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分道扬镳
仿佛在冥冥之中,他和他天生地有羁绊。
张嘉田忽然生出一种预感:自己和这个人,除非死了一个,否则就没完!
(一)
张嘉田陪着洪霄九进了柴房。
自昨天他从这里走出去,到现在他随着洪霄九回了来,已经过去了一夜半天。他一直忙忙碌碌地不肯去想这个人,如今推门进来了,才意识到这人是个活物,需要吃喝拉撒,而自从他昨日清晨落到自己手里之后,就没再享受过活物的待遇。
柴房不算大,可因为里面没柴火,所以空空荡荡的挺宽敞。角落里灰扑扑的趴着个人,正是雷一鸣。
张嘉田停下脚步,让洪霄九自己走上前去。而洪霄九停在了雷一鸣面前,先是俯身细看了看,见他紧闭了眼睛,似乎是人事不省,便用手杖捅了捅他的腰肋软处。这几下子捅得挺够劲儿,因为雷一鸣当即向旁一缩,随后睁开眼睛抬了头,他怔怔地仰视着上方的洪霄九,又转动眼珠,看到了后方的张嘉田。
然后他重新低头趴了下去。
洪霄九用手杖一点他的后背:“大帅?”
雷一鸣的肩膀和脊梁明显紧张了一下,仿佛是想要躲避。洪霄九又笑道:“我说,咱们都好几年没见面了,如今好容易又碰了头,你怎么还不搭理我了?要不我换个叫法,咱们不喊大帅了,显着生分,我叫你一声大少爷?”
雷一鸣把两只手往身下缩了缩,依旧是不出声。
洪霄九这时回头问张嘉田道:“你给他使了什么法子,怎么让他趴得这么老实?”
张嘉田一耸肩膀:“我砸折了他一条腿,他能不老实吗?”
洪霄九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路上能省不少事。”然后他转向了雷一鸣,手杖点着地面,他俯下身说道:“大少爷,乖乖的啊,别怕,只要你听话,我就送你回家去。你毕竟是雷家的种,我不看二爷的面子,也得看你爹的面子,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嘿嘿笑了两声,拄着手杖直起身,他转过身来对张嘉田说:“知道吗,他家原来还有个二爷,身量体格和你挺像,是个好人,可惜,让他给弄死了。他家老爷子伤心窝火的,没过一年也完了。我琢磨着,雷家可能是祖坟的风水变了,要不怎么传到这一辈,出来了这么个邪种?”
然后他抬手扶着张嘉田的肩膀,作势要往门外走,临走之前回了头,又对雷一鸣说道:“听话,要不然我把你摁河里淹死。”
话音落下,他忍俊不禁,扑哧一笑,边笑边向外走了出去。张嘉田送他出了门,问道:“大哥,我让人送你到指挥部歇会儿去?”
洪霄九没答这话,而是对着房内一指,低声说道:“千万得把他看住了。让他发句话,那不算什么,等回了北京,咱们得跟他弄俩钱花。”
张嘉田深深地一点头:“明白。”
洪霄九摇摇晃晃地走了,张嘉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头向房内望去,却见雷一鸣不知何时又抬起了头,正望着自己。
张嘉田和他对视了片刻,然后就见他用胳膊肘支起了身体,一路匍匐着向自己爬过来。他爬得艰难,因为那条断了骨头的伤腿略动一动便是剧痛,可他既然要爬,就不能纹丝不动。张嘉田向他走了几步,停到他的面前:“你——”
雷一鸣喘着粗气,抬手抓住了他的裤管。拼命向上仰着头,他嘶哑着喉咙说道:“我的腿……”
张嘉田答道:“腿怎么了?疼?疼就对了,不疼你不就跑了?”
雷一鸣盯着张嘉田的眼睛,仿佛要一直看进他的瞳孔里。这里没有人可以做他的救命稻草,包括张嘉田,不过张嘉田终究还是和别人不同的,所以他还是得把他抓住。
尊严是可以不要的,人格也是可以不要的,他只要命。另一只手也抬起来,他向前蹭了蹭,抱住了张嘉田的小腿:“嘉田,原来你对我好过,我也对你好过,现在你就权当是可怜我,再没人管我的腿,我这条腿就残废了……”
说到这里,他垂下了头。张嘉田低头俯视着他,就见他脏兮兮的趴在自己脚下,瘦削肩膀将军装撑出了清晰棱角,平时那个乌黑锃亮、一丝不乱的脑袋,现在也乱糟糟的粘了草屑。隔着马靴和军裤,他的腿渐渐感受到了他的热度,他先是想他在发烧,然后又想:他哭了。
脑海中掠过了往昔岁月的片段,他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夜:他傻头傻脑的伸了脖子往汽车里瞧,结果瞧见了正在下车的雷一鸣。雷一鸣盯着他看,他都缩回脑袋想要躲了,雷一鸣的目光依然追逐着他。
仿佛在冥冥之中,他和他天生的有羁绊。
张嘉田忽然生出一种预感:自己和这个人,除非死了一个,否则就没完!
张嘉田叫来了一名郎中,给雷一鸣接骨。
郎中是本地有名的江湖郎中,忙时种地,闲事行医,还会打铁。听闻军长传唤自己过去给人接骨,郎中深感荣幸,为了显得自己手段利落,他伸出两只铁硬的大手,想要先脱雷一鸣的马靴,然而这一脱,马靴未动,雷一鸣却惨叫了一声。
张嘉田手里拿着一只本地山上出产的大梨,一边旁观,一边咔嚓咔嚓地吃。雷一鸣的左小腿已经肿胀到了惊人的地步,所以郎中须得拿刀子把他的靴筒割开,才能进一步的为他接骨。
费了不少的力气,郎中把他的马靴除掉了,裤管也撕得只剩了半截。张嘉田吃完了一个梨,又从副官手中接过了一个,看得有趣,吃得有味。郎中出手接骨的那几分钟,简直是惊心动魄,三名勤务兵一起出手,才摁住了地上的雷一鸣,而雷一鸣一边挣扎一边哀号,号到最后,他大声哭道:“嘉田!”
张嘉田听到他这一声呼唤,忽然感到了愤怒——他算个什么东西,敢对自己一口一个“嘉田”?他以为自己还是他的跟班随从吗?有了屁大点事也要叫嘉田?出门随手找来了一截马鞭子,他对着雷一鸣劈头就是一鞭:“嘉你妈的田!叫张军长!”
他一鞭子就把雷一鸣抽哑巴了,而郎中这时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好了!”
