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蕾克

2012年1月27日,星期五

凯尔: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但愿我知道,上帝,但愿我知道。

我十九岁才失去父母已经足够幸运,你现在才十一岁。对于一个没爸爸的小男孩来说,还有漫长的成长岁月在等着你。

但是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我们离开医院时走的是哪条路……我们都会一起承受。

我会尽全力,做一个好爸爸能做的事,帮助你长大。我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但愿我知道,上帝,但愿我知道。

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爱你。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威尔。”

我努力睁开眼,但是只张开了一只。我又躺在地上了。我重新闭上眼,真怕自己的头会爆炸。

“威尔,醒醒。”

我坐了起来,用手摸索着旁边的椅子,用手臂把自己拉到其中的一张椅子上。我仍然无法张开另一只眼睛。我用手挡住日光灯,头转向声音的方向。

“威尔,我要你听我说。”

我终于辨认出那是雪莉的声音。“我在听。”我小声说。感觉好像如果再大声一点,我就会苦不堪言。整个脑袋都很痛,我把手抬到绑带上,然后抬到眼睛这。我的眼睛肿了起来。难怪睁不开。

“我让护士给你拿些药来。你得吃点东西。他们不让绮尔斯腾住院,所以我们很快就要回家了。等我把她放进车里,我就回来接凯尔。白天我会把他带回到这里的,我只是觉得他得休息一下。除了换洗的衣服,你还要我去你家给你拿什么吗?”

我摇头,这没有说话那么痛。

“好吧。你想到什么的话再给我电话。”

“雪莉。”在她走出去之前,我说道,接着意识到,我嘴里发不出声来,“雪莉!”我更大声地叫道,脸部抽搐。为什么我的头痛得这么厉害?

她又回来了。

“我的橱柜里有个花瓶。在冰箱上面,我需要它。”

她点头表示听到我说的话了,然后离开了房间。

“凯尔,”我叫着,把他摇醒,“我要去拿点喝的。你想喝点什么吗?”

他点点头。“咖啡。”

他肯定像他姐姐一样也不是个早起的人。我经过护士站时,听到有护士在叫我。我往回走,见她朝我伸出手。“这是给你治头痛的,”她说,“你妈妈说你需要这些药。”

我笑了。我妈妈。我把药抛进嘴里,吞了下去,然后去找咖啡。我推开休息室的双开门走了出去,一大团冷空气将我包围。我停下脚步往外看,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也许对我会有好处。我在遮阳布下的凳子上坐着。到处一片雪白,雪依旧在下。我想,等到蕾克和我回家的时候,车道一定惨不忍睹了。

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甚至怀疑这个念头是怎么钻进我脑袋的……但是有那么一瞬,我不禁好奇,如果蕾克死了,她家里会发生什么?她没有家人替她料理后事,没有人去处理她的银行账户、账单、保险,她的所有。我们没有亲属关系,而且凯尔也才十一岁。他们会让我替她料理吗?法律上,会允许我收留凯尔吗?我的脑袋中一出现这种想法,我就把它们赶了回去。这种想法毫无意义,因为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我很生自己的气,因为我任由自己胡思乱想,于是我回头走了进去,去买咖啡了。

当我回到等候室时,布雷德肖医生正和凯尔坐在一起。他们没有马上注意到我。他正给凯尔讲故事,凯尔哈哈大笑,于是我没有打断他。听到凯尔笑真好。我站在门外,听他们讲。

“然后我妈妈叫我去拿盒子来,把猫埋掉。我说不用了,我已经把它救活了。”布雷德肖医生说,“就在我把猫咪救活的那一刻,我知道我长大了要当一名医生。”

“那你救活了那只猫咪?”凯尔问他。

布雷德肖医生笑出声来。“没有,几分钟后它又死了。但是那时,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他说。

凯尔笑了。“至少你没决定要当兽医。”

“不会,很显然,我对动物不感冒。”

“有消息吗?”我走进房间,把咖啡递给凯尔。

布雷德肖医生站了起来。“现在她还处在麻醉状态下,我们能做些检查。我仍旧在等结果,不过你可以去看她几分钟。”

“现在?我们可以见她?马上?”我边收拾东西边问。

“威尔……我没办法再让别人进去,”他说着,低头看向凯尔,然后又回头看着我,“她还没恢复过来……我甚至不该让你进去。但是我思想斗争过几个回合,我觉得应该让你和我一起过去。”

