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子之喜
这位姥姥是个爽快人,三言两语的,她把话说明白了,听得在场众人都是一时哑然——原来叶春好肚子里怀的是一对双胞胎。
(一)
叶文健写完了三篇生字,做了十道数学题,然后起身伸懒腰,吃水果,吃午饭。吃过午饭,他漱口擦脸,然后走到叶春好面前:“姐,我出去啦。”
叶春好答道:“去吧,早早地回来。”
他乖乖地一点头,转身出了门。出门走了一段路,他一拐弯,自己觉得已经拐出了姐姐的视野,立刻变了步态,从稳稳当当的迈步走,变成了连蹦带跳的小跑——姐姐当然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可是也总管他,总说他,让他不敢任性,现在终于又到了他自由的时候,他一想到姐夫在等着自己过去,就乐得心花怒放。
雷一鸣并没有食言,果然带着他坐上汽车,在城内城外兜了一大圈。这一圈兜完之后,他心满意足,打算跟着姐夫回家去,哪知道汽车沿着大街一路向前行驶,并没有把他载回雷府。他莫名其妙地回头往后望,目光透过车窗玻璃,他看到了后方那长长一溜的汽车队伍——都是跟着他姐夫的,姐夫真厉害,真气派!
然后他回过头:“姐夫,咱们不回家吗?”
雷一鸣向他笑道:“天还大亮着呢,回去没意思,姐夫带你再多玩一会儿。”
这话刚说完,汽车已经拐进一条大胡同里,缓缓停下了。外面的士兵把汽车门打开,叶文健糊里糊涂地被雷一鸣拽了出去,又糊里糊涂地跟着他进了面前这两扇大门里。
大门内是个花红柳绿的热闹世界,他下意识的又抓住了雷一鸣的手,紧紧地靠着他走,因为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他忽然害怕姐夫会把自己丢在这里,而姐姐等不到他回家,也找不到这里来。
“这个地方,”雷一鸣忽然开了口,“是姐夫的俱乐部,往后你可以随时过来玩。”
叶文健拉着他的手,拉得满手是汗。周围都是花木,花木掩映着东一处西一处的房子、院子,景致是不错的,然而还不足以让他想要特地地过来玩。懵懵懂懂地跟着雷一鸣继续向里面走,最后他们进入了一座洋楼。楼内金碧辉煌,让他怯生生的不敢抬头。穿着网球鞋的两只脚踏上了楼内的厚地毯,他也觉得自己是走一步陷一步,越往里走,陷得越深。
他很紧张地上到三楼,跟着雷一鸣进了球房。
雷一鸣教他打台球,他趴在案子上,就觉得这个游戏有意思,而且自己纵是笨手笨脚打得不好,姐夫也不会责备自己。打得累了,他放下球杆,只要扭头对着一旁的勤务兵说一声“渴了”,小勤务兵就会跑出去,给他端回冰镇汽水来。
冰镇汽水,他一次能喝十瓶,从来就没有喝够过。可原来他的姐姐、父母都不许他往够里喝,仿佛汽水有毒,一次就只能喝一瓶。这回他喝了一瓶,又要了两瓶,“咕咚咕咚”全喝了,喝完之后,他偷着看了看姐夫——姐夫完全没有要批评他的意思。
如此过了片刻,雷一鸣累了,走到角落的桌椅处坐了下来。叶文健下意识地跟着他走了过去,结果刚走到了他身边,就被他一把拽到了大腿上。雷一鸣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搂着他的腰,歪着脑袋对他笑眯眯:“小东西,让你在你姐姐面前给我说好话,你说了没有?”
雷一鸣这样搂着他抱着他,对他一口一个“小东西”,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很受宠的小孩子——这种感觉甜蜜、幸福,真是太久违了。
所以他坐得老老实实,简直舍不得起身:“我说了,上午还说了呢。可是我姐不爱听。”
雷一鸣叹了一声,又抬手向后面做了个手势。后面暗处站着个身材笔直的年轻副官,这时便像鬼魅一样一步迈了出来,变戏法一般,他先是将一支香烟送到雷一鸣手中,然后又捧出一朵小火苗,为他点燃了香烟。
雷一鸣吸了一口,抬头见叶文健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便把香烟送到了他嘴边:“来一口。”
叶文健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说:“小孩儿不能抽烟。”
雷一鸣“扑哧”笑出了声:“十三了还小?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他向前探身凑到叶文健耳边,低语了一句。叶文健立刻红了脸。当雷一鸣再次把香烟送到他嘴边时,他没再拒绝,而是试探着低下头,轻轻地吸了一口。
这一口烟雾在他口中打了个转儿,然后被他呼了出去,他没感受到什么好滋味,但也绝不痛苦。雷一鸣向后靠过去,同时抬手又做了个手势。叶文健一抬头,就见自己面前多了一双手,手是后方那名副官的手,他给他也送来了一支香烟。
犹犹豫豫的,他把那支香烟接了过来,送到嘴里,而那副官动作娴熟地摸出打火机,把火苗送到了香烟头上。他模仿着姐夫的样子,浅浅地吸了一口气,把香烟吸燃了。
小鱼吐泡似的,他咕咕嘟嘟地把烟吸了再吐,嘴里有点苦,但是也有点自豪和激动——他也说不准自己现在是怎么了,一方面想继续做个小孩子,另一方面又想一步长大,成个姐夫这样的男子汉。
一支香烟吸完,他转身说道:“姐夫,明天……我不能跟你出来玩了。”
雷一鸣问道:“为什么?”
“我……我得补习功课,明年秋天还得考中学呢。”
雷一鸣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伸手一拍叶文健的后背:“傻小子!你想进哪家中学,告诉我就是了,还用你这么可怜巴巴地准备一年?再说,咱家的孩子还用靠着读书混饭吃吗?你就是一个大字都不识,将来姐夫也照样能给你找个好差事,包你一辈子荣华富贵,再娶个如花似玉的好太太。”
叶文健对着雷一鸣眨巴眼睛,像是没反应过来,眨巴了几秒钟之后,他忽然说道:“我认识字,读报纸,写信,我都能。”
雷一鸣连连点头:“那足够了,为什么呢?”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叶文健:“真有了耍笔杆子的活儿,你让秘书去办就得了。哪个衙门的老爷,是自己去拟公文的?”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问叶文健:“对吧?”
