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左右为难

这样算起账来,是“救命恩人”四个字误了事。救命之恩是没法子报答得尽的,他除非也为了张嘉田死上一次,否则张嘉田就永远都是他的恩人。他要如何才能给恩人一记当头棒喝,还不至于显得自己忘恩负义?难,不好办。

(一)

凌晨时分,雷督理被帽儿胡同的一个电话叫醒了。

电话是白雪峰打过来的,说是那边的太太忽然又大吐特吐起来,瞧着像是发了什么急病,所以要请大帅马上过去。雷督理睡得迷迷糊糊,先是下意识地想要把白雪峰痛骂一顿——林胜男病了就病了,病了要么叫医生,要么去医院,找自己有什么用?

可他随即又想起来:林胜男怀孕了!

他三十五岁了,好容易才在她腹中种下了那么一点骨血,那点骨血可遇不可求,是老天爷的恩赐。单凭这一点,林胜男母凭子贵,如今就也是一个比金珠玉翠更珍贵的宝贝人儿。

于是慌里慌张地放下电话,他脸也不洗一把,穿了衣服就要走。叶春好裹着睡袍,站在楼梯口上看着他,他觉着双方既是已然和好,就不必再讲什么客套,所以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一头就冲到外面去了。

盛夏的时节早已过了,早上很有几分秋凉。雷督理穿得少了,进入小公馆时,已经冻得哆哆嗦嗦。他直奔了林胜男的卧室,进房后就见床帐挂起一半,垂着一半,林胜男背对着他躺着,枕上拖着乌云似的黑发,棉被搭到胸口,瘦削的肩膀手臂都露在外面,只穿了一层薄薄的丝绸睡衣。

察觉到他走到床边弯下腰了,林胜男慢慢地睁开眼睛扭过头来,哭唧唧地小声说道:“我难受……”

雷督理见她面白如纸,小脸本来就生得单薄,如今没了血色,更显得可怜见的,就在床边坐了下来,又提起棉被,一直盖上了她的下巴:“我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林胜男摇了摇头:“反正就是难受,没有一刻是好过的……”说到这里,她委委屈屈地一噘嘴,“你不要走啊,你走了,这屋子里就只睡我一个人,夜里黑洞洞的,我心里害怕。身体难受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想叫人,又没有力气出声。”

雷督理听了这话,想都没想,直接就点了头:“好好好,我不走。”然后他俯身低头,凑到了她眼前去,“还能不能再睡一会儿了?能睡就睡,养养精神。”

林胜男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是不是我总闹病,你嫌我,就回那边去了?”

雷督理哑然失笑:“你这不是孩子话吗?”

林胜男抓住了他一只耳朵:“你如果不嫌我,那就多陪陪我吧。我原来虽然也弱,但总没生过什么大病,也没遭过什么罪。这几天是我最难熬的时候,你不陪着我,我心里害怕。”

雷督理总觉得林胜男是个小女孩,从未以“红颜知己”的标准来要求过她。不抱希望,也便无所谓失望,所以反倒和她相处得挺和睦,此刻听了这一番话,他觉得这要求很是合理,便隔着棉被,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她:“好,我陪着你。”

雷督理哄着林胜男重新闭眼睡了,自己走出来做了几个深呼吸,因见白雪峰走了过来,便问道:“我不是让你找几个大夫常驻在这里吗?大夫呢?”

白雪峰答道:“回大帅的话,这里不比家里,地方还是小了点儿,大夫来了,没地方安置。”说到这里,他对着雷督理笑了笑,“不过好在王大夫的家离这儿挺近,他家里还有汽车,一个电话打过去,要不了十分钟,他也就到了。今早太太不舒服,我请的就是王大夫。”

雷督理听到这里,不由得想起了叶春好的话——原本他认为叶春好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可是和林胜男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回去再见叶春好,就觉得她实在是成熟稳重,既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管家奶奶,也足有资格做自己的人生伴侣。叶春好让林胜男搬回府里去住,现在看来,也实在是太有必要。毕竟林胜男正处在非常时期,身边哪能没有医生昼夜待命?

思索至此,雷督理抬眼去看白雪峰,想让白雪峰开始派人收拾行李,随时预备着将这边的人马什物搬运回那边的府里去。可是未等他开口,白雪峰先发了言:“大帅还没吃早饭吧?”

雷督理一听这话,立刻感到了饥饿,到了嘴边的话被他忘去了脑后,他打了个冷战,答道:“先不忙着吃饭,我还没洗脸呢!”

雷督理洗漱一番,喝了一杯牛奶,用三片面包夹了两片火腿和一只煎蛋,慢慢地吃了,没觉出饱来,于是又加了一杯牛奶咖啡,一盘火腿煎蛋,一块黄油面包。白雪峰侍立在一旁,见他今天的胃口是特别好,便赔笑问道:“大帅今天瞧着心情不错。”

雷督理不置可否地咀嚼着黄油面包,如果不提张嘉田的话,那他此刻的心情是不坏。拿起餐巾擦了擦嘴,他说道:“我回去一趟。”

白雪峰答应了一声,出门去叫汽车夫预备汽车,然而雷督理刚走到前院,卧室里面的林胜男就醒了。醒了的她听说雷督理又要走,登时发起了脾气——也没大闹,只是坐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

这哭可不是假哭,她是真生气。而雷督理本是打算回家催促叶春好快些收拾房屋的,如今一听小太太气得哭了,当即做了个向后转,返回了卧室里去。林胜男见他回了来,哭得更凶了:“你说话不算数,说了不走还要走。”她气得在被子里蹬腿,“我不许你走,就不许你走!”

