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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星星的人

这三个女人是阿黄、阿紫、阿黛。现在她们相信,有几个知己知彼、惺惺相惜的女友是那么的有益健康。她们不时会聚一次。一杯咖啡或茶,几块精致可口的点心,寻繁华大街上僻静的一角,就可以打发掉一个下午。城市很大,她们总能找到她们要找的地方。

这一次,她们去的是一家日本料理,紫藤掩映着小小的店门,清酒使她们脸染酡红。她们在酒的微醺里各自要讲一个自认为浪漫的故事。该阿黛了。活泼的阿黛一时沉默,仿佛潜入回忆的深潭。

阿黛说,那一年。

那一年,阿黛在陕西南部,做关于南水北调中线水源涵养区生态补偿问题的调研,陪同他们做调研的,有个当地的宣传部部长。他对那片地域的了解和思考,他一路上的风趣和周到,都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在草木茂盛的八月,他们沿着植被茂密、一江清流的汉江走,每一天都是景象万千。超乎平常的运动使阿黛的肌肉结实,脸上退去苍白,代之黑亮有光泽的健康肌肤。

远离喧嚣的乡野使人心变得简单安详,当地人近似沉寂的生活态度,近乎原始的劳作方式,都让阿黛重新思考生活本身。沿着江,走到秦岭的最高处,上溯那条江的源头。日落黄昏,江上渔火,黎明时向着太阳飞的鹭鸟,彩云一般的朱鹮……被美好打动,阿黛感慨,其实上天对人是公平的,无论它赐给你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生于繁华都市还是荒僻乡野。

调查结束时是又一个月圆时分,从未见过的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圆满得叫人心生伤感。当地政府热情相送,山里自产的菜蔬用了五星级的厨艺去做,每一道菜都像一个脱胎换骨的女孩儿,叫人不敢轻易确认。身微醺,心已醉。

阿黛在后来的回忆里确定,那天自己肯定说了不少留恋的话,抒情的话。但是有个人,把她的感慨记住了。

还说那个宣传部部长吧,他来给考察队的人送行,他把一个个好看的纸盒装进载阿黛他们回去的车里,说里面装着的,是那一带茶山上出产的富硒茶。很少喝茶的阿黛回来后把那些茶都喝了,她在茶的香气里把那五十多个日子又过了一遍,她仿佛又看见江上的雾气是怎样弥漫过那片美好的山水。现在,那些凝在茶尖上的露珠随着茶汁来到她的身体里。

也许过了半年,也许一年。一天晚上,接近十一点钟的时候,阿黛的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但电话里那个人的第一句话说出时,阿黛就反应过来了:是那个宣传部部长。电话里说,我就在你家附近,你要是愿意出来,我带你去秦岭看又大又亮灿若金币的星星。

阿黛说噢。语气的平静自己都觉吃惊。阿黛赤脚跑到阳台上,天空果真是晴朗的,但哪里有金币一样的星星啊。他说,去了就看见了。看星星要到星星待的地方去。

听到这里,阿黄、阿紫一声惊呼,那你去了么?

去了。阿黛的回答使阿黄、阿紫兴奋。没人追究阿黛是怎么去跟丈夫解释午夜出门的理由的。撒谎,还是说实话?我们知道的结果是,阿黛跟那个宣传部部长去秦岭峡谷看星星了。

风浩大、清爽,吹过皮肤叫人觉出皮肤的洁净。

全世界的星星都聚拢到这条深邃的峡谷里来了吧?他们仿佛无意走入上帝的金库,那些星星啊,仿佛是被风吹拢,又像是被魔女的扫帚聚合,又大又亮,密密堆积,光灿夺目,伸手可及。那是阿黛从小到大从未看见过的星空,阿黛幸福得有点晕眩。

听那个部长讲他童年记忆里的星空,讲在乡下外婆家度过的小时候,和那时就在他心里驻下的、从不曾离开的孤独感。什么是无限?人能抓住的又是什么?这个长大了的人依然会像小时候一样迷茫。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告诉阿黛他从汉江边的小城开车到这里要走二百六十公里的山路,当他到达她家的那个路口时,离他出发已三个小时过去了,但他断定那是他带她去看星星的好时分。即便是接上她,他们还要再开一个小时的车进入山里。但行走过那段路程的阿黛能想到这些。

他在小城的傍晚里看见难得一见的云朵堆积西天,童年获得的观察天象的经验告诉他,那样的呈现预示着这个晚上会有最美最清澈的星空。他甚至从容地回到电脑前,在网上查看了她那边连日来的天气,然后他就出发了,他要帮她实现她的愿望:去看钻石般美丽的星星。

假如他在她家附近给她打电话而她恰巧关机呢?那他可不就奔了几百里的一个空么?他知道她住在那一带,但他根本不知道哪扇门是她家的。这贸然听上去似乎荒唐,但这个人显然不这样想。即便他没能在那个夜晚带她去看星星,想来他也不觉得自己的行动是不值得的、是可疑的吧。但上天在这个夜晚回应了他的诚恳。

