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千刀万剐

单是踩还不够,还得一桩桩一件件地和他算笔总账。这笔账算起来,双方也许都要鼻涕一把泪一把。他这卷土重来占了上风的,怕是也端庄不到哪里去。

他现在顶讨厌动感情,心里空荡荡的,似乎也没有感情可动。这样很好,没心没肺式的自由与快活,是情种们想象不出的。

(一)

雷一鸣人在天津,日子过得挺太平。

北伐军的攻势暂时缓了,将来会有如何变数,现在是无法预料的,所以他索性也就不去多想。虞天佐从承德来了天津,他也不再没日没夜地陪这位老朋友玩乐,因为总觉得家里更好。

他一心满意足,周围众人立刻都有了感觉,连白雪峰都放心大胆地松懈了些许。而叶春好料想他暂时不会再兴风作浪,便把新添置的好衣服穿将起来,头发也剪了烫了,留下一撮卷曲的刘海挡住了右眉上的疤痕。

她打扮得如花似玉,摩登小姐似的成天出门溜达。雷一鸣知道她这个人是“常有理”,这一趟来了天津,本打算接受她几顿痛斥,领教她几套道理,哪知道她忽然改了战术,变成一只花蝴蝶子飞了出去。生育本是一件伤元气的事情,可她生完了妞儿之后,反倒变得更美了,以至于虞天佐前些天登门拜访时和她打了个照面,回去之后就唉声叹气,感觉家里的太太们都太丑,自己真是白当了一回老爷们儿。如果叶春好的男人不是雷一鸣,那他抢也要把叶春好抢回家去。

雷一鸣没有理由干涉叶春好出门,故而随她去。自从有了妞儿之后,他感觉自己心胸宽广了不少,他甚至想,如果把现在的这个自己放到两年前去,张嘉田大概也能多得几天好日子过。

现在他想起张嘉田这个人,感觉很遥远,远到他完全不怕他。

张嘉田是在过完了农历新年之后,才开始缓缓逼近他的。

春节是在天津过的,那几天堪称是热烈美满。妞儿已经过了百天,变得更好看了,因为奶妈子对她照顾得精心,所以她平时不哭不闹,见了人就笑。年后开了春,雷一鸣独自回了一趟北京,林子枫见了他,和他说了一会儿话,就觉得他这人变得通情达理之余,又有点婆婆妈妈,仿佛那孩子是他亲自生的。和他说完了话,林子枫私底下去问白雪峰:“他怎么像是变了?”

白雪峰笑道:“是变了,从去天津到现在,一直和和气气,脾气好多了。”

“叶春好回心转意了?”

“没有,太太这回像是铁了心了,一直没给过他好脸。这主要是大小姐的功劳,你看,谁能想到他是个爱孩子的呢?他一瞧见大小姐就笑,大小姐尿他一身,他也不恼,所以我就想啊——”白雪峰一耸肩膀:“大小姐要是早来个三五年就好了,我也能少挨几顿臭骂。”

林子枫含笑看着他:“他对你,已经算是不错了。”

白雪峰立刻点了点头:“那是,相当不错。”

林子枫又问:“他什么时候回天津?”

“不一定。”白雪峰思索着答道,“你有没有南边战场上的消息?说是北伐军又要打过来了?”

林子枫“嗯”了一声。

白雪峰听了,感觉有点不可思议:“那……还真能改朝换代不成?”

林子枫答道:“不知道。”

白雪峰又道:“咱们大帅……应该有办法吧?”

“不知道。”

雷一鸣的地位,直接关系着白雪峰的饭碗,所以听了林子枫这左一声右一声的“不知道”,白雪峰忽然感觉这人冷得讨厌,简直没了人味。笑模笑样地看着林子枫,他打算回头到雷一鸣面前做点手脚——是,自己只是个副长官,没本事,就会干点端茶递水的丫头活儿,不入你秘书长的眼,我收拾不了你,可有能收拾得了你的。

白雪峰打定了主意,可是没能将它付诸行动,因为战场上的形势陡变,雷一鸣连天津都顾不得回,直接就带兵又上了战场。

白雪峰匆匆地跟着雷一鸣起程,起初他以为这一仗大概和年前那一仗一样,自己这一方猛攻一阵,把敌人打退了也就是了。然而他们刚上路不久,各地的急报便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雪片似的,雷一鸣简直要看不完。北伐军兵分三路,顺着直隶向外边的三条铁路干线打了过来,雷一鸣一边调兵抵抗,一边又接到了山东卢督理发来的急电。看过急电之后,他这几个月养出来的那点温润之气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把电文拍到桌上大骂:“卢文瑞这个废物!我哪还有力量去支援他?让他死在山东得了!”

他说到做到,果然没有搭理求援的卢督理。于是,卢督理在苦撑了一个礼拜之后,带着几万人马退出山东,向北一路逃进了直隶地界。雷一鸣听闻卢督理竟然不肯乖乖死在山东,越发恼。,然而他也没法子再把卢督理强行撵回山东受死,因为这一次的战争不同以往,国民党将军麾下的几大军事集团联合了起来,在这北伐的路上,几乎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抵挡不住攻势,节节败退,导致北京城里的老帅暴怒,已经放出了话,要追查他的责任。

老帅如今就等于是这中国北方的皇帝了,雷一鸣不能不怕,所以在这花红柳绿的五月时节里,他焦头烂额地奔波在战场上,先前胖出来的十几斤肉,在短短一个月内便全部消耗掉了。

老帅可怕,国民党可怕,最可怕的是张嘉田——张嘉田真的距离他越来越近了。

最近的时候,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座市镇。雷一鸣设想过了种种战败的场景,最好的结果,是逃进天津租界里去,关起门来做富家翁;最坏的结果,则是在战场上变成张嘉田的俘虏。张嘉田或许连个上法庭受审判的机会都不会给他,就地便把他千刀万剐了。

他怕死,他永远记得那一年自己掉进冰河里,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来迎接他的人是雷一飞。

这回他若是被张嘉田绑上了剐桩,他相信雷一飞还会乘虚而入,来找自己的灵魂报仇。雷一飞身后也许还跟着严清章,还跟着许多许多被他漫不经心要了命的人。他若是死了,便要落进了那些人的手里,他们饶不了他,他知道。

所以他必须得活着,永远活着。只要是活着,那帮死鬼便奈何不了他。

况且他家里还有个妞儿,妞儿不能没有爸爸。他也得看着妞儿长大,否则他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雷一鸣抵挡着张嘉田的进攻,同时发出紧急军令,让陈运基火速带兵过来支援。他其余的队伍都陷在了各处战场中,并且已经有师长级别的军官自作主张地投了降,唯有陈运基一师力量雄厚,还能支撑。

陈运基是忠于他的,接到军令之后,便立刻带兵向他那里进发。而在陈运基到达之前,他又向老帅发去了电报求援。结果在这一天,陈运基没到,援兵也没到,林子枫却来了。

林子枫带了一个随从,在一小队士兵的保护下,来到了雷一鸣的指挥部里。进门之后见到了雷一鸣,他怔了怔,雷一鸣抬头看着他,也是一愣:“你怎么来了?”