叶文健跟着他笑,一边笑,一边又有点昏昏沉沉。姐夫向他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上学不用功也有远大前程,他也不必再那么讲文明懂礼貌,见了比自己大的勤务兵和副官,无需鞠躬叫哥哥,只当他们是猫猫狗狗一样的奴才即可。
这个世界非常神秘,带着激动人心的诱惑力。
叶文健在球房里消磨了几个小时,后来见雷一鸣站了起来,他便想:“这回可真是要回家去了。”
然而雷一鸣带他下楼进了舞厅,把他送进了一个衣香鬓影的新天地。
在进入这个新天地之前,苏秉君把他带去了一间小更衣室里,让他换上了崭新的西装、皮鞋,还给他梳了梳头发。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长得挺高了,穿起西装来,看着也挺帅,甚至有点像个大人了。
昂首挺胸地走回到雷一鸣面前,他说道:“姐夫,西装真合身。”
雷一鸣上下打量着他:“专门为你预备的。”然后他对着叶文健一挤眼睛:“姐夫好不好?”
叶文健纵身一跃,撒欢似的往他身上跳:“好!”
雷一鸣被他坠得一歪身,笑着骂道:“你他妈的给我滚下来!我背不动你!”
他下来了,也笑嘻嘻的——在姐夫的这个世界里,无论年纪大小,互相都可以随便地拉扯打闹,不会算是不成体统。姐夫有时候说话带脏字,隔三差五就冒出个“他妈的”,他听着,也觉得豪迈痛快。
姐夫是巡阅使,是上将军,就得这么说话才够劲儿!
随着姐夫进了舞厅,他的西装革履给他添了许多底气。不知道为什么,总有十七八岁的美人姐姐乐意教他跳舞,一边跳,一边还要往他身上贴,把胸前两团软肉往他怀里蹭。他在温暖的香气中头晕目眩,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娘——他都八岁了,还总想扑到娘的怀里吃那没了奶水的奶,当然,美人姐姐的奶和娘的奶是完全不一样的,可他低头看着,确实很想伸手摸它一下。
他想了好一阵子,想到最后,他当真伸手过去摸了一把。
美人姐姐没有揪他的耳朵骂他打他,而是含笑瞟了他一眼:“小坏蛋。”
他红了脸,越想越臊得慌。舞曲一停,他转身就跑,一直穿过舞厅四周那曳地的红丝绒帷幕,跑到了帷幕后头的小房间里——他知道姐夫就在这里。
然而一头冲进去之后,他发现这里多了个陌生人。登时把脚步收住了,他低了头,想要退出去——大人会客的时候,小孩子是不兴跑进来玩闹的。但雷一鸣叫住了他:“有事?”
他摇了摇头:“没事。”
雷一鸣又对那陌生人说道:“子枫,这就是春好的弟弟。”
陌生人——林子枫转过身,肆无忌惮地将叶文健审视了一番,然后向着他一点头:“你好。”
这完全是对待成年人的态度,所以叶文健也庄重起来,向他一鞠躬:“叔叔好。”
话音落下,他的头上挨了一击,是雷一鸣向他扔出了一块糖:“傻孩子,差辈了。我是你姐夫,他是你叔叔?”
叶文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转向林子枫,又说了一声“哥哥好”。
然而哥哥没理他,已经又转向了他姐夫:“那我就告辞了。”
雷一鸣看看叶文健,又看看林子枫,忽然有了个发现:“说起来,你是我的大舅子,他是我的小舅子。”
林子枫站了起来:“真是荣幸,没想到大帅还记得您有过胜男那么个太太。”
然后他也不道别,转身就走了。
雷一鸣不以为然地一耸肩膀,然后对着叶文健说道:“来得正好,我也饿了,咱们吃晚饭去!”
叶文健中午出门,一直玩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回来。
他吃了满满一肚子大餐,还喝了半杯啤酒。进门之后他先溜回自己的房间,把那一身西装脱了下来,很心虚,也很兴奋。有个十五岁的小姐姐,和他一起跳过舞的,请他到她家里玩,他回头去问了姐夫,姐夫说他可以去,想去的时候去找“酥饼”,他会开汽车送他去做客。
姐夫的世界让他眼花缭乱。他躺在床上,拿起枕旁的一本外国童话书翻了翻,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长大了,姐夫给了他香烟抽,小姐姐往他身上蹭,俱乐部的侍者见了他,也称呼他为“先生”。他不能再读这种童话书了。
第二天,他上午坐在叶春好身边,挺认真地学习了半天,到了中午,他告诉叶春好:“我下午和“酥饼”出去玩去,好不好?”然后他看着叶春好的脸色,又补了一句:“我不见姐夫。”
叶春好这几天,肚皮的尺寸长得飞快,让她第一次尝到了辛苦的滋味。她现在动辄胸闷,饶是什么都不干,都累得发昏。听了弟弟的话,她点了点头,实在是匀不出精神管他了。
于是叶文健下午和苏秉君出了门,去赴了那小姐姐的约会。
这一天他去了,第二天他也去了,第三天,他和小姐姐在没人的地方亲了嘴。
第五天,他不去了,因为发现她还有好几个男朋友,她和别人也亲嘴。他觉得她不是好女孩子。
第六天,他见到了姐夫,对姐夫说了这件事情。姐夫笑了,告诉他:“女人嘛,好玩就玩一玩,不好玩就换一个玩,这也值得你愁眉苦脸?”
他立刻抬头注视着他:“那我姐不理你了,你怎么还不换一个呢?”
他姐夫迎着他的目光,睁大了眼睛说道:“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我爱她。”
他看着姐夫的眼睛,起初看得虎视眈眈,看着看着,他的目光慢慢恢复了柔和,一颗心也落回了原位。
姐夫那话吓了他一跳,他还以为姐夫对姐姐,也只是觉得“好玩”呢!要是那么着,他往后就不和姐夫亲近了。
“你快把我姐哄好吧。”他对雷一鸣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夫,我想看着你和我我姐好好在一起。”
(二)
叶春好挣命一样,终于挣过了这个夏天。
她先前虽然瞧着苗条,其实身体很好,几乎有点寒暑不侵的意思,冷点热点都不怕。可今年的夏天,她受了罪。她也不知道是天气热,还是自己热,总而言之,日里夜里没有一时是清凉的,成天昏昏沉沉、胸闷气短。她明知道叶文健偷偷摸摸的总往前头跑,隔三差五的还要跟雷一鸣出去玩,但她真是顾不上他了。她还在报纸上看到了张嘉田的名字——是在一家外国报馆的华文报纸上读到的,那报纸她是天天读,因为上面登载的新闻还算中立客观,对于国内当下的战况,也描述得详尽。但张嘉田在北伐军中实在不算什么有名的将领,所以她也难得能见到一次他的名字。
对于他的名字,她也是看过就算——她如今一天一天活得艰难,对于张嘉田,她也同样是顾不上了。
皇历上的夏季是过去了,但实际上的秋老虎还没有走。叶春好一点法子也没有,只得硬熬。这天下午,她蒙蒙眬眬地从午觉中醒过来,就觉得脸旁有点隐约的凉风,睁了眼睛一看,才发现是叶文健坐在床边,正一手捧着本连环画看,一手为她摇着扇子。
“今天下午没出去玩?”她问。
叶文健摇了摇头:“‘酥饼’跟着姐夫出门去了,我也不想和别人玩。”
叶春好又道:“歇会儿手吧,怪累的。”
“不累。姐,你什么时候生啊?生了就不难受了吧?”
