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红粉多情

她这么恨他,也还不肯把他真正地往外推,因为方才跟在他身后往回走时,她几次抬头去看他的背影,每看一次都是一阵心痛。她先前是多么地喜爱这个背影啊!她现在依然是喜爱着这个背影的啊!

(一)

林燕侬调脂弄粉,将自己修饰得花朵一般,等着张嘉田回来欣赏。然而她从上午等到了天黑,却是始终不见张嘉田的影子,陪伴她的人,只有一位马永坤。

她不知道,张嘉田早把她忘到脑后去了。

张嘉田这一整天,一直是和雷督理厮混在一起。虽然是厮混,但他并不是一毫正事都没干。他对着雷督理大大地拍了一场马屁,硬是从雷督理手中拍出了三十万元的军饷。

这三十万军饷对他来讲,乃是一笔极其要紧的资金。他同那个白俄将军兼军火贩子谢尔盖谈妥了一笔军火生意,如今谢尔盖的货物已经从大连装船出了海,即将到达天津码头,只要他把谈好的款子如数交出去,那一万支步枪和十万发子弹,便可归他所有了。

三十万既是到了手,他放松下来,开始有闲心去看雷督理。此时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乃是俱乐部后头的公事房,屋子里摆上了一桌麻将,原本是他、魏成高、林子枫三个人陪着雷督理打牌。然而若是让他到那乌烟瘴气的宝局里推牌九押大小,他愿意,觉着热热闹闹的有点意思,可让他这么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打麻将牌,他真是没品出多大的趣味来,所以玩了片刻之后,他就起身让了贤,把自己这个座位让给了后来的莫桂臣师长。如此过了一会儿,陈运基师长和警察厅的苏厅长走了来,林子枫便也趁机脱了身——他和张嘉田还不一样,张嘉田是因为“不好玩”而不玩,他则是根本就不赞成打牌这种无聊的娱乐。

林子枫脱身之后,溜了个无影无踪。张嘉田也想溜,因为他的干儿子今天中午到了北京。此儿子姓张名宝玉,既是他的干儿子,又是他心腹部下张文馨团长的亲儿子,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身兼二职,穿梭似的在北京和文县之间来回跑,被这一干一亲两个爹当通信兵使唤,不可谓不辛苦。可怜张宝玉处在一个青春的时期,本来就起了满脸红疙瘩,如今受了这样的操劳,内火旺盛,面上越发地争奇斗艳,简直没法看。

张嘉田并不以貌取人,张宝玉那张脸长得再热闹,他也不嫌弃,并且因为张宝玉做事勤谨,他还格外看重他。张宝玉既然已经来了,他就急着回去见这小子一面,问问文县情况,可雷督理在椅子上坐得如同铁打的一般,这牌局完全没有要散场的意思,他要是就这么提前走了,会不会不大好?

站在门外犹豫了片刻,张嘉田决定还是耐下性子,再等一等。转身掀门帘子回了屋子,他拖过一只凳子,坐到了雷督理身后看牌。这牌看得也没意思,因为雷督理是必然地不会输——在场这些人恭维他还恭维不过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赢他的钱?

雷督理知道他坐过来了,但是一双眼睛只是看牌,并不理他。一鼓作气又打了两圈,雷督理终于站了起来,侧身一拍他的肩膀:“来,你替我两圈。”

张嘉田约莫着他也该累了,可万没想到自己会被他抓了壮丁,又不便拒绝,只得答应着站起身,取代着雷督理坐到了牌桌前。

雷督理离开这间屋子,先是去那卫生间里方便了一番,然后走出门去,见了太阳。方才玩得入了迷,他忘了累这回事,如今站在这花红柳绿的世界里了,他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这才感到了周身的疲倦。白雪峰轻轻地从房中赶了出来,出来之后不说话,先抬头看看太阳,然后从胸前的衣袋里取出一副墨晶眼镜,双手送到了雷督理面前。

雷督理接过墨晶眼镜戴上,免去了阳光刺目之苦。信步向前走去,他打算顺便溜达溜达。白雪峰跟了上去,柔声说道:“大帅略走走就得了,当心晒久了太阳,要闹头痛。”

雷督理头也不回地一摆手:“听你的话,我成纸糊的了,风吹不得,太阳也晒不得。”

白雪峰笑了一声,不再多说。雷督理继续向前走,因为在这公事房和前头那些娱乐场所之间,有一片郁郁葱葱的花木,到了这夏日时节,该开的花都怒放了,正是一幅花团锦簇的美景,很招人过来看一看,走一走。

雷督理走出老远,脊梁上微微地出了一层薄汗,正打算掉头返回,却又突然站了住。白雪峰收脚不及,险些撞上了他,抬头向前一看,他明白了雷督理这暂停的原因——隔着一架子密密层层的紫藤花,叶春好正在一道长廊下和人谈话。

雷督理连着好些天没见到叶春好了,先前听闻叶春好这一回居然不同于上次,没有死去活来的憔悴,他便已经是疑惑得了不得,如今定睛望过去,他见叶春好穿着一身杏色的长旗袍,头发剪了、烫了,微微地蓬着,又黑又亮,越发衬得皮肤洁白。那杏色本就是温暖的颜色,和她这种白皮肤配着,令人一见便觉温柔可亲,而她对着一名少奶奶模样的女子笑吟吟地说着什么,笑得双眉弯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也很有一种聪慧的灵气在脸上。

雷督理大气不出,静听着叶春好的声音,听出她们二人似是商量着要去出席什么妇女会议,叶春好说道:“致辞的事情,就是这样办。我回去让人拟一份稿子给你,明天我们再来商量细节。只是你一定要在家里等着我,可别让我再跑来这里找你了。”

那少奶奶凑到她耳边,眉飞色舞地耳语了一通。叶春好听到最后,抬头笑了:“那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工夫,我不管,你答应了就得办到。”

少奶奶也像是个顽皮的,向前一跳挎了她的胳膊:“好好好,这几天我保证不出门玩了,专在家里候你的大驾。”

这二人说到这里,又低声笑语了几句,叶春好便和那少奶奶告了别,独自转身离开了。她走了,那少奶奶也走了,谁也没有留意到紫藤花架后头的雷督理和白雪峰。

人家都走了,雷督理也不便继续逗留。转身踏上了归途,他走了几步之后,忽然侧过脸问道:“她参加的那些个妇女活动,成天都在活动些什么?”