林子枫罕见地穿了军装,而且穿得很齐全,武装带扎得十分板正,像是要以军官的身份出席什么盛会。抬手摘了军帽,他见雷一鸣烟熏火燎、胡子拉碴,瘦了一圈,便答道:“我在北京,听说大帅陷入了困境,心里有些惦念。”

雷一鸣看着他:“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林子枫点点头:“是的。”

雷一鸣叹了口气:“你不用来。”

林子枫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抬头答道:“这身军装,还是当年我刚到您身边时,您让人给我定做的。九年了,这回是我第一次穿着它上战场。”

雷一鸣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笑了一下:“不爱穿就不穿,我不管你。”

林子枫一摇头:“不,我跟了大帅一场,到了这个时候,我应该把它穿起来。”

不等雷一鸣回答,他又问道:“大帅是打算在这里守到底吗?”

雷一鸣苦笑一声:“我倒是想回家去,可有路给我走吗?这一仗我只能赢,不能输。赢了,还有我的活路;输了,老帅得对我用军法。”

林子枫又道:“对面的敌人,是张嘉田。”

雷一鸣听了这话,又叹了一声:“他妈的,怕什么来什么!”

这时,门外连滚带爬地冲进来一个人,乃是白雪峰。白雪峰喘着粗气,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帅,陈、陈师长半路受了伏击,现在生死不明!”

雷一鸣瞪了瞪眼睛:“陈运基?”

白雪峰喘得发不出声音来,扶着桌子向他用力点头。而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白雪峰,半晌没说话。

远方隐隐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像是滚地而来的旱天雷。他忽然一哆嗦,猛地又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墙上的大地图前,他抬手一路摸着寻找路线,林子枫看得清楚:他那手是哆嗦的。

指甲磕磕绊绊地划过地图,最后停在直隶边界的一点,狠狠抠了一下。指甲痕印在了一座小城镇上,城镇是个抽象的小圆点,旁边标着名字,叫做安泰。

然后转身抬手一指白雪峰,他说道:“你走。”

白雪峰吃了一惊:“啊?”

他继续说道:“我给你派一队人,你什么都不要管,想法子回天津去,保护太太和妞儿。子枫跟着我,我带兵往安泰撤退。实在不行的话,我就往热河去,虞天佐总不至于对我见死不救。你等我的消息,随时准备着带她们和我会合。明白了没有?”

白雪峰当即答道:“明白了!”

“让苏秉君过来!”

白雪峰顾不得礼节,扭头就往外跑。不出片刻工夫,苏秉君来了,雷一鸣说道:“你从卫队里挑三十个好的,让白雪峰带走!”

苏秉君答应了一声,慌忙转身也跑了出去。林子枫留在房内,就听那炮声越来越清晰,便问道:“大帅,这是哪里在开炮?”

话音刚落,近处忽然爆发出了一声巨响,震得山摇地动,墙皮簌簌掉了一地,正是一枚炮弹落在了指挥部外。雷一鸣吓得抱着脑袋往地上一趴,趴过之后又一跃而起,抓起桌上的手枪就往外跑,跑到门口时抓住了林子枫的胳膊:“愣着等死吗?跟我走哇!”

林子枫跟着他出了门:“走?走到哪里去?”

雷一鸣没理他。这指挥部位于一座村庄中,村中的村民都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驻扎着的全是雷部士兵。林子枫糊里糊涂的被雷一鸣拽着,在那村道上向前跑。他的随从小刘见状,慌忙提着皮箱也追了上来。如此乱跑了一气过后,他停下来,又问雷一鸣:“大帅,我们这是要撤退吗?”

雷一鸣从旁边一名副官手中接过了马鞭子,单手握着缰绳飞身上马:“对,这里守不住了!我们去安泰!”

(二)

安泰位于直隶和热河交界处,是一座小小的古城。古虽古,可因乏善可陈,所以并无名气可言。唯一可称道的是四面老城墙,还是明末清初时建造的,历经两百余年不倒,算是一景。

雷一鸣是在凌晨时分仓皇撤退进来的,看中的就是这座小城的四面城墙。有了这一圈老城墙做掩体,就够他的兵抵挡一阵子的。如果实在是抵挡不住了,那么从城北门往外撤,又可以直接撤进热河地界。他已经向虞天佐发去了电报,虞天佐愿意接纳他和他部下那三四千人的军队。

除此之外,他无路可走,甚至想回天津北京都不做不到。四面八方都是北伐军,陈运基如今生死不明,所留下的防线全部崩溃,北伐军几乎是在一瞬间便长驱直入,进了直隶。

家不能回,他的队伍分散成了几大块,被北伐军打得七零八落,这时也无法集合反攻。策马狂奔了半日一夜,他在进城之后,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不要体统了,周身筋骨酸痛得让他爬不起来,眼角余光瞥到了苏秉君等人,他看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是长途奔波过来的,可是说下马就下马了,下了马行动自如,说站就站,说走就走。

他看在眼里,知道自己终究是见老了,而苏秉君今年才二十出头。苏秉君走过来把他搀扶起来。他有些诧异,觉得这活儿不该由苏秉君来干。随即,他想起来:白雪峰走了。

借着苏秉君的力气,他摇晃着站了起来,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白雪峰的重要。靠着苏秉君定了定神,他打起精神,大声吼道:“关城门!参谋长呢?”

魏成高参谋长跑了过来:“在,大帅!”