叶春好心算了一下日期,然后答道:“快了,用不了一个月,也就该生了。”
叶文健笑了:“那我就当舅舅了。”
叶春好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们小文才不稀罕给它当舅舅。”
此言一出,她见弟弟明显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太硬,便又补了一句:“它是雷家的孩子,你是叶家的孩子。将来你还得跟着姐姐过日子。”
“那……你把它生下来了,就不管它啦?”
叶春好确实是存了这个心思,可这话让弟弟一说,她听着就感到了刺耳:“姐姐自有姐姐的主意,你……小孩子家的,别管这些家务事。”
叶文健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道:“你不喜欢姐夫,那你不搭理姐夫一个人就是了,你别不管小孩儿。小孩儿生下来就没了娘,那多可怜啊。别人要是欺负它了,你都不知道。”
叶春好怕的就是这一类话。这一类的话,旁人若是不说,她也逼迫着自己不去想,那么还可以铁石心肠地把这日子过下去;可这话一旦让人说出来了,钻进她的耳朵里去了,她的心便像被只冷手攥住了似的,一阵一阵地闷痛。抬手夺过了弟弟的扇子,她挣扎着坐了起来:“你有这个工夫,不如去温温书,别总看这小画本儿。姐姐是没机会继续上学念书了,你好好用功,将来要是学得好,姐姐送你出洋留学去。”
叶文健没说什么,站起来走出了屋。
叶文健听了姐姐的话,乖乖地读了两天的书。到了第三天,他读不下去了,心里很想念姐夫,可姐夫总是不在家。据他了解,仿佛是因为外面正在打仗,而在这场战争中,姐夫正是被讨伐的一方。叶春好读报纸,他也跟着读,磕磕绊绊的差不多都能看懂,看懂了就生气,自己拿起铅笔,遇着“国民”、“革命”、“北伐”之类的字样,就乱涂一阵再打个叉。对报纸上印着的敌方照片,他也把那人头都抠了下来。他想,有些编报纸的人,真是该杀,姐夫这么好,他们竟然还骂他是反动军阀,是汉奸国贼。
他真是要气死了。
而在他要气死的同时,他那位姐夫也将要气死。他生了气,还能对着报纸乱涂乱画,发泄一番,他姐夫却是有苦难言,只能大怒。
承受那怒火的人,是林子枫。
雷一鸣这个夏天,虽是人在家中坐,可部下的队伍一直没下沙场,连一直镇守在北方的陈运基都带兵南下去打洪霄九了。既是要打仗,那就少不得要耗费军火粮草,而军火粮草不能从天而降,都是要花钱去买的。别的姑且不提,单是小兵举枪一扣扳机,五毛钱就被他射出去了——五毛钱一发的子弹,还是本地兵工厂自己生产的,不是什么好货。
军饷是有限的,经了层层克扣发放下去,落到了士兵手里,就更是少得可怜。雷一鸣对于自己,是大方的,可谓挥金如土;对待部下士兵,则是另一种作风,恨不得只进不出,可到了如今,他不出不行了,便让林子枫从账房拿钱出来。林子枫拿了几次之后,再拿就拿不出来了——账房没钱了。
雷一鸣不理解账房怎么会没钱,一急之下,还拍桌踢凳地把林子枫骂了一顿。骂过之后,他面对了现实,发现账房里是没钱了——自从战事一起,他那条自南向北的烟土走私通道,便被敌军截断了。
账房没钱,别处有钱,他让林子枫马上调现款出来救急,结果林子枫出去一趟回来,带回了两尺来高的账簿。他一看对方这个架势,心就是一凉:“什么意思?别处也没钱了?”
林子枫这回十分有理:“大帅,我这一年多来只是履行了管理的职责,并没有再做新的投资。这些钱怎么用,用到了哪里,那时还都是叶春好做的主。您若是想质问,那就质问她去吧!”
雷一鸣当然不敢去质问叶春好,所以直挺挺地坐在写字台后头,他先是瞪着林子枫发呆,呆了片刻之后,他向前一伸手:“你把账本子拿过来,我自己看!”
雷一鸣平时一见数目字就犯困,可如今急了眼,竟也敢于直面账本子上的满篇小字。飞快地将账簿翻看了一遍,他没找到纰漏,又转身对着阳光,将账簿的封皮内页检查了一番——依然没破绽。
于是他把手中的账簿往林子枫身上一掷,又伸出手臂在写字台上来了个横扫千军,把一桌子的账簿全扫到了地上。林子枫在这疾风骤雨之中岿然不动:“大帅,虽然太太所做的投资,几乎全部亏损,但那家游艺场,倒的确是盈利的,我想再过个一两年,就可以回本了。”
雷一鸣一听这话,猛然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吼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说风凉话!我要是完了,你以为新政府还会请你继续去升官发财吗?”吼完这句,他一巴掌拍到了写字台上:“没有我,你算个狗屁!”
然后他环顾四周,末了抄起了手边的玉石镇纸,恶狠狠地砸向了林子枫。白雪峰正好推门送热茶进来,见此情形,慌忙放下热茶,上前先把林子枫推搡出去,随即转身又奔雷一鸣:“大帅息怒,子枫不对,您罚他就是了,可别气坏了身体。”
雷一鸣一脚踹上了写字台,“咣”的一声:“这个王八蛋!到了这个时候,他还看我的笑话!”