阿黛讲完了她的故事。

她看阿黄、阿紫。她看见她们眼里的蒙蒙烟雾。

海岸线

火车上。对面女子面前的那束鲜花里,像藏着一个魂,总把我的眼光吸引去。

我和鳗鱼的爱随夏天气温而高涨,夏天过去一半时鳗鱼跟我说,再不离开M城她非死不可。我爱鳗鱼,我决定带鳗鱼旅行,去N城。

从M城开往N城的直达快车早7:15始发,18:10到达,真正的朝发夕至。这趟列车开通不久,一切都是崭新的,柠檬黄的窗帘、烟灰的靠背和坐垫、咖啡色的几案以及铺在上面的白色麻质桌布,无不给我和鳗鱼明亮愉悦的心情再添一份愉悦和明亮。

我们的目的地是此前在地图上找见的一个海岛,我们打算关掉手机,在那里待十天,让世界只是我们两个人的。

海鲜新鲜上市,我们来得恰好。大海的慷慨赠予使鳗鱼感慨,她说刚刚明白,人类的嘴唇只该有两个用途:接吻和品尝各种美味。出去吃饭,回来做爱,累了睡觉,醒了发呆。能够安静真好啊!敢于关机真勇敢啊!但是仅仅过去两天,我就开始心慌,坐卧不宁,起初我不敢把这情绪冒出来,只在心里强做压抑。但是不久我发现鳗鱼背着我偷偷看手机,发短信。奇怪的是我发现了鳗鱼的举动,非但没生气,反而幸灾乐祸。我说,要不咱们还是把手机开着吧,这样你就不用跟个贼似的了。鳗鱼脸一红,又一黑,冷然说,多没意思啊,你好像不觉得自己是贼似的。这哪里像那个一向机智幽默的鳗鱼的话,我不禁呆了一呆。

手机还是开了,我们顷刻跌进千里之外我们的日常生活,仿佛我们不是在N城的海滨旅馆里。我一看见鳗鱼在电话里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就立即调转脸,走到外面去。我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走,也趁着这时分在电话里梳理几爪远方乱麻似的生活。

蓝色海岸线,金黄沙滩,人迹杳然的天然浴场,这是两天前让我们欢喜雀跃,感慨想要待上一辈子的天堂所在,也似乎不像第一天那么吸引人了。

鳗鱼开始担心海水里游泳会使她皮肤太黑,太黑的皮肤会暴露她的行踪,顿顿海鲜又使我俩肚子同样不适,美味变得索然,不出去就只能待在旅馆房间里,窗帘制造出的暗叫人压抑,心思慵倦,身体恹恹,我们忽然都不太好意思面对对方的身体了。

算一算,是我们出行的第四天。我在鳗鱼再一次在电话里吞吞吐吐的时候下决心说话,我小声地、讨好地、假装无所指地说,要不,我们先回去吧,往后想来的时候再来这里。鳗鱼这次没恼,她跨过我的身子,直接走到窗边掀开窗帘,大声说,嗨,我们游泳去吧。

这夜,我们像刚来那一两天一样亲密、美好、缠绵、不舍。

在入睡前那近似幸福的疲惫里,我听见鳗鱼在我耳边呢喃:我们明早就回M城吧。

M城和N城之间是对开车,车上熟悉的景象让我恍惚,我差不多都处在发呆状态。鳗鱼也是懒洋洋的,只有眼光在掠过对面那束鲜花时会被花的生动晃一下。但那束鲜花的主人,那个女子,一整天把一个明亮的发髻冲着我们,一路沉睡,无知无觉。

列车快到终点站时,那女子才从深远的睡眠中醒来,茫然四顾,终于明白自己是睡在一列高速开动的火车上,她伸了伸懒腰,向车窗外望了又望,然后,像是对即将到达的终点心里有些不确定似的发了长久的一个呆,一缕从玻璃窗上反照过来的余晖照在女子的脸上,使她那经过一天饱睡的脸显得饱满。

女子从包里取了化妆包去洗漱间,女子再回来的时候光彩夺目。妆容整洁的女子开始打电话,一天之中第一次听到女子的声音,感觉好奇,女子的声音很好听,她说的话也悦耳,悦耳的声音说:亲爱的,半小时后我就能到站,待会儿见。然后把手机装回到手袋里,女子站起来,抱起一整天占据我们桌面的那束新鲜如初的花,朝着两节车厢之间的蓝色废物桶走去,手臂一扬,抛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把那束花投了进去。

女子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和鳗鱼像一个偷窥到别人秘密的人一样,赶紧把目光投放别处。

列车到站,那女子利落下车,等我们走出车厢,再次看见那女子欢呼着投身于一个男人的臂弯,鸟儿似的一路叽喳着走了。

尽管知道两人不会有谁来接站,但我和鳗鱼还是各自向外走。我们慢慢拉大距离,到最后看上去完全像两个不相干的旅人了。

地 震

苏梅红捡起丈夫两月前忘在自己枕边的半包烟,举到眼前细看,直到烟盒上慢慢洇出她丈夫陈长安那张在苏梅红看来是那么得意的、油汪汪的脸。她对这张浮幻的脸认真打量,想要逮住他闪烁不定的眼神,但是没用,她总是逮不住它。她长吁一口气,吹散了那张脸。她从烟盒里摘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第一口,她就呛着了。苏梅红忍着一声声的咳嗽,把烟盒丢进自己的包里,一边想:要是自己能把这红色烟盒变成一顶绿帽子,她一定会毫不迟疑地把它请到陈长安的脑袋上。

正在苏梅红努力搜寻大脑里有没有更为积极的愿望的时候,手机响了。是老豪。她至今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你知道一个人的名字你就一定了解他吗?嘿!苏梅红和老豪在网上说话半年了,但她从来不打算在现实里认识他。无端的,苏梅红觉得老豪一定不漂亮,尽管这并不构成她不想见他的理由。