雷一鸣向他做了个手势:“去!收集全城的粮食!凡是能吃的东西,全要!还有水,把城里的水井都守住!”

魏成高答应一声,正要走,然而雷一鸣又发了话:“能点火的东西,煤油,火油,都要!”

魏成高明白他的用意,故而带上一队人马就往城内走去。这时县知事听闻巡阅使败退而来,真是吓得魂飞魄散——那打胜了的军队,固然是咋抢咋有理,那败军们穷途末路,烧杀起来更是狠毒。慌里慌张地带领本城几名士绅赶了过来,他们打算识相一点儿,不必人家动武,直接奉上吃喝、银元,把这帮丘八大爷恭送走了便是。

他们来得倒是正好,雷一鸣直接住进了县知事家里,手下几名将领也在各位士绅家中落了脚。这个时候,天还没大亮,县知事家中的女眷们慌里慌张穿了衣服,东逃西窜的不知道往哪里躲;而雷一鸣进了屋子便往里间走,瞧见那最里间的屋子里砌着半截炕,炕上的被褥都干干净净的,便一头躺了下去,两条腿抬不动了,长长的拖在地上。苏秉君见了,过来要把他那两条腿抬上去,然而他摆了摆手,说了两个字:“饿了。”

苏秉君当即出门,告诉县知事道:“大帅饿了,快去弄饭!”

县知事当即派了自家老娘和媳妇去厨房做饭。而雷一鸣在屋子里坐着吃,魏成高在街上站着抢。放在平时,魏成高是个最和气的人,可到了此时,他也露出了凶恶本相。一手抓着一只刚出锅的大馒头,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咬,一边指挥士兵踹开房门,在各家各户掘地三尺抢粮、抢油、也抢金银。一个没有他腿高的小崽子不知为了什么,扑上来抱着他的腿又哭又咬,他烦得要死,拔出手枪抵上小崽子的脑袋,一勾指头扣了扳机。小崽子的脑浆子一直蹿到了他手里的半个大馒头上,于是他一脚蹬开小崽子的尸首,扔了馒头大喊:“快点儿快点儿,干完了好吃饭去!我他妈的快要饿死了!”

如此到了正午时分,安泰从一座平常的小城,变成了一座寂静的堡垒。

城楼里伸出了炮筒,城墙上架起了重机枪。城内一切可以称得上是物资的东西,全被雷部士兵掠夺到了县衙门的后院里。雷一鸣吃了一顿饱饭,睡了两个小时,这时背着手在后院里溜达了一圈,然后对魏成高说道:“找点什么东西,把粮食盖上,防着下雨。”

魏成高答应了一声。

雷一鸣回头又去看身后的人——身后有苏秉君,也有林子枫。抬手掸去了林子枫身上的一丝尘土,他说道:“可惜了,好容易穿了一次军装,也没让大家瞧瞧,光忙着跟我逃命了。”

林子枫答道:“大帅不是瞧着了吗。”

雷一鸣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了前方:“你就不该来,好好在北京待着不好吗?”

林子枫很轻地笑了一声:“这个时候,我应该来。”

雷一鸣摇摇头,不再回答,扭头去问魏成高:“你说,这些粮食够咱们吃多少天?”

魏成高思索了一下,然后答道:“省着点儿吃,能撑一个礼拜。”

雷一鸣停了步子,望着这满地乱七八糟的物资出了神。周围三人都沉默着等待着,良久之后,他发了话:“把城里的兵,分一半驻扎到城外。全关在城里,真饿急眼了,非闹内讧不可。”

魏成高一低头:“是。”

雷一鸣挥挥手:“去吧,现在就办。”

魏成高领命而去,而雷一鸣转身把林子枫拉到了自己面前,抬头又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最后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移开目光,轻声说道:“子枫,你就不该来。”

林子枫的目光追着他走:“这个时候,我应该来。”

雷一鸣摇摇头:“不应该。”

“你认为不应该,可我认为应该。”

雷一鸣又摇了摇头,是百分之百不赞成的模样。然后他说道:“回去歇着吧!这儿没你能干的事情。”

林子枫这回答应了,目送他走出了后院。他瘦了,身上的军装又是脏兮兮的,背影就显得有些狼狈。林子枫盯着他,也觉得他现在脏,衣服脏,衣服里的肉体大概也是脏的,就像那次发高烧时赤条条的他,也像自己那一场怪梦里的他——肮脏,潮湿,散发着浓烈的酒精气和血腥气,身体的一部分正在腐烂,要死而又不死。

林子枫觉得他这个脏兮兮的模样相当招人看,所以站在原地欣赏不止,直到雷一鸣彻底走出了他的视野。

于是他回到分给他的那间屋子里去,小刘正在等他,等他下一步的吩咐。

雷一鸣刚把一半队伍分出城去,张嘉田的队伍就追上来了。

城外的队伍已经把防线布好了一半,这时就要准备迎敌,哪知道敌人绕过了他们这道防线,竟是将整座安泰小城团团围了住——围住了一层还不算,当天晚上他们又来了一支队伍,又围了一层。

先把安泰城围住了,然后他们才开了火。城外的士兵很快落了下风,想要往城里冲,然而城门紧闭,根本打不开。他们见势不妙,这才明白自己已经成了雷一鸣的弃子。

那还打个什么劲?

长官们先跑了,士兵们见状,拖着抢也四散奔逃了。城外防线瞬间崩溃,而城楼上的守兵见敌军推来了榴弹炮,准备轰击城墙,当即先发制人开了火,一鼓作气把炮兵和炮一起打了回去。雷一鸣奓着胆子登上城楼,举起望远镜往远方看,结果就见在极远处,敌军的炮兵推来了一排加农炮。

雷一鸣当即放下望远镜:“开炮!继续开炮!不要给他们开火的机会!”

守兵们得了命令,立刻开炮,与此同时,敌方也开了火。加农炮的长炮管里激射出的炮弹,笔直的撞上城墙,炸得城墙成片的摇晃坍塌。雷一鸣没想到敌人火力这么猛,当即从城楼上跑了下去,抓住了城下的魏成高:“这里守不住了,调集军队从北门突围,我们往热河撤!”

魏成高答道:“北门也被他们围住了!”

雷一鸣狠命地推了他一把:“少废话,快去!”