她先前在家里,因为林老太太就只有这么一个病病歪歪的小女儿,所以处处都依着她、惯着她,她虽然并未因此养成骄纵恶劣的性子,但从小都是受着这样的娇生惯养,自然也很有一点小女孩式的脾气。在雷督理面前,她原本是有些胆怯的,然而自从昨夜受了哥哥的教导之后,她醍醐灌顶,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尊贵。连抹眼泪带蹬腿地闹了一小会儿,她泪眼蒙眬地去看雷督理,就见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前,分明是被自己制服了,便越发哭得有滋有味,一边哭,一边心中也惊讶,没想到自己居然有着如此强大的威力。

就在这时,林子枫来到。

林子枫一声断喝,止住了林胜男的哭声。

雷督理怕林胜男哭坏了身体,然而又百劝不住,正是急得冒汗,幸而林子枫从天而降,控制了局面。林子枫喝令妹妹不许再哭,要么躺下睡觉,要么起来喝一点粥,然后陪着雷督理出了卧室,进了厢房。

厢房摆着桌椅沙发,算是个小型的会客厅。雷督理在桌边的硬木椅子上坐下了,长叹了一声。

隔着桌子,林子枫也落了座,转身拎起桌上的茶壶,他摸那壶身是滚热的,便倒了一杯热茶推到雷督理手边:“大帅别往心里去,胜男年纪小,不懂事。由我说她几句,她也就不闹了。”

雷督理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热茶,没说什么,只又“唉”了一声。

林子枫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但是并不真喝,只端起茶杯来,嗅了嗅那蒸腾的香气:“不过我听胜男的意思,是说大帅要回那边府里去?”

雷督理一听“不过”二字,就知道林子枫以退为进,要替林胜男向自己出击了。

“那也是我的家,我不能回去了?”他反问林子枫。

林子枫正襟危坐,向着雷督理的方向一点头:“回自然是可以回的,不过也请大帅体谅一下胜男此刻的心情。她毕竟是个女子,处在这样一个痛苦的时候,自然是希望大帅可以陪伴左右,而不是回到其他太太的身边。”

“那她一痛苦就要痛苦十个月,这十个月我哪里也去不得了?”

林子枫把茶杯放了下来:“大帅若是为了公务出门,那自然是没有办法的,胜男并不是不识大体的人,总能谅解大帅的辛苦。可是,恕我直言,您若是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回那边去,留下胜男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里,那么莫说她不能谅解,就连我这娘家哥哥看在眼里,也觉得——”说到这里,他摇摇头,也“唉”了一声。

雷督理听了他这一番话,真是感觉莫名其妙:“你和胜男站在同一阵线,我是理解的。可胜男终究是我家的人,我家里这两个太太,即便不论大小,也总有个先来后到。春好现在都已经妥协了,你怎么反倒变本加厉,还不许我回家了呢?”

林子枫听雷督理的语气还算柔和,便继续说道:“大帅误会了,我并不是禁止您回家。只不过您这一段时间若是时常回家,必定会对胜男的身心造成刺激,不利于她保养身体。您和那边的太太若真的是感情好,我想,暂时分开十个月,也算不得什么大的考验吧!”

雷督理听到这里,感觉林子枫这人实在是得寸进尺,便要起身:“罢了,我还是奉劝你尽早结婚,免得你总要干涉我的家事。”

然而他的屁股刚离椅子,林子枫忽然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大帅,且慢!”

林子枫个子大,相应的手也大,把他那胳膊攥了个紧。雷督理见他像是着了急,便又坐了回去:“还有事?”

林子枫收回了手,转身面对了雷督理,正色问道:“大帅,请您恕我言语无礼。我很想知道,您这样执着地要回去见那边的太太,是为了什么?”

雷督理一听他又问回了老路上去,心里真是腻歪透了。端起茶杯吹了吹,他喝了一口,懒怠回答,并且十分地想走。

林子枫这时继续说了话:“我跟随大帅将近八年,深知大帅乃是洁身自好之人。如果大帅回家是为了……为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扭头向窗外看了看。

院子里空落落的无人,房内房外都是彻底的安静。于是重新面对了雷督理,他清了清喉咙,正了正脸色,垂眼说道:“恕我冒昧,如果大帅回家,是为了解决性欲的问题,那么——”

他抬头直视了雷督理:“那么,这个问题,我愿帮助大帅解决。”

雷督理刚听到“性欲”二字之时,便已经是愣住了,如今听完了下文,他下意识地向后一躲:“你想干什么?”

林子枫抬手扶了扶金丝眼镜:“大帅别急,我也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为的是让大帅家庭和睦。”

雷督理站了起来:“我不好这个,你别胡闹!”

林子枫见雷督理站了起来,想必又是要跑,便也起了立,并且迈步拦在了雷督理的面前:“我自认并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大帅躲什么?”

雷督理向后又是一退,也有点急了,拧起眉毛低声说道:“子枫啊子枫,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让我说你什么好?我都说我不好这个了,你还对我纠缠不休。这事还有强买强卖的?”

林子枫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正经起来,也皱了眉头:“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大帅何必回避否认?”

“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可你是女的吗?”

“我自然不是。”

“那不就得了?我这些年,你都是看在眼里的,我再爱玩,什么时候玩过兔子?”

林子枫微微俯了身,颇困惑地注视着雷督理,片刻过后,他轻声开了口:“您是不是误会了?”

