他像要和谁打一架似的,兴致勃勃地接了话:“没事!你们找不着,换我来!”

话音落下,他大步流星地就往正房里走去了。

白雪峰不知道他那百转千回的思想,只知道这位帮办在不久之前,确实还是个淘气的野小子,这个时候他来精神,也是正常的事情。赔着笑向前追了两步,他又分心对着林胜男一点头,格外和蔼地说道:“太太也别总在外头站着了,外头有暑气,还是屋子里凉快。”

林胜男点了点头,可是见张嘉田那样虎生生地往屋子里冲,又不大愿意,便也沿着游廊一路走了过来。等她走进门时,张嘉田已经把卧室里头最大的立柜打了开。

平常能藏人的地方,比如床底、桌底,他想林胜男肯定已经找了千遍,自己不必再费那个力气,这个柜子大得出奇,倒是个有嫌疑的所在,不过柜子里一层层摞着五颜六色的被褥,一直摞了半人多高,也是明明白白的。林胜男走了进来,因为不喜欢张嘉田往自己的卧室里闯,所以微微地噘了嘴:“没有的,我都看过了。”

张嘉田这时却是“扑哧”一笑,弯腰将一只手伸进了那被褥缝隙里。这只手被他越伸越长,最后他又是一笑,大声问道:“是我把您拽出来,还是您自己出来?”

然后不等那被褥里头传出回答,他咬着牙铆足了劲儿,向外就是一扯。被褥组成的堡垒瞬间坍塌,他从那被褥之中扯出了个汗津津的雷督理。

绫罗绸缎汇成了彩浪,浪中的雷督理被他攥住了一只手,东倒西歪地趴在了地上。白雪峰“哎哟”一声,连忙上前扶起了他,而雷督理热气腾腾地站起身来,先是拖泥带水地走出了那一堆被褥,然后一边扯着领口抖了抖,一边对张嘉田说道:“多事!”

张嘉田转向他,笑了:“大帅,要是没我多事,您打算在那里头躲到什么时候?这个天气,还不热坏了您?”

说完这话,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条白手帕,走上前去给雷督理擦汗,依然是不惜力气,把雷督理那个脑袋擦得乱晃。雷督理一皱眉毛:“你这是和我有仇?”

张嘉田这才收了手:“您看,给您擦汗还擦出毛病来了。”

雷督理穿着一身丝绸裤褂,这时热得狠了,就把外头的小褂脱下来扔给了白雪峰,上身只剩了一件短袖汗衫。他先不理张嘉田,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林胜男笑了笑:“我这个藏法,如何?”

林胜男抿着嘴笑,小声说道:“我找了好半天。”

雷督理又道:“你出去玩玩,我要休息一会儿。”

林胜男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出去。而雷督理走到外间的客厅里,不坐沙发,而是在一张躺椅上躺了下去,又轻轻地喟叹了一声。

白雪峰走去打开了电风扇,倒了两杯茶放在躺椅旁的茶几上,然后自己也退了出去。张嘉田见雷督理一言不发,只是长长地躺在那里吹风晾汗,正好隔着茶几,还有一张躺椅,便走过去也躺了下去,低声问道:“大帅,您这动作可是够快的,我一眼没瞧见,您就又娶了个小太太。”

雷督理半闭着眼睛:“我讨个女人,还要先向你报备一声不成?”

张嘉田侧过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又怎么招您了,您这一开口就带着气?”

雷督理纹丝儿不动,也不言语。

张嘉田咂摸咂摸了那茶水的香气,感觉挺好:“知道您这几天张罗着就职,我一下火车就赶过来了,家都没回。”

“知道我这几天张罗着就职,你还往天津跑?”雷督理睁开了眼睛,人依旧是没动,但是两只黑眼珠转向了他,“谁许你无故离开北京的?”

张嘉田冲着他一乐:“谁也没不许我无故离开北京啊!”然后不等雷督理变脸,他双手抱拳,向他拱了拱手,“得,算我错了,往后我不走就是了。您在哪儿我在哪儿,行了吧?”

说完这话,他伸手一拍雷督理的胳膊,嘿嘿笑了两声,自知这一套行为和语言都不大招人爱,不过现在他也有一点失控,没法子让自己再像平时那样,心平气和地去“哄”雷督理。雷督理的胳膊出了薄薄一层汗,巴掌拍上去,微微地有点黏,这也让他生出了一点异样的感觉,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总而言之,是不舒服的。

雷督理收回了目光,语气冷淡:“你也不必跑过来对我装模作样。我知道,你是有点胆量的。”

张嘉田笑道:“您管我胆子的大小干吗?横竖只要我怕您就够了。”

“怕我吗?”