魏成高险些被他推了个跟头。连滚带爬的领命而去,他召集齐了余下的千八百人,跟着雷一鸣奔向城北门。

这个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雷一鸣让自己的警卫团打头阵,自己也上了马。从苏秉君手里接过一支步枪,他提着抢,心里忽然又想起了妞儿。

妞儿生下来是要做千金大小姐的啊!

可她若是没了他这个当巡阅使的爹,谁还能认她做千金大小姐?妞儿的身体里还流着他的血,因此,他更不能确定春好是否会一直善待她。叶春好还年轻着,将来若是改嫁了,会不会看妞儿是个累赘?

谁家的孩子都是草芥,只有他的妞儿是千金;他不能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受人欺负,他就是死,也得回去带着她一起死。

想到这里,他给步枪上了刺刀,然后下了命令:“出城!”

警卫团拼了命的向前冲杀,真将包围圈冲出了一个缺口。然而周围的援军随即涌上,把这个缺口重新堵了上。

雷一鸣反复发动了几次冲锋,都被对方的强大火力压了回去。他被后退的士兵席卷回了城内,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城外忽然响起了杂乱的吼声:“缴枪不杀,出城回家!缴枪不杀!出城回家!”

雷一鸣循声望向城墙,忽然间,他明白了张嘉田的用意。心脏沉下深处,血液没了热度,他不再说那突围的话了。

城外炮声弱了,吼声强了,此起彼伏,连绵不断,震得城内士兵呆立在了原地。

雷一鸣知道,不会再有人随着自己突围了。除非自己自裁,否则最迟明天,张嘉田就可以在夹道欢迎声中体面的走进城来,把自己千刀万剐了。

(三)

雷一鸣扔下步枪,回到县知事家。

那里就算是他的临时休息处了,他既然回来了,他的卫队便也照规矩重新在门外站了岗。雷一鸣进门之后,对身边的苏秉君说道:“让人烧些热水,我想洗个澡。”

苏秉君以为自己听错了,特地仔细看了看雷一鸣的脸色,在确定了自己没听错之后,他出门传令。而雷一鸣又叫来了一名副官,问道:“我还有没有干净一点的衣服了?”

副官想了想,跑到撤退时带来的几车箱子前,费了不少的事,才把衣服箱子搬了出来——原本这些事情都是由副长官来负责的,副长官对于大帅的衣食住行等事,素来是有问必答、无所不知。衣服箱子里装着雷一鸣的换洗衣服以及一些零碎玩意儿,里面确实还有一套崭新的哔叽军装,正适合春夏之际穿着。

副官把衣服箱子整个儿拎到了雷一鸣面前,然后退了出去。苏秉君这时押着两名勤务兵,把热水也挑过来了。雷一鸣不用他们伺候,自己关了房门,脱了衣服,蹲在盆旁,用毛巾撩了热水擦洗身体。

他洗得很细致,洗了很久。午夜时分,他的房门终于开了,向外散发腾腾的水汽。林子枫走到门口向里望去,就见他已经穿好了长裤马靴,上身却是赤裸着。弯腰对着桌上的一面菱花小镜,他涂了半脸的香皂泡沫,手里捏着一柄剃刀,正在全神贯注地刮脸。

房内烛光昏黄,把他照成了一具赤金色的像。垂下两排沉重的睫毛,他对着那面不知是哪个女孩留下的小镜子,用刀锋刮去脸上的泡沫。湿漉漉的短发向后捋过去,显出他额头饱满、鼻梁笔直,他不苍老了,他又风华正茂了。

他一点一点的刮出了一张光洁的面孔。放下剃刀走到水盆前,蹲下来撩水洗了几把脸,然后捞出毛巾拧干了,他站起身一边擦脸,一边对着林子枫的方向说道:“你过两个小时再来。”

林子枫依言走了,回房坐了两个小时整,然后又回了来。

这时,房内的水盆水桶已经被勤务兵搬运走了,雷一鸣也已经穿戴整齐了。林子枫在进门的那一瞬间,甚至嗅到了一股子很熟悉的古龙水味,他仿佛此时不在这边城绝地,而是回到了天津北京的摩登世界。

雷一鸣坐在桌前,左侧小臂横放在桌子上,右手握着钢笔,正在纸上写字。桌角一旁已经放了一只封好的信封,林子枫走了过去,见那信封上写了两个小字:遗嘱。

这两个字稍微刺激了他一下。雷一鸣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了头去:“到那边坐着,等我写完。”

林子枫后退几步,在炕边坐下了,抬头望着雷一鸣的背影。雷一鸣左手支着头,右手奋笔疾书,写完一页,再写一页。他到雷一鸣身边九年了,从来没见他写过这么多的字。

林子枫等了很久,等到雷一鸣足足写满了五大页信纸。放下钢笔,他低头把信纸仔细折好了,塞进另一只信封里。

用糨糊把这只信封也封好了,他想了想,又拿起钢笔,在这只信封上面加了两个字。

然后他回过头来,唤道:“子枫。”

林子枫起身走了过去,眼看着他将两只信封递向了自己:“你给我拿着,我要是出不去了,你就把这两封信送到我家里去。”

林子枫接过了信封,上面那只信封上写着“遗嘱”,下面的信封上却是写了“给念”两个字。雷一鸣见看着信封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去告诉春好,妞儿的大名就叫念。这封信是我写给妞儿的,别人不许动,等妞儿长大认字了,让她自己打开来看。”

林子枫移动目光,望着他:“大帅有话留给我吗?”

雷一鸣答道:“有。明天见了张嘉田,你老实一点儿,乖乖投降。他和你没仇,不会把你怎么样。将来要是老帅也抵挡不住了,势必就要成立新的政府。你若想回家过安生日子呢,就搬到租界里去,免得新政府找你算账;要是想继续谋个一官半职,就巴结巴结张嘉田那帮人。我看还是关门做寓公好,毕竟宦海险恶,朝中无人莫做官啊!”

林子枫看着他,等了片刻,然后问道:“就这些?”