我想求布雷德肖医生让我带上凯尔,但是我知道他已经帮了我很大一个忙。“凯尔,如果你和雪莉走的时候我还没出来,我会给你电话的。”

他点点头。我原以为他会和我吵,但是我想他已经理解了。他已经变得这么懂事,这一点让我很自豪。我弯下腰拥抱他,亲吻他的额头。“我会给你电话,一有消息,我就会打给你。”他又点了点头。我把手伸进包里,掏出她的发夹,然后往回朝门口走去。

我跟着布雷德肖医生走,经过护士站,穿过门和大厅,再到那扇通往手术区的双开门。他把我带进一个房间里清洗双手,接着我们继续往前走。当我们到达她病房的门口时,我几乎不能呼吸。我是如此紧张。我的心脏都快要从胸口爆裂出来了。

“威尔……首先你得知道一些事。她现在正用呼吸机辅助呼吸,这只是因为医疗而导致的昏迷。根据我们给她的药量来看,现在她不可能醒过来。她的头大部分都被包裹着。她看起来比她能感觉到的还糟糕……我们让她处于舒适的状态。我允许你和她待几分钟,但是这是我现在能允许你做的唯一一件事。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

他把门推开让我进去。

我一看到她就觉得呼吸困难。就好像这一刻,所有的空气都从我的肺部抽空了一样。呼吸机吸进一股空气,再释放出来。随着机器每一次的重复,我的希望也仿佛在一点点消耗殆尽。

我走到她的床边,抓起她的手。她的手很冰。我吻她的额头,亲吻了无数次。我只想和她躺在一处,拥抱她。病床上到处都是管子和电线。我把椅子移到床边,和她手指相扣。泪雨滂沱中,她在我眼前模糊起来,我不得不用衬衫擦眼睛。她看起来是如此平静……好像她不过是在打盹儿。

“我爱你,蕾克,”我低声说,亲吻她的手,“我爱你。”我再次低声说,“我爱你。”

她身上穿着病服,紧紧地包裹在被子底下。她的头包在绷带里,但是她大部分头发都垂在脖子周围。我松了一口气,还好他们没有把她头发全部剪光,否则她会气坏的。呼吸机的管子用胶带粘在了她嘴巴上,于是我又亲了亲她的额头和脸颊。我知道她听不到我说话,但我还是在对她说。

“蕾克,你要撑过来,你必须撑过来。”我抚摸她的手,“我不能没有你。”我把她的手翻过来,亲吻她的手掌,然后将她的手贴在我脸上。和她肌肤接触的感觉有点不真实。我不确定还能不能再接触到她的肌肤。我闭上双眼,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的手掌。我坐在那儿,哭着,亲吻着她身体上我唯一能亲吻到的地方。

“威尔,”布雷德肖医生叫我,“我们得走了。”

我站了起来,亲吻她的额头。我后退一步,然后又前进一步,亲吻她的手。我后退两步,然后又前进两步,走到她跟前,亲吻她的脸颊。

布雷德肖医生抓住我的手臂。“威尔,我们得走了。”

我朝门口走了几步。“等一下。”我说。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她的紫色发夹,走回到她的床边。我把她的手打开,把发夹放在她的手心里,然后再把她的手合上。在我们离开之前,我再次亲吻了她的额头。

上午剩下的时间过得很慢。凯尔和雪莉一同离开了。埃迪出院了,她想和我待在一起,但是加文和乔尔不肯。我现在只能等。边等边想,边想边等。我别无他法,我别无他法。

我在大厅里游荡了一会儿。我没办法一直坐在等候室里。我已经在那里,在这家医院里消耗了我太多的生命。我父母死后,我和考尔德一起在医院里待了整整六天。那六天发生了什么我不太记得了。我俩都处于眩晕状态,不敢真的相信到底发生了什么。在那场事故中,考尔德头部受伤了,手臂断了。我不确定他的伤势是否真的重到必须要在医院待上六天,但医院里的人似乎觉得,就这么放我们走有点于心不忍。两个孤儿,步入荒野。

