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个男女

叶春好眼睛看着这只手,双手夹着这只手,她心中却在飞速思考着另外的大事。及至她貌似是将这只手看够了,才低声开了口:“事已至此,那就没有办法了。”

雷督理立刻望向了她:“什么意思?”

叶春好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还能有什么意思?你赢了,我输了。”

(一)

雷督理和叶春好都知道,这白雪峰是个最有眼色的人,从来是不肯说半句错话、行半分错路的。他能在这个时候连着两次“报告”,那必定是外头出了非报告不可的事情。雷督理正在一个要对叶春好伏低做小的时候,所以在回答之前,先去看叶春好的脸色。叶春好也觉得白雪峰这举动异乎寻常,怕真耽误了雷督理的大事,便回头对着房门答道:“进来吧。”

房门轻轻开了一半,白雪峰站在门口,对着雷督理微微一躬身:“大帅,楼下有电话找您。”

雷督理瞟了叶春好一眼,见叶春好默默地望着前方,并没有什么反应,便瞪了白雪峰一眼:“我要休息了,无论有什么事情,都等明天再说!”

然后,他见白雪峰抬了头,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看过之后,白雪峰依旧用那不紧不慢的调子说道:“大帅,是天津公署那边打来的长途电话,似乎有要紧的事情,让我务必通知大帅。”

雷督理站了起来,低头问叶春好:“我去接个电话,马上回来,好不好?”

叶春好没说话,只点了点头。雷督理看她脸上并没有不满的颜色,这才迈步跟着白雪峰走了出去。两人一路走下了楼梯,雷督理正要直奔向那客厅里的电话机,不料身后的白雪峰忽然一拽他的衣袖,轻声唤道:“大帅请留步。”

雷督理一回头:“嗯?”

白雪峰回头看了看左右,见周围无人,这才上前一步,凑到了雷督理耳边:“大帅,那电话不是从公署来的,是林子枫从医院里打来的。那边的太太晚上闹了急病,进医院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眼睛看着白雪峰,倒是迟疑着停住了:“既是已经进了医院,有医生管她,那也就不会有大事,现在给我打电话又有什么用?”

白雪峰松了手,低头也做了个思索的姿态:“可能是那边太太身体弱,一生病就是不得了?”

雷督理皱了眉头:“糊涂东西!横竖出不了人命,况且还有子枫跟着她,能有什么不得了的?你就不该叫我来接这个电话!”

白雪峰苦笑着躬身垂头,瞧着真是为难透了。而雷督理也知道他和林子枫关系好,他说他找不到自己,林子枫定然也不能信。对着他又“唉”了一声,雷督理大步流星地走到电话机旁,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子枫吗?”

听筒里果然响起了林子枫的声音,颤巍巍的,然而很高亢:“大帅!”

雷督理被他这一嗓子震得向旁一躲,同时有些心惊,因为林子枫向来不发这种怪声。重新把听筒贴上耳朵,他定了定心神,压低声音问道:“子枫,胜男现在怎么样了?”

听筒里又是那么高亢的一嗓子:“大帅,您快过来吧!”

雷督理的心往下一沉:“难道……是不好?”

林子枫一口气说了五个“不”:“不不不不不!不是不好,是好!非常好!恭喜大帅!胜男有了!”

雷督理握着话筒,无意识地转了个身,抬眼望向了跟前的白雪峰:“你好好说话,有什么了——”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后知后觉地一怔,而耳中已经响起了林子枫狂喜的声音:“有身孕了!胜男有身孕了!请大帅快来吧,她现在很不舒服,正吵着要找您呢!”

雷督理“噢”了一声,“噢”过之后,才终于回过了神:“我马上到!”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要走,手里还攥着话筒,倒是话筒上的电话线牵扯住了他,他才发现自己还没有挂断电话。而白雪峰见他急成了这样,连忙问道:“您上哪儿去?我这就去叫他们开汽车出来!”

雷督理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慌忙举起话筒:“你在哪家医院?”

得到答案之后,他把话筒往电话机上胡乱一扣,这回真是等不得了,撒腿就要往外跑。白雪峰倒是还想着往楼上瞧了一眼,然后一路追了出去,在雷督理身后问道:“您要出门,不告诉楼上太太一声了?”

雷督理正在疾行,听了这话,他又“噢”了一声,当即收住脚步做了个向后转,可在略一犹豫之后,他又转了回来:“你让人告诉太太,就说我有急事,非走不可,忙完了就回来!”

不出片刻的工夫,雷督理已经出现在了协和医院的妇科单间病房里。

林胜男依然穿着平常的洋装连衣裙,并没有换病人服,长长的头发左右分开编成了两条松松的大辫子,她因为这两天一直是在呕吐,一点营养也没有摄入,所以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原本这夏天的天气,人们常吃瓜果冷饮,是爱闹肠胃病的,林胜男呕吐了两天,又觉得头晕目眩的,只是难受,便以为自己是害了热伤风之类的疾病,也没太当回事。但是常人呕吐两天,或许还能支撑,她却是天生荏弱,到了今晚,她先是把晚饭所喝的几口稀粥尽数吐了出来,随即又呕出了一点鲜血。林子枫正好来了,一看妹妹吐了血,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扛着她就跳上汽车赶来了医院。结果经过了那洋医生的一番检查过后,结果却是大出了他的意料——林胜男这两天的病态,原来都是妊娠反应。而她因为这反应太过剧烈,终日呕吐不止,导致了轻微的胃出血,才有了方才的一场虚惊。