雷一鸣对着他一点头:“就这些。”

林子枫解开几粒纽扣,把那两只信封收进了内侧暗袋里,然后重新把纽扣系到了下巴。

雷一鸣这时说道:“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林子枫转身迈出了一步,可随即又转回来面对着他。忽然俯下身去,他张开双臂搂住雷一鸣,狠狠的一勒,又侧过脸,把嘴唇贴上了他的面颊。

只是一贴而已,相触之后,即刻分开。而雷一鸣很平静,单是扭过头来,望向了他:“子枫,你是不是……”

他抬手拍了拍林子枫的肩膀:“你不用说,我明白了。”

他早就觉得林子枫有点古怪,三十多岁不近女色,中了邪似的成天琢磨自己,现在他明白了。抬头对着林子枫又笑了笑,他说道:“去吧,让我安静安静。”

林子枫放开手直起腰,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垂下双手浅浅一鞠躬,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雷一鸣是刚刚才明白的,他也一样。也正因为是明白了,所以才要郑重其事地鞠躬告别。告别的不是雷一鸣这个人,是他那未曾萌生便已死去的感情。

天要亮了。

雷一鸣出了门,抬头看天空的微光。

魏成高这时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见他,便苦着脸说道:“大帅,现在队伍里的情况不大好,怕是有人不想打,要闹事啊。”

雷一鸣答道:“不想打就不打了,反正也打不出胜仗来。”

“咱们能不能发封电报给虞都统,让虞都统派兵过来帮帮忙呢?”

雷一鸣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然后他迈步向院门口走去:“传我的命令,开城门投降。到时候你学子枫的样,别和张嘉田硬碰硬,好好活着。”

魏成高慌忙上前追了一步:“大帅,您——”

雷一鸣头也不回地答道:“不用管我,我和张嘉田之间的恩怨,别人管不了。”

城门开了。

城里的百姓往外逃,城外的士兵往里进,投降的雷部士兵多达两三千人,乱哄哄地站了满街。充当指挥部的县衙门倒还保持着一点清静,然而卫队也失了控制,苏秉君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在那隐约的喧闹声中,雷一鸣独自坐在指挥部里。

指挥部房间阔大,一侧摆了一副桌椅,桌椅后方的墙壁上左右张贴着两面五色旗。雷一鸣盯着桌面,想自己杀了张嘉田两次,两次都下了死手,张嘉田没死,不是自己手软,是他命大。

他又想,这回张嘉田杀回来了,会如何处置自己?是刀斩是枪毙?还是用更残酷的法子,比如千刀万剐?

抑或还有其他能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招数?

抬手摸了摸一丝不苟的短发,又摸了摸光滑洁净的面孔,他最后正了正领章,把前襟的纽扣也挨个摸索了一遍。周身上下是无懈可击的,这样的一副遗容,应该不算狼狈。

然后他从腰间皮套中拔出了一把勃朗宁手枪。子弹上膛,打开保险,他低头张嘴,慢慢地把枪管伸入了口中。食指搭上扳机,他闭了眼睛,把周身的力量都运到了那根食指上。

他想把扳机扣下去,非常想,又非常不想。枪口顶到了他的喉咙,让他干呕了一声。带着哭腔深吸了一口气,他紧闭眼睛低下头,扣着扳机的食指蓄势待发。有人在他耳边轻声笑,他一哆嗦,听出那是雷一飞的笑声,雷一飞生前就是高而瘦的个子,他死后,雷一鸣让人用一领黑斗篷盖住了他。现在他裹着黑斗篷来了,盘旋在他的头顶,等着他死后落入他的魔掌。猛地睁开眼睛,抽出枪管,他惊慌失措的把手枪扔到了桌子上。

那笑声又来了,但不在他耳畔,也不是雷一飞的声音。他循声抬头望着门口,看到了张嘉田。

张嘉田穿着一身不干不净的军裤、衬衫,两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头上歪戴着一顶军帽,身后斜背着一支伯格曼冲锋枪。迎着雷一鸣的目光,他歪着脑袋,又是一笑。

雷一鸣看着他,觉得他应该是张嘉田,又觉得他不像张嘉田。他的模样、身材的确像张嘉田似的,然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很陌生。

所以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目光移向窗口,他发现窗外已经有了北伐军的士兵。

看过了窗口,再去看门口,他还是觉得那人不是张嘉田。然而那人已经大踏步地走进来了。隔着一张桌子,那人向他“咔嚓”一声打了个立正,昂首挺胸的抬手行了个军礼:“大帅好!”

然后他放下手,把桌面上的那把勃朗宁手枪轻轻推向了雷一鸣:“雷大帅,您请继续,别为我耽误了您的正事。”

雷一鸣惊恐地瞪着他,在那把手枪逼近自己之时,他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

张嘉田侧身坐上了桌边,一手按在桌面上,然后向雷一鸣的方向探过身去:“怕啦?要帮忙吗?”

雷一鸣向后躲了又躲,简直快要在椅子上打挺。圆睁二目看着张嘉田,他一摇头,很艰难的从口中挤出了一个字:“不……”

(四)

雷一鸣的那个“不”字,似乎让张嘉田觉得很滑稽:“不什么?不怕死?不想死?还是不用我帮忙?”

雷一鸣紧瞪着张嘉田,已经恐惧到了极点。张嘉田的面貌越是没改变,那面貌之下的目光和神情越让他胆寒——在张嘉田的眼中,他没有找到任何人的成分。

要么就是张嘉田自己没了人性,要么就是张嘉田没把他当人看。

张嘉田没有等到雷一鸣的回答,便低头抄起那把勃朗宁手枪看了看,手枪的枪柄镀了金,光灿灿的醒目。他握住手枪对准了雷一鸣,口中说道:“手感不错,给我吧!”

雷一鸣依然说不出话来。

昨夜他那视死如归的勇气,此刻已然消散了,枪口对准他的眉心,像是死神空洞的独眼,让他毛骨悚然地瘫软在了椅子上。而张嘉田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情绪,故意追问:“行不行呀?大帅?”

雷一鸣终于一点头:“行。”

张嘉田笑了,低头把腰间的手枪皮套打开来,他抽出了里面的左轮手枪,给新来的这支勃朗宁让了位。然后又掂了掂手里的这支左轮手枪,他对雷一鸣说道:“咱们分开了一年多,今天刚一见面,你就送我这么一份厚礼,我没什么可回报的,你既是想死,那我就送你一程,如何?”

说完这话,他甩出手枪转轮,将子弹尽数倒了出来,只将一枚子弹重新填了进去。

把其余子弹揣进裤兜里,他一拨转轮,未等转轮停转,他已经“喀嚓”一声将转轮复了位。随即站起来转过身,对着雷一鸣举起手枪,问道:“还记不记得这个游戏?”