“怕。”

雷督理摇了摇头:“我不信。”

张嘉田向前一挺身,挣扎着从那躺椅上坐了起来。起身走去屋角的衣帽架前,他摘下一件上衣走到雷督理跟前,蹲下来提着衣领向他一抖:“您还是穿上一层吧,刚出了汗的人,不能那么对着风吹。”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把一条胳膊伸进了衣袖里。

张嘉田像疼爱奶娃娃似的,一边伺候着他穿上衣,一边又道:“我知道您不信。您向来是——抬头——谁都不信——伸手。”

为雷督理把上衣穿好了,张嘉田又给他系上了几枚纽扣,然后走回到了自己那副躺椅前,躺了下去。这时房门前掠过了一个身影,是林胜男追逐着什么,一闪身跑了过去。张嘉田看在眼中,便低声又道:“大帅,您这简直就是娶了个小孩儿嘛!”

雷督理抬手扯了扯袖口:“在我眼中,你也是个小孩儿。”

张嘉田侧过身,又喝了一口茶:“您这话说的,让我都没法接了。”然后他舔了舔嘴唇,换了话题,“您打算哪天就职?”

雷督理答道:“后天。”

“那快了。”

雷督理又道:“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三省巡阅使,还没意思?”

“无非是个名字好听,其实三省里头,除了我自己这一省,另外那两省的督理,哪个是能听我指挥的?为了个虚名,还得罪了虞天佐,想一想,其实有点不值。”

张嘉田眨巴着眼睛想了想,然后笑了一笑:“名字好听就够了。那两省现在不听您的,可等将来您势力大了,总有他们听话的那一天。”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会有那么一天吗?”

张嘉田一拍胸膛:“有我在,就肯定有那么一天。”

雷督理无声地一笑:“你?”

张嘉田问道:“又不信啦?”然后他一挺身从躺椅上翻了下来,走去蹲到了雷督理身边,“要不,我再给您发个誓?”

雷督理原本对他一直是个不阴不阳的态度,赌气似的,如今转过脸来注视了他,见他双目炯炯地看着自己,一只手欲抬未抬地准备着,真是个要发誓的样子,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小子其实待自己一片赤诚,也并没有什么坏心眼,便把他那只预备着举起来发誓的手往下一摁:“都是当帮办的人了,还跟我来这一套,丢不丢人?”

(二)

张嘉田不是能张罗会操办的人,没法子为雷督理的就职典礼奉献力量。他能做的事情,据他自己来看,只有两样:一是对付文县那帮痞子军头;二是对付北京城里的雷督理。对待痞子军头们,他是能拉拢的就拉拢,拉拢不来的就翻脸,就明的暗的一起来,把他剪除掉。对待雷督理,他的战术则是无比的简单,只有一个字:哄。

在某些方面,雷督理似乎比叶春好更女性化。叶春好向来讲理,黑白爱憎都分明,该怎样便怎样,不用任何人哄;而雷督理则时常是即兴发挥,旁人越是真心诚意地待他好,他越要恃宠而骄,兴风作浪。所以张嘉田就觉得他还不能算是真坏,他是纯粹地喜欢折磨人。

捏着鼻子、硬着头皮,他把雷督理哄欢喜了,这就算他今天是大功告成。既是大功告成,他便犹犹豫豫地想要走,可是未等他说出这个意思来,雷督理忽然含笑问他:“我要了子枫的妹妹在这里,你是不是要为那边府里的太太抱不平了?”

他这话说得有点绕,所以张嘉田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一颗心也瞬时提到了喉咙口,但是脸上很平静,单只是微笑:“大帅,您这是拿话刺我了。”

雷督理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我只问你是不是。”

张嘉田沉默了片刻,然后抬手一拍大腿:“大帅,我跟您说实话吧,您要是就只爱她这么几个月的话,当初真不如就别娶她。这么着……有点儿可惜了。”

雷督理听到这里,脸上并没有怒意:“怎么个可惜?”

“她年纪小,刚二十出头,您要是真对她腻歪了,老也不搭理她,那她不就——她这辈子不就——”他也扭头对着雷督理一笑,“我读书少,肚子里没词,您知道我的意思就成。”

“那你觉着,怎么着她才不可惜呢?”

张嘉田摇了头:“我不敢说。”

“恕你无罪,说吧。”

“那我可说了。我是想,您当初不如就和她谈谈恋爱得了,谈了半年,没意思了,俩人各干各的去,您可以娶老林他妹子当正房,那一位呢,也还算是个姑娘,也可以再找个男人。”

雷督理笑了一下:“找谁?你?”