苏梅红知道自己喜欢漂亮男人是三十岁那年,一次她和她的两个哥们儿坐在大学南路一家新疆烤肉摊上吃烤肉,忽然邻座就来了个外国人。一个多么漂亮多么年轻的外国男人啊!年轻漂亮的外国男人独自坐下,用咬伤舌头的中国话给小伙计说他的愿望,苏梅红舌尖上的外国语忽然小鸟一样的飞起来。他显然一下子明白了她,而且是满怀欢喜与感谢的。隔着三米的距离,他们交换着光芒与电流。苏梅红的表现当场被她的两哥们儿追究,不料苏梅红给了这样的解释:我不是好色,我这是追求完美。

现在,老豪在电话里说他要来看苏梅红了。见面这话老豪以往也语气弱弱地说过,但这次,苏梅红觉得老豪有不能被拒绝的坚定。为什么要来呢?现在这边闹地震,大家走都怕走不及,你却偏向虎山行?

我昨天去果园摘到了最好的葡萄,这可是人家专门生产冰酒的,顶顶著名的葡萄。我只是去送葡萄给你,不会有多久的耽搁,我来回你那边,不就两个小时的路程么。

你看我们连对方长啥样都不清楚,要在人群里挑出彼此来也太费事。

我已经快过篮关收费站了,你不见也不行了。

苏梅红脑子里如焰火升腾。然后苏梅红就笑了:还怕一个老豪不成?苏梅红想起自己刚刚咬牙切齿发下的誓愿,由不得哈哈大笑起来。一路大笑着奔到衣柜前。苏梅红对自己的那些套装、淑女装看也不想看一眼,好不容易挑出件可以挽救的体恤,苏梅红毫不犹豫就在衣服胸口的那个位置用剪刀剜出个洞,又在右边衣袖靠肩头的地方斜斜地剪了道口子,苏梅红把体恤在双手间绞缠揉搓后,又翻出件灰蓝的牛仔裤,打算就这样穿戴着去见老豪。

苏梅红刚把一个简单的发髻挽在脑后,老豪的电话就来了。

尽量愉快着心情下楼,苏梅红再次想到老豪的长相,她再次确定他是长得不好看的,也是寂寞的。

在人群里找人怎么也是容易的啊,苏梅红倒有些感叹地想。她惊讶于自己对老豪的想象,她对他的座驾的猜想和现实是一致的。接着就要看见一张表情落寞的、平淡无趣的脸了!苏梅红不由闭了下眼睛。黑色奥迪的玻璃窗缓缓降下,在漫长的天地永恒的安静里,苏梅红睁开自己的眼睛,她看见那样一双清澈无雨无渔无虞的眼睛。对,无雨无渔无虞,苏梅红确实是这么联想的。苏梅红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神竟能有叫打量他的人看不见他脸上别的器官的能量,在后来的时光里,苏梅红觉得自己忘记了挑剔,她有一瞬间的慌张。

你送我可以酿冰酒的葡萄,那我就请你喝冰酒吧。古人把这种美好的事情叫“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苏梅红说。这家西餐馆的冰酒是顶好的,有一年我跟一个腐败团出游,在塞纳河的豪华游轮上喝到的,就是这个牌子的冰酒。

我是不能喝酒的,一滴都不能喝。老豪紧张地说。

你一小时前在电话里说冰酒的时候,我听见你吞咽口水的声音了。苏梅红笑嘻嘻地说。

我说的是真话,我不撒谎。我不能喝酒,一喝就出事。

是怕喝酒控制不住自己犯错误吧?

你看你看,叫你误解真不好意思。那就喝一杯,喝多了会出人命的。

你看这么好的地方最近也是门可罗雀,就是怕出人命。这段日子来饭店吃饭的人,都怕地震到来自己没法从屋子里跑出去,择座都要挑门口的。就我俩不怕死,还要了这顶里面的屋子。苏梅红努力让自己把话说得风情一些。

她“叮铃”一声和老豪碰了杯,也不看老豪,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又“汩汩”地给自己斟好了酒。然后看老豪。就见老豪正用他那“无雨无渔无虞”的眼睛打量她,低低地说:我得趁这会儿能看清你的时候多看你一眼,要不一会儿我就看不了了。

隔着桌子,苏梅红把自己的脸向着老豪凑了凑,在淡淡的酒意淡淡的香气里,苏梅红替老豪想,这张脸是经得住你老豪打量的吧。

老豪喝酒的姿势蛮有观赏性的,苏梅红由此确定老豪说自己不能喝酒近似于一个谎言。她双手捧了酒瓶给老豪“汩汩”地又斟好了一杯。老豪这次却不推让,由着苏梅红的心意倒。

但是,苏梅红忽然发现老豪是那么安静,安静得她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能隔着长长的走廊听见服务生走过的脚步声。在那片异样的寂静里,苏梅红看见老豪以一个慢动作的姿势倒在了面前的桌子上,大概是努力控制了自己的缘故,他的头刚好落在杯子、盘子和刀叉之间那片小小的空白处。