考尔德那时只有七岁,所以最难应付的是他问的那些问题。我没有办法跟他说明白我们再也见不到爸妈了。我想就是因为那六天,我现在才如此讨厌怜悯。每个和我说话的人都为我感到悲伤,这点我可以从他们眼睛里看出来,也可以从他们的声音里听出来。

当茱莉亚生病的时候,我和蕾克断断续续地在医院里待了两个月。凯尔和考尔德待在我外公外婆家,我和蕾克在这里陪着茱莉亚。事实上,蕾克大部分晚上都待在这里。凯尔不是和我在一起,就是和她们在一起。茱莉亚在这里住院的第一周的最后一天,蕾克和我拿了一张充气床垫过来。医院的家具最差劲。他们几次要求我们把床垫从病房里拿走。我们并没有拿走,只是每天早上把床垫的气放掉,每天晚上再充起来。我们发现,当我们睡在上面的时候,他们不会那么快过来叫我们移走。

从我在这里度过的所有那些夜晚来看,这次有点不同。这次更糟糕。也许是因为不知道结果。未知让人惶恐。至少在我爸妈死后,考尔德在这里,我什么也没问。我知道他们死了。我也知道考尔德会没事。甚至茱莉亚,我们也知道她的死亡不可避免。我们等待的时候没有疑问;我们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但是这次……这次困难多了。不了解情况,真的很难熬。

我刚开始打盹儿,布雷德肖医生就走了进来。我在椅子上坐直身子,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们已经把她送到加护病房了。你可以在一个小时后的探访时间去看她。检查的情况看起来不错,我们将会慢慢减少麻醉的计量,再看一下状况。威尔,情况依旧危急。在这时候,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让她对我们的治疗有所反应。”

我全身上下一阵轻松,但是,新的忧虑又以同样快的速度侵袭。“她……”感觉好像我要讲话的时候,喉咙被掐住了。我拿起面前桌子上的一瓶水,喝了一口,然后再次尝试着开口,“她有没有机会?完全康复?”

他叹了一口气。“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现在,从检查来看,她的身体在正常运作,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醒过来。但是同时,这也可能意味着她什么事也没有。我们只有等到她醒来的那一刻才能知道。”他站了起来,“她在五号加护病房。等到一点你再过去。”

我点点头。“谢谢您。”

我一听到他走到拐角处,就抓起自己的东西,以最快的速度朝相反方向的加护病房跑去。我走进去时,护士什么也没有问。我表现得十分从容,径直朝五号房间走去。

这次病床上没有那么多的线路,但她依旧在使用呼吸机,她左边手腕上插着静脉注射的管子。我走到她病床的右侧,把护栏放了下来。我爬上床,和她躺在一起,我用手臂抱住她,把我的腿放在她的腿上。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闭上了眼睛……

“威尔。”雪莉叫我。我猛地睁开眼,看到她站在蕾克床边的另一侧。

我舒展双臂,伸过头顶。“嗨。”我轻声说。

“我给你带了些衣服来,还有你的花瓶。凯尔还在睡觉,所以我就没叫上他。我希望这没什么大碍。等他醒了,我晚点再带他过来。”

“好的,没事。现在几点了?”

她看着手表。“快五点了,”她说,“护士说你已经睡了几个小时了。”

我用手肘支着床把自己撑起来,一只手臂早就麻了。我从床上滑了下来,站直了,再次伸展身体。

“你一定知道,访客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她说,“他们一定是喜欢你。”

我大笑。“我倒想看他们把我踢出去。”我说,然后走到椅子边坐了下来。医院里最糟糕的就是这些家具。床太小了,睡不下两个人。椅子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太硬,并且,这里从来就没有躺椅。哪怕有一张躺椅,我都不会那么嫌弃。

“你今天吃过东西了吗?”她问。

我摇摇头。

“和我一起下楼去,我给你买些吃的。”

“我不能。我不想离开她,”我说,“他们正给她减轻药量,她随时都有可能会醒过来。”

“但是,你得吃点东西。我给你买点东西带回来。”

“谢谢。”我说。

“你至少也要去冲个澡啊。你身上到处都是干血渍,脏死了。”她朝我笑笑,然后朝门口走去。

“雪莉,别给我带汉堡回来,好吗?”