郎中为雷一鸣接好了骨头,又用夹板和布条把他的左小腿捆绑了上。张嘉田让人把他从柴房中搬运出去,送进了指挥部内的一间空房里。所谓指挥部,也不过是这村庄中一位地主的宅院。雷一鸣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未经那郎中诊治时,他头脑还算清楚;如今遭遇了那郎中的毒手,他只剩下一丝凉气。
仿佛有人给他喂了水,他喝了一口,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想睡又不敢睡,怕会在梦里吃枪子儿。蒙眬中,他看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双眼睛十分年轻,他认出她来,但是已经记不起了她的名字,只在心中想:“那个野丫头。”
然后他又想起了自己也杀过那个野丫头,便叹了口气,心想:“都来了。”
叹了一口气,他沉进了黑暗中。
半夜,雷一鸣被士兵用担架抬进了汽车里。
汽车行驶到天明,他换了一辆马车。在马车里躺到了下午,他上了火车。他非常乖,不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
第三天中午,他到了北京。
他在北京又昏睡了一天,真正退烧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下午。
这些天他几乎是水米未进,瘦得脱了相,青白面皮绷在颧骨上,他仰卧在床上,头脸像一只玲珑的骷髅。医生给他打了葡萄糖水和营养针。然后张嘉田来了,把他从床上拎起来,让他以冀鲁豫巡阅使的名义发表通电,号召他先前的部下们放弃抵抗,尽快投降。
他乖乖地发了通电,然后问张嘉田:“老帅走了?”
“走了?”张嘉田对着他一瞪眼睛,“死了!”
“死了?”
“他坐火车往关外跑,日本人在铁轨上装了炸药,把他炸死了。”
雷一鸣眨了眨眼睛,镇定了片刻,然后换了话题:“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张嘉田反问道:“我说让你回家了吗?”
雷一鸣愣了愣,忽然说道:“你我一起回去……你可以见见春好,还有,春好找到她弟弟了,你们——你们很久没见,一定有话要说。我们一起谈谈。”
张嘉田冷笑了一声:“别拿春好当幌子了,放不放你,我说了不算,得听洪霄九的。洪霄九说了,让你拿钱买命。”
“他要多少?”
“一千万。”
雷一鸣望着张嘉田,眼神几乎是骇然的:“我哪有那么多钱。”
张嘉田作势要走:“那我告诉他一声去。”
雷一鸣的手抬了一下,然而又放了下去。他看出来了,洪霄九——肯定还得加上一个张嘉田——想要对自己趁火打劫。打劫的金额是没有准数的,横竖都是白来的钱,多要一个是一个,所以他们敢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一千万。这两个该死的混账,对了,还得加上一个林子枫。
然后他又想起了叶春好。
他还不能贸然把叶春好也归入混账一类,不过也要视她接下来的行为而定。他先前虽然有对不住她的地方,可自从她有了身孕到现在,他对她一直是像对待祖宗奶奶那么恭敬,而且他再不好,终究是妞儿的亲爹,她若这个时候真去投奔了张嘉田,那么……
想到这里,他摇了头——不能,叶春好和自己再怎么闹意见,她终究不是个坏人。她不能那么对自己落井下石。
最后,他想起了妞儿。
妞儿——
单是喃喃自语着发出这个名字的音来,都让他感到了温暖和明亮。他的钱是要留给妞儿花上一辈子的,绝对不能便宜了那些混账。
然后他的思绪又落回到了叶春好身上。他想自己须得立刻联系到她,除了她,这世上也许再没有别人能制得住张嘉田了。自己手里有妞儿,还有叶文健,不信控制不住她。
(二)
雷一鸣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几乎是与世隔绝,所以他把希望全寄托在了讨价还价这一桩事情上。他绝不肯给洪霄九一千万,钱全给了他了,自己后半生的日子怎么过?
然而他等了一天,并没有等到谁再来向他传话。如此到了晚上,他躺在床上,正蒙眬着要睡,忽然有两名士兵闯了进来,扶起他就往床下拽。他站立不稳,糊里糊涂的被这两个人拖了出去。穿过一座院子,他出了大门,被他们扔进了一辆汽车里。
汽车里已经坐着洪霄九,他几乎是一头撞进了洪霄九的怀里。他怕洪霄九,所以慌忙向后坐正了身体,然后后面又坐上来一个人,正是张嘉田。
张嘉田个子大,洪霄九更是个大块头,两人把雷一鸣夹了住。他们倒没有对他怎么样,然而雷一鸣坐正了身体,只是惊惧欲死,因为这两个人都能理直气壮的宰了他,他怕他们。
汽车发动起来,缓缓驶出了一重大门。汽车门外的踏板上站着武装卫兵,所以雷一鸣也看不清车外风景。犹犹豫豫的,他转向了张嘉田——虽然洪、张二人都是他眼中的活阎王,但张氏阎王似乎还要比洪氏阎王亲切一些,他有了话,还是得先去问他。
“你要送我去哪里?”他问。
张嘉田坐在了黑暗中,面目不清:“好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雷一鸣不再问了,隐约觉得汽车是往城外开。
一个小时之后,汽车当真停在了城外。
张嘉田先下了汽车,随后两名士兵上前,又把雷一鸣拖了出来。夏季的午夜,本不该冷的,可或许是因为此地荒凉空旷的缘故,雷一鸣穿着一层单薄的睡衣,就觉着凉气袭人。赤脚踏在地上,他看到前方错落站着一小队士兵,正在挖坑,坑已经挖了半人多深,坑中的士兵弯着腰,还在继续深挖。而周围就只有他们这一群人,再往远看,便是林木和野原。
张嘉田站到坑边,向里看了看:“行了,够了。”
坑内的士兵听了这话,带着铁锹爬了上来。洪霄九这时从后方走了过来,说道:“这地方不错,动手吧!大半夜的不睡觉干这个,真够人受的。”
说完这话,他打了个大哈欠。张嘉田点点头,抬手在半空中做了个手势,而那搀着雷一鸣的两名士兵便一起迈步,把他拖向了坑边。
雷一鸣瞬间明白了,人在坑边猛地伸出了手,他一把抓住了张嘉田的胳膊:“嘉田!”
随即他改了口:“张军长,别杀我!”
张嘉田用力扯开了他的手:“给你机会你不要,白放了你又便宜了你,我也不能干养着你不是?”
然后他对那两名士兵使了个眼色,两名士兵当即把雷一鸣推进了坑里。雷一鸣在坑中摔得惨叫了一声,挣扎着翻身坐起来,他被一锹泥土撒得灰头土脸。
他没再说话,任由泥土一锹一锹填下来,洪霄九和张嘉田站在坑边向下望着,就见他的腿没了,搭在腿上的两只手也没了,随即腰也没了,泥土向上一直埋到了他的胸口。
这个时候,他终于开了口:“停!”
他抬起头,对着坑边那两个人说道:“我给钱!”
洪霄九和张嘉田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笑了起来。洪霄九一边笑,一边又道:“贱种,非等土埋了脖子才老实。”
凌晨时分,雷一鸣被汽车送了回来。
他洗了个澡,洗去了满头满身的土,然后对张嘉田说道:“我不管钱,家里的钱都由春好管。想让我拿钱,你得先把春好叫来。”
随即他又补了一句:“还有林子枫,这两年,他也为我管一部分账。没有他和春好,我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张嘉田把他这话听进去了,出去和洪霄九商量了一番。天亮之后,他们让雷一鸣往天津雷公馆打去了长途电话。雷一鸣手里握着话筒,在电话接通之后,他先听到了白雪峰的声音。
这声音几乎让他落下泪来:“雪峰,是我。”
白雪峰显然是大吃了一惊:“大帅,您还好吗?您在哪里?我们在报纸上……”
雷一鸣不等他说完:“太太呢?让太太来听电话,我有急事找她。”
然后他听见白雪峰一迭声地喊太太,片刻之后,他听见了叶春好的一声“喂”。
她这一声“喂”,让他仿佛躺进了一池温水中,血液开始流动,知觉开始复苏,断骨之处的疼痛感发散开来,让他那握着话筒的手都要打战:“春好。”
叶春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你在哪里?”