张嘉田连连地摆手:“大帅,您别设陷阱勾着我跳了,我不中您的计。而且她也不会找我,我知道,她从来就没看上过我。我说那话只是打个比方,和我本人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后他看着雷督理,向后侧了侧身子:“您总这么盯着我干什么啊?我又说错话了?”

这句话让他说得带了几分滑稽相,雷督理被他逗笑了,把他方才这几句话放在脑子里过滤了几遍,也确实是没找到什么纰漏来,于是半信半疑地坐起身,雷督理费了一点力气,挣脱了躺椅的引力,站起身来,同时决定今天饶了张嘉田。

“去吧。”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圈,“以后没我的命令,不许你乱跑。”

张嘉田也一挺身起了立:“是!”

雷督理不再多说,只向外挥挥手。张嘉田弯腰从茶几上端起茶杯,把自己杯中剩下的那点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抹抹嘴,向雷督理告了别。雷督理见了,却是对外喊了一声“雪峰”,然后对闻声而入的白雪峰说道:“给嘉田拿一罐茶叶,我常喝的那种。”

张嘉田从白雪峰那里得了一罐好茶叶,嬉皮笑脸地告辞走了。雷督理独自站在屋子里,想想张嘉田,又想想叶春好,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痛快,然而捉奸要双,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这么想当然地给叶春好定罪。但是话说回来,他既然定了叶春好是自己的知己,那么叶春好无须真去犯罪,单凭她让自己“不痛快”这一条,就足以证明她这个知己还不够合格。自己负气而走,她还没事人似的坐在家里,一个电话都不肯打过来,这也足以证明她是个冷血无情的——她本来就是冷血无情,若非如此,怎能无论张嘉田怎样追求她,她都心如铁石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雷督理的思想是片面的,他只想着叶春好摆出这种一言不发的架势,分明是又要和自己打冷战,实在可恨,并没有想过自己那一夜险些活活砸死了她。她上头上脸地想要整治他,他索性留在这里和小太太混着,不给她施展手段的机会,冷着她,憋着她。

横竖小太太是个天真烂漫的小美人,足以慰藉他那颗含恨的心灵。

雷督理在帽儿胡同,一混就是一个礼拜。

这个礼拜里,他风风光光地就了职,从一省的督理摇身一变,成为了三省的巡阅使。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升迁,但他自己品味着“巡阅使”三字代表的无上荣光,还是不由得要窃喜。

他窃喜,林胜男则是明喜。林子枫几乎是每天都要抽时间过来一趟,不为别的,就为了瞧她一眼,怕她有了心事或是受了欺负——妹妹这么小就嫁了人,并且是给年长她近二十岁的雷督理做小,他心中有愧,不能不在其他方面对妹妹做一点弥补。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林胜男每次见了他,脸上总是带着一点喜色,原本苍白瘦削的小脸,如今偶尔也增添了几抹绯红。他起初以为是妹妹的化妆技术有所长进,还特意用手指搓了搓她的脸蛋,然而搓过之后看看手指肚,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搓下红胭脂来。

“这家里的人,都待你好吗?”他问林胜男。

林胜男听了这话,有点不好意思,抿着嘴儿笑道:“他们对我都挺好的,原来你总说让我管着那些仆人、老妈子,可是人家该干的活儿都干得很好,也用不着我管呀!那个白大哥也是个好人,总是那么笑呵呵的,对我特别和气。”

林子枫听了这话,心里稍微安定了点,又问:“大帅呢?他对你怎么样?”

林胜男对着自家哥哥,那羞涩不能持久,羞着羞着就忘了,又恢复了先前在家时的小女孩本色,连说带笑起来:“他也好。原来我以为我们的年龄相差这么大,性格脾气一定不合,没想到根本不是这样,他很活泼的,也很爱玩,有时候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哥,你都没这么陪我玩过。”

林子枫听到这里,忍不住也笑了:“是,他那个人爱玩。既然家里一切都好,那你就不要管别的事情,只要和他一起玩、玩得高兴就是了。”

林胜男点了点头,自己垂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小声说道:“哥,结了婚其实也挺好的。如今家里的情况已经是很好了,你也做了很大的官,我觉得,你也应该给我娶个嫂子啦!”

林子枫万没想到她会忽然说出这么一句来,倒是笑了:“你不要沾染那种无聊的妇人习气,学着给人保媒拉纤。”

林胜男受了批评,有点脸红:“咱家人少嘛,有了嫂子,家里也能热闹一点。再说……也没听你说过你是不婚主义者……”

“越说你越来劲了,还不婚主义者,这都是哪里来的新词?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是了,怎么还对哥哥指手画脚起来了?”