林胜男虽然已经结了婚,然而依旧还保存着小女孩的心性,听闻自己怀了孕,她没高兴,反倒又怕又羞。用双手捂着脸,她起初窘得差一点要哭。林子枫顾不得她哭不哭,先去给雷督理打了电话——妹妹确实是争气的,雷一鸣今天刚回了那边的家,她这边便有了喜讯,能把雷一鸣生生地再拽回来。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雷一鸣今年已经三十有五,虽然说起来是正当壮年,可林子枫不信他不想子嗣。

他记得雷一鸣当年和玛丽冯“决一死战”的原因之一,就是玛丽冯不肯给他生孩子。

颠三倒四地打完了电话,他跑回病房劝解林胜男,然而他这样一个做长兄的人,并不适合对小妹妹讲述生儿育女的问题,几句话说出去,林胜男更羞了,他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好讲。幸而,正在这尴尬的时刻,雷督理来了。

林胜男一瞧见雷督理,不知怎的,那羞意忽然退散了许多,但还是不肯说话,只低着头微笑。雷督理也没来得及理睬林子枫,直接走到床边问林胜男:“你现在觉着怎么样?”

林胜男摇了摇头,小声答道:“也没觉着怎么样,就是总恶心,想吐。”

雷督理这才直起了腰,问林子枫道:“医生说没说这怎么办?”

林子枫方才在电话中,因为过于得意,所以一时失态,到了此时,他已经恢复神志,能够正常地回答:“这是正常的身体反应,医生也没有办法。说是过了这一段时间,就会好转的。”

雷督理又深深地弯了腰,去看林胜男的脸:“那你饿不饿?现在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林胜男依然是摇头:“我不饿,我有点渴,可是现在喝了水也要吐,难受极了,我不敢喝了。”

雷督理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厚厚的长发和薄薄的肩膀:“这怎么办?”

林胜男抬头告诉他:“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她的肤色本是苍白到了半透明的程度了,可在说这句话时,她嘴角含着一点笑意,那两只眼睛直直地凝视着雷督理,瞳孔中亮晶晶的,有光闪烁。林子枫站在一旁,竟是看得呆了。

他把这小妹妹一手抚养长大,和她朝夕相处,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妹妹还有这样一种模样。

她满脸满眼,都是欢喜和光辉啊!

雷督理对她笑了笑,然后直起身环顾四周,柔声问林子枫:“她需要住院吗?”

林子枫正盯着林胜男,忽然听了这话,立刻抬头答道:“住也可,不住也可。家里要是有医生的话,那自然是不必在这里住着,这间病房已经算是最高级的了,但终究还是有些逼仄,不如家里宽敞舒服。”

雷督理深以为然:“是的,那还是回家去。”随即他对着一旁的白雪峰做了个手势,“去找那个……那个什么纳的德国人。”

白雪峰一直也是笑眯眯的,此时当即问道:“您是说贝尔纳医生?”

“对,就是他!再搭配个中医,快去!”

白雪峰答应一声,笑着走了出去。这种事情当然不用他亲自出马,把这差事分配给了属下一名伶俐副官,他转身回了病房,因为不便直接对着小太太本人卖力气,林子枫又已经履行完了付费的手续,所以他只好负责了开门、关门的工作。

雷督理亲自搀着林胜男上了汽车,一路回了帽儿胡同。等到他二人进房去了,白雪峰一手摘了头上军帽,一手擦着头上的汗,总算是稍微得了一点空闲。随着林子枫向外走过去,他对着林子枫一拱手:“舅老爷,我还没给你道喜呢。”

林子枫脚步不停,只瞟了他一眼:“道喜也是给他道喜,你给我道什么喜?”

白雪峰笑道:“他的儿子,难道不得管你叫舅舅吗?”

林子枫又瞟了他一眼,然后似笑非笑地一翘嘴角——也可能是真笑了,但是因为一侧面孔还是有些失控,所以他那笑容总像是半成品,让人看在眼里,拿捏不准。

“今天怎么回那边了?”他问白雪峰。

白雪峰把军帽重新戴了上,决定向林子枫放出一些信息:“唉,不是虞都统请大帅夫妇吃饭嘛,回来俩人坐一辆汽车,也不知怎么的,就一起回去了。”

“叶大概趁机也对他使了一些手段吧?”

白雪峰笑了笑,算是默认。

林子枫又问:“效果如何?”

“要不是您打了那个电话,大帅今晚就留那儿了。”

林子枫点了点头:“那她今夜一定是很遗憾了。”然后他笑了一声,“屏风有意障明月,灯火无情照独眠,有点诗意。”

白雪峰只是笑,不言语。林子枫这人说话有点拐弯,用不着拐弯的地方也拐弯,白雪峰忙了一天了,这时候身心俱疲,听他说话就很累得慌。幸而接下来林子枫的话很是简明易懂:“坐我的汽车回家?”

白雪峰笑道:“不必,你走你的。”

林子枫扭过脸对着他一摆头:“走吧!”

白雪峰见了他这个催促的姿态,也就不再客气。随着他出门钻进了汽车里,白雪峰舒舒服服地伸展了身体,说道:“你用什么都仔细,这汽车开了一年多,里外还都像新的似的。什么时候你换汽车了,把这汽车卖给我吧!”

“笑话,你能坐别人的旧汽车?”

“一般人的旧汽车,我当然是不坐,但你的是例外,我坐你的旧汽车,也好沾沾你的贵气。”

林子枫扭头看他:“又跟我贫?”