白雪峰哄孩子似的哄他:“子枫那人就是那样儿,可恨起来确实可恨,大帅别往心里去,一会儿我出去说他一顿……”
絮絮叨叨的,他总算说得雷一鸣不再尥蹶子了,而门外的林子枫抬手掸了掸肩膀上的灰尘,心中则是挺平静。玉石镇纸没有砸到他,所以此刻他周身上下完好无损。房内,那个人的咆哮声渐渐低下去了,他静静地听着,其实是有点没听够。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女仆气喘吁吁地冲上了楼。林子枫抬头望了过去,就见这女仆一点规矩都不讲,绕过自己一头撞进房内,大声地喘出了话来:“大、大帅!太太好像是要发、发动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雷一鸣一马当先地跑出门来,抬手推开挡了路的林子枫,一溜烟地跑下楼去。
叶春好是在两个小时之前,开始感到肚子痛的。
那时她正对着皇历计算预产期,一算,她发现自己先前把日子算错了,正打算一五一十地重新数数日子,哪知未等她开始动脑筋,肚子里先有了动静。她起初还不理会,没想到那动静来得异乎寻常,不出片刻工夫,她就疼得有些不能忍耐了。
她不敢再拖延,连忙让小枝去给白雪峰打内线电话,让白雪峰去找接生婆过来。然而白雪峰正在雷一鸣身边劝架,小枝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她不敢离开叶春好,只好派了女仆出去送信。结果这女仆送信送得成绩斐然,先是大帅一路狂奔过来,随后白雪峰带着接生婆也狂奔过来——这回他有了经验,没敢再请东洋的接生婆,而是换了一位城中最为有名的接生姥姥。他早就和这位姥姥打过招呼了,如今一得了消息,他当即派出汽车去接姥姥——汽车也是昼夜都准备着的,车夫说走就能立刻走。
于是,他并没有比雷一鸣落后多少,便背着个挺胖的老太太追上来了——不背不行,这个姥姥得有六十来岁,让她自己从大门走到内宅,够她走上半个小时的。
接生姥姥进了卧室,先把雷一鸣撵了出去,然后任由叶春好的呻吟一声比一声高,自顾自的指挥老妈子们布置床铺,一样一样预备接生物品。叶春好这时已经见了红,姥姥让她躺上床去,她便躺了,一边躺,一边流眼泪,因为心里怕极了。可是身边不但没个可依靠的人,甚至连只可以握一握的手都没有。
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可又已经完全记不清妈的模样,双手向下紧紧抓了床单,她觉出那姥姥是在脱自己的裤子呢,心中便是一阵羞。腹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痛,她狠狠一闭眼睛,一直提着的一口气忽然泄了,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三)
雷一鸣听到叶春好的哭声,立刻就慌了神,抓住了白雪峰问:“怎么哭了?用不用把她送到医院里去?”
白雪峰被他揪住了衣领,勒得简直喘不过气:“大帅,生孩子是这样的……上回小太太她……”
他这话刚说到一半,就被雷一鸣向后搡了个跟头:“谁让你拿太太和她比的?”
白雪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拿叶春好和那难产死了的林胜男作比较,犯了大帅的忌讳。爬起来抬手半真半假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他赔笑道:“太太平时身体好,这回肯定没事的。大帅别慌,这……都是要哭要喊的……”
这一类的话,本应由个老妈妈来讲,白雪峰再怎么见多识广,也还是个没结婚的青年,尤其那哭喊着的还是大帅的太太,他就更没法把生孩子这桩事情分析得太细致。他频频地向雷一鸣赔着笑脸,有点手足无措,并没有留意到楼梯口站着的林子枫。
雷一鸣的反应,林子枫看在眼里了,雷一鸣的话,他也听进耳朵里了。他很平静地站着,没有走,这个时候,他觉得他不只是他自己了,他的眼睛后面还藏着妹妹的灵魂,他们兄妹二人一起漠然地看着眼前这场热闹。这场热闹,他们是一起经历过的了,所以此刻可以冷眼旁观。
雷一鸣总觉得那个胖姥姥不可信,一直预备着要把叶春好送到医院里去,白雪峰跟在他身边,忽然一拍巴掌,吓得他一哆嗦。他回头正要骂人,哪知道白雪峰像想起了什么大事似的,一溜烟跑到楼下,打起了电话。雷一鸣这回瞧见了林子枫,便向他一招手,让他过去。
林子枫走过去了,刚走到了他身边,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手。雷一鸣的手今天居然有了热度,甚至还出了汗,死死地攥着他,肌肉紧绷得几乎打了颤。另一只手抬起来抓住了胸前衣襟,他盯着卧室那紧闭的房门,轻声说道:“子枫,我心跳得厉害。”
林子枫伸手摸了摸他的胸膛,发现他那心脏确实是跳得激烈。隔着一层马甲和一层衬衫,他都能觉出他那身体的汗气来。而叶春好起初只是断断续续地哭,这时忽然爆发出了惨叫声,雷一鸣向后一晃,险些栽了过去。林子枫扶住了他,依然感觉眼前这一切都很遥远,他和妹妹是在天上,俯视他们生老病死。
然后,房内响起了一声很细微的“哇——”。
卧室内静了下来,走廊里也静了下来,雷一鸣不发话,旁人也不敢言语。如此又过了片刻,房门开了,汗涔涔的接生姥姥向外走,一露头吓了一跳:“哟!哪来这么多老爷们儿?都跟这儿挤着干吗?”然后她对着雷一鸣笑道:“恭喜大帅,您啊,得了个千金!”
雷一鸣看着姥姥,问道:“活的?”
“那可不是活的,活蹦乱跳!”
这话说完,另有一名老妈子抱着个小小的襁褓走到了姥姥身后,姥姥一侧身,让那老妈子把襁褓抱了出去:“大帅瞧瞧吧,还是个双眼皮呢!”
雷一鸣当即就对那襁褓伸出手,同时又问:“太太呢?”
姥姥答道:“太太也没事,这算是生得顺当的了!”
话音落下,门内传来了妇女惊惶的叫声:“姥姥,快来,有事!好像还有一个!”
姥姥一听这话,当即往后一缩,“咣”的一声关了房门。而雷一鸣已经从老妈子手里抱过了那个小襁褓,惊魂不定地抬头看了看那房门,他低下头,又望向了襁褓里。襁褓里露着一张红彤彤的小脸,眉目口鼻俱全,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竟然还挺黑挺密。眼皮动了动,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又闭了上,薄薄的鼻翼翕动着,一呼一吸,确实是活着的。
雷一鸣看得呆了,旁边的老妈子怕他不会抱,伤了孩子,便犹犹豫豫地想要伸手接回去,然而雷一鸣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只抬头问她道:“太太怎么了?不是生完了吗?”