林胜男无端地被他说了一顿,自己想想,也觉得哥哥说得有理,自己这行为确实是有庸俗之嫌,便面红耳赤地闭了嘴,不敢再多说了。

她是没有话说,林子枫看着她,则是有话不好说——妹妹再亲,终究是个异性,所以他把这话姑且咽进肚子里。到了有闲的时候,他把白雪峰叫到自己家中,关上房门,他对着白雪峰的耳朵问话:“大帅的身体,现在如何?”

白雪峰听了这话,有点不明白:“大帅的身体?挺好哇!”

“不是那个。”林子枫用力地看了他一眼,要让白雪峰福至心灵,领会自己的言外之意,“大帅,现在还吃那个药吗?”

白雪峰恍然大悟,倒是很能理解林子枫这一问的用意,林子枫算是他的老朋友了,而且又新近成了雷督理的大舅子,是个一路往上走的人物,所以他决定以诚恳的态度,实话实说:“据我看着,现在是不吃了。”

“不吃了?”

白雪峰把声音压到了极低:“那边的太太不让他吃,他就不吃了。其实我看那药也未必有什么用处,八成是洋医生拿出来骗钱糊弄人的。你想它若是有用的话,怎么前头那个三姨太太,连个蛋都没下出来呢?”

林子枫还想不到下蛋那样长远的事情上去,只问:“那药,是管生孩子的?”

白雪峰沉吟了一下:“大概是吧,我说不准,反正超不出那个范围去。”

“那大帅不吃药了,现在……除了生孩子之外……其他的方面,有什么问题吗?”

白雪峰似笑非笑地看他:“老林,你是话里有话啊?有话你就明白地问,你这么含含糊糊的,是怕我听懂了还是怎么着?”

林子枫不耐烦了:“他行不行?”

白雪峰听了这话,啼笑皆非,心想他若是不行,那一夜你妹妹又是让谁睡的?不过他心想归心想,脸上就只是微笑:“行不行的,我也不知道,我又不跟他睡觉。不过啊,据我观察,他没什么毛病。他要是真有毛病,那边的太太新结婚的时候,也不能天天那么红光满面的,是吧?”说到这里,他抬手拍了拍林子枫的肩膀,“知道你是个好哥哥,你放心,令妹这日子过得确实不赖,我也替你关照着她呢!”

林子枫“唉”了一声,嘴里嘀咕道:“他不是掉进河里,死过一次嘛!”

白雪峰没见过这样细心周到的哥哥,一时间也说不清这林子枫作为一名兄长,究竟是好是坏,但又不能不承认对方担心得有理:万一雷督理“不行”,那弱柳扶风、娇滴滴的林二小姐,这辈子不就守了活寡了吗?

(三)

林子枫见妹妹这日子过得很是不错,回家也有面目去向寡母汇报,林老太太到了如今,心中虽有万般的不忍与不肯,可哪里又能做得了主?既是儿子满口都夸赞这一桩婚姻,她也只能是吞咽了眼泪,也随着儿子点头称是了。因见儿子那样笑眯眯的,她便抓住了这个机会,问道:“那什么时候能让胜男回来一趟呢?我想瞧瞧她,瞧她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一到这天热的时候,她就不好好吃东西,我心里很惦记着。”

林老太太发了话,又是这样合理的要求,林子枫当即赔笑答应了。到了第二日下午,他忙完了手头的公务,便一路又溜达到了帽儿胡同,想要寻找机会,接妹妹回娘家一趟。

然而,他扑了个空。

家里仆人告诉他,说是太太和督理一同出门去,许是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林子枫没奈何,只得在前头的会客厅里看书喝茶,消磨时光。如此到了傍晚时分,他还不见妹妹回来,便走去向雷府打了电话,问道:“大帅在家里吗?”

那接电话的人告诉他,说雷督理应该是去了俱乐部。而林子枫挂断电话想了想,随即出门上了汽车,也直奔了俱乐部去。

这一回,林子枫是找对了地方。

这个时刻,暮色苍茫,俱乐部里已经亮了电灯,跳舞厅里的白俄乐队也已经奏起了活泼的舞曲。林子枫打算先到跳舞厅里转一圈,然后直接再上一层楼,到球房里去碰碰运气。哪知刚一进这大厅里,他就在舞池之中看到了雷督理和自己的妹妹。妹妹穿着一身银色连衣裙,短短的泡泡袖子里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一头长发高高地盘在了头顶,越发显得面孔脖子都是精致单薄。雷督理穿着衬衫、长裤,衬衫的领扣也解开了,两人热汗涔涔地混在几对男女之中,正在随着那乐曲大跳快步舞。