白雪峰笑着不言语了,心想人家这妹妹是争气,老林这回当稳了舅老爷,将来还不得捞个省长干干?但是那边的叶氏太太也不能得罪——叶春好今晚能凭着一顿痛斥降服雷督理,便足可见她手里还有招数没使完,况且雷督理也始终没把财政大权从她手中收回。

白雪峰自认不是什么文武双全的人物,再具体一点地讲,他文能读懂白话信,武能给雷督理搓澡、穿衣服,除此之外,干什么都不成,什么都不爱干。因此他并不嫉妒林子枫和张嘉田,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心满意足。而为了维持住这个心满意足的地位和生活,他四处赠送他那无尽的笑容和亲切,眼力很准,不该得罪的人,他是绝对不得罪。

(二)

雷督理万没想到,林胜男这样小女孩似的身体,竟已开始为自己孕育着一个孩子了。

他平时从来不提这一类的话,仿佛对子嗣并不是很关心。嘴上不提,是因为这不是一件自己关心了便能成功的事情,而且涉及个人的生理隐私,说得多了,于事无补,反而要惹出外人的闲话与嘲笑来。这些年来,他身边并不缺少女人,而且全是洁净健康的年轻女人,然而无论他如何耕耘,都是毫无收获,以至于他对于这事几乎有些绝望。

结果这喜讯忽然从天而降,砸得他几乎有些恍惚。家里的叶春好,他实在是顾不上了,躺在林胜男身边,他望着她只是笑。林胜男从来没见他露出过这样一副傻相,好笑之余,也隐隐觉出了自己这身份的变化:因为腹中那个小生命的存在,自己变得尊贵起来了!

“你笑什么?”她小声问他。

他伸了手,轻轻去摸她的肚子。她被他摸得有点痒,于是笑道:“刚一个多月,摸不到的。”

雷督理探头一吻她的额头:“你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一辈子都感激你。”

林胜男把脸埋进了被窝里,心脏怦怦地乱跳,仿佛承受不住这样重大又甜蜜的承诺。躲藏了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又对雷督理喃喃道:“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自己的孩子,男女都好。”

林胜男眨巴着眼睛看他:“女孩也可以吗?”

雷督理笑了:“那有什么不可以的?”

林胜男抬手一拍心口:“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怕你只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呢。”

“这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是不是你哥哥告诉你的?”

林胜男把脸又埋进了被窝里,于是雷督理把她搂进了怀中:“别听你哥哥胡说八道,好容易盼来了这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都喜欢,都高兴。”然后他又把她从被窝里往上抱了抱,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明天医生就来了,你要听医生的话,好好保养身体。读书写字这种耗精神的事情,就不要再做了,也不许你再蹦蹦跳跳,记住没有?”

林胜男用脸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这么严重啊?你说得我都紧张起来了。”

雷督理正色答道:“你肚子里装着我雷家唯一的血脉呢,你说严重不严重?”

林胜男在被窝里连连蹬腿:“别说了,我真的紧张了。”

雷督理连忙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乖,别乱动。本来这几天就没正经吃东西,哪儿还有力气让你这么浪费?你好好地睡觉,也许到了明天,就吃得下了。”

林胜男一点头,姿态很认真,还是个小女孩:“那我睡了,你也睡吧!”

雷督理答应了,又欠身一扭床头墙上的电机开关,关了房内的一盏小壁灯。在黑暗中重新躺了下来,他双目炯炯,并无困意。把这一天的事件重新回忆了一番,他觉着烦恼纷乱,于是专去寻思林胜男腹中的胎儿——林胜男不比别的女子,他可以确定,她腹中的孩子,只能是源于自己。

“我这不是还行吗?”他如是想。

想过之后,他也困惑,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行”了。

雷督理这一夜,几乎没有合眼。

蒙蒙眬眬地熬到了清晨,他见林胜男睡得正熟,便做贼似的放轻了动作,一点一点地起身下床。他这人享受惯了,平日早上睁开眼睛,洗漱、穿衣都不能没人伺候,可今天因为怕惊醒了林胜男,所以自立自强,一声没吭地就把自己收拾利落了。

推开门走了出去,他心里想着今天应该再回家一趟,昨天和叶春好谈话只谈到了一半,如今情况有变,他应该回去告诉她一声。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记起了昨日白天那两个打作一团的孽畜——两头孽畜已经被分别关押进公署办事处的空屋子里去了,孽畜们手握重兵,其中那头陈畜性情暴烈,怒起来天王老子都敢咬,张畜则是如同神佛护体一般,很有一股子邪运气。雷督理不便、也有点不敢将这样两头孽畜长久地关押,故而忖度一番之后,他决定暂时把那边家里的太太放下,先去对付二畜。

走到前院见了白雪峰,他让白雪峰留在这里看家,自己匆匆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片面包,然后就上了汽车,直接往办事处去了。

办事处是一处挺大的院落,里面房屋错落有致。雷督理先走到了角落里的一间厢房门前,让门旁卫兵打开了门上的锁头。

房内有桌有椅有床,陈运基靠着两个枕头,在床上半躺半坐。忽见雷督理进来了,他连忙跳了下来,对着雷督理行了个军礼:“大帅好。”

雷督理没理他,扭头去看桌面——桌上摆着三只大海碗,其中两碗各剩着一碗底汤汁油水,另一只碗里粘着许多大米饭粒,可见陈运基这早饭真是没少吃。

“饭量不错啊。”雷督理收回目光,转向了他,“我被你们气得一夜没睡,你倒还有胃口在这里胡吃海塞。”

陈运基歪着脑袋,看着地面,不说话。

雷督理知道他心里不服气,若他面前站的人不是自己,若自己不是他的顶头上司,凭着他的脾气,他早瞪着眼睛叫骂起来了。围着陈运基转了一圈,末了雷督理停在了他面前,说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你不服张嘉田,我也理解。可你也要想一想,我为什么要提拔他做帮办?他年轻是不假,可他立的功劳,比谁少了?他办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能给我办在节骨眼上,你们谁行?”