苏梅红的吃惊一定不小,她张大了嘴巴,茫然四顾,不知所措。老豪倒下的样子在她看来,简直就是电影里的英雄主角中弹时候的样子。她忽然那么莫名其妙地,也像电影里的人那样,伸出手,在老豪的鼻子尖试了一试,她不知道他这会儿是死了还是活着,但她想他多半是死了的。她起身就跑,还没忘了顺手把自己的包抓在手中,返身关好房间门的时候,苏梅红甚至还想到了自己留在地上的脚印,留在杯子、叉子上的手印唇印什么的。

苏梅红一路脚步很响地敲过大厅,她的高跟鞋击打地面的声音在她的耳朵里真是清亮得可怕,不久她就听见这声音仿佛能够传染似的,在她身后,一路纷乱的脚步声响紧随在她的清脆之后。嘈杂声中,她还能听见有人在喊,快跑,走安全通道!这使得苏梅红不再顾忌地奔跑起来。

这一队奔出来的人给大街上制造了混乱,使大街上走着的人以为地震了,忙乱地寻找宽阔的地方。也有清醒的人忙乱中仰望天空,想要看清那些高楼是否还在那里安静地屹立着,这是地震这段日子直接教给他们的经验:高处比低处会有更强的震感。

苏梅红仰望逼仄的天空,有一种想要坐下的虚脱感。

接下来的两天,苏梅红每天买来这个城市的各种报纸,每一行字都不放过,她想知道发生在葡国餐厅的那个惊心场面最终的真相。但是报纸的脸色那么平静,并没有可怕的字眼出现眼前。第三天,苏梅红鼓足勇气再次走进葡国餐厅。熟悉的音乐,熟悉的门迎欢迎光临的声音。苏梅红走到吧台那边,小声探问两天前闹地震的那场虚惊中可有人遇到不测,吧台里的女子用相当迷人的微笑告诉苏梅红,没有。一切都是正常的。

苏梅红再次要了她请老豪吃饭的那间屋子,在那天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给自己点了份奶油蘑菇汤和烤鳕鱼。看着对面的那片虚空,苏梅红想,她和老豪,一个是寓言,一个是童话吧。至于自己的丈夫陈长安,是不是更像一篇冗长的小说呢?

苏梅红心里竟有了一瞬间的伤感。

看电影

多少年没看电影了?这可真得好好算算。因此当她说要请他看电影的时候,他愣了一下。他是预设过他们的见面地点、环境,以及见面后会做什么,单单没想到会是看电影。

也不错。他心想,答应和她一起去。

现在的电影院咋这么宽松舒适呢?让他生出坐在会议室给属下开会的恍惚感。他的身前身后环绕着年轻人。和他们比,他真有点老,因此电影院给他的第一感觉是新异、诧异,还有点惶恐。惶恐的感觉是他觉得坐在此时此地突兀抢眼,他可不想在这里突兀抢眼。

银幕上在展示广告,楼盘、时装、汽车、美食、珠宝,一一端出来,像是等待他的检阅,使得他心里烦躁。好在灯光暗下去了,这使他被人认出来的担心减小了一点。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与他这会儿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这件事联系起来,于他,是冒险。但即使冒险,也已经开始了。

他希望她主动。他早已不会把一个女人在情感上分析来分析去,但他却在分析她,分析的结果是他确信她是个聪明人,她喜欢漫长点儿的开场,他得陪她。他的底线就是恰到好处地做到不主动,但会积极迎接。

她似乎不那么主动,但也不是不主动。“真麻烦!”他心里笑着嘟哝。确定自己喜欢“这点儿麻烦”。

慢慢地,电影里的情节还是吸引了他,他看懂电影在讲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欲擒故纵,放开是为了收得更紧。“每次跟老易在一起,就像是洗了个热水澡,因为什么都是有目的的。”他逮住电影里女主角的这句台词,联想自己,他这会儿倒是最想走进一池热水里。她不更像是他渴望的热水吗?他是多么愿意去她这眼热泉里泡一泡,泡他为人所知的得意和辉煌,以及不为人知的无奈和寂寞。

“我不喜欢电影院里的黑暗。”电影里的男人在说,他拿来对照自己,不觉笑了——他倒是很喜欢黑暗。虽然他也怕黑暗中有注视他的明亮的眼睛。眼下趁着这黑暗,他捏住了她的手,他进一步延伸到她的手腕,她身体的一小部分。电影里的男女呼应着他的心思,他们在厚厚的窗帘背后彼此下手,这也是他的心思,他今天也想要这样的结果。他把她的手指捏痛了,她提醒他她的痛。他们在电影结束而灯光还没有再次亮起时心照不宣地一起起身,离座,离开了电影院。

来的时候是她去接的他。他当然不能带上司机,更不能自己开车。归去时,他依然坐在她的身后,把身体深陷进座位里。这个动作说明他的紧张感还没有消失。

车子驶进酒店停车场的时候,他忽然回忆起,眼前这奢华的五星级酒店耸立的地方,在二十多年前坐落着一家电影院,名叫“光明电影院”,而眼前酒店的名字叫“香格里拉酒店”。他还想起二十多年前,他是最喜欢请同学看电影的,他请男同学看,请女同学看,直到被他经常请看电影的那个女生后来做了他的妻子。这对当时的他是一件十分完美的事情。他们常常在看完电影回学校的路上放声高歌,他拉着她的手,转过午夜无人的街角,发愁买不到一包烟去巴结看门的大爷为他们开门。

他在后座上想得出神,不觉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她在驾驶位置上侧脸询问。他忍着笑意说,我笑我的心思。我想你若是能把车停在路边,把车窗都敞开,把你的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我们安静地看一会儿今晚的月亮,会不会很好呢?