“我在北京,我、我差点儿死了。你呢?你和妞儿还好吗?”
叶春好的声音不带感情,但也有问有答:“我们都好。”
雷一鸣一听这话,把心放下了一多半:“林子枫有没有去找你们的麻烦?那小子在战场上里通外敌把我卖了,他——”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敌”正站在电话机旁,便又换了话题:“你把妞儿抱来,让我听听她的声音。”
话筒中传来了叶春好喊陈妈的声音,忽然一个大嗓门响了起来:“姐夫!姐夫是你吗?你在哪儿呢?你怎么还不回家啊?”
这是叶文健的声音,但未等雷一鸣回答,那个声音已经被奶声奶气的一声“嘎”取代,“嘎”过之后,是一串“咘咘”的喷口水声,雷一鸣忍不住笑了一下。笑过之后,他又听见了叶春好的声音:“妞儿要吃奶去了,你还有什么事情?”
笑容立刻僵在了他的脸上,他握着话筒沉默片刻,然后才轻声问:“你就一点也不关心我吗?”
没有回答。
雷一鸣继续说道:“我败在了张嘉田的手里,现在也依然是在他手里。现在我要用钱买命,家里的账我向来不管,现在让我找钱我都没地方找去,所以想请你过来帮帮忙。你放心,这条命我买得起就买,买不起就算,我不动你的体己。你带着妞儿和小文,今天下午就坐火车回北京吧,我若不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也不会这样求你。”
那边的叶春好答了一声:“好。”
雷一鸣又道:“到了这边家里,你要处处小心,尤其是要提防着林子枫。晚上我往家里打电话。对了,让雪峰也跟着你们回来,小文太小不顶事,雪峰还能给你帮帮忙。”
叶春好很清楚的、很没感情的又答了一个字:“好。”
雷一鸣放下了电话,忽然觉得万念俱灰。张嘉田还站在他面前,可他连看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战败被俘之后,他一直想着要回家,仿佛回了家便万事大吉,可是叶春好的冷淡态度提醒了他:那个家里,似乎已经快要没他的位置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里,他都躺在床上不大吃喝,连张嘉田都看出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但张嘉田无心管他了,趁着叶春好还没到,他抽空出去洗澡、理发,换了身西装,又让副官火速跑去鞋庄,给自己买了一双新皮鞋回来——他平时不大注重形象,到了这要面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周身上下,一件好衣服都没有。脚上这双皮鞋先前大概也是乌黑锃亮的,上了他的脚没几天,就被他穿成了翻毛皮鞋。
如此忙碌到了晚上,如他所料,叶春好来了。
叶春好没到的时候,张嘉田也没觉得怎么样,毕竟他如今也是见过好些大世面的人了。他暗暗的给自己打气:“怕她干什么,我什么大人物没见过?”
然而在雷一鸣往家中打去电话、联系上了叶春好之后,他的心开始怦怦跳。洪霄九没露面,房内摆着一张床和几样家具,他坐在桌旁,服色鲜明、人高马大。而床上委顿着一个褪了色的雷一鸣,张嘉田扫了他一眼——直到这时,他才真正瞧出了这人的狼狈和虚弱。
天色暗了,电灯亮了,房门被人敲响,外面有人报告:“雷太太到了。”
张嘉田面无表情,身体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几大步就走到了门口。伸手拉开房门,他向外望去——紧接着,他忍不住笑了:“你也会胖啊?”
他的声音挺轻,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偷着问的。世上没有这样的开场白,但叶春好也笑了——向来知道张嘉田这人没水平,一不小心就要胡说八道,所以她不挑他的理,忍得住就腹诽一通,忍不住了就把他批评一顿,反正即便是说得狠了,他也不会记她的仇。将他也上下打量了一番,她忽然感觉此刻不是笑的时候,便抿着嘴一低头:“二哥还是老样子。”
张嘉田堵着门,忘了让路:“我一直就是这个糙样儿,再变也变不到哪里去了。”
叶春好抬眼看着他那新剃的短发新刮的脸,目光向下又落到了那雪白浆硬的衬衫领子上,她没说话,只是抿嘴又一笑:“二哥这回进了北京,还走吗?”
“那得听上头的安排了,反正,走也走不远,横竖不能把我们调到广东去。”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连忙侧身让了路。“你进来。”又抬手往床上一指,“那是他。”
雷一鸣抬头看着叶春好,有那么一瞬间,他自惭形秽,几乎想躲。这房内灯光明亮,叶春好穿着一身很素净的白底蓝花薄旗袍。旗袍越素净,越衬得她面目鲜艳,一双手臂露在外面,也是圆滚滚的,雪白丰润,像是从广告画上走下来的女郎。张嘉田关了房门走到她身旁,新西装被他的宽肩阔背撑得满满当当。叶春好高,他更高,叶春好粉妆玉砌,他也是器宇轩昂。
雷一鸣早就觉得他俩站在一起很般配,很像是天生的一对——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那么恨张嘉田。眼看叶春好走了到自己面前,他开了口:“春好,很感谢你能来。”
叶春好站到床边,对于他的情况,是一句不问,开口直接说道:“我这一趟来,并不是看在往昔情分上,我们的往昔情分,已经被你消耗尽了。只不过我们还同处在一个家庭中,如今你又急于用钱,我想我有责任,过来向你做一番交接。”
说完这话,她转身见桌旁有三把椅子,便走过去搬——刚搬到椅子,张嘉田便接了过去,为她放到了床边。
叶春好坐了下来,对雷一鸣继续说道:“前年夏天从北戴河回来之后,你便把这个家的账目全交给了林子枫管理,留给我的,只有你在婚前赠与我的一座金矿。金矿的收益目前看来,还是可观的,你若需要的话,我可以把它还给你。除此之外,就是这几个月你不在家,我管理着家中的生活费用,到今天为止,还剩了两万两千元。”说到这里,她胸中忽然涌上一股恶气,这股子恶气顶得她抬起了头,强压怒气看着雷一鸣:“你若对这几个月的家庭开销有疑问,可以让林子枫再过来,查一查我的账。”
然后她紧紧地闭了嘴,怕自己一时憋不住,说出了成车的难听话,倒好像自己是个小人,偏赶在他落难的时候幸灾乐祸。
可是雷一鸣怔怔地看着她,像是没有听懂她的讽刺:“春好,我不知道林子枫是怎么回事,他背叛了我。这些年我没亏待过他,可他背叛了我。”
叶春好终于还是没忍住:“是的,你向来不亏待人,都是旁人没良心。”
她说她的,雷一鸣说雷一鸣的:“可我的钱还在他手里呢。”
他的语气很茫然,叶春好显然也不同情他,可他只能向叶春好求援。在此之前,他不是死去活来,就是半死不活,简直没有余力去想林子枫那个人,他是从昨晚开始,才意识到了这个大问题:林子枫把他的钱卷跑了!