陈运基把脑袋换了个方向歪,脸上也没有表情,只答:“大帅教训得是。”

“你站直了!”

陈运基依旧耷拉着眼皮,但确实是把脖子直了起来。

雷督理继续说道:“你眼红,你也好好干!你要是比他强,我自然一样地也抬举你。他又不是我小舅子,我犯不着偏心他。”

“是。”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真不乐意看他。

“你回去吧!”他决定在陈运基这里速战速决,“回去等我的话。”

陈运基又行了个军礼:“是,大帅。”

雷督理向外一摆头,陈运基低头走出去了。雷督理停留在原地定了定神,一想到陈运基在坐禁闭期间,还能连饭带菜吃三大海碗,心里就有气。

把这股子怒气消化了片刻,他转身出门,走过一座院子,又去见张嘉田。

关押张嘉田的屋子,也是一间僻静的厢房。雷督理进门之时,张嘉田正叼着烟卷窝在一把大圈椅里,两只脚高高地架在了前方桌子上。忽见雷督理来了,张嘉田仿佛颇感惊讶,先是扭头看了他几秒钟,然后才放下双脚站了起来——站立到了一半,却又坐了回去。

雷督理看了他这举止,几乎也要惊讶了:“怎么?见我来了,站都不站?这是你面对上峰应有的态度吗?”

张嘉田取下口中的烟卷,仰脸看着他答道:“不是我不懂规矩,是陈运基那个狗娘养的下手太狠。昨天差点儿撞碎了我的脑袋。现在一往起站,就犯迷糊。”然后他对着雷督理一扭头,“您瞧瞧我这后脑勺,都肿成什么样了?我要是因为这个落下了毛病,就他妈是陈运基害的,你看我宰不宰了他全家?”

雷督理一瞪眼睛:“你还来劲儿了?”

“我没错我怎么不来劲儿?他……他妈的无缘无故骂我,还不许我回嘴了?他……他妈的把我揍成这样,还不许我还手了?我跟你说,这事没完。我是你的人,我这个帮办,也是你封的。现在我让人欺负了,你看着办吧!你要是怕得罪人,不给我出这口气,那我就自己处理!”

说完这话,他狠狠地又吸了一口烟卷,喷云吐雾地说道:“反正我不能白让人揍一顿!我原来狗屁都不是的时候,也没受过这种气!”

雷督理以为陈运基已经是个野蛮不驯的了,万没想到真正的刺儿头原来躲在这里。近十年来,除了玛丽冯和叶春好这两位女子之外,向来无人敢这么开炮似的对着他说话,以至于他怔怔地看着张嘉田,足足愣了半分多钟。

他看着张嘉田,张嘉田也看他,他回过神来,正要开口,张嘉田却抢在他头里又说了话:“看着陈运基是骂我,其实骂的是你!用不用我把他那些话再给你学一遍?我揍他也不是为了我自己一个人揍的,你明不明白?”

雷督理听到这里,气得简直也想和他打一架,可天下从来没有督理打帮办的先例,尤其这帮办还是他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揍不得。双手叉腰瞪着张嘉田,他说话的声音都颤了:“这样说来,我还得谢谢你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背对张嘉田,仰头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原地转了个圈又面对了张嘉田,他伸手指着他的脸:“你……你……你……”

他气得打了结巴,然而张嘉田就这么看着他,一边看,一边有滋有味地又深吸了一口烟卷,一口气把小半截烟卷吸到了头。

把烟蒂往地上一扔,他伸脚过去碾了碾,然后一手撑着桌面,慢慢地站了起来:“得,大帅,你也不用动这么大的气。我知道你是怕惹事,不用怕,你让事情都冲我来就是了。我光棍一条,我什么都不在乎。”

说完这话,他双手插兜,迈步就要往外走。雷督理这时终于理顺了舌头,怒道:“反了你了!你以为我不敢撤你的职?”

张嘉田靠着门框站住了,回头看他:“我无缘无故地挨了顿暴打,你不帮我出头,反倒要撤我的职。行,你撤吧,你看谁比我可靠,你提拔谁去。”

话音落下,他又要走,雷督理当即上前一步:“你给我回来!”

张嘉田在门口转了身:“你还有什么话要教训我?有你就说,没有我可走了,我上医院瞧脑袋去。”

雷督理看了他这副浑不吝的惫懒模样,气得发昏,和他对吵又不成体统,一时间忽然不知所措,只能一甩袖子,吼道:“你给我滚!”

张嘉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三)

张嘉田出了办事处的大门,这办事处里也是备有汽车的,他直接叫人开来一辆,送自己去了医院。

医生检查了他后脑勺上的两处青包,认为他并没有脑震荡之类的症状,只给他开了一瓶药水,用来治疗身上的几处擦伤。他揣着药水出了医院,一边走一边仰头望天,就见那太阳明晃晃地悬在正当空,天蓝得刺眼睛,一丝白云彩都没有,好天气。

医院门口停了两辆汽车,为首一辆的汽车旁站着个笔直的人,正是马永坤——他那边刚一离开办事处大门,马永坤就马上得着消息了。他走过去,潦草地对着马永坤一点头,然后低头钻进了汽车里,马永坤也上了汽车,仿佛是对他说了句什么话,他随便“嗯”了一声,没往心里去,因为心里的情绪已经满了,连外来的一个字都容不下了。

他知道,自己今天算是大大地得罪了雷督理。

平时,虽然他对着雷督理有着这样那样的种种意见,但是意见装在心里,表面上他不露。雷督理若是对着他无理取闹了,他也以哄为主,能忍就忍。

能忍就忍,但若是实在忍不住了,那也不必强忍。身为雷督理的救命恩人,他想自己这点特权总应该有。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他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昨天平白无故地和陈运基打了一架,他还没占上风,心里已经是憋气窝火极了,结果今早雷督理又摆着那一副和稀泥的嘴脸进了来,分明是想两边各打五十大板、糊里糊涂地把这事情敷衍过去,这他哪能干?