白雪峰答道:“回大帅的话,这个妇女活动,就是一群有钱、有闲的太太、小姐凑在一起,今天给女子留养院募捐点钱,明天给贫儿小学送点书本笔墨,反正不是忙女人的事,就是忙小孩的事。哦,对了,好像还和什么女子大学有联系,办过几次展览会。”

“干这些事情,有什么用?”

白雪峰略一思索,随即答道:“也没什么用,算是行善积德吧,而且总能上报纸,可以出出风头。”

雷督理嘀咕出了两个字:“无聊。”

这时,有人从后方快步走了过来。雷督理回了头,发现来者乃是林子枫,便问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林子枫手里攥着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白手帕,一边擦汗一边说道:“大帅,虞都统来了。”

雷督理一怔:“老虞来了?他怎么来了?”

林子枫答道:“我方才一直在前头散步,正好赶上了他到。他是来找您的,我已经派人引着他往这边来了,我自己提前走小路过来,向您通传一声。”

雷督理皱起了眉毛:“你也是自作主张。说我不在就得了,你把他领过来干什么?我现在懒怠见他。”

林子枫看着雷督理,慢慢放下了擦汗的右手,可因为他在雷督理这里,是隔三岔五就要自作主张一回的,雷督理早习惯了,所以此刻无心、也无暇责备他,转了身就要往前头走,想要去迎一迎那虞天佐——感情上,他不想见这位老兄,但在理智上,他也知道,这个人自己不见不行,今天纵是不见,明天也是一定要见的。

这俱乐部太大了,雷督理向前一路疾行,走了半天,没有迎到虞天佐,反倒是先追上了叶春好。

叶春好正在那里慢慢地走,忽听身后一阵脚步乱响,不由得一回头,却是正和雷督理打了个不远不近的照面。她没想到雷督理会在这里,眼神是惊讶的,而雷督理这回看清楚了她,就见自己连着好些天没回去,她反倒活美了,一张脸“粉面桃腮”,不知道是化妆品的作用,还是她气色真好。

不由自主地,他停了脚步,想要和她来场决斗,不为别的,就为了她没心没肺,竟然不为了自己寻死觅活、死去活来。世上没有比这更重的罪了,她简直就是心如蛇蝎,他饶不了她!

然而就在此时,前方有人炸雷似的大笑了一声:“嘿!我的老弟!”

雷督理正竖着眉毛、瞪着眼睛,对着叶春好使暗劲,冷不防地听了这一嗓子,竟是吓得一哆嗦。等他反应过来时,虞天佐已经跑到他跟前,弯腰张开双臂把他抱了起来:“我的巡阅使,让哥哥抱抱!”

白雪峰和林子枫站在一旁看着,都知道虞天佐这人是和雷督理闹惯了的,并没有冒犯的意思。而虞天佐手里抱着雷督理,一抬头看见了叶春好,却是当场一愣:“哟,这儿还有个美人呢。”

这一句就说得不像话了,雷督理挣扎着落了地,勉强向着叶春好的方向一点头:“老虞,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内子。”

虞天佐看着叶春好,没说出话来,只将两只大巴掌在军裤上来回地蹭——一边看,一边蹭。叶春好当着这些人的面,倒是丝毫不慌,对着虞天佐浅浅一笑,又微微一鞠躬,和声细语地说道:“虞将军,您好。”

虞天佐终于把那两只手蹭够了。向着叶春好伸出右手,他也笑了:“弟妹,你好。早就听说雷老弟娶了个仙女似的太太,今天一看,果然是名不虚传。”

当着丈夫的面夸奖太太美貌,这以东方的眼光来看,自然是十分地不妥,但以西洋的眼光来看,又是正常的举动。叶春好并不介意,看他把一只手伸过来了,就也伸出手去,同他握了握,又微笑着答道:“这是外界说笑的话,我是万万地不敢当。”

一握之下,她明白了虞天佐方才那大蹭特蹭的用意——虞天佐的手掌是干燥的,手汗都被他蹭干净了。

不等虞天佐再说话,她轻轻巧巧地抽回了手,转身又对着雷督理一点头,依然是笑盈盈的一团和气:“宇霆,我还有别的事情,不打扰你和虞将军的军务了。”然后她又转向虞天佐,笑道,“虞将军,恕我今日不能奉陪招待您。”

虞天佐当即一抬双臂,拦住了整条去路:“别,我今天晚上请你两口子的客,你的事情再大,也请挪到明天去办,今天赏我一个面子,好不好?”

叶春好回头去看雷督理:“这……”

雷督理也是笑微微的:“既然老虞有这一番盛情,你就跟我扰他一顿吧!”