卷跑了多少,那他没法计算。眼望着叶春好,他又说道:“他们向我要一千万,否则就要我的命。”
叶春好点点头:“嗯。”
“你听清楚了吗?他们想要我的命!”
叶春好饶有耐性地又一点头:“我知道了。”
“你就忍心看着我往死路上走?我是你的丈夫,我是妞儿的爸爸啊!”
“死生有命,我也没有办法。你是妞儿的爸,我也是妞儿的妈,我自然会好好地把她养大成人,你尽管放心好了。”
雷一鸣万没想到叶春好会忽然变得这样恶毒,随手抄起枕头扔向叶春好,大声吼道:“我要死了——”
张嘉田上前两步,劈头盖脸的给了他一记耳光,直接把他抽得趴在了床上。叶春好被那响亮的耳光震了一下,怀里抱着那只枕头,她清醒了一点,满腔恶气也跟着消散了些许。
“二哥,你别打他。”她放下枕头,开口说道,“他就是个爱动手的,你别学他这个毛病。”
然后,她站了起来,又对雷一鸣说道:“你和林子枫的恩怨情仇,我不管,雷家的钱有多少,都摆在明面上,你也可以自己看。你若是想要筹钱,卖房卖地,也随你的便,不要找我。”
说完这话,她转身要走,哪知刚迈出一步,电灯忽然灭了,房内一片漆黑。张嘉田当即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窗外有人答道:“军座,没事,电线的问题,马上就能修好。”
叶春好站在床边,就觉着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旁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雷一鸣挣扎着坐了起来,近在咫尺,她几乎嗅到了他的气味——不是古龙水生发油的气味——他身体的气味。
鬼使神差,她悄悄地抬手攥了拳头,估摸准了大概的位置,然后用尽全力,一拳砸了下去!
她的手瘦削、修长,攥出了个有棱有角的小拳头。这个拳头带着不小的力量,正砸到了雷一鸣的左肩膀的骨缝里,疼得他“嗷”了一声。
就在此时,电灯骤然亮了,叶春好若无其事地对张嘉田说道:“二哥,我走了,他的事情,归我做的,我就做;不归我做的,那只好请他另寻高明了。”
然后,她做贼心虚,也不看雷一鸣,快步走向了门口。这些年了,都是她看着他发威,都是她承受他的拳脚。她不是他的对手,只好忍耐,如今总算忍到了头,所以她也要无缘无故地打他一下子!
打人是不对的,她平时又讲理智又讲道德,天下的理全让她一个人占了,所以她临时决定:趁黑偷着打。
打一下子就够了,她没打人的瘾,就是想尝尝这打他的滋味,尝过就行。而张嘉田看她忽然要走,以为她是和雷一鸣谈崩了,气得要走,便追了上去:“等会儿,我送你回家!”
(三)
张嘉田跟着叶春好,回了雷府。
两人在汽车里,还没觉得怎的,下了汽车一进雷府大门,两人并肩走着,心中忽然都生出了一点异样的情绪,仿佛时光倒流,他们一起又回到了四年多前。
外面发生着风起云涌的大变化,可雷府的大门内还是旧模样。夜风送了一点花香过来,远近偶尔响起一两声虫鸣。门外门内都悬着电灯,照亮了下方的道路和院落。守门的听差见了叶春好,当即含笑打了招呼,随即看清了叶春好身后的张嘉田。他们愣了愣,脸上很不自然地带着笑,客客气气地一躬身。
房屋是旧模样,人也是旧模样。如果大门外这时响起汽车的开门、关门声,那么他们要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准会以为是雷一鸣从外面回家了。叶春好分明是在这个家里做惯了女主人的,可在这时忽然心虚起来,觉得这个家不是自己的,自己只是初来乍到混饭吃的一位家庭教师,张嘉田也是自己私自带进来的,两人瞒着这府里的主人,偷偷前来私会。
“你看,这么一段路,车夫一踩油门就走完了,哪里用你来送?”她扭头对张嘉田说道,有点没话找话的意思。
张嘉田方才也有点出神,这时听了这话,便道:“送一趟也不碍事。”
叶春好没听懂这“不碍事”三个字的意思——究竟是不碍自己的事,还是不碍他的事?这种问题是没法子问的,没有意义,而且听着也不和气。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月,她又说道:“没想到,我还有机会能和二哥在这府里走一走。”说到这里,她对着张嘉田笑了笑:“我说句实话吧,我原来总觉得,你只要能在外头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就是成功。从来没敢奢望着你还能当上军长,这样威风的一路打着胜仗回来。”
张嘉田也笑了:“其实我也没想到,这算不算时势造英雄呢?”
随即,他又问叶春好:“你这一年多过得怎么样?和你通过一封信之后,我就再没能联系上你。”
叶春好这一年的生活,是三言两语便可说尽的,而张嘉田听了她的三言两语之后,思忖了片刻,忽然问道:“那……你现在对他,打算怎么办呢?”
叶春好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半晌没言语。
两人信步往前走,不知不觉一起绕进了后花园,叶春好在一块假山石上坐下了,低头说道:“你这话是问住了我。原本依我的意思,我就是要和他离婚,只要是能够公开的和他脱离关系,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包括孩子。”
张嘉田在她身边也坐下了:“明天我就让他和你离婚,他现在不敢不听我的话!”
叶春好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要是我孤单一个人,他或许会同意;可我这里还有个妞儿呢,你不知道他那个人有多爱孩子,为了妞儿,他也不会和我善罢甘休。”
张嘉田不假思索地答道:“那就把那个妞儿给他。”
叶春好把头垂了下去:“现在……我也舍不得妞儿了。”
张嘉田几乎要着急了:“你还年轻,喜欢孩子的话,将来再生呗!想生几个就生几个,哪就差那么一个丫头片子?!”
叶春好当即扭头白了他一眼。
张嘉田受了她这一眼,知道自己这话可能是说得不大好听,可他真急得坐不住了,不好听他也得说:“那孩子是雷家的,又不是你叶家的,你说你有什么舍不得呢?你听我的话,把心一狠,离开雷家,他是有万贯家财还是欠了一屁股债,都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跟我——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离了雷一鸣就必须跟我,我是说你一个人,利利索索地过自己的日子,多好啊!”
叶春好听了张嘉田这一席高论,只是摇头,倒是没有生气的意思,因为知道张嘉田之所以能说出这么一篇没心没肺的话,是他年纪还轻,确实不懂这母女之间的感情。张嘉田瞧着她一味摇头,摇得额前一绺偏分梳开的刘海都挡了眼睛,便伸手给她撩一撩头发。叶春好立刻向后一躲,抬手把那绺刘海拨回了原位,又笑道:“二哥你别乱动,这绺头发是用来遮丑的。”
张嘉田没听明白这话:“遮丑?你不丑啊!”
叶春好抬手摸了摸右眉上方的皮肤:“这里有一道疤,我擦了粉,又有刘海挡着,是不是看不出来?”