林子枫愣了愣,万没想到自家妹妹还有这个本事。

很快地,他就看出妹妹跳得不好,而且汗水把两鬓卷曲的发丝都打湿了,是个十分吃力的模样。一只手抬到一半,他下意识地想让妹妹停下来,别为了贪玩再累坏了身体,然而随即看到那正和妹妹周旋着的雷督理,他立刻又把手收了回去。

幸好,这时那乐曲猛地收尾停了,雷督理拉着林胜男的手,两人朝着舞池外走去。林子枫略一犹豫,随即转身离了此地。

今晚不是接妹妹回娘家的时机,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下午,林子枫又来见妹妹,结果进门一瞧,发现雷督理也在。

雷督理躺在那副躺椅上,白雪峰蹲在他身边,对着他的耳朵嘀嘀咕咕说话。他进来了,对着雷督理浅浅一躬身。雷督理抬眼看着他——单只是看着他而已,因为全副精力都放在了白雪峰的话语上。

等到白雪峰的汇报告一段落,雷督理收回目光转过脸,问道:“就这些?”

白雪峰答道:“回大帅的话,确实就是这些。哦,对了,明天有个什么妇女留养院,要办一个规模很大的绘画展览,太太也会出席。”

雷督理看着白雪峰,仿佛是不信他的话:“她成天就忙着这些破事?她——她就没哭没病?”

白雪峰摇了头:“除了那回太太去了一趟医院之后,再没见太太闹过毛病。太太这些天,天天出门,瞧着也没什么异常。”

雷督理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而白雪峰趁机看了林子枫一眼,林子枫明白了,雷督理这是在侦查叶春好这些时日的行为。而雷督理思索过后,没再说什么,只缓缓地抬手向后挥了挥。

白雪峰见了,站起身向外退了出去。这回雷督理才又望向了林子枫:“有事?”

林子枫答道:“大帅,家母很思念胜男,所以我今天忙完了事情,想来接胜男回家去坐坐,晚上再送她回来。”

雷督理“嗯”了一声,表示出了允许的意思。林子枫便又微微地一弯腰:“多谢大帅。”

雷督理仰起头,盯着半空中的某一点发呆,呆了良久之后,他一转眼珠,发现林子枫依然站在自己跟前,便是有些惊讶:“还有事?”

他不问则已,一问之下,林子枫如梦初醒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一晃肩膀,像是转身要走,可随即又站住了,没有真的走。

“大帅。”

他说完这两个字后,满屋里环顾了一圈,末了转身出门,从外面院子里搬了个镂空雕花的黑漆小凳子,放到雷督理面前坐了下来——他知道雷督理不高兴看到太高大的人物,不过让他像张嘉田白雪峰似的随地乱蹲一气,他也觉得不像话。在这个矮矮的小板凳上正襟危坐了,他抬头面对了这位大帅妹夫,发言之前,先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叹出来,雷督理还没怎样,他自己先吓了一跳。因为他从来不是长吁短叹的人,偶尔叹一口气,简直好像真情流露,而雷督理若是知道了他那一番真情的详细内容,很有可能跟他没完。

所以他不能再拖延了,在雷督理对那一声叹息起疑之前,他开了口:“大帅,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雷督理打量着他:“那你回去想想,想明白了再说。”

林子枫一皱眉头:“大帅,我的意思,是我接下来的这一番话,您大概会不爱听。不过忠言逆耳,我这也都是为了大帅好,所以还请大帅谅解我的苦心。”

雷督理翻了个白眼,也叹了口气,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觉着林子枫像是要作妖。

这时,林子枫正色说道:“大帅,我觉得,凭着您现在和府里太太的关系,您真是不应该再把大笔的资金交由府里太太管理了。”

雷督理在躺椅上扭了三扭,调整出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那我应该交给谁管理呢?”

“大帅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让您交给我。”

雷督理舔了舔嘴唇,忽然说道:“去,给我拿支烟来。”

林子枫起身找来了香烟火柴,雷督理没动手,直接张嘴叼住了香烟,就着林子枫手里的火柴吸燃了。身体在躺椅里又换了个姿势,他用手指夹了香烟下去,然后扭头对着林子枫的脸,箭似的嘘出了一道烟。

“你啊……”喷了林子枫一脸烟之后,他继续喷云吐雾,“子枫,我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子枫看他这个态度不对劲儿,但是骑虎难下,只得硬起头皮:“大帅请讲。”

雷督理说道:“我是想劝你一句,你要是没什么暗疾的话,也找个合适的姑娘,结婚去吧!要不然你总对着我使劲,我把钱给了太太,你也看不惯,你也要管。你管得着吗?你结了婚,自己有了太太,你把这个劲儿往你太太身上使去,好不好?”