(二)

雷督理对着叶春好说话,一边说,一边紧盯着她的脸看。而叶春好浑不在意,只对着虞天佐点头笑道:“那好,宇霆和虞将军是好朋友,我也就不客气了。既是晚上请客,那我晚上一定到。”

然后她转向雷督理的方向,又道:“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去办,晚上也不必特地地来接我,定了时间和地点,让人打电话告诉我就成,我自己坐汽车过去,也是很方便的。”

这话说完,她一团和气地又向虞天佐一点头,然后继续向前走了。虞天佐回头目送了她片刻,随即转向前方,却见雷督理直勾勾地也望着前头,便是笑问:“嘿!你也不是新结的婚,怎么还是看个没够?”

雷督理如梦方醒地一抬头:“老虞,不要开我的玩笑了。”

虞天佐笑嘻嘻地向他一跷大拇指:“伙计,别说,你这回娶的这个太太,真像样儿。怪不得你前几个月不大露面呢,我要是有这么个太太在家里,我也不出门。”

这话说得很不上台面,但人人都知道虞天佐是个粗鲁的武夫,高兴起来胡说八道一场,也是正常。雷督理背着手,听了这话,就一皱眉头:“你他妈的——”

虞天佐拿他开玩笑,是没关系的,他骂虞天佐一句半句,也没关系。两人亲亲热热地并肩往回走,乍一看上去,宛如一对亲兄弟,然而到底是不是真亲,两人不傻,心里全都另有一本账。两人原本说定了的,是雷老弟捧虞大哥做巡阅使,结果捧来捧去,虞大哥那边都把力气使足了,忽然间天翻地覆,雷老弟一脚踹开了他,自己上了台。

虞天佐因为这个,几乎气得要发疯。人在承德家里,他恨得指天骂地,不但雷家的所有女性被他用污言秽语反复蹂躏了百八十次,就连雷督理本人,亦是难逃一劫。但是恨归恨,虞天佐并没有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这回他那家住北京的二姨死了,他赶来奔丧,也还是顺路来见了雷督理,并且见得热情洋溢,仿佛是比先前更爱他了。而在另一方面,雷督理知道虞天佐不是那吃暗亏的人,所以也是加着小心,很想把这局面挽回一些。

两人这么亲亲热热地走回到了公事房,雷督理打算把屋子里的牌局解散,好腾出地方来,让自己专心致志地敷衍虞天佐。哪知还未等他走到公事房门口,他就发现自己的部下们实在是体贴人心,不等他发话,已然将牌局自行解散,并且还在公事房门口上演了一场全武行——陈运基师长掐着张嘉田的脖子,正在把他往那水泥地上摁,而张嘉田一手揪着他的衣领,一手攥了拳头直击他的脑袋,打出了“咚”的一声闷响。而其余劝架的三人——莫桂臣、魏成高和警察厅的苏厅长——虽然都是受过武术训练的好汉,然而此刻连撕扯带哄劝地一起上阵,竟是完全没有成绩。

雷督理见了这幅情景,立刻大喝一声:“干什么?疯了?”

抬手摘下墨晶眼镜往白雪峰怀里一扔,他大踏步地走上去,亲自去抓陈运基的后衣领:“松手,起来!”

陈运基一手掐着张嘉田的脖子,一手抓了张嘉田的短发,听了雷督理的话,他揪起张嘉田的脑袋狠狠往那水泥地上一撞,然后才松手站了起来。张嘉田一翻身也爬起来了——爬起来之后原地晃了晃,他一屁股又跌坐了下去。魏成高赶紧上前搀扶起了他,然而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一甩胳膊把魏成高甩了开,他也不高声叫骂,只在嘴里咕哝了一句“×你妈的”,随即猛然又扑向了陈运基。

他二十多岁,是个人高马大的青年,那陈运基三十出头,也是条虎背熊腰的好汉。这两人若是重新打作一团,后果可是不堪设想。雷督理站到两人中间,眼见不好,对着张嘉田就是一脚:“混账!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这一脚踹到了张嘉田的大腿上,张嘉田被他踹得向后一晃,随即站稳了。瞪着眼睛转向雷督理,他梗着脖子,从牙关中挤出了字来:“你别管!”

说完这话,他伸手把雷督理向旁一扒拉,一把就抓住了陈运基的衣领。雷督理踉跄了一步,眼看这二位又搏斗起来,便是气得吼道:“陈运基!他混账,你也混账?”

陈运基一言不发,一拳把张嘉田打得撞上了砖墙。魏成高知道这位陈师长身手不凡,所以站在一米开外,苦口婆心地劝道:“陈师长,好啦,好啦……”

他也知道这一仗是劝不开的,但是不说点什么又不像话,只能干巴巴地“好啦”不止。眼角余光瞟到雷督理一头冲进了房内,他以为大帅这是气得不管了,正想不着痕迹地也进行撤退,哪知就在这时,雷督理拎着手枪和马鞭子又冲了出来。

举枪向天连开了三枪,雷督理用枪声震慑住了那正厮打不休的两个人。然后把手枪往白雪峰怀里一扔,他冲向那两个人,抡起马鞭子开抽!

他不分敌我,一视同仁,劈头盖脸往死里抽,热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虞天佐看了一分多钟,这才走上去,连劝带哄地夺了马鞭,又回头对着魏成高等人连连地使眼色。魏成高一直也在等这个机会,眼看张、陈二位大将已经被雷督理那一顿鞭子抽成花瓜了,他们连忙一拥而上,趁着二位花瓜没有继续开战,众人分工协作,硬把花瓜们兵分两路地朝着相反方向架走了。而雷督理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忽然又道:“魏成高你留下!”