张嘉田歪着脑袋凑过去仔细看了看,看过之后,他低了头,闷声闷气地说道:“我逮着他之后,砸折了他一条腿。一是怕他半路逃跑,二是为了出气。现在我想起了前年他在北戴河干的那些事儿,感觉砸折他一条腿还不够,明天非再揍他一顿不可。”
叶春好连忙抬手一拍他的胳膊:“你看他那个样子,现在还禁得住你打吗?”
张嘉田挨了她的轻轻一拍,挨得挺美,果然就不说话了。叶春好望着前方,这才知道雷一鸣之所以见面时会装模作样地坐在床上,原来是因为他被张嘉田打断了腿。今夜的气氛太容易让她回忆起旧日时光——她曾经为是否接受雷一鸣的爱情而彻夜难眠,不为别的,就因为雷一鸣位高权重,是一省的督理大人。那个时候她是怎么想的?她想,他要不是督理就好了,他是个游手好闲的平凡少爷就好了,她爱他,她是宁愿养着他的!
没想到,她的理想,会在这个时候实现了。
她还管不管他了?还救不救他了?他下了台了,不是巡阅使了,会不会把他的坏脾气收敛一些?有没有可能看在妞儿的面子上,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无数个念头在她心中冒泡,咕咕嘟嘟的,像一锅水要开未开,憋着满腔的热气要发散。从要不要管雷一鸣,她一直想到了离婚后要不要改嫁给张嘉田——想到这里,她扭头看了张嘉田一眼,看过之后,她觉得不能嫁。因为向来没把张嘉田当成结婚的对象来看待过,因此也没有专门观察和研究过他的性情,如果张嘉田也是个打老婆的,那么以他这个身量和力气,一拳就能捶死她。还是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好,清静安全,弟弟也快长大了,家里也算是有了个小男人。弟弟完全被他姐夫笼络了过去,要是知道自己不管他了,弟弟还不得和自己闹翻了天?还有妞儿——妞儿是他雷家的人,自己可以不管,不能为了妞儿搭上下半辈子。难得能找到像陈妈那么细心可靠的奶妈子,可不能放她走,过了年可以给她涨点工钱……
叶春好脑筋飞快地转,转得发疯。张嘉田看出她心事重重,以为她在专门考虑离婚这个问题,便清了清嗓子,开始痛陈雷一鸣的罪恶,无需编造,他实话实说。正说到要紧的关头,忽有一个声音在他们前方爆炸开来:“姐!你干什么呢?”
胡思乱想的叶春好,和侃侃而谈的张嘉田,一起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叶春好抬头一瞧,发现叶文健站在假山石头后面,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张嘉田站了起来:“春好,他是你弟弟?”
叶春好也起了身,对着叶文健说道:“你夜里不好好在房里待着,乱跑过来做什么?”
叶文健昂头看着她:“姐,你不是说你看姐夫了去吗?”
叶春好往假山石头下面走:“我看过他了。”
落地之时,她踉跄了一下,张嘉田当即伸手扶住了她。叶文健看得清清楚楚,气得眼睛都红了:“那姐夫什么时候回来?”
“他……”
叶文健不等叶春好支吾完毕,抬手指向了张嘉田:“姐夫正在外面受难呢,你还有闲心和这个男的在一起聊天?你不管姐夫啦?”
叶春好一把拍下了他的手:“不许乱指人,没礼貌!大人的事情也轮不到你小孩子管!”
“这不是大人的事,这是咱们家里的事!我的命是姐夫救的,现在姐夫落难了,我也得去救我姐夫!姐,你成天要我当好孩子,可我若是连救命恩人的死活都不管了,那我还是个好孩子吗?姐夫救了你弟弟,你就一点儿都不感激他吗?”
叶春好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自己若是真敢不管雷一鸣,亲弟弟就能为了他和自己反目成仇。
张嘉田走到了叶文健面前:“哎,你不认识我啦?”
叶文健转向了张嘉田:“你是谁?我不认识!”
“我原来和你家住一条胡同,胡同口卖粮食的张家,想起来没有?”
叶文健看着张嘉田,看了半天,恍然大悟:“你是那个总跟着我姐上下学的小流氓吧?”
此言一出,张嘉田立刻有些灰头土脸,叶春好也窘迫起来:“你还乱讲!你再不听话,我真不管你姐夫了!”
“那我听话,你就得管!”
叶春好气得一跺脚:“我管!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四)
叶春好决定再去“管”雷一鸣一次。
当着叶文健的面,张嘉田什么都不说,等到叶文健被叶春好哄走了,他才开了口,难以置信似的问:“你还真管他?”
叶春好叹了口气:“小文不是小孩子了,我怎样做,他都看在眼里。”
“那你管完了这一次……”
叶春好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也就是这一次了。”
“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叶春好愣了愣,然后答道:“我不是那种没记性的人。只是前年从北戴河回来时,我在火车里向他保证过,将来有一天你回来了,若是要杀他,我一定不会让,一定保证他的安全。”
张嘉田冷笑了一声:“是的,后来我和他在察哈尔又见了面,我没把他怎么样,他倒是设了毒计,想要把我一网打尽。和我一起逃到察哈尔的兄弟们,全他妈死了!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的命不是命?再说你为什么向他做那个保证?是想求他放了我?可他真把我放了吗?放我的是他还是你?到底是他宽宏大量把我放了,还是我命大自己逃了?”
叶春好低头站着,不吭声。
她不说话了,张嘉田也沉默了,两人就这么相对站着,站了许久。最后叶春好喃喃地开了口:“我有我的主意,你放心,我不是傻瓜,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都有我的主意。明天我再去见他一次,我和他,总是要有个了断的。”
张嘉田听到这里,就知道下面的话,自己没法说了。叶春好说她有主意,他就信她一次。可他还有个问题,这个问题放在先前,他是不肯问的,不好意思,也不敢;可现在今非昔比了,他有了一点无所顾忌的胆量,可以把这话向她说出来。
“春好,你说,咱们两个,到底有没有戏?”
问完之后,他抬手一摸嘴,感觉自己这话说得太糙,可随即又镇定下来,因为觉得叶春好不至于为了这么一句话而恼了自己。
叶春好听了这话,没有恼没有笑,而是凝神想了一想,然后抬眼望着他:“二哥,你别等我了。咱们如今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我这人又是见谁都和和气气的,你自然觉得我好,可两人当真在一起过日子,情况就不同了。我这个人,好管人好管事,谁不顺着我的意思来,我就觉得谁是错的。人也虚荣爱面子,成天不着家,总想着在外面出风头。论起吵架来,又是总有理,连雷一鸣都吵不过我,你和我在一起,怕是更要有苦说不出。我自己的短处,我自己知道,所以依我的意思,我只想独自把日子过下去,再将小文养育成人,也就是了。”
话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又道:“二哥,你不要疑心我是拿话敷衍你,我这都是真心话。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是真心待我好的了,我若是还拿漂亮话来糊弄你,那我也变成一个坏人了。要说嫁给你,那对我来讲,实在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好事。本来这个社会上,对于平常离婚的女子,都是当成弃妇一样看待,我离开了雷一鸣,脸上也不会有光彩。可若是能嫁给你这样一位新政府任命的军长,就能把这面子全部扳回来,那种出入都有护兵跟随的风光生活,也能继续下去了。莫说我自己的荣华富贵,就连小文的前程,我也一并都可以寄托在你身上。可是……”
她苦笑了一下:“可是,我想,你是因为爱我,才想娶我的,我总也应该是因为爱你,才能嫁给你。要不然,我对不住你啊!”