于是他忍无可忍,三言两语就把雷督理气哑巴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雷督理其人,究竟是有多大的意见,反正想起雷督理那个目瞪口呆的模样,他心中便是一阵痛快。接下来,他打算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早上气得一口饭都没吃,所以回家还得把这一顿饭好好地补上。等吃饱喝足了,他再去找雷督理,把那不要钱的好话说上几句,对付着把他哄得气平了,也就得了。

至于那个陈运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张嘉田瞧出陈运基是个真不好惹的,于是决定先这么含糊着,敌不动我不动。

张嘉田把方方面面都盘算到了,却没有想到在此时此刻,雷督理也在同样盘算着他。

雷督理没有离开办事处,就坐在张嘉田坐过的那把圈椅上。

他一坐就是二十多分钟,一颗心依然气得怦怦乱跳。他想张嘉田这小子变了,自从那夜救了自己一命之后,这小子就渐渐嚣张起来了。或许这全怪自己感情用事,为了感激他那一救,便不分青红皂白地硬把他捧了起来,捧得他得意忘形,不知道了天高地厚。

这样不知好歹的小子,他不能用。忽然一挺身站了起来,他真想这就发下军令,撤了张嘉田的军务帮办。可他若是当真这么干了,结果有两个,一是张嘉田因此吓破了胆子,从此收起锋芒、老实做人;二是张嘉田因此记恨了他,从他的忠臣,变成他的敌人。

思至此,雷督理又坐了下来。

张嘉田这小子不学无术,然而有点邪才,定时炸弹似的,带有某种危险性。他不能轻易地把这个小子往外推,一旦推出去了,这小子说不定会变成第二个洪霄九。洪霄九那种有了年纪的老油条,说话做事还有个套路可循,张嘉田这样二十出头的小子,却是神鬼莫测、没个准的。

那一夜张嘉田为了救他,不是连命都可以不要吗?这就说明这小子是个亡命徒。他和自己好的时候,命都可以给自己,有朝一日若是不好了,保不齐也敢拉着自己同归于尽。

死都不怕,他还能怕什么?

雷督理想到这里,就沉沉地叹了口气。重新站了起来,他拖着两条腿向外走,走出几步之后,他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雪峰”,结果身后的副官告诉他道:“大帅,副官长没跟着来。”

雷督理这才反应过来,侧过脸吩咐道:“传我的话给陈运基,让他今天就回驻地去吧。”

一名副官答应了,转身小跑离去。雷督理继续向前走,决定回家去见叶春好,去完成昨晚那未尽的谈话。

将近中午的时候,雷督理回了府,和叶春好见了面。

叶春好这边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见了雷督理,她虽然没有笑容,但只一开腔,雷督理就听出她这回真是心平气和了——或者说,是比较的心平气和了。

“什么公务,急成那样?”她问他,“现在忙完了?”

雷督理奔波了这大半个上午,体力没有多大的消耗,然而心力交瘁。在长沙发上坐下了,他向后一靠,轻声说道:“春好,打电话的人扯了个谎,其实不是公务。”

叶春好已经过了那个悲愤欲绝的阶段,这时雷督理无论是好是坏,她都能够以一个镇定的态度来应对了:“哦?那我知道了,是那边的姨太太找你吧?”

提起林胜男,她从来的称呼只有两个,一是妾,二是姨太太,绝没有更好听的叫法。

雷督理答道:“也不完全是。”然后他拍了拍身边位置,“你过来坐,我没那个力气大声说话了。”

叶春好走过去坐下了:“你请说吧,我愿闻其详。”

雷督理扭头面对了她:“春好,胜男有身孕了。昨晚她那边急着叫我过去,就是为了这件事。”

叶春好一听这话,真如五雷轰顶一般,登时便愣住了。直勾勾地看着雷督理,她足看了他好一阵子,然后才又开了口:“那我照理来讲,是应该恭喜你的。”

雷督理盯着她的脸,察言观色地回答:“春好,你不必强说这话。你的心情,我是懂的。”

叶春好审视着他,微微一笑:“难道你不高兴吗?”

雷督理垂下眼帘,慢吞吞地答道:“高兴是高兴的,胜男能给我养下一儿半女,我也算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毕竟,我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挣下来的这一片家业,也总得有个继承人才行。”

“那怎么不见你脸上有笑模样?”

雷督理不想说自己上午几乎就是被张嘉田夹枪带棒地骂了一顿,所以依然慢吞吞地答道:“我想,你未必像我一样高兴。”

他说话既是这样坦诚,并且话里话外都带着一股很讲理的劲儿,所以叶春好起初虽然是又震惊又绝望,但此刻渐渐清醒过来,便决定以诚相待,也说说自己心里的话。

“我当然是不高兴。”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说道,“爱情是自私的,林胜男与你有了结晶,我只有难过的份儿,怎么可能会高兴?”

雷督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那孩子生出来了,也要叫你一声妈。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

叶春好不等他说完,便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了他的手上:“你不要讲了。你不讲,我也一样明白的。”

然后她垂头望着自己手中夹着的那只手——那只手依然是只好看的男人手,白皙洁净,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没有汗意,也没有温度。许久没有握过这只手了,她此刻几乎感到它有些陌生。

眼睛看着这只手,双手夹着这只手,她心中却在飞速思考着另外的大事。及至她貌似是将这只手看够了,才低声开了口:“事已至此,那就没有办法了。”

雷督理立刻望向了她:“什么意思?”