雷一鸣僵硬的一点头——他当然记得。

“记得就好,你喜欢玩,我就再陪你玩一次,玩着玩着就死了,多好啊!是不是?”然后他绕过桌子走到了雷一鸣身旁,把枪口抵上了对方的脑袋,“一,二……”

雷一鸣重又闭了眼睛——他看出来了,张嘉田是笑里藏刀,这把刀早就为他预备好了,他逃不脱。

与其如此,索性求个痛快的死法。他双手紧紧地攥了拳头,低下头,听见张嘉田慢悠悠地喊出了那个“三”。

然后,头上响起了“咔嗒”一声。

这一枪是空枪,没有打碎雷一鸣的脑袋,然而打断了雷一鸣的神经。他猛地哆嗦了一下,仿佛是死了一回。

死了一回的人,就万万不想再死了。眼看张嘉田又把枪口对准了自己,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嘉田……”

他的声音也是颤的,带着哭腔:“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一边说,他一边后退,躲避那毒蛇一样如影随形的枪口。后背忽然靠到了墙壁,他退无可退,眼看枪口又逼近了自己的眉心,他只得贴着墙壁横挪,把自己挪到了最后的角落里。

张嘉田含笑看着他,等他陷进角落无处可躲了,才调转枪口瞄准了他的右眼,一扣扳机。

“咔嗒”一声,又是空枪。

张嘉田无可奈何似的,向他一耸肩膀:“别急,还有四枪,总有一枪不会让你失望。”

然后他向前一步,把枪口顶上了雷一鸣的额头:“一、二……”

这时,雷一鸣抬手去推他手中的手枪,一边推,一边向他摇头:“不、不、不要杀我……求你……饶我一命……”

他的气息是断断续续的,话也说不成整句。张嘉田一转手腕,轻而易举地把枪口重新对准了他:“三!”

然而这一次他没能即刻扣动扳机,因为雷一鸣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一只手撑在地上,雷一鸣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裤管。他抬起头仰望着张嘉田,哆嗦成了一团,声音都噎在了喉咙里,一时间竟是成了哑巴。眼看着张嘉田又把枪口移向自己了,他在极度的惊惧与绝望中,对着枪口不住的摇头,仿佛那枪有灵,看得懂他的拒绝。

一边摇头,他一边拼了命地挤出声音:“我不想死,我刚有了女儿。她还小,她不能没有爹……”他将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几乎是抱住了张嘉田的一条腿:“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给多少。我再也不和你抢了,什么都不和你抢了。只要你让我活着回家……”

张嘉田俯下身去,用枪管敲了敲他的手:“大帅,有话说话,干吗这么拉拉扯扯的?”然后他伸手捏住了雷一鸣的下巴,压低了声音又问:“怎么?不想玩啦?”

他的手粗糙、肮脏、坚硬,力大无穷,几乎要捏碎了雷一鸣的骨头。雷一鸣疼得一皱眉毛,眼中几乎有了泪光:“不、不玩了。”

张嘉田一歪脑袋,饶有兴味地审视着他:“你这人可真是有点儿不知好歹。没人管你呢,你自己把手枪往嘴里捅,我想好心帮你一把吧,你又这么连跪带哭的,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

雷一鸣慢慢地垂了眼,禁不住了张嘉田那锐利野蛮的目光。

很恐慌,很屈辱,但无论如何,他都要苟且偷生,都要活着回天津去。求生的欲望压过了一切,还是活着好,活着就有希望,就能看见妞儿。死了则是只有下地狱,地狱十八层里,有好些妖魔鬼怪在等着他。

“我错了。”他喃喃地开了口,“我对不起你。嘉田,你大人有大量,饶我一次吧。”

他放开了张嘉田的裤管,双手汗津津的落了下去。张嘉田不松手,他就只能一直仰着头。太阳穴猛地一痛,是张嘉田重新把枪口顶了上去。

他身体一震,抬眼望着张嘉田。

“让我饶你?”张嘉田说道,“行,可我也想请你饶我一次,饶了我那些死在青余县的兄弟,让他们重新活过来,行不行?”

他放开了雷一鸣的下巴,顺手拍了拍他的脸。“你怕死啊?”随即他笑了起来,“真巧,我也怕,我那些死了的兄弟也怕。不过他们没有你命好,连个下跪求饶的机会都没有。”他手上加劲,顶得雷一鸣歪了脑袋,同时压低声音说道:“你要珍惜这个机会啊!”

雷一鸣轻声答道:“是,我珍惜,”

张嘉田用手枪敲了敲他的脑袋:“除了下跪,你还有没有别的本事了?给我瞧瞧,珍惜机会嘛,是不是?”

雷一鸣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直到张嘉田向他一笑:“要不,再磕一个?”

这回,雷一鸣听懂了。

他双手向前按在了地上,迟疑了一下,随即慢慢地俯下了身去。脊梁骨的关节似乎生了锈,一节一节弯得艰难,可死亡压迫着他,让他一个头磕在了张嘉田的脚旁。

然后直起腰,他垂着头,静等着对方下一步发落。可就在这时,门外跑进来了一名军官,冒冒失失地开了口:“军座!太好了,我可找着您了!陈处长也到了,正到处找您呢,让您先别杀雷一鸣。”

张嘉田当即一摊双手:“我没杀他,我一指头都没碰过他。”

军官看清了跪在地上的雷一鸣,登时笑了一下:“好嘞!那我这就告诉陈处长一声去。”

说完这话,军官跑了。而张嘉田用手枪拍了拍雷一鸣的脸,说道:“雷大帅,今天咱们先玩到这儿,我太忙了,等忙完了,咱们再接着玩。”

然后他把左轮手枪往腰间皮带上一插,抓起雷一鸣的衣领向上一提,连拖带拽的把他带出了指挥部。指挥部外乱哄哄地走动着许多北伐军的士兵,雷一鸣踉跄着跟上了张嘉田,忽然看到身旁一群士兵正围着林子枫,林子枫单枪匹马,士兵荷枪实弹,他便下意识地停了脚步,轻声唤道:“子枫?”