张嘉田连忙摇头摆手:“没有没有没有,你不知道有那么句老话吗?叫做‘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的为了好吃好穿嫁汉子,那不算错。你、你别成天总想那些没用的。我也没爱上你,我就是看你漂亮,你也不用爱上我,你就图我是个军长,有兵有钱就行了!郎才女貌,我看挺好。”
叶春好“唉”了一声,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今年漂亮,过几年就不漂亮了,到时候你还能因为这个休了我不成?天晚了,你先走,明天——明天我们再见面。”
叶春好几乎是把张嘉田撵走的。
等张嘉田走了,她回到房里,坐着出神。白雪峰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向她问道:“太太,您晚上出去,瞧见大帅了?”
叶春好被他吓了一跳:“瞧见了。”
白雪峰微微弯着腰,试探着说:“那……”
叶春好说道:“大帅落进了洪霄九手里,洪霄九要让他拿钱买命。”说到这里,她忽然问道:“你能不能找到林子枫?大帅说,林子枫在战场上出卖了他,而且还卷走了他的钱。”
白雪峰抬起了头,显出一脸茫然的模样:“太太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我这一阵子一直没有老林的消息,他怎么会……”
叶春好说道:“那我派给你一桩任务,就是想法子去找林子枫。你放心,我总是要设法把他救出来的,我和他之间的离婚官司,也要等他出来了再打。”
白雪峰依然茫然地说:“啊……是,老林背叛了大帅,这……他怎么会这么干?”
叶春好摇了摇头,然后说道:“你让小文过来,我有话对他讲。”
片刻之后,白雪峰把小文领到了叶春好面前。
叶春好让叶文健在自己面前坐着,然后说道:“明天我就去救你姐夫,可是在救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叶文健登时两眼放光:“姐,你说!”
“等到你姐夫恢复了自由,我就要和他彻底分开。到时候,你得乖乖地跟着我走,不许再闹。”
叶文健皱起了眉头:“那咱们都走了,把姐夫一个人扔家里,他不伤心吗?”
叶春好板着脸:“你满口都是你姐夫,就不怕姐姐伤心吗?”
叶文健低着头,一噘嘴,又问:“那妞儿呢?”
“妞儿我能带走就带走,带不走的话,就把她留在雷家。”
“那我要是想妞儿了呢?我是妞儿的舅舅,我能不能隔三差五的来瞧瞧她?”
叶春好一拍桌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眼儿!看不看的,那是后话!我只问你,我方才提出的那个条件,你能不能做到?”
“能!”
叶春好得到了这一句答复,屏住的一口气便悄悄地出来了。把噘着嘴的弟弟打发了出去,她仿佛听到楼上妞儿叫了一声,但是硬了心肠坐着不动。
翌日上午,叶春好又去见了雷一鸣。
这一回,窗外阳光强烈,她才真正看清楚了雷一鸣的模样——认识他这么些年了,没见他这么瘦过。而雷一鸣显然是事先得到了消息,这时见了她,便问道:“你还是要和我离婚吗?”
叶春好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算是我的一个条件,你肯不肯接受呢?”
雷一鸣拥着毯子在床上半躺半坐,满头短发蓬乱不堪,两鬓显出了花白颜色。脑袋向后靠在枕头上,他的身体不动,只将两只黑眼珠转向了她:“我敢不接受吗?”
他慢慢解开了睡衣领口的纽扣,然后将衣领向下一扯,露出了脖子上几道紫红色的指痕,轻声又反问了一遍:“你有张嘉田做靠山,我敢不接受吗?”
“你这是自作自受。难道当初你没有杀过他吗?”
雷一鸣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叶春好又道:“我让白雪峰去找林子枫了,但是他这一阵子失踪了,我也不知道白雪峰能否找得到他。家里的现款,确实只剩了两万两千元,这和你所要的数目相比,少得不值一提。除此之外,我能够做到的,就是卖房卖地,还有那座金矿。另外,游艺场的股份是值钱的,而且全在你的名下,可我不知道能否即刻将它转手出去。至于其余的投资和收入,一直都由林子枫管着,账目、合同我一概看不到,我就没有办法处置了。”
“这值不了一千万吧?”
“值不了。”
雷一鸣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你想法子,让张嘉田为我说几句好话。我的钱都被林子枫管没了,哪里还能找得出一千万来?”
“我既然管这件事了,自然是要把它管到底,管个结果出来。”
“谢谢你。”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感觉这三个字像是讽刺。不过讽刺就讽刺吧,她不和他一般见识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叶春好和白雪峰分头奔走,一个找钱,一个找人。叶春好总觉得像雷一鸣这样的身份地位,总不至于刚一下台,就会被洪霄九公然绑了票,或许新政府里也有个说理的地方,可以发出命令让洪霄九免费放了雷一鸣。
然而她找了一阵子,并没有找到这个说理的地方。而且依照新政府的意见,似乎是更愿意把雷一鸣这种旧军阀扔进大牢里。叶春好见此情形,只得作罢。她带着一皮箱房契地契,亲自去见了洪霄九两次——洪霄九原本只想要钱,然而和叶春好谈过两次之后,他发现雷家确实是没了钱,只好退而求其次,没有钱,那么有值钱的东西也成。毕竟他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也知道现在这天下形势瞬息万变,如今自己可以由着性子把雷一鸣绑票,可兴许过一阵子,自己就没这个自由了。
翻着词典那么厚的一沓子地契,洪霄九直撇嘴,很不情愿:“这也太——”
叶春好暂且不提自己名下的那座金矿,说道:“洪总指挥,这可是两千顷的土地啊!”
洪霄九对着她苦笑:“地不值钱嘛!两千顷也未必能值一百万。还有这些房子,也是——”
张嘉田站在一旁,这时就说道:“大哥,差不多就得了吧,她一个妇道人家,手里没现款,也就是能往外拿出这些房契地契了,总不能让她把金银首饰也往外搭吧,人家回头离了雷家,还得自己过日子呢!”
洪霄九知道他一直对叶春好有情,这时便微笑着转移了话题:“哎,你说林子枫,这回得弄去多少钱?”
“那可就没个准数了。”
洪霄九点点头,很感慨:“人家这才叫奸呢,不发一兵一卒,赚了个盆满钵满。雷一鸣要是和他打官司的话,是不是也未必准赢?”
张嘉田也笑了:“那我不知道。”然后他把洪霄九拽到了门外,悄声说道:“你就别难为她了,她把这事做完了,好和雷一鸣彻底脱离关系。雷一鸣的钱我不要,都是你的。”
洪霄九一瞪眼睛:“那不成,咱们得有福同享。”
“大哥,你当初和我有难同当,这份恩情我就忘不了啦,现在好容易咱们打下江山了,这点福你就自己留着吧,不用给我分。”
洪霄九又道:“其实,我是想要他那座宅子。”
张嘉田当即答道:“你等着,我这就去和她说。”
张嘉田两头跑,又费了两天的工夫,终于让洪霄九心满意足,并且还保住了雷家的那座宅子。
雷一鸣死活不肯放弃那座宅子,依他的话,是“总得给我留个家啊!”