魏成高把手里的张嘉田交给了莫桂臣,转身跑了回来:“大帅。”

雷督理先是对着虞天佐一点头:“见笑了。”然后对魏成高说道,“你给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雷督理把虞天佐安排进了公事房里间的卧室里,让他自己烧几口鸦片烟玩玩,自己则是走去厢房,把魏成高盘问了一番,想要知道这平时都不大说话的张、陈二人,是为了什么打作一团的。

魏成高有一说一,如实地汇报了一番。雷督理听了,不禁大皱眉头——原来要说这原因,实在是小得不值一提,无非是张、陈二人在牌桌上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口角,这本是常有的事情,双方各退一步,少说一句,也就过去了。然而张嘉田本不爱打这个麻将牌,他被迫坐在牌桌前,并且一坐就是老半天,心里已经是很不耐烦,便不肯退这一步。而那陈运基师长是个有名的厉害人物,从来只有他说人、没有人说他的,张嘉田跟他拧着来,他自然也就要一句顶一句地回敬过去。两人如此交锋几次,便都冒出几分真火气了。

在这牌桌上,顶数张嘉田的官最大,他也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帮办身份,脾气与派头也都已经是帮办式的了,万万不能允许一个师长对自己“犯上”。而从另一方面看,这牌桌上也顶数张嘉田的年纪最小,最小的张嘉田——爹又不是督理总统——而能做最大的官,这事本身就够活活气死人。

陈运基早就看张嘉田刺眼,如今得了机会,索性翻脸,指着张嘉田的鼻子开骂。他的话粗,张嘉田的嘴更野,两人越骂越不成话,旁人想劝都插不进嘴去。如此对吵了几回合之后,张嘉田忽然急了,抡起椅子就砸向了陈运基,于是二人动手,开始武斗。

雷督理听完了这前因后果,问魏成高道:“是嘉田先动的手?”

魏成高苦笑着点头:“是,因为那时候陈师长说了几句特别难听的话。”

“说什么了?”

“原话我学不上来,反正大意就是……就是骂帮办是兔崽子。唉,帮办不是年轻小伙子嘛。”

“兔崽子?这么说,陈运基连带着把我也骂了?”

“没有没有,他没提您。”

“嘉田要是个兔子,那老斗不就是我了?”

“唉,陈师长那人您也知道,是霹雳火暴的脾气,一急了眼,就逮着什么说什么,嘴上没个把门的。但是我想,他应该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雷督理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看嘉田当了帮办,眼红了。”

魏成高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但是不便太积极地附和,便只是赔着笑了笑。

雷督理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丢人现眼!传我的命令,把他们两个全给我关禁闭!我今晚有事,明天再发落他们!”

(三)

雷督理打发走了魏成高,独自坐在屋子里,慢慢地吸完了一支香烟。

张嘉田这回真是动了气了,竟然敢对着他瞪眼睛,还敢伸手把他扒拉了个踉跄。雷督理总觉得无论到了什么时候,自己都是制得住这小子的,然而在方才那一瞪、一扒拉之中,他窥到了这小子六亲不认的一面。

这一面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仿佛是印象中的张嘉田变了样子。但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气昏了头,疯狗似的逮谁咬谁,也是有的,尤其他还是“英雄出少年”,拥有着一省帮办的地位与权力。想到这里,雷督理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对张嘉田提拔得太快,少年得志,未必就是好事。

不过不这么着也不行,张嘉田那一夜不只是他的救命恩人,张嘉田对他根本就是以命换命。这样的大恩,不回报也不对。

这一回,让他批评张嘉田,他心里过不去,让他批评陈运基,他又是除了心里之外,哪里都过不去。陈运基连帮办都敢往死里揍,足以看出他的不好惹,况且他对雷督理一直是忠诚的,雷督理对于这样剽悍的干将,拉拢还拉拢不够,怎敢还往外推?

雷督理想到最后,心中多少有了一点主意,于是起身出门,去见虞天佐。

虞天佐守着一套烟具,但是并没有摆开架势烧鸦片烟。懒洋洋地歪在床上,他见雷督理进了来,便笑着问道:“办完了?”

雷督理摇摇头:“这有什么完不完的,先把他俩各找地方关起来,明天再说。”

虞天佐哧哧地又笑:“你这位帮办,确实是太年轻了点儿。年轻的人,血气方刚,就容易冲动。”

雷督理摆摆手:“罢了,别提这事了。有什么官司都留到明天再打,咱们有日子没见了,我今天什么都不干,专门招待你。”

虞天佐把烟盘子向床边一推:“那你给我烧几口烟吧!”

雷督理在床边坐下了:“谁不能烧?怎么还盯上我了?”

“怎么着?你升官当了巡阅使,我这做老哥哥的,没资格劳动你了?”

雷督理向床里挪了挪,一侧身也歪了下去:“你要是说这话,我算是没了法子,只能再伺候你一场了。”

说完这话,他伸手把烟盘子拖到了自己眼前,开始摆弄那一套烟家伙。虞天佐当即笑呵呵地连着道了好几声谢——脸上笑着,口中谢着,心里恨着,各自为政,互不耽误。

雷督理连着烧了几个烟泡,然后凑到烟灯上吸燃了一根烟卷,歪在床上,和虞天佐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京中新闻,声音不高,漫不经心里透着一股子亲近。谈着谈着,他说到了自己就任巡阅使这件事情上去。当初两人说好了,是他来捧虞天佐上台,结果捧着捧着,虞天佐还在原地踏步,他一声不吭地自己先升了一级,怎么讲都是不对劲儿。他早就预备着要向虞天佐做一番解释,虞天佐今天忽然来了,那么来得正好,正好做他的听众。