她大笑起来。

她走后,我站起来拿出一颗星,然后又爬回床上和蕾克躺在一起。“这张是给你的,宝贝。”我打开星星,开始读——

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在同一个晚上,同时吃安眠药和泻药。

我翻了个白眼。“天哪,茱莉亚!现在可不是搞笑的时候!”我伸出手,又拿了一颗星,然后再次躺了回去,“我们再试一次,宝贝。”

力量来源于顽强的意志,而非强壮的身体。

——圣雄甘地

我靠了过去,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听见了吗,蕾克?顽强的意志。那也是我爱你的原因之一。”

我一定是又睡着了。护士把我摇醒了。“先生,您能出去一会儿吗?”

布雷德肖医生走进房间。

“她没事吧?”我问他。

“现在我们要拿掉呼吸机。麻醉渐渐减弱了,她现在只会感觉到药物注射到她静脉里的痛。”他走了过去,把护栏扶了起来,“到外头待几分钟就可以了。我保证,我们会让你进来的。”他笑着说。

他在笑,这很好。他们要把呼吸机从她身上移除,这很好。他直视我的眼睛。这很好。我走了出去,不耐烦地等着。

当他出现在门口时,我已经在走廊里踱步踱了一刻钟。“她的生命体征看起来都不错。她可以自主呼吸了。现在,我们只要等待就可以了。”他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走回房间,爬回床上和她躺在一起。我把耳朵放在她的嘴边,听她呼吸。这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我亲了她。我当然亲了她。我亲了她无数次。

当雪莉带食物回来的时候,她让我去冲个澡。六点左右,加文和埃迪来了,待了一个小时。埃迪一直在哭,所以加文很担心,让她再次离开了。探访时间结束之前,雪莉带凯尔过来了。他没有哭,但是我认为他看到她这个样子很担心,所以他们也没有久留。我每隔一个小时就会给外婆报信,虽然没有什么变化。

现在大约凌晨时分,我就坐在那儿。等待。思考。等待和思考。我总是想象自己看到她的脚趾头在动,或者她的手指。这快让我发疯了,所以我不再看着她。我开始想周四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我们的车。我们的车子在哪里?也许我应该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学校呢?我今天没去上课,还是昨天没去上课?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周六。我下周大概也去不了学校了。我应该查一下蕾克的教授们是哪几位,通知他们蕾克没法去学校了。我大概也应该通知我的教授。还有小学。我跟他们怎么说呢?我不知道孩子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上学。如果蕾克下周还在医院,我知道凯尔一定不愿意去上学。但是,他已经一周没去学校了。他可不能再错过更多的课。那考尔德怎么办呢?蕾克和我待在这里,那凯尔和考尔德要待在哪里呢?我不可能丢下蕾克离开医院。如果我想不出怎么处理一辆车,我和蕾克也走不了。我的车子呢?我的车子在哪里?

“威尔。”

我朝门口瞥去,那儿没有人。难道现在我出现幻听了?此刻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我想雪莉是不是给我留了些她的药?我想她一定留下了。她也许偷偷把它塞到我包里了。

“威尔。”

我从位子上跳了起来,看着蕾克。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她没有动。但我确信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确信自己听到了!我朝她冲了过去,抚摸她的脸。“蕾克?”

她动了!动了!“蕾克!”

她的嘴唇张开,又叫了一次。“是威尔吗?”

她紧眯着眼睛,努力睁开。我轻轻把灯关掉,然后拉住头顶灯的线,把它也灭了。我知道这些日光灯有多刺眼。

“蕾克。”我轻声说。我把护栏放下来,爬回床上,和她躺在一起。我亲吻着她的嘴唇、脸颊还有额头,“如果疼的话,就不要说话了。你没事的。我就在这里。你没事的。”她的手在动,于是我把她的手握在手里,“你能感觉到我的手吗?”

她点点头。虽然不算是真正的点头,但是她确实在动。

“你没事的。”我说道,然后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直到自己哭了起来,“你没事的。”

房间的门开了,一名护士走了进来。

“她刚才叫了我的名字!”

她抬头看着我,然后冲出房间,带着布雷德肖医生回来了。“起来,威尔。”他说,“让我们给她做一下检查。很快就会让你进来的。”

“她刚刚叫了我的名字,”我滑下床的时候叫道,“她叫了我的名字!”