这次是她在笑,肩膀耸动,哈哈大笑,她让车兜绕一圈,之后稳稳地停在一顶亭亭如华盖的棕榈树下。他们从汽车的天窗仰望出去,越过棕榈婆娑的树影,看这阴历初七八的夜晚,晴朗的天空上这一弯银月亮。

鹊桥仙

黄昏的时候,我找到了昨天我在青城就预定好的这家饭店。

从服务生手中接过房卡的时候,我同时得到了一句祝福:情人节快乐。

抬头瞥见挂着七八只钟表的墙上的日历牌,特别用彩笔勾出了一个红红的心,心里包着这句话:七月七日,情人节。

奔波劳碌的日子叫我早已学会了随遇而安,随时随地地享受生命,更不会特意留心公共节日。我相信真正的节日是属于个人的,但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太多吧?对我来说,比如有人问我结婚的日子,女儿来到人世的日子,虽不至于忘记,但也要颇费思量才能够回答得上。

我的行踪不会因为这些节日而改变。

电梯升往十二层。一出电梯门,正对着的就是我要找的那扇门。

我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门口,把一个安静的肩正对着我。突然走出来的人大概吓了她一跳。她仓皇地回头,嘴巴因为吃惊微微地张着,眼睛睁得很大,看见我没有离去的意思,猜想我大概是这间屋子临时的主人,仓皇让向旁边,像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解释她为何这会儿站在这里,对着一扇紧闭的门发呆。

看着女子胸口搂着的花,我替她解释:是不是找人,但不敢肯定住在哪个房间了?

就是这里。1203房间。女子声音微弱,语气却很是坚定地回答我。

那你要找的人肯定离开了,今晚这房间属于我住。

是的,是的。女子喏喏地应。

我一时间弄不明白她的意思,又不知道该怎样打发走她,就老实说,我实在是要进屋子里了,你瞧我满脸的风尘。

她轻声说对不起,又像是鼓足勇气地说:如果您不介意,我想进您的房间去。女子像是刚从自己的思绪里跳出来,追问我:我还没请问您呢,我可以进您这个房间看一眼吧?我只是想在今夜把这花插到这个房间里。

我想我遇见了一件一两句话说不明j白的事情,就只好开门进去。顺便请她进房子里来。

我匆匆地去了洗手间。出来,见那女子坐在临窗的沙发上发呆,胸口仍旧搂着那束花。看我出来,她就进去。出来时手里捧了装水的玻璃瓶子,瓶子里装着她带来的花。她说:香雪兰,很适合做插花。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是插了这种花的。

我知道她说的“我们”一定不是眼下的我们,就不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下面就是这个陌生女子讲给我的:

我在两年前遇见他。那时我不知道我会爱上他。他走之后我们开始通信。在通信的两年里,我发现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他了。这是一个注定不会花好月圆、寿终正寝的爱情。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爱情。好在爱情也许说到底就是一个人的事情吧。就像你爱花,难道你也要痴想花也应该爱上你么?你看这花悦目,花就得对着你微笑么?

可你也知道人是很怪的,他可以在道理上想得清楚,却在现实中烦心。

我为此暗自祈祷:如果再次相逢,我将听凭命运的安排。

两年后的今年,就是三个月前的今天,他再次到来。在今天的这间房子里,我们见面了。

我知道我的爱走到了山顶上,从此以后,不管是从哪个方向下去,我都只能走向谷底。

可也没有什么是要后悔的吧?这一切,都是我从前祈祷过的。

他走了,我留下来,留在他留给我的思念里。

三个月里,我每天从这家酒店门前过,我每次都看这扇窗,有时灯明,知道又有人入住,但不会是他。有时一连几天窗子都黑着,心里就盼望窗子里的灯能再次亮起。

今天黄昏,我从楼下过,我很想上来看看,看看今晚这房子会不会有人住?会住着谁?我就买了这花,我上来,就遇见你了。

你干吗不告诉那远方的男人一声你的心情,说你在想念他。我刚刚得到提醒,今天是七夕,中国传统的情人节啊。就算问个好,打个电话也是应该的么!

我想念他就得告诉他知道吗?还是让他安静着吧!她又恢复了那种自言自语的说话方式。

我面前的女子看上去分明固执,却也很有主张吧。尽管我不懂她的逻辑,但她说的似乎也有道理。于是就问,你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把一束花插在这个房间里?假如这房子今晚并没有人住,你怎么办?

我就把花别在门口,然后走掉。那样,不管随后到来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年老还是年轻,今夜住在这房子里的人都将看到这样一束花,反正是情人节了,门口的一束花也合情合景。

我只好说,幸亏我预订了这房间,不然我就和你的花失之交臂了。

她站起来要走。我又一次不知道是该挽留她再坐一会儿呢,还是随她的便。就在我犹豫的片刻,女子已经走到了房门口,她回头冲着我说:祝福情人节快乐。

祝福情人节快乐。我跟着小声说。

我站在门口,看着电梯门为她打开,又合上。

我在情人节遇见了一个有点怪异却也美好的女子。我这样想,心中有一瞬间的感动。

“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古人这样感慨过了,但我想我遇见的这个女子心中也是有这句诗的。

寒冷的子宫

子安不吃槐花饭,尽管柯文是那么爱吃。一个被窝里的两个人,不爱同一样东西,这也不奇怪。

子安不爱槐花饭,直接的理由是槐花散发的气味让她联想到精液的气息,这让她反感。子安永远记得,她和柯文第一次做爱,就差点被那气息弄呕吐的尴尬,她惊讶那么洁净的柯文竟然会释放这样不洁的气息。子安觉得那气味就是横在她和柯文之间的障碍,难以逾越。她想,婚前要是试一试,她没准就不和柯文结婚了。

但是,别的男人呢?别的男人也是那种气味吗?