叶春好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还能有什么意思?你赢了,我输了。”

雷督理盯着她的背影:“你是……接受她了?”

叶春好作势要走,可在迈步之前,她侧过脸,对雷督理带看不看地说道:“你把她接过来吧,除了这座楼,她爱住哪里就住哪里,我不管。年初因为你莽撞,我已经担上了一个悍妇的恶名,如今姨太太有了身孕还不得进门,外人听说了,指不定又要怎么骂我了。我怎么那么傻,为了你们挨骂?”

雷督理万没想到这个僵局居然就此打破,登时也跟着起了身。把叶春好拽到自己面前,他低头去看她的眼睛:“春好,谢谢你。这次是我让你受了委屈,将来我一定好好地补偿你。”

叶春好不看他,只一甩手走了开:“我不信你这鬼话!”

雷督理到了此时此刻,很有一点苦尽甘来之感,以至于他要瘫坐回沙发上,彻底放松地休息一下。与此同时,叶春好一路疾行,已经走去了后花园内的凉亭里。

她匆匆赶到这里,为的也是休息一下——方才脑子里太乱了,她须得找个安静地方,把自己这满脑子的思绪整理整理。

她万没想到林胜男会怀上雷督理的孩子。

林胜男她是见过几次的,那是多么苍白荏弱一个小姑娘啊,虽然个子不矮,可身体简直单薄得如同孩子一般,哪里是能够孕育小生命的样子?雷督理身边的任何女人,包括自己,都比她更有资格做一名母亲啊!

叶春好忽然想起了自己从丈夫柜子里搜出来的那些西洋药片。

雷督理先前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服药,据叶春好调查,那些药物虽然有着西药的外表,但究其本质和春药也差不了太多。她连着劝了雷督理若干次,总算劝得他听了话,把那些药品尽数地丢掉了。

服药的时候,他一直是求子嗣而不得,停药之后,他倒是让那小孩子似的林胜男怀了身孕。叶春好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而无论是不是,她都无话可说,都只能认命。

认了命,然而不认输。林胜男内有雷家儿女,外有做秘书长的哥哥,钳制雷督理像玩儿似的,将来自立起了门户,迟早要把大帅府的头衔抢过去。到时候自己莫说保留正房太太的地位,怕是连“两头大”的局面都不能维持。与其如此,索性早做打算,先把那林胜男弄回家里,放在眼前。雷府里头,她叶春好还是说了算的,林氏兄妹想要兴风作浪,也得先过了她这一关才行!

叶春好素来是务实的行动派,长远的问题解决不了,那就先来解决眼前的问题。猛地又想起了自家那位丈夫,她的斗志忽然一落千丈。

丈夫是个阴晴不定的糊涂种子,她拿他没办法。

她要是不爱他就好了。她要是不爱他的话,那么了无牵挂,真能把日子过得相当潇洒自在。她见识了多少年轻貌美的少奶奶、小太太,纯粹就是为了金钱、地位而结婚的。她若是也像她们一样,那么现在简直可以是幸福的了。

叶春好在那凉亭里坐了许久,末了觉得这脑子里的大事小情全都清楚了,这才又回了楼内。

如她所料,雷督理依然乖乖地留在这个家里,并且还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湿漉漉的短发向后拢过去,他站在客厅窗前向外望,显出了一个偏于苍白的侧影,从额头到鼻梁,从嘴唇到下巴,线条流畅,起伏得有致,是个美男子的像,适宜拍成明信片,画成油画也不错。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眼见他闻声回头望向了自己,她把目光移开,不看了。

“三姨太太的屋子收拾一下,给她住吧。”她没头没脑地开了口,“那屋子是好屋子,冬暖夏凉的,家具也现成,又带着冷热水管子和浴室。”

雷督理的反应慢了一步,但是很快也明白过来了——林燕侬那屋子是不错,独占一座大院落,因为刚把她讨进来时,玛丽冯还没有出走,他故意地对林燕侬特别优待,目的是气玛丽冯。

那地方要是没住过林燕侬这个吃里爬外的贱人,就更好了,因为林燕侬是偷着逃了的,所以雷督理总觉得那屋子像是死过人的凶宅。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想法纯粹是出于个人的好恶,其实并没有道理。

“也行。”他飞快地权衡了一下,对着叶春好点了头,“那我这两天就带着她回来,如何?”

叶春好答道:“别急,等我派人把屋子收拾好了,你再接她吧!”

“那……得多久能收拾好?”

叶春好见他这样执着地发问,听出他心里纵是没装着林胜男本人,至少也是装着林胜男腹中的那个孩子。心中浓浓地酸了一下,她对着雷督理勉强一笑:“你先不要声张,我知道那屋子里究竟缺了多少东西,等我布置好了,我告诉你,你再对外说那接她回家的话。要不然说接不接,讲起来又是我在从中捣鬼,黑锅还是要由我来背,我也背得够了。”

她既服了软,而且软得这样通情达理,雷督理便走过去抱了她的腰,低头笑道:“谁敢说那话,我打折谁的腿。”

叶春好不理他这句话,只抬眼看他:“记得保密,可别再惹我生气了。”

雷督理低下头,和她前额相抵——这个时候,他又爱起她了。

(四)

张嘉田是在中午时分回的家,一进家门就被林燕侬吓了一跳。

林燕侬描眉画眼地打扮着,一身花红柳绿的时髦装扮,然而两只眼睛通红的,一脑袋长发虽然也在脑后绾成了紧紧的发髻,然而不知是哪里出了毛病,让人总感觉她要奓毛。双手紧紧地绞着一条手帕,她不敢公然地抛头露面,就只在张嘉田的卧室里藏着。张嘉田在外头熬了一夜,自觉着身上、脸上都是不干不净的,回家就急着放水洗个澡,结果推门往卧室里一走,他迎头瞧见这个红眼睛妖精,登时就“哎哟”了一声:“你这娘们儿是怎么回事?没事在我屋里藏着干什么?”