说完这话,他似笑非笑地去看林子枫,就见林子枫笔直地坐在小板凳上,正咬牙切齿地瞪着自己,仿佛胸中正憋着一万句苦口婆心的良言,不得发泄。雷督理知道他对自己没坏心眼,但有时候确实也有点烦他,所以此刻他憋得满脸通红,雷督理看在眼中,倒是觉着心旷神怡。

足足过了两三分钟,林子枫才又说出话来:“大帅这个比喻,未免不伦不类。”

雷督理笑了一笑:“怎么着?我把我自己和你未来的太太打比,要吃亏也是我吃亏,还委屈了你不成?”然后他把手中的烟蒂一丢,顺便向旁拍了拍林子枫的膝盖,“你总是想要让我听你的话,按照你的意思行事,这可让我不大痛快。另外,我虽然是和叶春好闹翻了,但我并不因此就认为她会起了外心,卷了我的钱逃走。她再怎么不好,头脑是清楚的,良心是有的,不是那种糊涂女人。你对她有意见,我没办法,但你不该质疑我看人的眼光。”

林子枫本以为雷督理现在是全心全意爱着自家妹妹了,万没想到他还会维护叶春好,胸中登时涌出一股恶气:“大帅的眼光,我自然不敢质疑。不过也请大帅想一想,当年我在玛丽冯面前,是替谁挨了两记耳光!”

这话说起来就长远了,但并非虚话,是确有其事——那时节,雷冯二人的战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当时玛丽冯从楼梯上扑下来要打雷督理,还是他手疾眼快,一个箭步蹿上去挡在了雷督理身前,以己之白脸,迎彼之巴掌。

他这个人平时又冷又傲的,哪是平白无故挨耳光的人?所以虽然玛丽冯的攻击目标根本不是他,旁人也都知道他是受了误伤,并不嘲笑他,可他在精神上还是深受刺激,直过了好几天才缓过来。如今他气急了,忍不住把这桩旧事拎了出来,做一个佐证。可雷督理听了这话,竟是满不在乎,只说:“春好和玛丽不一样。”

林子枫一听这话,感觉自己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手摁着膝盖站起来,他对着雷督理一点头:“那大帅歇着吧,我没话讲了。”

然后他弯腰拎起小板凳,憋气窝火地走了出去。将小板凳放回原位,他从前头院子里找来了妹妹,带着她出门坐上汽车回家去。林胜男先还对他连说带笑,说着说着发现他气色不对,便加了小心,察言观色地问道:“哥,你怎么了?”

林子枫不言语。

林胜男又问:“是不是你办差没办好,大帅批评你了?”

林子枫这回把脸转向了她:“我好得很,倒是你,不要从此就认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他耳朵根子软得很,那边的叶春好只要稍微活动活动,就能把他哄回去。到了那个时候,我看你怎么办!”

这种话,是他第一次对林胜男说,林胜男猛地听了,便是愣愣地看着他。而林子枫把话说完了,才自悔失言。他正想把这话解释解释,免得吓着了妹妹,然而汽车夫忽然放缓了行驶速度,并且把汽车向路边靠去。

林子枫心烦意乱地抬起头,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快点开吗?”

汽车夫赔笑道:“秘书长,后头来了一队快车,一瞧就都是冒失货,咱们犯不上和他们抢路,让他们先过去吧。”

这话说完,果然一溜儿四辆汽车呼啸而过。林子枫一眼看清了殿后汽车的车牌号码,便疑惑道:“这是不是张帮办的汽车?”

汽车夫重新加速:“好像是的,我没看准。”

林子枫暂时忘了妹妹,只在心里想:“那小子这是在干什么?北京城里是他横冲直撞的地方吗?”

与此同时,汽车内的张嘉田正急得跺脚,一边跺脚,一边对着马永坤大发牢骚:“他妈的,她怎么找过来了?她不是不敢回北京吗?这是要赖上我了?”

副驾驶座上的马永坤回了头,表情严肃:“帮办,能够被燕侬小姐赖上,这也不失为一种荣幸。”

“我去你妈的荣幸!我这就回去把那个娘们儿撵走!”