下一秒,他忽然变了脸色:“不是我!”

他急得一跺脚,红晕从脖子开始往上走,眼看着就红了满头满脸。气急败坏地又一跺脚,他对着雷督理语无伦次:“怎么可能是我?我说的怎么会是我?”他抬手向着墙壁指,“我说的是胜男身边的一个大丫头,那个丫头是女的!”说到这里他放下手,仿佛窘得要发疯,“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不是我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

雷督理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明白之后,他把两人这一串对话回忆了一通,登时笑了出来。林子枫越是面红耳赤窘得发疯,他越是感觉此事滑稽至极,以至于笑得站不住,一屁股坐回到了椅子上。抬头见林子枫赤红着面孔,还在疯疯癫癫地解释,他越发笑得坐都坐不住,转身趴到桌子上,他低头把脸埋进臂弯里,哈哈哈地笑了个死去活来。

而就在这极热闹的时刻里,白雪峰轻轻一敲房门,然后开门进来,在此起彼伏的“不是我”与“哈哈哈”之中说道:“大帅,帮办来了,您见不见?”

(二)

雷督理听了白雪峰这话,并不急着回复,依旧是由着性子在那里嘻嘻嘻哈哈哈。他笑得死去活来,林子枫看在眼里,又兼之门口还站着个白雪峰,便干脆闭了嘴,单是面红耳赤地站着。

雷督理笑得肚子疼,摇摇晃晃地坐直了身体,他抬头看了林子枫一眼,像是被对方那张红脸刺激到了一样,捂着肚子弯下腰,又哈哈了足有半分多钟。白雪峰也跟着他看了看林子枫,没看出这人周身上下有什么纰漏,便在莫名其妙之余,耐心地等待着。幸而雷督理体力有限,不能哈哈不止,所以过了这半分多钟之后,他笑声渐收,抬头对着林子枫软绵绵地一挥手:“你出去吧。”

林子枫依旧是面如重枣,在转身离去之前,他先迈步走到了雷督理身边,俯身凑到他耳旁低语道:“今日谈话,还请大帅保密。”

然后不等雷督理回答,他直起腰,风一般地转身便走。白雪峰堵着房门,躲闪不及,还被他撞了个踉跄。

对于前途无量的人物,白雪峰向来是没脾气,撞一下就撞一下,他不在乎。向着门内走了两步,他看着雷督理,迟迟疑疑地问道:“大帅这是听了什么笑话了?”

雷督理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没事,子枫和我说话,说岔了,我越想越觉着滑稽。你说张嘉田来了?”

“是,正在外头等着呢。”

雷督理一手攥着手帕,脸上还残留着方才那场大笑的余意,然而眼睛已经冷了。似笑非笑地思索了片刻,末了,他脸上的笑容终于完全退尽,恢复成了一贯的模样。

“让他进来吧。”他发了话。

白雪峰领命而走,不出片刻的工夫,他眼前便多了个高个子,正是张嘉田。

张嘉田穿着一身墨蓝色的西装,西装合身得过了分,肩膀袖子全随着他的身材,让他像是个还在长个子的大男孩,衣服永远嫌小,一伸手就露了腕子。恭而敬之地行了个军礼,他随后又低下头,郑重地开了口:“嘉田给大帅请安。”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心里知道只要自己这边发起火,那边立刻就会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哄得自己没了脾气。哄过之后,皆大欢喜,一拍两散,然后他继续狂妄,继续嚣张,继续对着自己阳奉阴违。

这小子摸清了他的脾气路数,知道他最吃哪一套,非常善于对症下药。从某种方面来讲,也算是他的一位知己。

所以雷督理便不动声色,只说:“有事?”

张嘉田抬起头,冲着他笑了:“昨天,我说话冲撞了您,今天是过来给您赔礼道歉的。”

雷督理听到这里,却是忽然问道:“你头上的伤,要不要紧?”

张嘉田被他问得一怔,随即答道:“让医生瞧过了,没大事,全是皮肉伤,养几天就能好了。”

说完这话,他对着雷督理又是一笑:“我昨天那么气您,您还惦记着我的伤,真显着我是个浑蛋了。”

雷督理垂眼,盯着手中的手帕:“气归气,惦记归惦记,毕竟你的年纪还小,在我眼中,既像是我的小兄弟,也像是我的晚辈,我总不会因为你惹了我生气,就记起你的仇来。”

说完这话,他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张嘉田的回答,于是抬起了头,却见张嘉田睁大眼睛探着脑袋,正仔细地观察着自己。两人目光一对,张嘉田不退反进,走到了他的跟前来,俯身问他道:“大帅,您怎么了?”

雷督理被他这么近距离地炯炯注视着,忽然感觉有些无法忍受,不由自主地向后躲了躲:“我很好。”

他越这么说,张嘉田越要逼近:“您……是不是真生我的气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他哪回生气不是真生气?哪回生气是气着玩的?忽然间的,他想也许在张嘉田的眼中,自己其实并非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只不过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自己的脾气、命令、猜忌、责难,也都只是总题下面的无数分题。张嘉田把这些问题一个个地解决了,最后便有了成绩了。

卫队长是他的成绩,师长是他的成绩,帮办也是他的成绩。这么一想,他还真是个天赋异禀的好学生。

想到这里,雷督理抬眼又去看他,觉着自己像是被他欺骗了。

可在张嘉田成为他的救命恩人之前,两人之间好像还是有真感情的。雷督理自认为还没有那么愚蠢,连小忠臣的真假都分不清。

这样算起账来,是“救命恩人”四个字误了事。救命之恩是没法子报答得尽的,他除非也为了张嘉田死上一次,否则张嘉田就永远都是他的恩人。他要如何才能给恩人一记当头棒喝,还不至于显得自己忘恩负义?难,不好办。

眼睛看着张嘉田,他终于开了口:“生气这种事情,有什么真假。难道我原来都是假生气,故意装样来拿捏你不成?”