柯文在子安耳边喃喃,他说会好的!会好的子安!

往后再和子安亲近,柯文都要仔细清洁身体,他甚至在私处抹子安喜欢的那种带木香调的香水,但是没用,子安仍会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洗手间,然后,柯文的耳朵里就是那像秋雨淅沥连绵的花洒喷淋的水声。

你把自己洗得都可以去做祭品了。柯文有一次冲着洗手间大喊。他不确定子安听清楚了没有,洗手间的水声停了片刻,又再度响起。

柯文是一个凡事都不喜欢深究的简单的男人,正如他追求子安,因为子安是自己喜欢的,那子安到底是否喜欢自己呢?谁喜欢过子安?只要子安最后能嫁给他,他就满足,就觉得自己胜利了。这一次,当子安惊跳起来冲进洗手间,柯文真的觉得无趣和懊恼,但是,他睡着了,却又在子安的惊呼中清醒过来。子安说,你竟然不去清洗?你要我一晚上都笼罩在你的那种气味里?

哪种气味?天下女人有像你这样的吗?柯文不悦,但他太渴望睡觉了,他匆匆去了洗手间,再回来倒头就睡,睡得理直气壮。他用脊背告诉子安,你是不是太矫情了?

既然时间都不能治愈子安的病,那就算了,反正那病又不要人的命。柯文想。

槐花饭是柯文最喜欢吃的,但是,自从和子安结婚后,这种只有在自家厨房才能烹制出来的鲜美味道,在柯文的食谱里消失了,消失了多年后的这个五一节,却又注定出现在柯文面前。

这个五一节,柯文带子安去邻近的小城看姐姐,正是槐花鲜美的时节,姐姐亲自去山上采摘了槐花蕾,用心做了槐花饭招待柯文夫妇。

柯文在一盘槐花饭前的表情就像是当着妻子的面会见初恋情人,尴尬、紧张、兴奋、小心翼翼。

柯文有几分羞涩地把嘴凑到盘子上,吞了一小口,然后终于控制不住,不管不顾地把脸俯在那盘槐花饭上,左右开弓,直到一大盘槐花饭一粒不剩。

子安看得目瞪口呆,她甚至忘了弥漫整个屋子的淡淡槐花味。看见柯文眼里的贪婪,子安联想到饥饿的狼把羊压在身子底下,柯文的欢喜看在此刻的子安眼里近于可耻。

子安再看柯文姐姐,姐姐脸上那份因为柯文的满足而派生出的满足和幸福,叫子安嫉妒。她想,她这一生大概都不能在柯文那里种植出这样的一株奇葩。姐弟俩的亲情远胜于他们的爱情?柯文的口腹之美远胜于他们的床笫之欢?子安不由联想。

子安觉得一股热流顺着自己的双腿,不可阻挡地汹涌而出。

竟然在不知道自己怀孕了的状态下流产了。这样的糊涂事情却在子安这里发生了。子安觉得自己大概属于天都不爱的那种人吧。

因为不喜欢那股槐花味,子安和柯文亲近时都用杜蕾斯。柯文反抗,子安用独睡对抗。柯文只好投降。时光流逝的样子恰像是他们在一起的样子,温吞的,说不出不好也说不出好,说不清快还是慢。

直到他们想要孩子的心思冒上心头,但是,子安却怀不上孩子了。柯文某次说,大概是子安内心对槐花味的抵触导致了她寒冷的子宫对精子的谋杀。

寒冷的子宫?柯文的声音萦绕在子安耳边,如咒。

有哪个胎儿愿意住在寒冷的子宫里呢?子安想。

但是,她和柯文不是一直用杜蕾斯吗?

是杜蕾斯出卖了她?还是柯文?

现在,这个不想待在寒冷子宫里的孩子提前出走了,把她、把柯文、把杜蕾斯集体嘲笑了一回。

子安把手搭在腹部,她刚刚准确知道子宫在身体里的位置。她觉得一股似曾相识的热流涌出了身体,用手去摸,手心里是一把自己的眼泪。

泪眼模糊的子安看见柯文的脸在房间门口探进来,让她联想起那天柯文在姐姐家俯在槐花饭盘上的脸,一股难以压抑的厌恶从子安心里、胃里奔涌而上。

这是五月的一个黄昏,男人走出自家院子,看见东方大片冰冻似的水晶般的天空,蓝得透明而纯粹,西边的一轮落日,却有着玛瑙般透明的质感,落日下面,火烧云几乎铺满了西天,那份绚烂让男人看着莫名地想要落泪。风从麦田吹来,空气中涌动着麦子饱满的香气,田野的深处有麦鸟在叫,高一声、低一声,很是动听。

男人黑且瘦小,因为逆着光走,使他的面孔更加模糊,只有他右手握着的那把弯勾镰,在落日的映照下光闪闪地脱颖而出。男人要去田埂割一把艾。因为老婆说她近来腿痛,怕是腿痛病又犯了,叫他割些艾回来熬了水冲洗。男人差不多立即就出了门,他本是一个本分而有责任心的男人,心痛老婆似乎更甚一些。