(四)

张嘉田像个火车头似的,一路轰隆隆地冲回了家。进门之后他直奔了会客厅,和林燕侬打了个照面。

林燕侬是今日凌晨到的北京,下火车之后她谁也没惊动,先到那清静些的饭店里开了房间,睡足了觉,又细嚼慢咽地饱餐了一顿。到了下午,她开始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所以此刻出现在张嘉田面前时,她毫无倦色,瞧着正是亭亭玉立、人比花娇。

眼看张嘉田竖着两道浓眉闯了进来,她站起身,嫣然一笑,红嘴唇中露出齐齐的白牙齿,一张面庞越发显得娇艳欲滴。扭着只有一把细的小腰,她袅袅地走过来,不等张嘉田开口,她先含着笑容,双手互搭在左胸前,侧了身子微微一屈膝,向他请了个旧式的安,同时用那清脆细嫩的声音说道:“帮办万福。”

张嘉田平时也不大和女人打交道,脑海里印象最深的异性就是叶春好,可叶春好是个受了现代文明熏陶的女子,也从来不曾对人行过这样的旧礼,所以张嘉田看着林燕侬,倒是愣了愣。

竖着的浓眉稍微往下落了点,他依然是没好气,问道:“谁让你跑过来的?”

林燕侬笑道:“咱们能不能不在这儿说话呢?你看外头人来人往的,多不方便。你带我到内宅去,我慢慢地讲给你听,好不好呢?”

说这话时,她笑眯眯地看着他,眼尾眯得细细的,嘴唇抿得薄薄的,妩媚极了。张嘉田对于审美一学,虽然没有特别的研究,但也看出她——起码在此刻——真是挺美的。他心一软,含在口中的一顿骂,便被他又憋了回去。

林燕侬在雷府里过了几年的好日子,是经过、见过的主儿,如今到了张嘉田这里,也并没有怯相。虽然她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但是她绝不以客人自居,随着张嘉田进了内宅房屋,她从短袖子里露出雪白的玉腕,亲自拧了热毛巾送给张嘉田,让他擦头擦脸,又提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端起来轻轻吹着热气,预备着吹凉了给他喝。

张嘉田受了她的伺候,并且确实是被她伺候得很舒服,两道眉毛便在不知不觉间,彻底落回了平常的位置上去。他自然是不缺使唤的人,只是那些人再怎么伶俐,和林燕侬相比,也总像是差着点劲儿。

擦了脸,喝了茶,他坐在长沙发上,对于林燕侬这人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微微地有点发烦:“你不是不敢来吗?什么时候长了胆子了?”

林燕侬在他身边坐下了,却是并没有缠缠绵绵地往他身上靠,身体里很有几根硬骨头:“原本是不敢来的,可我听说你当了帮办,文县那大队的兵也都开到北京来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等到如今,实在是等得心焦,这才一狠心,自己来了。”

“你等我干什么?”

林燕侬垂下眼帘,显出了密密的长睫毛,抿嘴一笑,她笑出了脸蛋上一个隐隐的小酒窝:“等你干什么?也不干什么。就是想你了。”说到这里,她把脸转向前方,从肋下解下一条手帕,放在手中绞了几绞,又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想我。我若不是想你想得要生病,也不会那么没眼色,硬要跑过来惹你的讨厌。”

张嘉田听了这话,没受感动,反倒是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可想的?”

他活到了二十多岁,从来没被人狠狠地爱过,也从来没被人狠狠地想过,所以此刻看着林燕侬,他确实是闹不清她这话的意思。而林燕侬闻言,也扭头看了他——一看就是半分多钟,她把他足足地看透了,发现他不是装,他是真糊涂。

一转脸低下头,她用手帕轻轻一抽他的脸,同时低声笑道:“傻子,什么都不懂。”

然后她眼光流转,向他一瞟:“那我问你,你这宅子里,有没有女人?”

张嘉田一皱眉头:“我发现你这娘们儿有点蹬鼻子上脸——我家里有没有女人,用得着你管吗?”

林燕侬听了他这粗鲁的语言,一点也不恼,只向着他一偏脸儿,将长睫毛一忽闪:“没有呀?”

张嘉田越看她越觉得她今天挺好看,所以故意移开了目光,不去看她:“屁话!我来北京是做大事的,不是来玩女人的!”

林燕侬听到这里,心花怒放,也说不清胸中有着怎样的一种喜悦。一双眼睛对着张嘉田瞄来瞄去,她看他那样年轻英俊,纵是东倒西歪坐没坐相,身架子也有威武的男子汉样。天气热,他身上有隐约的汗味,这汗味她也爱,她闭了眼睛,嗅也嗅得出他!