张嘉田“扑哧”一声笑了,那笑容看上去是真心实意的,一点虚伪的成分都没有。直起身搬了一把椅子到雷督理跟前,他坐了下来,大剌剌地侧过脸让雷督理看:“您瞧我这个脑袋的形状。”

雷督理伸手去摸他的后脑勺——后脑勺的地势很不平滑,是因为还鼓着此起彼伏的青包。张嘉田受了他这一摸,当即“咝”地吸了一口冷气:“疼。”

雷督理收回了手:“陈运基这人手狠。”

张嘉田转向了他:“我听说,他昨夜出京回驻地去了?”

“是,我让他走的。”

“怕我找他报仇?”

“他不找你报仇,已经是看我的面子了。你知道他是什么出身?”

“什么出身?”

“他家里祖辈练武,前朝是开镖局的,后来穷了,还上山当了一阵子土匪。”

张嘉田从鼻子里呼出两道凉气,冷笑似的“哼”了一声:“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再说现在这个年头,凭的是枪炮,不是拳脚,他拳脚再厉害,也架不住我给他一枪!”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照你这么说,我让他走,还让错了?”

张嘉田立刻收起了脸上那点寒意:“没有没有,我知道您是好意,希望我和他都好好的,别打架,别内讧。这个道理我要是都不懂,我成傻瓜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神情很平静:“我知道你精明得很,不是傻瓜。”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将来见了陈运基,他不提你不提,也就完了。”

张嘉田迫不得已,也跟着起了立,同时憋了满腔甜言蜜语不得放送。今天的雷督理实在是太好说话了,简直通情达理到了冷淡的地步,竟然不需要他哄,自动地就把这一页掀了过去。这实在是太异常,以至于张嘉田心中惴惴的,不住地偷眼去看雷督理。

雷督理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但是只做不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还是得回那边府里一趟,看看叶春好有没有真的出力收拾房屋。至于这边小太太对他发放的禁足令,他在嘴上是完全地领受,在腿上则是根本不打算遵守。

然而没等他走到门口,白雪峰像个鬼似的,忽然又转到了他眼前。“大帅。”他压低声音说道,“那边府里的太太派了个丫头过来,给大帅传句话。”

雷督理把张嘉田彻底地忽略不计,听到这话,他跟着白雪峰就走了。张嘉田看着他的背影,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僵在了当地。

在前头的会客室里,雷督理见到了叶春好派来的信使。

这位信使约有个十七八岁,穿着一身浅灰布衣,外头套着一件小坎肩,倒是有一头好头发,齐眉剪着厚厚的刘海,越发衬得脸白。她这个模样,让白雪峰看,就挺不赖,让雷督理看,则是不值一瞧。见雷督理来了,这信使先是鞠躬问好,然后说道:“太太让我给大帅带个信儿,说家里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新被、新褥子也都铺上了。大帅随时都可以带这边的姨太太回家去了。”

雷督理倒是有些吃惊:“这么快?”

“昨晚在大帅和太太休息前,太太就命令我们开始拾掇那院屋子了。那屋子里面原本就干净,收拾起来也容易,新被褥又都是现成的,所以收拾得特别快。太太还说秋天的天气寒暖不定,怕那屋子里冷,所以提前让锅炉房把暖气也烧上了,现在那屋子里暖烘烘的,一切都齐全。”

雷督理点了点头,心想春好就是春好,她再怎么厉害再怎么可恨,也终究还是比一般的女人强。

“我原来怎么没见过你?”他又问信使,“你是新来的?”

“回大帅的话,我是前两个月太太从女子留养院中领出来的。”

雷督理点了点头,让她走了,然后回头问白雪峰:“女子留养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卖丫头的?”

白雪峰笑道:“大帅误会了,那地方专门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女子,养到大了,就让外面的男人进去相看,男女双方都乐意的话,男的就可以领一位回家去。至于方才那个,我也稍微知道一点,好像是当时差一点就要让个老头子强行带走了,结果太太看着于心不忍,就把她救出来放到了身边。”

雷督理恍然大悟地一点头:“我说呢,她瞧着和家里那帮丫头不大一样。”白雪峰赔笑道:“太太这么干,真是积德行善了。”

雷督理长出了一口气,心想那边的那位又和自己同心同德了,这边的这位也乖乖地躺下睡了。内无内忧,外无外患,自己总算也可以歇上半天了。窗外有人在来回地晃,站没站相,他扭头望出去,认出那是张嘉田。而张嘉田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他这边刚一扭头,他那边就走过来弯下腰,把脸贴到窗玻璃上了。

雷督理收回目光,告诉白雪峰道:“你让他回去吧,我这儿没他的事了。”

(三)

打发走了张嘉田后,雷督理在前院的一间厢房里,好睡了大半天。

他在傍晚醒了过来,睡醒之后,他还有点恍惚,坐在床上不言不动。白雪峰悄悄地走了进来,见他醒了,便又轻轻地退了出去,拧了一把热手巾送了进来:“大帅擦把脸?”