下一秒,他被林燕侬死死地搂了住。

那张浓妆艳抹的粉脸埋进了他的怀里,一边撒欢一边撒娇地使劲蹭,声音带着哭腔,被她从鼻子里婉转地哼出来:“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我连累了你,他为了这个要害你呢!”

张嘉田张开双臂,低头看着这个在自己胸前乱拱的小脑袋,全然不感动,只是觉着莫名其妙:“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燕侬抬起了脸,脸上的脂粉都蹭到张嘉田的衣襟上去了,但是唇上的口红还保留着,一噘噘出了个樱桃小口:“我不是和他还没有正式脱离关系嘛!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这个整治你?”

“那你还来北京?”

林燕侬用水葱似的手指头一点他的额头:“想你了,不来不行!”

张嘉田懒怠欣赏她那副打情骂俏的姿态,随手把她往旁边一推,他开始脱衣服,林燕侬见了,便是问道:“要洗澡呀?”

张嘉田觉得她这是明知故问,故而只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林燕侬得了回答,却是全不在意,欢天喜地地就扭向浴室,给他放热水去了。

张嘉田洗澡的时候,林燕侬依旧围着他忙前忙后,他光着屁股坐在一浴缸热水里,心里非常地坦然,仿佛林燕侬是他的老妻,也仿佛林燕侬不是异性,不足以刺激出他的羞耻心。林燕侬放下香皂拿毛巾,放了毛巾又撩热水,手上一刻不停,嘴上也一刻不停,在把张嘉田昨夜那一去不复返的原因问清楚了之后,她当即将陈运基狠狠咒骂了一顿——没敢骂雷督理,因为知道对于张嘉田来讲,雷督理这人有点特殊的意义。

把张嘉田洗涮干净了之后,她又张张罗罗地伺候他换了衣服鞋袜。他这回可算是舒服了,清清爽爽地坐下来喝茶,然而头上又总有两只手在活动,是林燕侬蹙着眉头张着嘴,一边检查着他后脑勺上的青包,一边紧咬银牙地替他害疼——那个姓陈的竟然对她的小爷们儿下这么狠的毒手,真是天打雷劈碎了他都不解恨哪!

她疼小爷们儿疼到骨头里了,好像小爷们儿是她的亲儿子。然而小爷们儿一点也不领她的情,不但不领她的情,还嫌她那两只爪子抓抓挠挠的烦人,以至于要猛地一晃脑袋,粗着喉咙呵斥一声:“别弄我!”

她对张嘉田没脾气,不弄就不弄。两只手搭上张嘉田的肩膀,她从后方俯下身去,凑到他耳边吹气如兰:“你说你早上什么都没吃,那中午就早一点开饭吧!你想吃什么?你报出菜名来,我替你传话去。”

张嘉田忍无可忍,回头瞪了她一眼:“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馋?我早上少吃一顿饭又饿不死,中午有什么吃什么就得了,没事我报什么菜名?我这脑子是用来报菜名的吗?”

他年轻,又是白白净净的一张英俊面孔,此刻这么把浓眉一竖眼睛一瞪,恶狠狠的,反倒更有股子漂亮的邪劲。林燕侬看在眼里,只觉得自己对他又怕又爱,实在是万分地惹不起,就只得自居为受气的小媳妇,一声不敢多言语,只用那软软的小手轻轻一打他的后背,直起腰来嘀咕道:“你个坏蛋,不识人家的好人心。”

说完这话,她转身袅袅娜娜地走了,张嘉田不看她,也不知道她一路扭去了何方,心里只想这个娘们儿是不行——也不必去细想她究竟是哪方面有缺点,反正笼统地就只感觉她“不行”。

她就只在床上和他势均力敌,是位干将。

张嘉田坐在窗前喝了一壶茶,喝得头上冒了汗。这时门帘一动,那林燕侬又进了来,笑嘻嘻地拉他出去:“饭都摆好了,出去吃一口吧!”

张嘉田虽然有点烦她,但又犯不上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便随着她走去餐厅坐下来,一言不发地吃了将近一锅大米饭,汤水小菜不计。

吃饱喝足之后,便是午后时分,正是一个让人犯困的时候。张嘉田打着哈欠上了床,身心都很舒适,务必要睡一觉。本打算下午去找雷督理赔礼道歉的,可他软绵绵地瘫在床上,临时改了主意——明天再去找他吧!明天露面,也不算晚。

张嘉田昨夜几乎没合眼,所以此刻到了家,一睡睡了个昏天黑地,连晚饭都不吃了,要一睡睡进夜里去。而在他长睡不醒之时,雷督理也早早地上了床——叶春好的床。

叶春好的这张大床温暖芬芳,床单是细密柔软的棉布,白地印着粉梅花,不知道是那粉色天然的就浅,还是这床单洗的次数多了,让梅花褪了颜色。雷督理赤条条地裹了一条毛巾被,趴在床上看那梅花,看出了神,因为想起自己幼时盖过一条被子,被面就是这样细碎的梅花图案。忽然感觉到叶春好似乎是同自己说了一句什么话,他抬了头,没听清楚:“什么?”