于是一点一点地挪到了张嘉田身边,她伸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臂,又斜了眼睛,向他甜甜地一笑。

林燕侬如愿以偿,留了下来。

当然,目前还是暂时地留,张嘉田并没有让她长住的意思。但她相信自己的本领,并不很担忧自己的前途。张嘉田让马永坤给她安排了一处小跨院居住,她乖乖地跟着马永坤去了,去了没有一个小时,她寻寻觅觅地,笑眯眯地,又回了来。

这一回来,她就不走了。

张嘉田正处在一个血气方刚的年龄,是最禁不住异性撩拨的,而这林燕侬虽然不是他理想的爱人,然而她真真切切地就站在他面前,又有热度又有芬芳,又许他看,又许他摸。

于是他把她看了,也把她摸了,摸得她惊喘瘫软,热气腾腾地融化在了他手里。忽然短促地叫了一声,她被张嘉田拦腰抱起,扔到了大床上。

人在那软床上弹了三弹,她一边抬手去解衣服上那别别扭扭的小纽扣,一边轻声嬉笑着向里一滚,给张嘉田让出了地方来。

然后,她度过了天翻地覆、死去活来的一夜。

这个坏小子真狠哪,她想,合着这几个月攒的力量和心火,专等着这一夜对自己发泄干净呢!这怎么行?她这么细骨头嫩肉的,怎么扛得住他这样揉搓蹂躏?哭上一阵又笑上一阵,她攥了拳头捶他,张了五指挠他,管他叫哥哥叫爹,求他饶了自己,哭哭啼啼地说自己“要死了”。然而他不管,他气喘吁吁地压迫着她,反复地进行炮轰与冲锋。

到了后来,她连着昏了几次,最后一次昏得长久,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天色大亮。慢慢地扭过头,她没在枕边看到张嘉田的面孔。

张嘉田已经起床走了。

她也想起床,然而周身的关节像被拆过了一遍似的,不但酸痛,而且有点不听她的使唤,腰上、腿上尤其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小肚子深处则是抽抽着作痛。挣扎着依靠床头坐住了,她出了会儿神,心里似是有很多事情要盘算,然而事实上又是什么头绪都没有想出来。

眼皮胀胀的,一定是睡眠不足,肿了眼睛。她抬手把面前的乱发向一旁拨了拨,举目打量这房内的陈设——她睡在这里,仆人不便进来打扫,所以这屋子是华丽而又凌乱。平心而论,这屋子的豪华程度,完全比得过她在雷府的居所,她要是能在这里长住下去,那就等于是重新又回到了那天上神仙一般的生活了。

只是,恐怕要难。

张嘉田太年轻了,升腾得又太快了,这样的人最容易张狂,把什么好东西好人都不往眼里放。她自认不是个坏女人,自认也可以贤良淑德起来,可这年轻气盛的张嘉田,能看出她的好处来吗?纵算是看出来了,又能把她这点好处往心里放吗?

这么一想,她坐不住了。她不能总这么蓬头垢面地赖在被窝里发傻,万一张嘉田什么时候回来了呢?到时候他见了自己这个德行,还不得直接派人把自己扛回文县去?

林燕侬伸腿下床,忍着周身的不适,先把衣服穿了上。

她没在这屋子里找到洗漱的地方,只好推门向外望,结果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的马永坤。马永坤戎装笔挺,什么都没干,单是在院子里来回走。忽见她伸出了个乱蓬蓬的脑袋,他便停下来,对着她打了个立正:“您醒了?”

他对林燕侬素来是很客气,林燕侬也当他是个可信赖的人。对外,他是林燕侬的表哥,那么林燕侬也就把他这表哥认了下来。这时见院子里再没别人,她便唤道:“表哥,帮办出门去了?”

马永坤向她迈进了一步,再次立正:“是的,出门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那不好说。帮办临走的时候,留我在这里,专门照顾您。”

林燕侬立刻把马永坤当了救星:“那太好了。你带我回我住的那个院子里去吧!”

马永坤答了一声“是”,然后后退一步,侧身向着院门方向一伸手:“请。”

林燕侬做贼似的,跟着马永坤回了小跨院。

进了屋子,她只觉眼前一暗,并不是屋子真阴暗,而是房内的家具都偏于朴素,少了那缤纷的颜色与光彩。转身对着马永坤一笑,她说道:“劳驾表哥给我找些水来吧,我早上起来,脸还没有洗一把呢。”说完这话,她又补了一句,“要凉水,你看我这眼睛,肿成桃儿了,我用冷毛巾敷一敷,消消肿。”

马永坤抬手向着墙上一扇房门一指:“那是浴室,有冷热水龙头和浴缸。”

林燕侬立刻笑了:“那太好了。”

马永坤转身要走:“我让厨房送早餐过来。”

林燕侬有心说两句好话拉拢拉拢他,可是精力实在不济,又知道马永坤对自己暗暗地爱慕,大概自己这好话不说也没关系,便笑了笑,放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