雷督理接过毛巾蒙在了脸上,自上向下擦了一把,等他把这一下子擦完了,白雪峰那边也为他端过一杯茶了。

这回他没动手,只伸头就着白雪峰的手喝了两口,然后终于开了口:“太太醒了吗?”

“早醒了,坐在屋里看书呢。”

“没闹吧?”

“没闹,她知道您一直在这儿。”

雷督理想了想,又道:“别让她看书,当心累着。”

白雪峰答应了一声“是”,随即问道:“大帅要出门去?”

雷督理抬了头看他:“我出门干什么?我说我要出门了?”

白雪峰笑了:“您既是不出门,那现在正好到太太那里坐坐,有话您直接对太太说,不是更好吗?”

雷督理这才明白过来,也笑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单手扶着白雪峰,先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直起了腰——在秋冬时节,他的身体是柔弱的,除非有手枪逼着他,否则他简直不能多出半分的力气。昨夜他对着叶春好撒了欢,腰腿略微多活动了几下子,现在就觉出酸痛来了。

由着白雪峰为自己穿上了薄呢子上衣,他向外走了几步,把身体活动了开。一鼓作气进了后头的内宅,他在卧室里瞧见了林胜男。林胜男坐在桌旁,穿着一身描金绣凤的红绸子衣裤,雷督理怕冷,她也怕冷,衣裤都不薄,领口还镶了一圈短短的雪白风毛,越发衬得她那张小脸粉妆玉砌。一抬眼瞧见雷督理进来了,她没说话,先抿着嘴笑了。

雷督理走到她身边,把她手边的书本合了起来:“别看了,费心血。”

林胜男笑道:“这是一本小说,读小说是读着玩的,又不用思考学习,费什么心血呀。”

雷督理走去打开了衣柜,向内看了看:“我的衣服呢?”

林胜男起身走了过来:“你要哪件衣服?我给你找。”

雷督理是觉得冷,想在衬衫外头加一件毛线背心,然而两人找了一气,莫说背心,根本连根毛线都没有找到。雷督理退而求其次,给自己加了一件青缎子马甲,林胜男要给他系纽扣,但他连系纽扣这种动作都怕累着她,扶着她往床上坐。林胜男被他疼爱得简直不好意思了,望着他问道:“要不然,我们让人送个小炉子进来吧?”

雷督理一听这话,险些当场摇掉了脑袋:“不行不行不行,万一炭气把你熏着了怎么办?”

林胜男笑眯眯地不以为然,因为从小到大都是靠着小洋炉子取暖的,周围的同学、朋友家里也一样,并没有听说谁被炭气熏死了。而雷督理穿好了马甲,忽然想起了两件正事,第一件是:“你吃晚饭了没有?”

林胜男向他竖起了一根食指:“喝了一碗小米粥,没吐。”

雷督理听了这话,放下了心,这才提起了第二件事:“胜男,你现在住的这所房子,一是没有安装暖气,二是地方太小,住不下医生。所以,我看你还是跟我回那边的家里去吧!”

说到这里,他见林胜男呆呆地看着自己,脸色像是要变,便连忙补了一句:“我和春好说过了,她对此是很愿意的,还亲自给你收拾出了一院屋子,你到了那里,也不必有什么惧怕和拘束。”

林胜男听闻叶春好“很愿意”,倒是并不感激,她想叶春好当然是“很愿意”,自己若是不回去,宇霆也就不回去,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那么一座大宅子,有什么滋味?她表面上是对自己殷勤,其实根本不是,她是在拍宇霆的马屁呢!

因为宇霆现在最喜欢我——她如是想。

留在这座小公馆里生活,自然是自由自在的,可是没有在这里住上一生一世的道理,况且要论环境条件,那当然是大帅府要好得多。那么豪华阔气的府邸,凭什么要留给叶春好一个人住呢?她又不守妇道规矩,又对宇霆不好,也没给宇霆生小孩子,她娘家还是破落商户。她有哪一样能和自己比?一样都没有,比什么都比不过——她如是又想。

想了又想之后,林胜男问雷督理:“那我搬过去了,还是咱们两个住在一起吗?”

雷督理倚着大床的床头站着,不假思索地回答:“听你的,你要不要我呢?”

林胜男挪到了他身边,伸手握着他的手:“那她要是欺负我怎么办?”

雷督理低头对着她微笑:“我的小姑奶奶,现在谁还敢欺负你?谁欺负你,就是欺负我的儿子。我能让吗?”

林胜男垂下了头,心里有一句话,憋了很久的,但是始终是没机会、也没必要说。攥住了雷督理的一根手指,她低头思索了半天,末了忽然仰起脸,望着雷督理开了口:“我不是小老婆。”

雷督理愣了一下,随即在她身边也挤着坐了下来:“谁对你说什么了?”

林胜男紧紧地靠着他,摇了摇头:“没有谁对我说什么,这个家里,你对我这么好,我哥也是一天一趟地来瞧我,你们都护着我,谁敢说坏话给我听呀?这是我自己心里的话。”

雷督理又问:“那你觉得,我是拿你当个小老婆来看待的吗?”

林胜男扭过脸望向了他:“我不知道。”

雷督理抬手揽住了她的小肩膀:“日久见人心,往后你就知道了。只要你对得起我,我就一定对得起你。”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是一笑:“你让人收拾几件衣服,咱们现在就走,先过去住一夜。满意呢,明天再让人过来拿行李,要是不满意,我立刻让人按照你的意思整改,怎么舒服怎么来,如何?”

林胜男听到这里,倒是有些惊讶:“哟,说走就走啊?”