洪霄九得到了两千顷田地,另有天津、北京的房屋若干处,以及现款五十万。这距离一千万的目标还有些遥远。不过他本来也是漫天要价,要来多少是多少。至于雷一鸣对他那一杀之仇,他倒是不急着报,因为自从雷一飞死后,他义愤填膺,这么些年一直也没轻饶雷一鸣。雷一鸣恨他恨到要杀他,也是人之常情。
又过了三天,雷一鸣履行完了手续,将土地房屋都转到了洪霄九的名下。洪霄九忙于托人把这些土地房屋变卖,而在张嘉田把雷一鸣送回家中的当天,各大报纸上也刊登了雷一鸣、叶春好的离婚启事。
雷一鸣到家时,叶春好一手领着叶文健,正指挥听差收拾自己的行李。叶文健猛地看见了雷一鸣,立可瞪圆了眼睛:“姐夫?”
白雪峰挽着袖子从房里走出来,迎面看到雷一鸣,也愣住了。
雷一鸣是被一名士兵用轮椅推进来的。一身睡衣外面套了一件不伦不类的褂子,他的左腿只剩了半截裤管,小腿裸露在外面,还绑着夹板。乱发搭在前额上,他抬眼环视了房内的这些人,没有说话。
(五)
雷一鸣这些年一贯的形象,因为是白雪峰一手伺候出来的,所以他最有印象。雷一鸣两个多月前出发时是什么模样,白雪峰也记得很清楚,所以看着如今面前这个雷一鸣,他愣在了原地,半晌没说出话来。还是叶文健先挣开了姐姐的手,跑过去又喊了一声:“姐夫?”
雷一鸣没有专门看他,只把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抬起来,抓住他的手握了一下。白雪峰这时反应了过来,也向他一躬身:“大帅。”
雷一鸣扫了他一眼。
白雪峰随后看到了轮椅旁边的张嘉田。当着雷一鸣的面,他对张嘉田招呼不是,不招呼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便搭讪着将手边一只皮箱提到了角落里,给轮椅让出路。张嘉田倒是满不在乎,先是高声大气地喊了一声“老白”,然后向叶春好问道:“行李都收拾好了?”
叶春好对雷一鸣是不见则以,一见便觉触目惊心——和白雪峰一样,雷一鸣在她心中,也已经有了个固定的形象,和那个衣冠楚楚的固定形象对比着,眼前这个人就显得异常憔悴凄惨。看过了雷一鸣一眼之后,她对张嘉田笑了笑:“收拾好了。”
张嘉田抬手拍了拍轮椅:“收拾好了,我送你去火车站。”
当着这些人的面,叶春好下意识的正要推辞,然而转念一想,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如今已是自由身,自己今天纵是光明正大的和张嘉田并肩走出去了,雷一鸣也再没有资格与力量跳起来将自己打骂一顿。于是方才猛然激烈起来的心跳重新缓和了下去,她不动声色地长出了一口气,迈步上楼,去见了婴儿房里的陈妈。
妞儿是要留下来的。妞儿留下来了,雷一鸣便一切都肯同意;妞儿不留下来,张嘉田纵是真把雷一鸣摁在床上掐死了,雷一鸣也始终不肯妥协。叶春好这几个月暗暗地考察着陈妈这个人,倒是信得过她。这时上楼进了房,她对陈妈嘱咐再嘱咐,又小声说道:“他若是对妞儿不好了,你打长途电话也好,发电报也好,一定要告诉我。我到时候过来接你和妞儿到我那里去。”
陈妈连连点头。而叶春好走到那摇车前,见妞儿正趴在里面睡觉,睡得头发凌乱,小脸红扑扑的,心中便是一酸,酸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慌忙抬手在眼角一抹,她硬了心肠往外走,心想:“妞儿现在还不懂事,过几天不见我,兴许就把我忘了。”
叶春好快步下了楼,就见叶文健蹲在轮椅前,正在看雷一鸣那绑着夹板的左小腿。而张嘉田一手拍着雷一鸣的肩膀,也正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忽见她下来了,这两个人一起直起了身。叶春好只当没看见,自己拎起了一个小皮箱,说道:“小文,你提那个网兜。”
张嘉田和他带来的勤务兵各拎起了两个大皮箱,雷一鸣一直一言不发。叶春好见状略一迟疑,也不理他,只对着白雪峰一点头:“这个家里的事情,现在就要让你多费心了。”
白雪峰答道:“太太放心,我能——”
没等他把话说完,叶春好开了口:“我不是这个家里的太太了,往后见了面,你还是叫我叶小姐吧。”
然后她谁也不看,迈步走出了门。
叶春好带着弟弟走了,张嘉田也跟着她走了,房内一时空寂下来。白雪峰走到轮椅跟前,轻声说道:“大帅把心放宽些吧,这回您也算是九死一生才回来的,今朝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后福。”
雷一鸣抬眼看着他。
白雪峰又道:“大帅这腿,用不用再找个好大夫过来瞧瞧?”
雷一鸣依旧看着他。
白雪峰迎着他的目光,笑了一笑:“找不找大夫的,且不着急,我先把您送上楼去歇歇,要是大小姐没睡觉的话,再让陈妈把大小姐抱过来,和您玩一会儿,如何?大小姐这几个月真没少长,已经知道和大人闹着玩了。”
雷一鸣终于开了口:“没想到,在我身边守得最长远的,竟然是你。”
白雪峰听了这话,又是一笑,低头把这轮椅研究了一番。他发现轮椅太重,自己是绝没有办法连人带轮椅一起搬上楼的,便对着雷一鸣俯下身去:“我先把您抱上去吧!”
雷一鸣搂着白雪峰的脖子,白雪峰没费多少力气,就将一把骨头似的雷一鸣抱到楼上卧室里去了。
这卧室里处处都残留着叶春好的痕迹和气味。白雪峰走到浴室放热水,而雷一鸣坐在床上环顾四周,心中就翻涌起了惊涛骇浪,胸腔闷痛难当,回想往日的种种情形,只觉得像是做了个大梦。白雪峰擦着湿手走了出来,为他宽衣解带。他又恍惚了片刻,以为自己尚且年轻,正在和玛丽冯闹离婚,还没认识叶春好。
也还是意气风发的督理大人。
茫茫然受着白雪峰的摆布,他最后躺进了一缸热水里,左腿搭在缸沿上。忽然,他开了口:“我这样子,若是收拾干净了,应该不会吓到妞儿吧?”