老妈子也忙得昏头昏脑,这时便回答不出。而隔着一扇房门,叶春好忽然又哀号起来,林子枫看着雷一鸣,就见他死死抱着襁褓,像是抱住了一颗定心丸似的。和先前相比,倒是镇定了些许。而白雪峰这时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道:“打完电话了,奶妈子过会儿就到。”
雷一鸣回头望向着他:“生了。”
白雪峰这才瞧见了他怀里的襁褓,下意识地凑上去要瞧,哪知道雷一鸣抱着孩子转身一躲:“你喘完了再瞧!刚生下来的孩子,禁得住你这么呼哧呼哧地吹吗?”
白雪峰当即抬手捂了口鼻,心想这是生了个雪人,大气一吹就能化?
这时,房门又开了,姥姥重新露了头,这回脸上没了笑容。雷一鸣看在眼中,登时一惊:“太太不好了?”
姥姥当即一摇脑袋:“太太没事。”
这位姥姥是个爽快人,三言两语,她就把话说明白了,听得在场众人都是一时哑然——原来叶春好肚子里怀的是一对双胞胎。
在这之前,谁也没看出这一点儿来。她那肚子是近两个月才火速长了尺寸的,先前这楼里的老妈子们还觉得她肚子小,不显怀。姥姥也没想到她生了一个,还有一个。
后头出生的这个婴儿,也是个女孩,比前头那个小了一半,往多里说也就两三斤,根本就没长完全,出了娘胎就是死的。这种事情姥姥看得多了,并不同情,只是稍稍觉得有些惋惜。而雷一鸣听了这话,刹那间出了满头冷汗,把怀里这个襁褓抱得更紧了一点。
姥姥继续主持善后大事。大事的第一件,便是把二楼这些老小爷们儿——包括偷着跑了上来的叶文健——一起撵了下去。
雷一鸣先前一直盼着叶春好能给自己生个儿子,毕竟儿子才能够担负起传宗接代的重任,然而到了如今,他捧着怀里这个小女儿,早把儿子忘到了九霄云外。低头看着这个小婴儿,他轻轻地向她吹了一声口哨,她又睁了眼睛——确实是有两道很清楚的双眼皮。
孩子活着,太太没死,这让他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位。虽然还有一个孩子落了草就夭折了,但他并不感到伤心——这些年对子嗣一直是求而不得,他早已不敢贪心,能得着一个活的,就谢天谢地了。
白雪峰已经得知了这婴儿的性别,这时就凑了过来,屏着呼吸说道:“大小姐真是个漂亮孩子。”
雷一鸣没看他,单是声音不小地答道:“那是!”
白雪峰又道:“奶妈子来了,您把大小姐交给奶妈子抱着吧。”
雷一鸣当即回头往门口看,发现那里果然多了个白白胖胖的少妇。少妇平头正脸的,倒是个顺眼的模样,但雷一鸣狐疑地看着她,问白雪峰:“把孩子交给她,能行吗?”
白雪峰笑了:“那怎么不行呢?”
雷一鸣走到了她面前,她向他请安,他也不理,单是平伸双臂,把那个襁褓缓缓放到那奶妈子的臂弯中,仿佛襁褓里裹着的是一尊传国玉玺。奶妈子弯了胳膊把襁褓抱到怀里,同时就听他喃喃的嘱咐:“慢点儿,慢点儿,别碰着她。”
奶妈子含笑应答着,心想,这个丫头片子会投胎,有了这么个爹,生下来就是招人爱的千金大小姐。
而雷一鸣又道:“你跟我上楼,让太太也看看她。”
叶春好生了三四个小时,这时间不算很长,但也耗尽了她所有的精气神。蒙蒙眬眬中,她觉得床边来了几个人,那几个人还嗡嗡地和她说了话。她一句也没听清楚,单是凭着本能扭过头去,看到了一张红扑扑的婴儿脸。
看过之后,她心中一点儿情绪也没有,闭上眼睛,彻底睡了过去。
傍晚时分,姥姥带着几乎是一小箱子现大洋,心满意足地坐着汽车回家去了。
白雪峰随便找了个地方瘫坐下来,累得心神涣散。他想,这大帅府里的女眷,若是再添几回孩子的话,那将来自己都可以男扮女装,跑出去冒充接生婆子了,或者也可以充当半个妇科医生。
现在,接生的姥姥走了,喂奶的奶妈子来了,其余众人也散了,叶春好那边有老妈妈伺候着,大概也能平安地坐完月子。白雪峰打了个大哈欠,伸长了两条腿。
苏秉君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他坐着,便过来问道:“白大哥,大帅呢?”
白雪峰反问道:“有事?”
“前头来了电话,老帅那边打过来的,让咱们大帅过去开会。”
白雪峰答道:“大帅在后头呢,你有话,过去告诉他就是了。”
苏秉君看白雪峰在沙发上瘫成一堆,并且气色不好,便没敢多说,自己出门去了——这府里有相当一部分人,是畏惧白雪峰的,苏秉君也可以算是那部分人之一。白雪峰这人有一点儿变色龙的特性,在雷一鸣身边时,他是相当和蔼可亲,谁都不必怕他;一离开雷一鸣,他就变了脸,对谁都有点不耐烦,让人对他望而生畏。
苏秉君找到了雷一鸣,向他做了一番传达,然而雷一鸣站在摇车旁边,一边弯腰看着那里头的婴儿,一边告诉他:“今天我哪儿也不去。”
“老帅那边还在等着您——”
“打电话回去,就说我家里今天添丁进口,走不开,有话明天再说。”
说完这话,他向外挥了挥手,分明是一句话也不想再说了。等苏秉君退出去之后,他在摇车旁的椅子上坐下了,心里欢喜到了恍惚的程度。他想别人生的孩子,一定都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红皮猴子,唯有自己的女儿才会一生下来就有双眼皮——刚生下来就这么漂亮,将来长大了,那还了得?
婴儿没有睡,眼睛偶尔睁开,偶尔闭上,偶尔向着他的方向看上一眼。他把胳膊横放在摇车边沿上,探身低头含笑看她。看着看着,他也累了,就把下巴抵住手臂,歪着脑袋柔声说道:“我的小妞儿啊,你怎么才来呀?爸爸都要老了。”
(四)
老帅向雷一鸣下了军令,让他即刻带兵南下去打北伐军,雷一鸣满口答应了,然而就是不动身。老帅不明就里,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不听话起来,对着旁人一问,旁人告诉他:“宇霆他前天得了个孩子。”
老帅家里有若干儿女,虽然也知道得了孩子是好事,可还是不能理解雷一鸣为何会因此公然违抗军令,于是又问:“他得了个什么孩子?他老婆给他下了个龙蛋?”