他冲我微笑。“请出去。”

我乖乖照办了。半个多小时,没人从房间里出来,也没人进去,这是令人恐惧不安的半个小时。我敲门,护士把门开了一条小缝。我试着绕过她朝里头看,但是她把门开得太小了。“再等几分钟就好。”她说。

我想给所有人打电话,但是我没有。我必须得确定我不是幻听,尽管我确信她听见我说的话了。她对我说话了。她动了。

布雷德肖医生打开门走了出来,护士跟着他走到门外。

“我听到她说话了,对吧?她没事吧?她刚刚叫了我的名字!”

“冷静,威尔。你必须得冷静。如果你一直这么激动,他们是不会让你待在这里面的。”

冷静?他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冷静!

“她现在有反应,”他说,“她身体的反应良好,但是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她可能不会立刻记起许多事情。她需要休息。威尔,我会让你进去的,但是你得让她休息。”

“好的,我会的。我保证。我发誓。”

“我知道。现在,进去吧。”他说。

我打开门时,她的脸正面对我,她笑得真可怜,还带着痛苦的表情。

“嗨。”我轻声说。

“嗨。”她轻声地回我。

“嗨。”我走到她的床边,抚摸她的脸颊。

“嗨。”她又说。

“嗨。”

“够了。”她说。她想笑,但是这让她感觉很痛,于是闭上了眼睛。

我放下床沿的围栏,爬了上去,握住她的手,把头埋进她肩膀和脖子的间隙里,然后我哭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正如布雷德肖医生说的那样。每次她醒过来,都会叫我的名字。每次她叫我的名字,我都让她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每次我让她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她都照做了。

布雷德肖医生进来了几次,给她做检查。他们又一次减少了静脉注射的药量,这样她能保持清醒的时间就更长了。我再次决定不给任何人打电话。现在还太早,我不想现在有人来吵到她。我只想让她休息。

差不多早上七点,当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她终于除了我的名字外,说了些别的。“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我把一张椅子拉到她床边。她翻身,靠左侧躺在床上。于是我把下巴靠在床边的扶栏上,抚摸她的手臂。“我们出车祸了。”

她看起来很困惑,然后她的脸上充满恐惧。“那孩子们……”

“大家都没事,”我消除了她的担忧,“每个人都很好。”

她松了一口气。“什么时候的事?那天是几号?今天是周几?”

“今天是周六。车祸发生在周四晚。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她闭上眼睛。我伸过手去,拉动床上方日光灯的线,灯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老把灯开着。有哪个医院的病人会想要头顶三英尺上有盏日光灯。

“我记得去诗喃会,”她说,“我记得你的诗……但是就这些。我就记得这些。”她再次张开眼睛,看着我,“我原谅你了吗?”

我哈哈大笑。“是的,你原谅我了。并且你爱我,非常爱。”

她笑了。“那就好。”

“你受伤了。他们不得不给你做手术。”

“我知道。医生已经跟我说了很多关于手术的事了。”

我用手背抚摸她的脸颊。“我之后会告诉你发生的所有事情,但是,现在你需要休息。我要出去给大家打电话。凯尔非常担心,埃迪也是。我会回来的,好吗?”

她点头,再次闭上眼睛。我探身亲吻她的额头。“我爱你,蕾克。”我拿起桌上的手机,站了起来。

“再说一遍。”她小声说。

“我爱你。”

大家一开始到来,探访时间便变得严格了。他们让我像其他人一样在等候室里等着,一次只允许一个人进去。埃迪和加文最先来,凯尔和雪莉来的时候,外公外婆和考尔德刚好也到了。

“我能去看看她吗?”凯尔问。

“当然,她一直问起你。埃迪现在和她一起。这里是加护病房,所以访客只能去探访一刻钟,但你是下一个。”

“那么,她现在会说话了?她没事了?她记得我?”