白雪峰答道:“您不收拾干净了,也吓不着大小姐。”
雷一鸣又道:“一会儿还是找个大夫过来吧,找个好的,瞧瞧我的腿。别糊里糊涂地成了瘸子。”
“是。”
雷一鸣扭头望着他:“我现在是一败涂地了,官是当到了头,往后怕是只能坐在家里养老了。你要是一时找不到新差事,那我很乐意让你继续跟着我,钱,我还是按月给你。你要是找到了新差事,我也不拦着,你想走就走。”
白雪峰立刻答道:“您不撵我,我就不走。”
他确实是不能走,因为仅从常识推理,他就知道外头绝不可能还有哪位大爷肯一个月给他五百大洋,而只为了让他端茶递水伺候洗澡。五百大洋是小数目吗?衙门里头真有实权的官老爷,一个月才拿多少钱?大学里头留过洋的教授,一个月才拿多少钱?他在这里游手好闲地混上一个月,所得的月钱就够他全家老小宽宽绰绰过上一年的了。况且除了每月五百大洋之外,到了年节还另外有赏呢!赏的往往比赚的更多。
所以无论是看钱的面子,还是看人的面子,他都不能走。将衬衫袖子向上又挽了挽,他舍出力气显出本领,以着相当利落的手法,把雷一鸣洗刷出了本来面貌。
在大夫到来之前,雷一鸣看到了妞儿。
他也知道妞儿当然还是个不懂事的奶娃,自己纵是鸠形鹄面地出现在她面前了,也绝对不会被她嫌弃。可妞儿不嫌弃他,他自己还要嫌弃自己,所以非得穿戴整齐了,他才肯从陈妈手里把妞儿接过去。
妞儿白白胖胖的,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看他,表情有些惊恐,像是见了鬼。看了好一阵子之后,她将长睫毛忽闪了几下,试着伸出一只小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陈妈在一旁见了,便赔着笑说道:“这可真是父女连心啊,妞儿怕生,从来不让旁人随便抱,照理说您离家这么久,她也已经不认识您了,可您抱她,她就不哭。”
雷一鸣把妞儿搂进了怀里,妞儿还是没哭。他闭了眼睛低了头,在妞儿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又嗅了嗅她的头发。妞儿这回不干了,哭了起来。
陈妈笑着把妞儿抱了回去,一边轻轻地晃动着她的小身体,一边说着童言童语哄她。雷一鸣盯着妞儿看,在心里说:“妞儿,放心,爸爸还没完。”
陈妈抱着妞儿回房去了。白雪峰找的接骨大夫到了,看了看雷一鸣的左小腿,倒是认为这骨头接得挺好,接下来仔细养着就是了。
雷一鸣放了心,然后对白雪峰说道:“我打算换个地方住。”
白雪峰一愣:“您要去哪里?”
“当然还是在这个家里,只不过是换间屋子。”
白雪峰明白了他的意思,便问道:“那您打算搬到哪儿去住呢?前头书房?”
雷一鸣沉默片刻,然后说道:“玛丽冯住过的那几间屋子,你让人去打扫一下,我想搬到那里去住。”
白雪峰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那房子都空了多少年了,您怎么想起来到那儿去住?我还是把书房给您收拾一下——”
雷一鸣抬起了一只手:“不要管我,我想过去。”
白雪峰不再多说了,认为雷一鸣定是所受的打击太大,所以要找个僻静古怪的地方躲起来。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不算发疯。不过他也不是很肯定,因为他活到这么大,除了一直想娶阔小姐未遂之外,基本没有受过什么打击,所以不是很明白那失意之人的心思。玛丽冯当年在家里和雷一鸣闹分居,确实是在这宅子角落的一个小院子里住过一阵子。白雪峰把雷一鸣送到床上躺下休息了,自己走到那个小院子里看了看——院内统共五间房,抽水马桶和自来水倒是都有的,房内的家具也齐备,只是上头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书架子上还摆满了英文杂志,都是玛丽冯先前爱看的。
这样的房屋,除了灰尘再没别的,倒是容易打扫。白雪峰叫来了几名仆人,花了不过两个小时,便把这几间屋子收拾出来了。将被褥往床上一铺,靠枕垫子往椅子上一放,又沏好一壶热茶往桌上一放,白雪峰环顾四周,觉得很满意。
在这一天晚上,雷一鸣搬了过来。
白雪峰住到了最靠外的一间屋子里,预备着他随时召唤。而其余四间房屋内部都有房门相通着,门槛也低得很,足以让他自己转着轮椅四处活动。他自己早早地上了床,也打发白雪峰去休息。
如此到了午夜时分,他无声无息地坐了起来。右腿伸下去踩在地上,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坐到了床边的轮椅上。
转动轮椅穿过一道房门,他进了卧室隔壁的小房间。房里有一套桌椅,有靠着两面墙的大书架,是玛丽冯读书写字的地方。手指摸到书架边沿,他回头向窗外望了望——窗外黑沉沉的,白雪峰早睡了。
轻轻地,他将中间那一层架子上的旧杂志往外抽。杂志后头,又是一排厚厚的旧小说。把旧小说也依次取出来放在地上,他收回手,从怀里摸出一把小钥匙。
旧小说后头,不是墙壁,是一扇小小的铁门。把钥匙插进门上锁孔里,他先向左转,再向右转,再向左转。门锁发出“咯噔”一声响,小铁门随即就弹了开来。
小铁门是保险柜的一部分,保险柜则是嵌在了水泥墙内。铁门不大,柜子却是不小,分了上下两格,上面一格放着个檀木盒子,下面一格放了只小黑皮箱。盒子放得端端正正,皮箱则像是随手扔进去的。
这个保险柜,是很多年前,他和玛丽冯共同的小秘密。
他摸索着把上面的檀木盒子拿了出来,打开盒盖向里面看。盒子里是一沓用缎带捆扎了的旧信,每一封都是他写给玛丽冯的情书。玛丽冯把它存在了盒子里,结婚时一并带了过来,说它是她的宝贝,要永远保留下去,等到老了,再拿出来读给孩子们听,让他害羞。
于是他专门安装了这么个保险柜。起初只是为了存放玛丽冯的宝贝,后来,等玛丽冯已经淡忘了这一处秘密之后,他独占了钥匙,把自己的宝贝也存放了进去。伸手将下面一格的皮箱拎出来放在大腿上,他借着窗外的月光,低头拨动了箱子上的密码锁。
箱子打开来,里面乱七八糟地放了好些东西。有一只黑丝绒口袋,里面装着几颗堪称国宝的钻石,有一沓用信笺包着的存折,存折来自英、美的外国银行,上面的金额加起来,在三十万英镑之上。除此之外,还有他的胎发,掉落的第一颗乳牙,他娘戴过的几枚宝石戒指,每一只都沉甸甸的,可以充当暗器打人。从一箱子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里,他单把那沓存折拿出来,送到嘴边,亲了一下。
这是他在许多年前给自己存下的老本儿,他当然不会把钱都送给洪霄九。
接下来,他要去找林子枫,不能就这么吃了他的哑巴亏,至少得把钱要回来。
翌日上午,还没等他着手去找林子枫,林子枫自己露了面。
林子枫接受了几家报馆的采访,发出了一个重磅新闻:雷一鸣为了从英国银行团取得贷款充当军费,竟把直隶北部一条铁路的经营权给了英国人。这种行为,不是卖国,又是什么?
如今北伐成功,先前的旧军阀全有了个新名字,叫作反动派。反动派们偃旗息鼓,一个个恨不得藏进地里,哪里还禁得住上报纸?而雷一鸣勾结列强的卖国行径有了铁证,便激得学生们上了大街,一路摇旗呐喊着杀向了雷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