随即他转向了张嘉田:“子枫和这些事都没关系,他是前几天刚到的,求你把他放了吧。他——”

他这番话没能说完,因为张嘉田放开了他的衣领,已经大踏步走向了林子枫,一边走,一边又伸出双手笑道:“老林!你跑哪儿去了?我进城半天了,也没瞧见你的人!”

挡路的士兵立刻散开,林子枫和张嘉田握了握手:“好久不见。方才你的兵往里进,这里的兵又投降,乱得很,我怕受误伤,所以在房内多坐了一会儿,现在才出来。”

张嘉田又道:“老陈也到了,他怕我偷着把雷一鸣宰了,正满城找我呢,也不知道他找到哪儿去了。你再等等,老陈是坐着汽车来的,咱们一会儿坐汽车回去。城南边有条路,修得挺平整,跑汽车正合适。”

林子枫似笑非笑的一点头,然后扭头去看雷一鸣,就见雷一鸣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显然是非常困惑,非常震惊。

“子枫。”雷一鸣开了口,“你……你是怎么回事?”

林子枫望着他,不说话。还是张嘉田回头答道:“多亏了子枫给我们通风报信,要不然我们就得追你追到热河去了。妈的,我在地图上找了半天,才找到了这么个地方,安泰,原来听都没听说过!”

雷一鸣听了这话,不再多问,只是看着林子枫不言语。张嘉田向前推搡着他,他踉跄着走了一步,依然怔怔地看着林子枫。

林子枫看着他的眼睛,终于说了话:“大帅请放心,我会把您的信送到天津的,顺便……”他把声音放得温柔了一点:“也看看您家的二小姐。”

二小姐的前头,还有一位大少爷。大少爷死在了医院里,体内有他林家的血。

他这句话让雷一鸣有了反应:“你有什么都冲我来,别找我的孩子!”

林子枫摇了摇头:“我对你,已经没什么了。”

前方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一辆汽车慢慢地驶了过来。前后排的汽车门一开,陈博志先跳了出来,见了林子枫,他满面春风地笑道:“老林!功臣!”

林子枫对着他一点头:“来得正好,我正等着你的汽车回去。”

陈博志扯了扯军装下摆,看了雷一鸣一眼,然后答道:“后头还有一辆,我们坐那辆,这辆留给张军长。”

张嘉田也说道:“对,我和雷大帅坐一辆,我俩是老相识,路上正好聊聊。”

陈博志见张嘉田像是这就要上汽车去,便问道:“张军长,你不能就这么带着他上车吧?是不是不够保险?”

张嘉田答道:“是不保险,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谁知道他会不会半路跳车跑了?”

“那找根绳子,把他绑起来?”

张嘉田笑了:“哪用那么麻烦?”

然后他转身面对着雷一鸣,一脚踹上了他的肚子。

雷一鸣几乎是被他踹得向后飞了起来。而在雷一鸣落地的同时,张嘉田转身从士兵手中夺过一杆步枪,迈步走上前去,一脚踩上了雷一鸣的大腿,他双手握着步枪高高举起,用枪托狠狠向下一砸。

在场众人都听见了“咔嚓”一声响。

雷一鸣惨叫了一声,左小腿被枪托砸得变了形状。张嘉田退后一步,把步枪扔给了士兵,把背上的冲锋枪解下来,也扔给了士兵。一身轻松地扭了扭脖子,他对着陈博志说道:“好了,现在你求他跑,他都跑不成了。”

雷一鸣用双手掐住左大腿,半哭半喘的蜷缩着身体。而林子枫在他那一声惨叫中闭着眼睛扭开了脸。陈博志见状说道:“你若是看不得这个,咱们就先走吧。”

林子枫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残暴。”

然后他和陈博志走向了前方。

(五)

张嘉田弯下腰,抓着雷一鸣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雷一鸣倒是把这断骨的剧痛忍住了,没有继续惨叫,只是急促地喘息,喘得呼吸中都带了哭腔。张嘉田把他胡乱塞进汽车里,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外面的士兵为他将汽车门关了上,而前方副驾驶座上的一名副官这时便回了头:“军座,咱们现在就走吗?”

汽车是美国产的大汽车,张嘉田在后排座位上坐得挺舒服,对着前方一扬头,他用下巴做了指挥:“走!”

汽车发动起来,缓缓地向外倒车。张嘉田弯着腰,凑到车窗上向外望,看到了一个黄土蔽日的荒凉世界,还看到了自己的兵乱哄哄地跑过来又跑过去。这样的风景,他这一年来看过了太多,所以踏踏实实地向后一靠,他面对着前方,对着副官说话:“总指挥那边有消息吗?”

副官回了头,目光扫过雷一鸣,扫得隐秘而克制,要显出他对这俘虏是视而不见:“还没有收到新电报,想必总指挥是不打算往这边走了。”

张嘉田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地一撇嘴,像是有了城府和心术的大号坏小子,有主意,有想法,但是掖着不说。

汽车行驶在城内最平坦的道路上,依旧是要蹦跳着颠簸前进。张嘉田挺喜欢这个颠法,觉得怪有意思,摇摇晃晃地换了个姿势,他忽然听见身旁的雷一鸣呻吟了一声。

雷一鸣是被他扔进汽车里的,身体歪斜着靠着另一侧汽车门,他一直是垂着头不言不动。此时他的身体失了控,缓缓地滑下了座位,而左腿弯屈在了身下,断骨受了这样的颠簸压迫,便让他忍无可忍地痛叫出了声音。

张嘉田歪着脑袋看他,看新鲜把戏似的,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把他重新拎了上去。他背靠车门瘫在了座位上,脸色苍白,短发发根被冷汗濡湿了,汗珠子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眼皮颤动着抬起来,他望向张嘉田,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是随时都要昏厥过去的模样。忽见张嘉田向自己一扑,他登时仰头向后一靠,同时惊得哼出了一声。

然而张嘉田只是作势要扑,人在原位,并没有真动。见了雷一鸣的反应,他“哈哈哈”笑了起来,笑声爽朗,是好小伙子的笑法。一边笑,他一边又从腰间拔出了那支左轮手枪。食指搭上扳机,他握着手枪笑道:“大帅,旅途寂寞,咱俩再玩几局?”