虞天佐守着一杆烟枪,先是静静地听着,等到雷督理把这一席话说完了,他才推开烟枪,爬起来喝了两口浓茶,然后一抹嘴唇答道:“唉,老弟,你这话其实都多余说。咱们兄弟还用得着分得这么清吗?谁上不是一样?你要是出力把我捧上去了,我就职之后,自然是要出力拽你一把。现在你上去了,对我不也是一样?所以这都没关系,你要是因为这个,怕我心里记恨了你,那你真是小看了我。”

雷督理含着一点笑容,连连点头:“你的为人,我当然是知道。只不过我当你是我亲大哥一样,对着你,我是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说什么。”

“是。”虞天佐伸了个懒腰,从身边烟盒里也抽出一根香烟点了火,“咱们这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当初咱俩认识的时候,我还是小伙子呢,你还是小孩呢。”

话说到这里,这屋子里的空气就变得亲厚融洽起来了。两人窝在这一团沉沉的烟雾之中,又嘁嘁喳喳地谈起了闲话。末了还是虞天佐先反应过来:“几点了?”

雷督理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五点多了。”

虞天佐把半截香烟往地上一扔,坐了起来:“我说我怎么觉出饿了呢,中午没正经吃,专等着晚上这一顿呢!走,上我家去。”

雷督理欠身下床,张罗着要走。然而虞天佐忽然又向他一招手,“且慢!你太太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雷督理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虞天佐晚上请客,还带着叶春好一份。

“带女人干吗?”他随口答道,“不够碍事的。”

“你那太太要是还碍事,我家那个婆子就该杀了。你别反悔,赶紧给你太太打电话。放心,我今晚不胡闹,消消停停地请你们两口子吃一顿。”

雷督理转身往外走,口中喊着白雪峰,让他往府里打电话,让太太往虞宅里去。说起来是给虞天佐面子,其实他自己也有点想再见叶春好一面。叶春好这一回的反应,让他无论如何没看明白——她方才见了他时,若是或冷笑或垂泪,或者哭天抢地地冲上来给他一个嘴巴子,他倒是更能理解。

雷督理让白雪峰去给太太打电话,自己随着虞天佐坐上汽车,一路前往了虞宅。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这边的宴席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叶春好也到了。

她这到达的时间,真是合适极了。虞天佐本就觉得这个女人温柔可亲,是个好的,如今越发感觉她一举一动都是恰到好处,不是个傻娘们儿。三个人围着一张圆桌,不分宾主地坐了下来,虞天佐抄起一甁白兰地,直接问叶春好道:“弟妹,这个你行不行?”

叶春好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没有酒量的人,喝这个实在是不成。”

“少喝点儿嘛!”说完他扭头去看雷督理,“你发句话,少喝一点行不行?”

雷督理刚要开口,然而一句话没说出来,叶春好那边已经做了回答:“那我喝一点葡萄酒吧。”说完这话,她对着虞天佐又是一笑,“虞将军以热情之心来待客,我这个客人自然也不装假。能喝的酒,我就喝一点。”

虞天佐听了这话,倒是觉得很对心思,连连地点头:“这话对了。你是我的弟妹,我肯定不能拿酒灌你;可你要是一点都不喝呢,这酒席又显着有点没意思。”

叶春好不再说话了,只是微笑着一点头,然后扭了头去看这房内的陈设。虞天佐这人虽然言谈偏于粗鲁,但是对于西方文明也挺热爱,今日所请的饭菜,也都是西餐。虞宅的听差络绎地上菜、上酒,屋子里一乱,他二人这一段谈话也就被打断了。雷督理连连地瞄她,见她神态自若地吃喝,嘴唇被那紫红的葡萄酒染了一点颜色,面颊也微微地有点绯红,像是热了,也像是化了一层淡妆。偶尔虞天佐拿她和自己开句玩笑,她也肯向自己这一边笑笑——不是冲着自己这个人笑,是笼统地冲着自己这个方向笑。

外人瞧不出异样来,只有雷督理自己察觉到了:从开始到现在,她就没有正眼看过自己!

睫毛慢慢地垂下去,他盯着杯中的酒,这回可真是气大发了——亏他今天还觉得她挺美,还觉得她瞧着像个好人,原来这些天自己不在家,这个无情的毒妇,已经修炼成精了!

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雷督理又向前扫了她一眼,她正垂了头,用小叉子叉了一只虾仁往嘴里送。忽然放下叉子抬了头,雷督理以为她终于是忍耐不住要看过来了,却没想到她只是端起汽水杯子喝了一口,喝过之后又侧过脸去,换了一把餐叉使用。

雷督理收回了目光,有那么一瞬间,他气得昏了头,险些返老还童,倒到地上打几个滚——在他当年真是个“童”时,他生性擅闹,确实是经常要在地上滚一滚的。至于他闹得有没有理,这滚应不应该打,那他倒是从来不考虑。

憋气窝火地,雷督理吃完了这一顿晚饭。而和童年时代的他相比,如今的他终究还是有了天大的进步——他不但没有当众打滚,甚至脸上都没有露出分毫怒色来,对着虞天佐是该说就说、该笑就笑。

当着虞天佐的面,他和叶春好告了辞,也和一般年轻的小夫妻一样,出门同上了一辆汽车。这时天已经是黑透了,汽车发动起来,他默然地坐了片刻,冷不防地听见叶春好说了话——叶春好对着前头的汽车夫说道:“你在前头的路口停车吧,我坐后头的汽车回府去,你不必送我了。”