“不是。”旁人回答,“就是个丫头片子。”
老帅一听,险些把鼻子气歪,因为觉得丫头片子一分钱不值,简直可以不算人。雷一鸣为了个丫头片子,连正事都不干了,也真是荒唐到了家。
雷一鸣人在家中坐,也隐约感觉到了老帅的怒火,但是硬着头皮把这股子怒火顶住了,他是坚决要拖到后天再动身,因为明天就是女儿“洗三”的日子。他认为这算是女儿的人生大事,自己身为父亲,是务必要在场的。
白雪峰为了筹备“洗三”典礼,终日忙忙碌碌,恨不得把夜里的睡眠都取消。到了“洗三”这天,雷府从大门口到后花园,一路全用各色鲜花装饰了,叶春好所住的这幢小楼门前,还专用松柏、花朵扎了两只开着屏的大孔雀。叶春好躺在楼上的卧室里,也听见了外面热闹非凡,但是强迫自己定下心来,不闻不问。
到了中午,接生有功的胖姥姥来了。
胖姥姥穿着一身绸缎衣裳,耳朵后掖着一朵小红花,体重和气派都很不小。白雪峰把她请进了楼内,楼内设了香案,供着十多位神仙,香烟缭绕。雷一鸣站在一旁,鼻子受了刺激,不住地打喷嚏。见了白雪峰,他招招手,等白雪峰跑到他面前了,雷一鸣皱着眉头问道:“什么时候开始?”
白雪峰答道:“马上,屋子和水都预备好了,外头的宾客也都等着呢。”
雷一鸣压低了声音又问:“太太呢?”
白雪峰凑到他耳边低语:“太太不肯露面,文少爷去劝过她了,没有用。”
雷一鸣点了点头,声音变得轻了一点儿,像是气息不足:“那算了。”
如此又过了片刻,在楼下一间向阳的大房间里,有功的姥姥盘腿往床上一坐,面前放着一只金灿灿的大铜盆,铜盆里装着槐枝、艾叶熬的热水。奶妈子穿着簇新的衣裳站在一旁,怀里抱着个描金绣凤的杏色襁褓,襁褓里睡着那位小脸红扑扑的大小姐。房内站满了女客,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女眷。白雪峰的二姐把毕生所置的首饰都披挂上了,打扮得珠光宝气的,也混在了其中。女眷们说说笑笑,一边讲着吉利话,一边把手里的金币放入铜盆水中——金币还是光绪年间铸造的大清金币,是白雪峰提前发给女宾们的。照理来讲,往盆里扔些个铜板,图个吉利也就可以了,但雷一鸣认为铜板万万配不上自家女儿的“千金”身份,非得扔金币才够劲儿。
金币是必扔的,除此之外,女宾们各自也都带了礼。莫桂臣的老娘满面笑容,往盆里放了自家带来的几只金锞子,警察厅苏厅长的太太也扔了一条金项链进去,连白二姐都往水中放了个小金戒指。按照规矩,这些东西最后都要归那姥姥,所以姥姥乐得满脸放光。从奶妈子手里接过了光着腚的小人儿,她正式开洗,一边洗一边高声念祝词,念得整本全套,而且另外附加了几段独家创造的吉祥话,小千金大概被她摆弄得很不舒服,咧开大嘴号了起来。然而按照老礼,这一号也是大吉之兆,所以雷一鸣一边为了这吉兆微笑不止,一边又有点心疼——他听不得孩子的哭声。
身边有人挤了雷一鸣一下,他扭头一看,是白雪峰。白雪峰点头哈腰地穿过人群,将一根笔直的大葱送到了姥姥手边,于是姥姥捡起大葱,在那小人儿身上打了三下,嘴里念道:“一打聪明,二打伶俐。”
然后,她把大葱递给了雷一鸣,让这当爹的出门把大葱扔到房顶上去,好取个“聪明绝顶”的意思。雷一鸣当即拿着大葱出了门。站在秋日那爽朗明亮的蓝天下,他仰起头,傻了眼——这是一座二层小洋楼,而他没有胜把握,能把大葱扔到二楼顶上去。
白雪峰追出来,也发现了问题:“大帅,您往前头去,随便找间最近的房子,扔上去就得了。”
雷一鸣立刻摇了头:“那不行!”
“都是这府里的房子,扔哪儿都一样的。”
然而雷一鸣已经有了主意:“去,拿梯子!”
雷一鸣爬上梯子,爬到了一楼多高,挺顺利地将大葱扔到了楼顶上去。
然后从梯子上下了来,他心里挺得意——孩子是在这楼里生的,洗三也是在这楼里洗的,大葱自然也该扔到这幢小楼的楼顶上去,哪能为了图方便,随便找座矮房子一扔?那不是糊弄人吗?
扔完了大葱,“洗三”典礼也就临近了尾声,本来,还应该让姥姥给这小女婴扎上两个耳朵眼儿。但雷一鸣提前发了话,不许她扎——缝衣针往耳垂里扎,那不疼吗?谁爱扎谁扎去,他的女儿不扎。
前边的大厅里开了席,招待家中的宾客,又是一番热闹。而仆人们轻手快脚的撤了这边楼内的神案等物,让此地迅速恢复了安静的原样。婴儿洗了个盛大的澡,又吃了几口奶,这时重新安静下来。雷一鸣把她抱进怀里,上楼进了叶春好的卧室。
叶春好的头上包着一条大手帕,盖着棉被静静躺着,本是睁着眼睛的,见他进来了,立刻翻身背对了他。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她闭上眼睛,嗅到了他身上的古龙水香味,还有婴儿襁褓散发出来的奶味。
“春好。”他轻声开了口,带着一点儿笑意,“你看看,妞儿洗得多干净。”
婴儿至今还没有乳名,因为叶春好这当娘的不管任何事,雷一鸣这当爹的这些天神思激荡,感觉这孩子叫什么都不够劲。越想越乱,越没主意——取个太平常的乳名,配不上她;取个雷霆万钧、气壮山河的乳名,又怕名字太“大”,孩子承受不住。所以思来想去的,他只得暂且称呼她为“妞儿”。
叶春好听了他的话,不言不动。于是雷一鸣又道:“妞儿洗干净了,更漂亮了。”
叶春好依旧没反应。
雷一鸣看着她的后脑勺:“春好,你说妞儿长得像谁?”