雷一鸣轻声说道:“你不能杀我,我还有用。”

张嘉田点了点头:“没错,他们都说你有用,可惜你再有用,也没我有用。我真把你玩死了,想必也不会有人舍得让我给你偿命。”然后他凑到了雷一鸣面前:“是吧?”

雷一鸣呆呆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垂眼低了头。张嘉田用大拇指一抹他的眼睛,指肚蹭过了湿漉漉的睫毛。收回手看了看手指,他大声笑道:“别哭别哭,我逗你玩的!你不是爱玩吗?我这是哄你呢!”然后他抓住雷一鸣的短发,迫使对方抬起了头:“大帅,我这么卖力哄你高兴,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个笑模样呢?总这么给脸不要脸可不成啊!”

雷一鸣几乎是泪眼婆娑的,可是嘴角慢慢上翘,他果然露出了个带泪的笑。笑容不定,一闪即逝。张嘉田兴高采烈地一拍大腿,用手枪枪管蹭了蹭他的脸:“这就对了嘛!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你是反动军阀。我毙了你,算是——”他顿了一下,想了想,扭头去问副驾驶座上的副官:“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副官侧过脸来,答道:“为国除奸。”

张嘉田恍然大悟:“对对对,为国除奸。”然后他转向前方的副官:“这些革命词儿,我是永远记不住。”

副官赔笑道:“军座将革命理论身体力行,比记几个词要伟大得多了。”

张嘉田把手枪重新插回了腰间,向后坐回了原位:“你这马屁我没听明白,你重新拍!”

副官笑了:“军座是真正做出了事业的大人物,比我们这些只会耍嘴皮子的强多了。”

张嘉田向前挥挥手:“懂了,坐回去吧!”

然后,他像是把雷一鸣这个人忘记了似的,兴致勃勃地往窗外望,一望便是一路。

汽车开了许久,到了下午时分,终于在一个村庄停了下来了。

张嘉田和陈博志的汽车,走到半路就分开了,两人各有各的目的地。如今张嘉田跳下汽车活动了一番,又走去一旁撒了泡尿,然后才把雷一鸣从汽车里拽了出来。

雷一鸣的左腿拖在地上,右腿也是软的,车内的颠簸已经让他吃尽了苦头,这时被张嘉田这样没轻没重的一拽,他越发疼得发昏。晕头转向的被张嘉田扔进了一间空屋子里,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然而头脑还是清醒的,蜷缩着趴伏在了角落里,他闭着眼睛喘息,觉得自己还能忍耐——为了活着。

依稀察觉到张嘉田没有走,他抬起头,发现这人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他怕了,不知道对方还有什么新花样来折腾自己,于是慌忙把头又低了下去。

外面有人扯着嗓子喊“军座”,于是张嘉田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那一嗓子来得正好,救了雷一鸣,也救了张嘉田——张嘉田方才看他简直是看得入了迷,一边看,一边就把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全想起来了,想得他险些失了控,险些抬起穿着沉重马靴的大脚丫子,把地上这位大帅踩得骨断筋折稀巴烂!

单是踩还不够,还得一桩桩一件件的和他算笔总账,这笔账算起来,双方也许都要鼻涕一把泪一把。他这卷土重来占了上风的,怕是也端庄不到哪里去。

他现在顶讨厌动感情,心里空荡荡的,似乎也没有感情可动。这样很好,没心没肺似的自由与快活,是情种们想象不出的。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门,他一边和人说话,一边继续前行。走到半路,一个苗条的小子蹦了出来,穿着军装,没戴帽子,露出一脑袋乌黑凌乱的短发,正是满山红。他瞧见了满山红,登时站了住:“你什么时候到的?”

满山红答道:“我刚到!你到安泰去,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也想去!”

“甭去了。”张嘉田用大拇指向后一指:“我把他带回来了,想看你就过去看看,看的时候文明点儿,别把人给我弄死了!”

满山红漫不经心地一笑:“那有什么好看的?我骑马赶了五十里路才到这儿,我得先喝口水吃口饭!”然后她把声音压低了一点:“总指挥过来吗?”

张嘉田向她使了个眼色:“这儿押着个巡阅使呢,他能不过来吗?”

满山红一伸舌头,小声说道:“人家那条腿挺会瘸,要上战场就犯毛病,等到打完仗要分战利品,他那毛病就好了,跑起来兔子都是他孙子!”

张嘉田立刻向她一挤眼睛。满山红点了点头:“好,好,我吃饭去,不说了。”

话音落下,她转身要走,临走之前却又问道:“雷一鸣在哪儿呢?”

张嘉田回头往远方指:“路口的院子里有座柴房,就在那柴房里头。”

满山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潦草的“噢”了一声,随即转身走开,找饭吃去了。

满山红吃饭喝水,然后骂骂咧咧地让炊事班开伙,给她带来的队伍弄饭弄水。她忙着,张嘉田也忙着,他麾下的几路队伍此刻齐聚在了这一带,队伍良莠不齐,有相当一部分人马都是他从绥远和河南收编过来的败军,这帮家伙一天不闹事,就浑身不舒坦。张嘉田当他们是一颗定时炸弹,总得留神看着他们,要不然他们不分敌我,随时可能爆炸。

如此忙到半夜,他对付着睡了一大觉。睡到了翌日上午,他醒了,洪霄九也到了。洪霄九一度见了他就没好气,骂孙子似的骂他,及至后来他连着打了几场大胜仗,和陈博志一流的国民党代表也相处得挺融洽,洪霄九才渐渐地又给了他好脸色。此时见了张嘉田,洪霄九笑着拍了他一巴掌:“行啊!真把人给我逮住了!”

张嘉田抬手摸了摸脑袋,也是笑,心想我他妈的是给你逮的?

洪霄九又在他的脑袋上摩挲了一把:“等着吧,这两天咱们就开拔,往北京去。”

他这一把摩挲很亲热,很自然,张嘉田也笑得好像他的亲兄弟。洪霄九又道:“你一定得把雷一鸣给我看好了,他下面的那些队伍,现在还有守着山头顽抗的,咱们犯不上再往他们身上费力气,到时候直接让雷一鸣出面发话,让他们投降。”

张嘉田连连点头:“是,我知道。”

洪霄九又道:“我瞧瞧他去。”

张嘉田侧过身,向前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洪霄九看了他一眼,然后拎着手杖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这小子不学好,这回见了面,我得替他死了的爹教训教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