这汽车夫是专门跟着雷督理的,雷督理近来住到了帽儿胡同,帽儿胡同也就成了这汽车夫每日的起点与终点。听了叶春好的话,汽车夫刚要回答,然而雷督理却是发了话:“不必,我也回家拿几件衣服。”

汽车夫“是”了一声。而叶春好侧过脸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对于雷督理的话,是充耳不闻。

(四)

雷督理十分愤怒、六分好奇、三分留恋地跟着叶春好回了家。

他坐在汽车里时,就一直在等待着叶春好开口,她随便说点什么都行,哪怕是在汽车里和他撕破脸皮吵起来了,他也乐意奉陪。如果实在不肯说话,那么瞪他一眼,也算她是个长了人心的。然而这个毒妇真是绝,一路上竟然就真的对他一眼不看、一句不理。

她不理他,他不便给她脸,于是也保持了沉默。及至汽车开到了家门口,他二人分别从左右下了汽车,叶春好在府门前先停了停,见那白雪峰也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了,这才低头打开自己手中的小皮包,从中取出了一串钥匙。钥匙全用一枚银闪闪的环子穿起来了,是沉甸甸的一小团。她从中卸下一枚顶小的钥匙,转身递向了白雪峰,一团和气地微笑道:“白副官长,这是楼里那座大柜子的钥匙,大帅平时常穿的衣服,都在楼上那几个立柜里挂着,你要是觉得那里头的衣服还不够齐全,就把那大柜子打开,那里头总是应有尽有的了。”

叶春好对待白雪峰,向来是客气的,白雪峰先前也常同她合作,管理雷督理的生活琐事。如今她这么温温柔柔地把钥匙递了过来,他想都没想,下意识地就伸手接了钥匙——接过之后,他的手僵在了半路,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行为很不合适:雷督理回来是干什么的?自己这最会“揣摩圣意”的人,怎么此时就糊涂起来,还当真预备给他找起衣服来了?

他傻了眼,迟迟疑疑地回头去看雷督理,然而雷督理背着手,已经昂然地走向了大门,在经过叶春好身边时,他低声说道:“你也不必和我撇得那么干净。”

说完这话,他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往里去了。白雪峰抓住这个机会,连忙逮住叶春好的目光,可怜巴巴地向她拱手求了求,又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太太,大帅是为了您回来的,您就跟着过去看看他吧。”

说完这话,他见叶春好手中的小皮包还敞开着,便轻轻巧巧地将那小钥匙向内一投。叶春好见了他的举动,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怒意,只平静地一点头,说道:“好,那我就去瞧瞧。”

白雪峰赔着笑后退一步,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大帅爱闹家务,就让他两口子闹去好了,闹破天了都没关系,只要别祸及自己就好。

雷督理在前头走,叶春好在后头跟着。他能够听见她那高跟鞋踏在水泥路面上发出的笃笃声,然而把持住了心神,坚决地不肯回头。他不能对着这么个毒妇妥协——当初若不是她行为不检,故意地气他,他何至于要把林子枫兄妹叫过来喝酒?他若不是因为喝酒醉了,又何至于睡了林胜男?这要是旁人的妹妹,睡就睡了,花几个钱打发掉也就是了,可那是林子枫的妹妹。林子枫的妹妹,能是他可以随便打发的吗?

这事说来说去,他虽有错,但错并不全在他一人身上。本来他那天回来对叶春好坦白此事的时候,就已经是心虚得很了,她却全然不能谅解他,他这边的话还没说完,她那边就疯子似的闹起来了。

兴许天下的女人,闹起来的样子都有相似之处。雷督理和冯氏前妻斗争了许多年,当时猛地见了叶春好这横眉竖目的怒相,先是吓得向后一退,以为她要扑上来打人,退过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为丈夫,完全不必害怕这位年轻娇嫩的新太太,故而振作夫纲,开始拍桌踢凳,发作雷霆之怒。

叶春好闹得凶,他比叶春好更凶。横竖论起“闹”这件事情来,他乃是个行家。他从小就是个能闹的,闹得他亲娘对他百依百顺,闹得他那弟弟在他面前如同避猫鼠一般——他那弟弟是在爱上了玛丽冯之后,出于一种同性竞争的心理,才开始对他不恭的。

总而言之,他从小到大,在家庭内是战功赫赫,万没想到自己这一次会闹得有头无尾。他不知道叶春好这是什么意思,是接受了这个现实,还是依旧在同自己赌气。一鼓作气走进了楼里,他在客厅内的沙发上坐下了,不提拿衣服的话,也不看人,单是自己拉开那茶几下的小抽屉,翻翻拣拣地找出了一盒香烟。眼角余光瞥着一道珠帘外的叶春好,他看那叶春好目不斜视,居然就这么一路往楼上走去了。

他找到火柴,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决定坐下来再等等。

叶春好走到了楼上卧室里,进门之后先关了门。后背靠在门板上,她闭上眼睛,半晌不动。

平时日夜不见这个人,倒也罢了,反正她忙忙碌碌地有事做,总能设法把身心都占住。不见他,也不去想他——想了就是伤心、就是生气,想他做什么?

可是没想到,她不想他,他反倒又回来招惹她了。这算是什么意思?他不是已经另有一处新公馆了吗?难不成和那边也闹翻了,所以转过头来,又想同自己重做恩爱夫妻?

紧接着,她又推翻了自己的这一番分析——为什么一定是闹翻了呢?林子枫可能让自家妹妹和他“闹翻”吗?他这一趟回来,也许只是想回这个家了。这个家舒服,是他住惯了的好地方。他那时候为了追求自己,曾经为自己住了几个月小四合院,不是后来把他住了个忍无可忍吗?