叶春好坐在床旁的梳妆台前,裹着一袭白色睡袍,半长的头发掖在耳后,她显出了一张很端正清秀的面孔,皮肤光洁,眉眼温柔,像是这世上所有人的姐姐。转身对着雷督理,她道:“我是说,你这样留下,不必往那边打个电话,通知一声吗?”

雷督理方才正在追忆童年旧事,还没回过神来,所以此刻面对着小姐姐似的叶春好,他不由自主地自居了弟弟,乖乖地有一说一:“我让人往那边打过电话了。”

叶春好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然起身坐到床边,伸手在他的光胳膊上摸了一把:“怎么瘦了?”

雷督理伸长了左臂,自己去看那胳膊的粗细:“瘦了吗?”

然后他去拉扯叶春好的睡袍:“你呢?让我看看你。”

叶春好一把摁住了他的手:“你别闹,我们斯斯文文地躺一会儿。”

然而雷督理向她一扑,已经把她扑到了身下:“我就闹!”

雷府这边是你追我逃地“闹”上了,而在帽儿胡同的小公馆里,却是偏于寂静。林子枫在门口一下汽车,就觉出了那份冷清。

这处房子,在名义上是雷督理的小公馆,其实林子枫一天至少来一遍,也约等于是他第二个家了。轻车熟路地进了门,他见前院的厢房里亮着电灯,便推门走了进去:“老白?”

白雪峰坐在桌边,军装上衣脱了,衬衫领扣也解了,他光脚趿拉着拖鞋,正大马金刀地骑着一把椅子,一边吃花生米一边听无线电。忽见林子枫进了门,他连忙攥着一把花生米站了起来:“哟,来了?”

说完这话,他抬手朝着嘴上一揪,相当精准地在嘴角揪下了一片花生衣。

林子枫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照例是没笑容:“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

白雪峰笑了:“我这不是预备着要睡觉了嘛,今晚我不走,我留这儿。”

“大帅呢?”

“大帅今晚不回来了——就是因为大帅今晚不回来,又怕这家里没有管事的人,才让我留下来的。”

林子枫那脸上本来就没有笑模样,一听这话,板得更紧了:“他不回来?他干吗去了不回来?”

白雪峰虽然敢以林子枫的老友自居,但是看到他那副又冷又硬的白脸,也颇有见了鬼之感,很是心虚气短:“他留那边府里了。”

“什么?!”

白雪峰冲着他又笑了笑:“我今天一天都是在这儿看家,具体是怎么回事,我真不知道。不过大帅今夜应该确实是留在那边府里了,因为刚才大帅派人给我打电话,电话就是从那边府里打过来的。”

“那个叶春好又把他笼络过去了?”

白雪峰笑出一口白牙,有点傻气,并且不发半句评论。而林子枫一转身走了出去,直奔了后头林胜男的屋子。林胜男还没有睡,正坐在桌前摆扑克牌,见哥哥来了,她依然捏着那几张扑克牌,也没起身,单是扭了头看他。

林子枫进了来,先在电灯光下看她的面色,然后问道:“今天吐没吐?”

林胜男垂下头,继续去看手里的扑克牌:“上午又吐了一次,下午喝了一点粥,倒是还成。”

“胃疼不疼?”

“没感到胃疼,也不觉着饿。”

“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栗子蛋糕?糖果?”

“想吃点儿冰激凌。”

“那个不行。别的呢?”

林胜男摇了摇头:“别的就没有了。”

林子枫在她的斜前方坐下了——她既是能吃一点东西下去,面色瞧着也比昨日健康了些许,他便可以放下心来,直奔正题了。

“大帅今天怎么没回来?”他问林胜男,不是好问,像是质问。

林胜男把扑克牌放下了,一双眼睛盯着桌面,嘴里咕哝道:“不知道。”

林子枫又道:“你现在有了身孕,正到了最娇贵的时候,他怎么还跑了?”

林胜男慢慢地整理扑克牌,她听到“身孕”二字,感觉有些难为情,尤其这二字还是发自哥哥的口。至于雷督理为什么“跑了”,那她怎么知道?

林子枫继续说道:“别玩了,你看你这个温吞样子,丈夫走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你还有心情玩牌?”

林胜男收回手,垂下了头:“那我怎么办呀?我也没有惹他不高兴。”

林子枫压低声音,说道:“胜男,你如今差一点就是真正的督理太太了,自己要知道自己的情况和身份,别总像个小孩子似的糊里糊涂。论出身,论相貌,论年纪,你都比那个叶春好强得多,尤其是你还有了雷大帅的孩子,无论怎样比,你都是稳胜。明明你是占尽了上风的,那个女人却还不死心,还要和你争抢雷大帅,你平时瞧着也是个有志气的,怎么到了这真正要紧的关头,反倒软弱了?”

林胜男先前听闻雷督理留宿在了叶春好那边,心里乱哄哄的,不是滋味,可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她自己懵懵懂懂的,只是茫然。如今听了哥哥这一番话,她豁然开朗,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与情绪,此刻也清楚分明了。

用力一咬牙齿,她生气了:“哥,那你把他找回来,我往后都不许他再去见叶春好了。”

林子枫没接她这句孩子话,因为又想起了更重要的问题:“还有一点,现在能给雷大帅生儿养女的人,只有你一个,就凭这一点,谁都越不到你头上去。可万一那叶春好也怀了孩子,也生下个一男半女的,那……”

林子枫用手指叩了叩桌子,眼睛紧瞪着妹妹,“那”字之后,没有下文,然而余音袅袅,一切尽在不言中。妹妹的问题是年纪太小,太幼稚,但脑子是不笨的,是可教的孺子,他不信妹妹不懂自己的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