“嗯,她很好。”我说。

保罗外公走到凯尔身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来吧,凯尔乖孙,在你见她之前,我们去给你买点早餐来。”

外公外婆带着凯尔和考尔德去自助餐厅了。我告诉他们也给我带点东西回来,我终于有胃口了。

“你需不需要我和埃迪帮忙照顾几天孩子?”加文问。

“不用,不管怎么说,现在不用。我外公外婆会照顾他们几天,虽然我不想让他们落下太多课。”

“我周三会送绮尔斯腾回学校。”雪莉说,“如果你外公外婆只照顾他们到周二,之后他们可以和我待在一起,直到莱肯出院。”

“谢谢你们。”我对他俩说。

埃迪从拐角处走过来。她擦着眼睛,抽着鼻子。我坐直身子,加文抓住埃迪的手臂,带她朝一个座位走去。她白了他一眼。“加文,我是怀孕……别搞得好像我是个废人。”

加文在她旁边坐下。“对不起,宝贝。我只是担心你。”他探身,亲吻她的肚子,“你俩。”

埃迪笑了,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亲。

看到他终于接受了自己即将为人父的角色,感觉很好。我知道他们在前方的路上还会遇到许多障碍,但是我有信心,他们可以应对。我想蕾克和我可以把我们用过的星星留给他们,他们也许需要。“蕾克现在觉得怎样?”我问。

埃迪耸耸肩。“很差,”她说,“不过她的头盖骨确实挨过刀了,所以那可以理解。我把那场车祸的所有事都告诉了她。她发现原来自己就是那个开车的人,她觉得有点愧疚。我告诉她说那不是她的错,但是她依旧说希望是你在开车。那样,她就可以把她受的伤怪到你头上。”

我笑出声来。“如果那能让她感觉好受些,她完全可以把责任归到我头上。”

“下午我们会再过来。”埃迪说,“她尤其需要面霜。两点可以吗?有没有人已经定下了那个时间?”

我摇摇头。“那两点见。”

在他们离开之前,埃迪走了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一个长得异乎寻常的拥抱。

她和加文走出去后,我低头看表。接下来探访的是凯尔,然后是雪莉。我外婆说不定也会想见她。我猜他们估计要等到午饭过后才能让我重新进去。

“你交的朋友很不错。”雪莉说。

我对她扬起眉毛。“你不觉得他们很古怪吗?很多人认为我的朋友很怪。”

“对,他们是很怪。而这正是他们的伟大之处。”她说。

我笑了,迅速从椅子上往下挪,直到头靠在椅背上,我闭上双眼。“你自己也够怪的,雪莉。”

她哈哈大笑。“你也一样。”

我坐在椅子上,怎么样都感到不舒服,所以我又躺在了地上。我把手臂伸到头顶,叹了一口气。躺在地板上的确挺舒服的。现在知道了蕾克没事,我开始没有那么讨厌这家医院了。

“威尔。”雪莉叫道。

我张开眼睛,她没有在看我。她盘腿坐在椅子上,正挑着自己牛仔裤的缝隙。

“怎么了?”我问。

她微笑地看着我。“你做得很好,”她轻声说,“我知道,这一切发生时,要打电话通知我绮尔斯腾的情况,确实很难。在这过程中,你还要照顾两个孩子。你在照料莱肯时,各个方面所做的也令人赞赏。要承担这么多责任,对你来说确实为时过早,但是你做得很好。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你爸爸妈妈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我闭上双眼,吸了一口气。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到底是有多么想听到这些话。有时候,用一句简单的赞美就能帮人减轻最大的恐惧,这种感觉很好。“谢谢。”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躺在我身边的地板上。她闭上了眼睛,但我能从她的表情看出她在忍着眼泪。我别开眼神。有时候,女人只是需要哭一下。

我们安静了一会儿。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是一年后过世的,在他求婚一年后,在一场车祸里。”她说。

我明白她正在说吉姆的事。我翻转身,把头枕在手肘上,面对着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我没事。”她说,笑着看我。这次,看起来她正试着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自怜自艾,“这事过去很长时间了,我爱我的家人,这是什么东西都换不来的,但是有时候,依旧很痛苦。就像这样的时刻……”她坐了起来,盘腿坐在地板上。她又开始挑自己牛仔裤的线缝,“我真的很替你担心,威尔。我怕她熬不过来。看到你经历这一切,让我回想起很多以前的事。也正因为这样,我才不常来这里。”

我能读懂她眼里的意思,也听得出她声音里的痛心。我能理解,我也为她感到难过。“没事的,”我说,“我没想过要你留下。你还得操心绮尔斯腾呢。”

“我知道你没期望我留下来,我本来就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我担心你,我担心你们所有人,凯尔、考尔德、你、莱肯。现在,我甚至开始喜欢你那些该死的古怪的朋友,并且我也忍不住开始担心他们。”她笑了。

我微笑地看着她。“有人担心真好。雪莉,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