男人已经看到了一丛艾,在一块田边水灵灵地绿着,远远地,他就从众多的香气里辨识出了那份特别的香气。可男人这会儿却绕开了它,向着田野的深处走,仿佛大自然在这会儿显示了某种强大的力量,叫渺小的人身不由己。

如果换一个角度,你会发现男人现在置身于一片成熟麦子所汇聚的汪洋之中,这让男人看上去像漂浮在那片漫漶金黄海上的一张帆,帆随浪鼓涌,就有了十分的动荡。男人艰难而执着地挺进,寻寻觅觅,却不知所寻何物。

男人突然就驻了脚步,像万里跋涉者终于到达终点似的停住了脚步。世界在这儿打了一个小小的休止。

准确点说,男人看见了一个女人,她就站在麦田之中,一个出现在此刻既显得如此真实却又分外虚幻的女人。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站在麦田之中,以稻草人的姿势向西天张开手臂,夕阳给她裸露的肌肤镀上一层金色,风在她张扬的头发上突显出形状。男人想,她想要拥抱住什么呢?落日?云霞?麦田?麦田上的风?还是他这个不期而至的男人?男人看见女人的嘴唇翕张,就猜想她在唱歌。男人倾耳去听,却只听见风行走在沉甸甸的麦穗间所撞出的声音。

被某种力量鼓舞,男人向女人迈近了一步,他现在能清晰地看清女人的眼睛。女人的眼睛像冬天的泉,雾气蒙蒙的,氤氲的雾气使她的眼神分外迷离。这迷离让男人有些站立不稳,于是他的身子就向女人站立的方向倾斜过去,他触到了她的指尖。男人握住了女人的指尖,他感觉女人的身体终于找到了方向似的倾过来,他适时地调整重心,好让她靠得舒服些。她的头枕在他的肩上,她的头发婆娑在他的耳际,使他的血液循环以正常速度的几何倍上冲。他吻女人的头发,又扳过她的头吻她的额、眉、鼻、嘴——这真是一个魔幻的下午,一个胆小拘谨的、从来没吻过任何女人的男人学会了亲吻,那感觉多神奇、多美妙啊!当男人再一次吻女人的眼睛的时候,他吻到了一股泉,他看见女人眼中泉水上涌,让她和他的脸湿淋淋的……在男人最后的意识中,他看见大片的麦子在女人身后轰然倒下,他感觉到麦子巨大的战栗,他闻到了那股浓烈的香气,他听见女人内容模糊指向分明的呢喃,男人最后像狼似的发出了一声长啸。世界刹那间黑暗,西天的火烧云只剩下一堆燃过的灰……

黑夜之后缀着白天,无数个昼与夜的交替之后,男人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希望能在现实中将女人从那个黄昏里剥离出来。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男人看见女人和另一个女子走在大路上,他追随她们而去。他紧走几步赶过她们,又掉转头迎着她们走。他看清了她那清瘦的脸上清澈的眼睛,她仍然穿着那件在那个黄昏所穿的白短袖衫,那份熟悉让他怦然心动。让男人失望的是他并没有从女人的眼睛里找到那个黄昏中自己的影子。男人回转,重新超越她们,又转回头迎着她们走。两女子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以为他在耍幽默,就冲他捂嘴而笑。她分明不认得他。作为男人的他在她的世界里从未出现过,是什么在那个神奇的黄昏制造了奇迹呢?他看着她们扬长而去,留下他站在那里独自犯傻。

遇见红灯向右拐

他们从酒吧出来,已是凌晨两点钟了。车辆稀少,街道空阔,不见行人,最后一班交警也早已下班。这样,他们才能把车子在街道上开得像是跳舞一样。

红灯亮起时,他却能及时刹稳车子。让坐在旁边的她由此判断,他把车子开得扭扭捏捏,并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而是他想这样开。

等绿灯的时候他们都不说话,阿菲的歌从背景音乐中脱颖而出,满满地流淌在车子里:

“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用一种魔鬼的语言……”

五个小时前,他们相遇在“真爱”酒吧里,一大群真正陌生却又似乎能找到相熟线索的人的一次偶然相遇。一圈子介绍下去,一片啤酒瓶磕碰出的脆响中就算熟人了。

接下来不像开始那样喝得气势汹涌,改成了慢慢地喝。开始唱一些歌,有一些慷慨的掌声。后来似乎觉得彼此没有必要这样客气,索性想唱的就唱他的歌,想说话的只管说他的话,谁想干什么谁就干什么吧。

她挤过去找歌唱。他挪了挪屁股,殷勤地说,想唱什么歌啊,我替你点。他不会点,她也不会。折腾了半天,她的歌出来了,是王菲的《流年》:

“你在我身边,打了个照面……”

她看着荧屏唱。他看着她的嘴唱。

停顿的时候,他就给她鼓掌。眼睛里全是笑,真真假假,却很明媚。

“你还唱什么啊?瞧我刚学会了点歌,总不能这样白白浪费掉了才能?”她唱完一首,他立即说。

她大笑。他就说,有合唱的歌吗?你说一首我俩合唱。

她想了又想,老老实实地说,我记不住歌名。他就点了《双截棍》,听原声。

一首首唱下去。他会自觉不自觉地把手臂伸过来,环一下她的肩,或是在她的头发上抚一把。

她感觉到了,可觉得没必要太认真。回过眼睛去看带她来的人,酒已经喝到七八成了。她偷偷看他一眼,说热,坐得远了一些。

他说:“热?干吗不把外套脱了,你的体形也不是太难看!”