雷督理站了起来,转身伸手一捧她的脸蛋:“大晚上的,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出去散心了。横竖到了那里之后,我也是全听你的,哪怕你临时改了主意,又想回来了,我也立刻听令。”

林胜男在家里枯坐了一天,早就腻歪了,如今一听这话,简直有一点兴奋:“那……”她忍着笑,故意做了个沉吟的姿态,“咱们就溜达一趟去?”

两人既是商量妥了,林胜男便让丫头过来预备衣服——她现在身娇肉贵,箍胳膊露腿的洋装,丈夫与哥哥都禁止她穿,而柔软厚实的新装还没有制好,所以她须得花点时间斟酌服饰。与此同时,外间屋子里的白雪峰估量着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出发,便轻轻地推门走了出去。

他一直走到前院那空无一人的会客室里,摘下电话机的话筒,他要通了林宅的号码。当林子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时,他无暇多谈,只低声道:“老林,大帅要带太太搬回那边府里去,这就要出发了。”

林子枫当即发问:“什么?要搬回去?”

白雪峰没工夫和他啰唆,只说:“你有工夫,过来帮帮忙也好。”

说完这话,他挂断了电话,走回内宅继续待命——方才那个电话若是不打,事后林子枫很可能会对他怀恨在心,而他向来是谁也不想得罪,尤其是不想得罪这位新晋舅老爷。舅老爷那张白脸往下一沉,两只眼睛在金丝眼镜后头一瞪,那副薄情寡义的尊容,谁受得了?反正他是受不了。

从糖盘子里拣了块好糖扔进嘴里,他在椅子上一坐,暂时没有心事,也没有表情,单只是等待,腮帮子上偶尔鼓起一个小包,是他的舌头在和那块硬糖纠缠推搡。

在他那块硬糖融化殆尽之时,雷督理带着林胜男亮了相。

林胜男依然穿着那套大红的衣裤,外头又系着大红的斗篷,头上戴了一顶黑呢子钟形帽,帽子一侧别着一朵钻石镶嵌成的帽花。雷督理一手虚虚地搂着她、护着她,一手给她拿着羊皮手套。两人身后又跟了个平头正脸的大丫头,大丫头拎着一只皮箱,亦步亦趋地紧随着他们。

白雪峰见状,不等吩咐,立刻就跑出去张罗汽车。雷督理扶着林胜男迈过几道门槛,正要带着她往汽车里钻时,忽有一辆汽车迎面疾驰而来,硬生生地刹在了雷督理面前。

车门一开,林子枫气喘吁吁地跳了下来:“大帅!”

雷督理以为他上午含羞带愧地逃了走,这两天都未必有脸再来见自己了,哪知道未过一天,他便再次到来。当着林胜男的面,他没敢对着林子枫太皱眉头,只问:“有事?”

在暗淡暮色中,林子枫先瞪了妹妹一眼,然后才对雷督理说道:“倒是没什么事情,就是过来瞧瞧,结果赶得不巧,正赶上了您和胜男要出门去。”

雷督理说道:“不是出门,是回家。我要带胜男回那边府里去住,你要是没事的话,也可以跟着我们过去看看。”

林子枫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此刻他既是把这话说出来了,林子枫便做了个大惊失色的表情:“大帅,不可!”

雷督理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忽然很想亲手把这位大舅子揍一顿。强压脾气笑了笑,他和颜悦色地反问:“有何不可呢?”

林子枫答道:“外头太冷,大帅先带胜男回房吧。真要回去,也不急在这一时。”

林胜男受了哥哥的一瞪,虽然糊里糊涂地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但她相信哥哥一定是对的,这时就抱住雷督理的胳膊摇了摇:“那我们就先回去吧,本来今天都这么晚了,我也不是很想过去。”

雷督理深深地一点头:“好,听你们的,都听你们的,行了吧?”

然后他把胳膊往回一抽,也不再管林胜男,自己转身就走回了院子里去。

(四)

雷督理脱了外面的大衣,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又把两只脚抬起来架到了茶几上。把双臂环抱到胸前,他歪着脑袋去看林子枫。

林子枫让林胜男回去休息,然后自己走到了雷督理面前,拽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现在他面对着雷督理,还是感觉有些窘,雷督理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瞧,越发让他招架不住,只能垂了眼帘对着地面说话:“让胜男搬家这个主意,不是大帅出的吧?”

雷督理点点头:“对,不是我的主意。”

“那么大帅若是为了胜男好的话,就万万不该照着这个主意来办。大帅请想,那边的太太,对胜男怎么可能会有善意?她让胜男搬过去住,无非是要以此为机会,把大帅重新笼络到她身边去。否则胜男在外一天,大帅便也跟着在外一天,她自然是不愿意的。”

雷督理笑了一声:“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招人爱。”

林子枫看了他一眼:“大帅,我这并不是玩笑话。若是放在平常,我绝不会干涉大帅的家务事,横竖胜男有手有脚,若是受了委屈,大不了跑回娘家哭一场,也不算什么。可胜男现在正怀着大帅的骨肉,偏她还是天生的体弱,这要是在叶春好那里受了欺负——别说是受欺负了,胜男从小在家母身边长大,家母一指头都没有弹过她,外人给她一点脸色看,她都受不了,她又懦弱,不爱说话,年纪还小,哪里会是叶春好的对手?她真要是气出了个三长两短,伤了腹中的孩子,到时候大帅后悔也来不及了。”

雷督理淡淡答道:“春好简直被你说成妖魔鬼怪了。”

林子枫反问道:“她有着怎样的野心和手段,难道大帅还不知道吗?”