叶春好死活不回头——她知道自己一旦回了头,把那孩子看清楚了,心就要软了。
雷一鸣沉默片刻,从襁褓中扒拉出一只粉红的小手,送到口中轻轻咬了一下,然后抬眼看妞儿,妞儿没醒,他稍微加了一点儿力气,又是一咬。
妞儿这回醒了,因为不是好醒,故而眼睛都没睁,直接张大嘴巴哭了起来。雷一鸣慌忙把她抱紧了一点,又扭头去看叶春好。
这回,叶春好终于有了反应。挣扎着翻过身来,怒视着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干什么?你摆弄我还摆弄得不够,又来揉搓孩子?你把她给奶妈子去!”
话音落下,她不由自主地往妞儿那边扫了一眼。雷一鸣捕捉到了这一眼,连忙向她凑了凑,又把妞儿送到了她身前:“春好,你看看她。”
叶春好想:“我就看一眼。”
然后她望向了妞儿,妞儿刚刚哭过了劲儿,哼哼唧唧地收了声,眼角还挂着一滴眼泪。叶春好伸手想把那滴泪拭掉,然而妞儿忽然一扬小手,正好把手搭上了她的手指。她的动作一停,妞儿也不动了。叶春好看着那半透明似的小嫩手,心中骤然一热又一酸,想这孩子若是没了娘,从小到大,得受多少欺负,遭多少罪啊!
猛地把手收了回去,她翻身又背对着他们:“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看见这孩子!”
身后响起了一声叹息。她闭着眼睛冷着脸,等到雷一鸣确实是抱着孩子出门了,她才扯起枕巾蒙了脸,小声哭了起来。她想,自己要是一条糊涂虫就好了,糊里糊涂的把日子过下去,也不必这样伤心。可她已经看透了雷一鸣的本质,让她和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那么余下那大半生的日日夜夜,可怎么熬啊?
她左右为难,走投无路,一颗心像被油煎一样,只能蒙着枕巾这样偷偷大哭。
一夜过后,叶春好提防着雷一鸣会抱着孩子再过来。然而雷一鸣没再露面。
北伐军已经攻入了直隶,因为雷一鸣死活非要留在家里给妞儿“洗三”,延误了战机,所以等他带兵出发迎敌之时,北伐军已经打到了石家庄。
雷一鸣也急了,就地发动了反攻。如此打了一个多月,他拼了老命、下了血本,硬把北伐军打出了直隶,可北伐军尽管是后退了,但他耗尽了力量,再也无法追半步了。
北方的秋天向来短暂。他离家时,还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等他从前线回来,天气寒冷,已经有了冬意。
进了家门之后,他先去看妞儿。妞儿已经不是先前那个红扑扑的小人儿了,一个月不见,她竟然变得小脸雪白,成了个粉妆玉砌的小娃娃,两道眉毛也显出了形状,黑眼珠子亮晶晶的。仰面朝天躺在摇车里,她望着上方的父亲,忽然咧嘴一笑,笑得双目弯弯。
雷一鸣也笑了,手扶着摇车的边沿,他深深弯下腰去,在妞儿的脸上亲了一口。亲过之后,他怕自己把妞儿亲脏了,又特地用手在妞儿的脸上擦了擦。
(五)
雷一鸣看过了妞儿,打算再去瞧瞧叶春好,哪知道未等他上楼,叶春好自己从门外走进来了。
叶春好安安生生地坐了个月子,前些天才肯下地出门。她很小心地保养着身体,孵蛋似的在被窝里藏了一个月。所以如今雷一鸣看着她,就见她胖了,本来就是高挑的身材,这么一胖,显得整个人都大了一号。脸蛋白里透红,眼珠子黑白分明,虽是未施粉黛,嘴唇却是红润润的。
雷一鸣从来没在她脸上见过这样好的气色,便怔怔地看着她,竟是看呆了。叶春好站在门口,并未出门,神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你回来得正好,我打算到天津去住些天,请你给我放行。”
雷一鸣清醒过来:“到天津去?去干什么?”
叶春好答道:“你忘了我们先前的约定了吗?”
雷一鸣看着叶春好,看了片刻,才回答道:“春好,我要怎样赔罪,你才能回心转意?我们现在有了妞儿,也是为人父为人母的人了,何必还要揪着过去的那些事不放?妞儿才这么一点儿大,你舍得离开她吗?”
叶春好答道:“我带妞儿一起走。”
雷一鸣当即变了脸:“那不可能!”
叶春好垂下眼帘:“那我自己走。”
“你舍得妞儿?”
“舍得。”
雷一鸣看着叶春好,想从她脸上找到逞强嘴硬的痕迹,可她显然是有备而来,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只有满面鲜艳的好气色。
于是他低了头,对着摇车里的妞儿说道:“那你走吧!”
叶春好这些天咬牙切齿,下了天大的狠心,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先离开北京雷府。天津那边的公馆虽然也是雷家的一部分,但不像这边深宅大院,自己到了那边,无论想做什么,都更容易找到机会。
然而她刚开始命令小枝收拾行李。叶文健闻声赶来,气冲冲地质问她:“姐,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
叶春好反问道:“我怎么了?”
“你自己生的孩子,你就这么不要了?”他面红耳赤地说着,眼睛里亮晶晶的,因为他也曾经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他没人要,那是他的爹娘都死了,没有办法;可姐姐现在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不要妞儿?姐夫那么大个官儿,也算是当世的英雄豪杰了,现在可怜巴巴地抱着妞儿在楼下站着,姐姐不可怜姐夫,还不可怜妞儿吗?她怎么就那么大的脾气,姐夫那么哄都哄不好她?
他急了。叶春好也瞪着他:“我为什么不要她,你还不知道吗?”
“我不管!没有因为两口子打架,娘就不要孩子的!”
“这本来也轮不到你管!你快去收拾行李,我们下午就走!”
叶文健虽然有点怕他姐姐,但是到了这时,一股义愤填满胸中。他把头一扭:“我不走!”
叶春好虽然舍不得妞儿,那是出于一种母亲的天性,但在理智上,她不那么想和她亲近。叶文健是她从小带到大的,从婴儿带到了十岁,他长大,她也长大,所以对待这个弟弟,她另有一番更深厚的感情,仿佛他一半是她的弟弟,另一半是她的儿子。此刻她见叶文健鬼迷心窍,完全被雷一鸣笼络了过去,便气得走上前去,朝着他的后背打了一巴掌,又放重语气叫道:“小文!你不听姐姐的话啦?”