想到这里,叶春好走到床边坐下来,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心口,好像那里头堵了什么东西,她要用蛮力把它震落一样。然后又站起来走到桌边,桌子上摆着一壶微烫的新茶,是女仆提前预备好了的,她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喝了,心里想象着自己若是个女将军或者女皇帝,一定就要发下命令,把楼下那人关押起来,若不悔改,便不赦免。

她这么恨他,也还不肯把他真正地往外推,因为方才跟在他身后往回走时,她几次抬头去看他的背影,每看一次都是一阵心痛。她先前是多么地喜爱这个背影啊!她现在依然是喜爱着这个背影的啊!

把茶杯放下来,她想自己不能总躲在这卧室里。匆匆跑进浴室里,她对着镜子,用小块绵纸轻轻擦了擦眼角鼻洼等处的油光粉渍,又把头发重新梳了梳。晚餐她喝了些葡萄酒,脸上唇上现在还有酒色,倒是省了胭脂口红。

转身出门走下了楼,隔着那道珠帘,她看见雷督理躺在长沙发上,正伸了手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磕烟灰,没事儿人似的。今晚微微地有点凉,他还在肚子上搭了一件上衣,倒是很知道保重身体。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她没深入,只站在门口,不冷不热地说道:“你要拿什么衣服,就请拿吧。”

雷督理坐了起来,把肚子上的上衣往旁边一撂:“你急什么?我不能在我自己的家里待着了?”

叶春好一听这话,还是不讲理要找碴儿的意思,便答道:“我只不过是白问一句,你也不必着急。你请自便,我不扰你了。”

说完这话,她转身要走。雷督理最恨她这冷淡的样子,当即对着她的背影说道:“站住!我难得回来一趟,你就这么给我脸色看?”

叶春好一听这话,当即停了脚步——好,只要你有话问,那我就有话答!

重新转过来面对了雷督理,她极力地平静了情绪,像是专为了要活活气死谁似的,气定神闲地反问:“你也知道你难得回来一趟?”

雷督理把手里的半截香烟往烟灰缸里一掼:“怎么?你还要干涉我的行动不成?我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愿意回哪里就回哪里!”

叶春好点了点头:“是呀,你回到这个家里,也只是你自己愿意而已,并不是为了我而回,我为什么要强颜欢笑地欢迎你呢?”

雷督理站了起来:“你这叫什么话?难道我是你的仇人,你见了我要强颜欢笑?”

叶春好听到这里,昂首挺胸地向前迈了一步:“你若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和你争辩一番了!你身为我的丈夫,用甜言蜜语追求我和你结婚,结果我们新婚了不过半年,你就在外私自纳妾。我知道了这件事情后,不过是质问了你几句,也并没有在行动上对你和你那位新妾有什么冒犯之处,你便恼羞成怒,打得我连路都走不得!我怎样忍痛、怎样去医院、怎样养伤,你关心过一分一毫吗?你打完了我,便跑去了小公馆里,连着这么多天不回来!像你这样的丈夫,也有资格要求妻子对你笑脸相迎?真是令人齿冷!”

说到这里,她瞪了雷督理一眼:“你总疑心我和张嘉田有私情,以此为题目,对我百般地无理取闹,可你闹到了如今,我也未见你拿出一样和那私情有关的证据!倒是你自己,装了个痴情的假象,结果新婚期还没有过,你就在外面讨了十六岁的小女孩做妾!我很不理解你是如何能够这样公然地说一套做一套而还理直气壮、毫无惭色的!”

叶春好天然是个可亲的相貌,平时见人又爱笑,总给人一个和蔼的印象,今日她忽然发功,开炮似的对着雷督理连轰出了一大串话,而且这一串话让她说得斩钉截铁,嘎嘣溜脆,一点停顿迟疑都没有。不但客厅里的雷督理被她说了个哑口无言,在楼门口溜达着的白雪峰窃听到了此时,也很想对叶春好一挑大拇指。

叶春好说完这一番话,转身走到茶几旁,在一把沙发椅上坐下了。扭头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图案,她沉默下来,不再说话。而雷督理垂头站在原地,因为这屋里再没有人理他,所以他站了片刻,回头又看了叶春好一眼,然后走到那距离她较近的沙发一端,也坐了下来。

“我打伤你了?”他低声地问,“伤着哪儿了?重不重?”

叶春好依然盯着地毯上的那片图案:“不劳关心,死不了。”

雷督理又向她那个方向挪了挪:“是腿上吧?”他边说边站起来,走到叶春好身边去摸她的胯骨和大腿,“是不是这儿?我看看。”

叶春好一推他的手:“更不必了。这么多天过去了,那伤还养不好吗?”

雷督理弯着腰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在她腿边蹲了下去。单手扶着她的大腿,他说道:“我那天确实是喝醉了,要不然,我再饥不择食,也不会去要林子枫的妹妹。”

叶春好微微地一冷笑:“可是张嘉田乔迁请客那一天,我看你和她坐在一起,倒也是言谈甚欢呢。”

“我当时不过是和她聊天,也算不得什么甚欢。”

叶春好终于把目光转向了他:“你现在和我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

随即她把目光移了开——此刻她怕见雷督理的脸,怕看他的眉目。她爱他,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他长得好,是美男子。而她现在是不能受蛊惑的,她须得坚定地向前走,带着他一起走,走过现在这一团乱麻的生活,把那个十六岁的小妾远远抛到身后去!

雷督理抬眼看着她,看她蹙着一段眉尖,神情仿佛是平静的,然而那样扭开脸的僵持姿态,竟然有几分凄艳。那不很遥远的前尘旧事忽然涌上心头,他轻轻摇了摇她的腿:“我知道我这事做得不对,只是现在没了办法。她是林子枫的妹妹,我能不负这个责任吗?”