雷督理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是你的眼中钉。”

“我不也是她的眼中钉吗?”

雷督理听到这里,忽然又是一笑:“真是邪了门了。你们两个,照理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竟然会结了仇。”

林子枫不接这个话,只抓着主题不放:“大帅,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对情敌有好感的。对于叶春好来讲,胜男就正是她的情敌。大帅每天日理万机,大事都忙不过来,自然也不会时刻盯着家里,到时府里都是叶春好的人,胜男落进了她的手里,还能够有好下场?您是把胜男腹中的孩子当成宝贝来看的,可叶春好会吗?叶春好的年纪又不大,她会容许胜男生出雷家的长子吗?胜男若是顺顺利利地把孩子养出来了,那么万一将来她也有了身孕,她生下的孩子又要往哪里放?嫡庶长幼怎么论?大帅,这些问题您现在是没有考虑过,可叶春好一定是不但考虑过,而且已经考虑出了对策。否则,她怎么会忽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雷督理先是带听不听,听到一半抬了头,开始饶有兴味地注视林子枫。等林子枫把话说完了,他微微一笑,低声说道:“坏女人。”

林子枫当即摇头:“大帅,我并没有这样批评叶春好。我是说——”

没等他把话说完,雷督理笑模笑样地又开了口:“我是说你。你要是个女人的话,一定是个坏女人。”

林子枫先前是个正襟危坐的姿态,此刻把双手按在大腿上,他依旧是“坐如钟”。若有所思地看着雷督理,他沉默了几秒之后,问道:“我是哪里得罪了大帅?还是大帅认为我的话不对?”

雷督理摇摇头:“我只是有感而发。”

“您应该相信,我对您是只有忠诚、绝无恶意的。”

“我相信。”

林子枫收回了目光:“那就好。”

雷督理把腿放了下来,忽然又问:“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

雷督理站了起来:“你坐你的,我吃饭去。”

不等林子枫回答,他已经迈步走了出去。而林子枫独坐在这屋子里,回想起方才两人那一番对话,他没找出自己的纰漏来,然而想起雷督理对自己做出的三字评语,他又有些沮丧——还不是感觉自己受了辱,纯粹就只是沮丧。

沮丧了约有三五分钟,他打起精神去见了妹妹。对着林胜男,他又低声做了一番秘密的教导。林胜男听得连连点头,颇有茅塞顿开之感,同时越发地痛恨叶春好——真没想到啊,她想,自己差一点就中了那老女人的毒计!

叶春好仿佛是已经过了二十二岁的生日,在林胜男的眼中,真是老得可以了。

雷督理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大碗饭,仿佛是要用大米饭来充实内心,否则的话,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地虚得慌。他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林子枫就是林胜男的灵魂,而在自己这连吃带喝之际,那灵魂定然已经溜到林胜男面前,嘁嘁喳喳地低语起来了。

两家合成一家的团圆美梦就此破灭,他还是得想方设法地两头跑。这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失败,但也足以让他无精打采。

他也承认林子枫那一番话,并非完全地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叶春好当然是个厉害的,他当初看上她,也是因为她不单健康貌美,还有志气和心机,是个能够当家立计的贤内助。当然,林子枫还是言过其实了一点,叶春好再厉害,也不至于要置林胜男于死地,但林子枫作为哥哥,护妹心切,说些神经过敏的鬼话,也算正常。

都正常,都情有可原,谁的错也挑不出。林胜男有孕在身,他不敢招惹她,叶春好刚刚跟他和了好,他不舍得招惹她。他活了三十几年,一贯蛮不讲理,现在却被这两个小女人钳制了住,制得他哑口无言,一句牢骚都发不出。

默默吃完了这一顿饭,夜里十点多钟,他回了卧室,和林胜男一起上床休息。林胜男把脸拱到他的颈窝里,叽叽咕咕地向他说孩子话,他有口无心地答应着,同时感觉这生活无聊透顶。夫妻之间的“床上运动”,本来是可以让他在精疲力竭之后安眠一夜的,但现在他连林胜男的一根毫毛都不敢碰,生怕自己哪一下子没碰好,再动了她的胎气。

再说他本来也不是很有兴趣去“碰”她,起初那几天,还觉得她细骨头软肉轻飘飘,很有一种赵飞燕式的美,至少是真嫩。嫩肉吃了几天,他开始感觉自己这是在带孩子玩儿呢,夜里关灯上了床,他也觉着自己这是在带孩子睡觉呢。

他对林胜男这位孩子,一点意见也没有,如果可以连着三天不见她,让他另找个异性快活快活,他就更爱她了。

糊里糊涂地混过了这一夜,翌日清晨,雷督理很严肃地起了个早。林胜男受了惊动,睡眼蒙眬地问他:“你干吗去呀?”

雷督理俯身摸了摸她的脸:“有事,出去一趟。你多睡一会儿,不必管我。”

林胜男看他板着脸,便不再问,缩回了热被窝里。而雷督理叫上白雪峰,一路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坐上汽车就跑了。

雷督理一路跑去了俱乐部后头的公事房,进门之后钻进里屋,皮鞋也不脱,直接在床上躺成了一个“大”字。

白雪峰有点明白他的心思,这时就含笑为他更衣脱鞋。把大衣挂到了屋角的衣帽架上,他转身问道:“大帅的早饭,就在这儿吃吗?”

雷督理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虽然窗外秋风萧瑟、寒意透骨,但他心花怒放,简直想要吟一首诗。嘴唇抿了抿,他发现自己腹中没有诗的存货,只得作罢:“我不在这儿吃,我上哪儿吃去?”