叶文健挨了那一巴掌,没有动,但是垂了头,声音变得低了些许:“姐,你变了。”
他的个子已经和叶春好齐平了,眉目也跟叶春好一样,他像是一个稚气的、男式的她。委屈地说完了这一句话,他转身慢慢地走了出去,留了个背影给他姐姐看。而叶春好停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这家里的恶人。
可她转念一想,自己若是为了自保,女儿也不要了,弟弟也不要了,那可不就真成个恶人了吗?
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她这才发现自己是落进了雷一鸣的局里——他这回不直接摆布她了,改为对着她所爱的亲人下手,更直接、更狠毒。而她除非听从他的摆布,否则无论怎么做,都是狠心,都是坏。
她落进了泥淖里,要么真去做个恶人,要么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下陷。忽然间,她想起了张嘉田——似乎只有张嘉田所属的那一股势力,能够动摇雷一鸣的根基,否则他一天大权在握,她就一天不得自由。她再会筹划,再能奔走,也终究只是一介女流,哪里斗得过一位三省巡阅使?
回忆起自己当年成为“督理太太”时的得意与喜悦,她忍不住对着自己冷笑了一声。
然后她喊了一声小枝,让小枝继续收拾行装,把叶文健的那一份行李也收拾出来。
两个小时之后,叶春好穿戴整齐了,一手拽着不情不愿的叶文健,往雷府大门外走。哪知道出了大门刚要上汽车,她忽然发现汽车里已经坐了雷一鸣。雷一鸣穿着一件灰色披风,披风前襟鼓鼓囊囊的,竟然是他把妞儿藏进了怀里。
叶春好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雷一鸣答道:“我送你到天津去。等你在那边安顿好了,我再回来。”
“你抱着妞儿干吗?”
“我到时候还会把妞儿抱回来,碍不着你的事。”
叶春好急了:“大冷的天,你让她跟着你跑一趟还不够,还要往回跑第二趟?谁许你总摆弄她的?你就不能让她安安生生地跟着陈妈吗?陈妈呢?”
白雪峰这时从大门内赶了出来,正好听到了这句问话,便答道:“奶妈子在后头汽车里呢!”
叶春好来不及搭理白雪峰,因为又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你给她包的是什么?就是摇车里那条小薄被吗?”她急得一拍汽车顶,“你要冻死她呀?”
雷一鸣一听这话,也慌了神:“那用什么包?”
“出门有出门的襁褓,你既是不懂,就让陈妈去包,谁许你这么把她抱出来的?”
雷一鸣当即把手缩进披风里,解开了上衣纽扣,把妞儿贴身搂进了怀里。妞儿受了惊动,打了个喷嚏,然后闭着眼睛一咧嘴,哇哇地哭了起来。
平时妞儿不冷不饿躺在摇车里睡大觉,叶春好并没觉得自己有多爱她,如今她奶声奶气地号啕起来,叶春好这才感到了揪心。眼看着雷一鸣还把妞儿往怀里塞,呢子披风硬邦邦的往妞儿脸上蹭,军装上衣的铜扣子也硌着妞儿的脑袋,她急得抬手解了身上的灰鼠皮斗篷,坐上汽车一把将妞儿裹住夺了过来:“雷一鸣!你害人害够了没有?”
然后她抱着斗篷里的妞儿下了汽车,迈步往回就走。小枝和叶文健愣在原地,而雷一鸣坐在汽车里,想了想,随即跳下汽车,对着小枝说道:“回去吧,太太不走了。”
叶文健当即乐得跳起来欢呼了一声。
叶春好这一次没走成。
妞儿冻着了,当天晚上就发了烧,热度不算高,但足以让她睡不安稳,睡着睡着便是一抽搐,脸色也是白里透青。叶春好恨透了雷一鸣,彻底不再理睬他。而雷一鸣则吓得失魂落魄,先是叫来了几名儿科名医给妞儿诊治,然后让白雪峰在摇车旁边搭了一张床铺,他要亲自给妞儿陪夜,挤得奶妈子都没了立足之地。
叶春好不管他,见妞儿终于睡沉了,便也上楼去休息。到了半夜,她自动醒过来,心里惦记着妞儿,便悄悄披了衣服下楼去,想要偷偷瞧妞儿一眼。
楼下暗沉沉的,只在走廊里亮着一盏小壁灯。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妞儿那屋子门口,扶着门框向内一看,就见那黑屋子里依稀跪着个人影,定睛再看,她认出了那是雷一鸣。
雷一鸣对着窗户跪了,弯腰低头,双手合十,做了个祈祷的姿势,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声音轻不可闻。叶春好不知道他这又是在发什么疯。而他祈祷完毕,手扶着地面站起来一转身,和她打了照面,当即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叶春好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看出了他手足无措。他像是很不好意思,竟站在摇车旁进退两难。
叶春好怕他弄出声音,惊醒了妞儿,故而一言不发,转身上楼去了。
天亮之后,叶春好洗漱完毕,下了楼。
妞儿已经退烧了,也肯吃奶了。她过来时,妞儿在雷一鸣的怀抱里,刚好响亮地笑出了一声“嘎”。叶文健和奶妈子都在,听了这一声,便也跟着笑了起来。雷一鸣见她来了,笑道:“孩子好了。”
她看着雷一鸣,见他脸色苍白,眼睛眍兜着,下巴也长出了一片青色的胡茬,瞧着苍老憔悴,是受了一夜煎熬的模样。
收回目光转向妞儿,她走过去摸了摸妞儿的脑袋,又对着奶妈子说道:“这个冬天,不许任何人再抱妞儿出门了。”
奶妈子——陈妈含笑答应了,有点为难,抬眼去看雷一鸣。而叶春好见了,便道:“你不要看他,这幢楼里还是我说了算。他若是要强行抱妞儿出去,你就来告诉我。”
叶文健当即问道:“姐,你真不走啦?”
叶春好瞪了他一眼:“哪儿有热闹哪儿就有你!”然后她又吩咐陈妈道:“白天让妞儿多睡睡觉,别总抱着她。她又不是一件玩具,喜欢了就可以抱着不撒手。”
陈妈知道她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所以继续赔笑答应。
叶春好早上心软了,决定留下过了这个冬天再说。然而吃过一顿午饭之后,她的理智重新占领了高地,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做人得有记性,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能等将来哪天又被雷一鸣暴打一顿之后,才哭哭啼啼的又有了志气。
但这回她做了个折中:她带着妞儿和弟弟一起走,雷一鸣愿意去,也可以去。
此言一出,众人都没了意见。于是这回他们做了周全的准备,又用厚棉被把妞儿包成了个棉花包子,这才稳稳当当地上路往天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