叶春好吸了吸鼻子,声音中忽然带了哭腔:“那你对我的责任呢?”

雷督理仰头看着她,看她眼眶与鼻尖都泛了红,眼睛一眨,睫毛上就挑起了一颗泪珠。她是个永远不走样的人,哭的时候都端庄,两人再吵再闹,她也总给他一个诉说的机会。

雷督理想,她终究是比玛丽强。

想起了她一样的好处,她其余的好处也跟着全想起来了,雷督理忽然很想抱着她或者被她抱着,吸取或者承受一点她的温柔。

“春好。”他说道,“我们是结发夫妻,将来还有一辈子要过呢,我慢慢地补偿给你就是了。你放心,”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腿,“我知道你好。”

叶春好抬手用小臂挡了一双泪眼,哽咽着摇头:“我不好,我要是好,你怎么会这样对待我?”说完这话,她起身要走,“我给你拿衣服去。你快走吧,别来招我的眼泪了。”

雷督理站起来追上她,从后方一把搂住了她:“不拿不拿,这才是我的家,我的衣服不放家里放哪里?”

叶春好拼命地摇头,一边摇头一边挣扎:“你别纠缠我了……”她像个小女孩似的,边哭边说,“你还有一个家,你回那个家去吧。求你别来招我了,我心里刚刚好过了一点,受不了你再来这样折磨我。”

雷督理转到她面前,紧紧地抱住了她:“春好,我错了,我是浑蛋。”他放松了她一点,歪着脑袋去看她的脸,用手去擦她的眼泪,可那眼泪滔滔地流,他擦也擦不尽,索性俯身凑上去吻她的眼睛。她捶了他的肩膀一拳,还是要挣扎,还是要逃:“不要你来假惺惺,我知道你不爱我了……”她把脸埋进雷督理的怀中,呜呜地哭,“是我自己傻,我若早知道你对我的爱情这样短暂,我就不会嫁给你,我也不必受你的嫌弃打骂,我也不用这样伤心……”

雷督理听了她的哭诉,也觉得自己是欺负了她,辜负了她,又想起她比自己小了十几岁——不论别的,单论双方年龄上的差距,他也不该对她动手啊!

于是他便死死地拥住了她,不许她逃。等她这哭声渐渐降了一个调门之后,他才松了一只手,揽着她、扶着她,哄着她往外走:“我们上楼洗把脸去,瞧你,哭成小丫头了。”

叶春好确实是哭得发昏,须得靠着他才能迈步走路。头发昏,心里却是清楚的,随着他上楼进了卧室,她在床边坐下了,雷督理亲自去拧了一把热手巾送到她面前,在她托着手巾擦脸的时候,他又蹲下来,给她脱了脚上的高跟鞋。她把双脚向后一收,低头说道:“你不要这样。你现在对我这样好,明天、后天万一又不好了,我心里反倒更难受。”

雷督理起身接过了她的手巾,微笑着答道:“那你就监督着我好了,看我明天、后天的表现如何,会不会又坏起来?”

叶春好偏着脸去看那床栏杆上的光影,显出了长长的睫毛和溜直的鼻梁,面颊和鼻尖还微微地有点粉红,皮肤经了那热毛巾的擦拭,洁净白皙得像是细瓷。

“你坏起来,我也没有办法。”她说。

雷督理一直认为她是个美人,此刻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发现几天不见,她竟比自己印象中的模样更美,就伸手轻轻一捏她的脸蛋:“那你就多担待些,原谅了我吧!反正我的心总是在你这里的,你不相信我吗?”

叶春好抬头望向了他:“我问你,我要是和张嘉田在一起玩,你看见了,心里恼不恼?恨不恨?”

“那还用说。”

“那你说你纳了林子枫的妹妹做妾,我恼不恼?我恨不恨?”

雷督理攥着手巾,在她身边坐下了:“唉,我是个男人嘛……”

“你不要说了。男人也分无数种,你若真是那种庸俗好色的男人,我当初也不会爱你,更不会嫁你。”

雷督理笑着,不知道叶春好说这句话,是在夸自己还是在损自己。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他问叶春好,“那边我总不能一点不管,我若是管了,你又要生气,你说我是不是也很两难?”

叶春好沉默了一会儿,却是答道:“那你干脆送她出洋留学去好了,反正她本来也正处在一个求学的年龄。”

她这话并非无缘无故而来,雷督理也知道这是当下一个比较流行的法子,专门用来处理那些出身比较体面的姨太太——花一笔钱,把她送到外国去住几年,读不读书倒是无所谓。几年之后,她爱回不回,回来了也是完全自由,和夫家没了关系。

“这……”雷督理沉吟着,脑子里想的人不是林胜男,而是林子枫。他心里向来不大有林胜男,但是对她也绝无恶感。没事的时候和她说说笑笑,挺快乐,但要是从此再不见她,也未必会感觉痛苦。

林胜男几乎还是个小孩子,不值一提,难办的是林子枫——林子枫不嫖不赌不结婚,一身的精力无处发泄,全聚在脑子里了,实在不是个好糊弄的。

“你让我想想……”他对叶春好说道,“这事不是不能办,但是总要办得漂亮一点,要不然她哥哥——”

话说到这里,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了,白雪峰的声音传了进来:“报告。”

雷督理正想和叶春好说点私房话,冷不丁地受了打扰,就很不耐烦:“我要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白雪峰停顿了一下,然后犹犹豫豫地,居然又说了一声:“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