白雪峰笑道:“我还以为您是要回府里吃呢。”

雷督理也笑了,又说道:“你把这个地方给我把守好了,不许子枫,以及子枫的人靠近,更不能告诉他们我在这里。自打我娶了他妹子之后,子枫就像是要疯魔了,天天替他妹子看着我,真够我受的!”

白雪峰听到这里,就只是笑,同时暗暗决定听雷督理的话——他不能无限度地帮助林子枫,毕竟给他荣华富贵的人不姓林,姓雷。

白雪峰跑去厨房,让大师傅火速烹饪出了一桌早餐,然后逐样运送到雷督理面前,让雷督理舒舒服服地饱啖了一顿。饭后喝过一杯热茶,雷督理枕着双手躺回床上,闭着眼睛说道:“给太太打电话,让她过来。”

白雪峰猜他会有这么一句话,便答应一声,跑去打了电话。而如此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有人一掀帘子进了来,雷督理睁眼一瞧,随即就伸手招了招:“怎么才过来?”

叶春好且不理他,把手里的小皮包和身上的长大衣都挂上了衣帽架,露出了里面一身玫瑰紫的金丝绒长旗袍。转身搓了搓白里透红的两只手,她对着雷督理说道:“忘记戴手套了,好冻手。”

屋子里弥漫开了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雷督理做了个深呼吸,两只眼睛随着叶春好的步伐转。叶春好走到床边,低头看他:“为什么这样盯着我?”

雷督理笑了笑,侧身给她让了地方:“有件事情,要对你讲。”

叶春好在床边坐下了:“你讲吧。”

雷督理把昨夜那搬家未遂一事讲述了一遍,一边说,一边握住了叶春好的手,想要给她暖一暖。然而叶春好的手真是太凉了,他握了一会儿,未见得给了她多少热量,自己倒是先跟着她冷了。

于是在他把话说完之时,他把手也收了回去。

叶春好听了这一番言语,先是默然思索了片刻,末了却是一笑:“不来正好,难道我瞧着她不碍眼吗?我无非为了我们这个家庭着想,不得已而忍耐罢了。横竖这好话我是说过了,这好人我也打算做了,人家不领情,可不关我的事。你将来若是为了这个说我是悍妇,我可是绝对地不依。”

说完这话,她转身面对了雷督理,伸手捻了捻他的衣角:“这不冷吗?”

雷督理听了她这一问,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唉,你说呢?”

叶春好横了他一眼:“你现在又不归我照顾,我管你冷不冷。”

然而她随即又转向了另一侧,欠身掀起他的裤脚看了看。然后起身走去门口衣帽架前,她草草地将皮包大衣披挂了上,说道:“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雷督理莫名其妙地目送她出了门,不知道她这是要干什么。幸而不过半个小时的工夫,她便真的回了来——还带了一大包衣服。

衣服里头有卫生衣卫生裤,毛线衫厚袜子。单腿跪在床边,她帮着雷督理脱脱穿穿,又道:“你不是最怕冷吗?怎么今年秋天转了性,变得寒暑不侵了?”

雷督理随着她的命令伸胳膊伸腿,非常地乖:“我这些天心里很乱,顾不上这些琐事了。”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心乱活该。”

雷督理穿戴整齐,自己也觉出了温暖舒适来,抬头再看叶春好,他见叶春好侧身坐着,正低了头叠他换下来的衣裤,手上动作干脆利落,三下五除二便把一堆衣服整理成了一摞。

看到最后,他心有所感,忽然说道:“哎,你这样子,好像是我的姐姐。”

叶春好把那一摞衣服往床头一放,扭头望向了他:“那你从此就认我做姐姐吧!”

说完这话,她见雷督理只是微笑,便加紧了一句,“叫啊!”

雷督理眨了眨眼睛,偏过脸移开了目光。夫妻玩笑起来,互相之间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他虽然比叶春好年长,但是闹着玩时叫她一声姐姐,似乎也无妨。只是……

叶春好本是半恼半喜地和他闹,结果见他忽然露出了忸怩模样,不禁觉出了一点异样的趣味。伸手一敲他的膝盖,她笑着催促道:“叫啊!再不叫,打你屁股了!”

雷督理慢慢地抬眼看了她,然后眼珠一转,又望向了别处,同时低声嘀咕出了两个字:“姐姐。”

这两个字一出口,他竟然有些脸红。

“没听清。”她意犹未尽,要继续逗他,“你再说一遍。”

雷督理要往下躺:“别闹,我累了。”

叶春好一揪他的耳朵:“不叫就不让你躺!”

雷督理没法躺了,顺势用胳膊肘支撑了身体,他侧身歪在了叶春好旁边。垂眼盯着叶春好那藏在旗袍下的大腿,他喃喃地唤道:“姐姐。”

然后他仰面朝天地躺了下去。抬手一扯叶春好的袖口,他小声说道:“你欺负我。”

叶春好看着他,就见他含着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脸上隐隐地有些红,身体仿佛也升了温度。光天化日大上午的,绝不是两口子关门胡闹的时候,她一甩他的手,起身想要躲。然而他出手极快,猛地一把又攥住了她的腕子。

“别走。”他笑微微的,竟像是在对着她撒娇,“姐姐,你再欺负欺负我吧!”

叶春好身不由己地被他拽上了床,又拼了命地挣扎下床:“松手,你让我去拉上窗帘……要是被人瞧见了……你我还见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