她想这人是怎么说话的啊,看他的眼睛,却见他并不看她,就赌气似的把外套脱了。他像是早都忍不住似的一笑:“你早该脱的,这里这么热,你也不怕待会儿出去感冒了?”

她现在才明白他起身两次都是去调空调的,心里莫名的动了一下。

发愣的片刻,听见他的声音:“等一会儿走,我送你回去,好不好啊?”

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想,有那么多人,谁知道谁会跟谁顺路呢?在刚才简单的对话中她知道他今天下午才到达她的城市,他请他认得的朋友喝酒,朋友又唤了朋友,朋友的朋友连带上朋友就连带到她这里了。

她去了趟洗手间,出来就见他在埋单。见她回来,看着她的眼睛说:“我送你啊!”

还是上了他的车。因为带她来的哥们儿也上了吧?他依次送他们几个人,最后是她。

第三个人下去的时候,他说:“你坐到前面来吧。”

“我没有要害你的意思。”他似乎笑了一下。其实她没有看见他笑,但忍不住这样去想。

“你坐到前面我觉得心安。”

“你可别指望我会带路。前面路口向南走,我还能说清楚,你要是走别的路我也许就说不清楚了。”她跳下去,坐到副驾驶的位置。

红灯再次亮起,他说:“下一个路口,如果还是红灯,我们不等了,向右拐。遇见红灯向右拐,你同不同意啊?”

有一瞬间,她想到了家,想到了床。她想这会儿要是能立即回家,洗个热水澡,躺在自己的床上,翻书到天明,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很多个周末,她就是这样过的。可她却说:“好啊!只是那样,也许我就真的不能给你带路了,你也许不相信,我经常坐车坐过了站的。”

下一个路口,红灯。他像提前预言的那样,立即右拐。车子开进了一条更宽的马路。十分钟后,又是一个路口。绿灯,他接着直走。直到再一个路口。红灯,他流畅地右拐,车子进入了一个窄小的胡同。他们看见胡同两边的梧桐树巨大的枝干俯压在道路之上,形成好看的穹门,不由得同声赞美胡同的幽静,住在胡同里的人的安宁。

出了胡同,是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他笑着问她:“往哪里走啊?”

“向右拐!”她大笑着说。她早已迷失方向,所到之处只觉得陌生,还有新异感。她从来没有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个城市行走过。而今夜,她终于知道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城市竟然有这么多她从未到过的地方,有她不曾看到过的夜景,黑暗以及明亮。她觉得这个城市阔大、空旷,有点美丽,也有些粗糙。真是恍惚如同梦游一样。

这样拐下去能走到自己的家吗?虽然南北不分,东西莫辨,可她却很想问他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这个城市是一座方城,不知我们今天这样转下去,转回原地的概率有多大?”

“要是能画出今夜的行踪路线图就好了。”她心里不无遗憾。

“要是越拐越远,拐到城外去了呢?”这种概率也应该是有的啊。

她是不讨厌他的,而他分明正喜欢她,这就是他们听由车子右拐下去的理由吗?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身子疲惫极了。她的疲惫的身子充满了对床的渴望,她觉得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遥远,隐隐约约,如在梦中,如梦中人语。

王菲的歌在午夜里唱,叫人觉得唱的人和听的人都有一种微醺的感觉。她的脑袋只需要一个可供停靠的地方,它似乎真的找到了停靠的地方,一下子就踏实了、安宁了。

她是一下子清醒过来的。从他的肩头望出去,她看见一棵绿荫匝地的枇杷树静静地立在草地上,像她每一个晨出暮归时看见的那样,站在那里,默无一言,不惊不奇地看着她。视线收回,聚焦在他的脸上,她看见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正静静地笑望着她。

车窗外面,是她家小区的一个路口,车子静静地泊在路的右边。

“我是不是睡着了?”她问他,突然觉得十分的不好意思。

他嘴角一翘,算是回答。

王菲还在唱:“紫薇星流过,来不及说再见,已经远离我,一光年……”

“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在这里?”

“喝酒的时候我问过你。”

“那我告诉你了吗?”

“应该是告诉了的。”

“可是,你今天下午,哦,是昨天下午,才从珠海来!”

“你的家又不在外星球。”

“可你还是叫我吃惊。”

他莞尔一笑。牙齿洁白,眼神明亮。

她看见在他的身后,太阳光把几片枇杷树的树叶照得亮闪闪的。

她跳下车,又回头冲他挥了挥手。不知道是说“再见!”还是说“你回去吧!”他冲着她的背影“嗨”了一声。

她没有再回头,一跳一跳地走了。

回 家

男人告诉妻子他要出一趟门。他装作漫不经心,却用眼睛后面的眼睛看,用耳朵背后的耳朵听。但她只那么轻轻“噢”了声作为回答。

自然,他是经常出门的。他从不事先大张旗鼓地收拾行囊,无论走多远,去多久,都是那样。而她,似乎也早已习惯了他的这种说回就回,说走就走。仿佛生活就该是这样的:放飞以及等待。

这一次,他却提前一晚上收拾行装,把行李箱打开,再合上,合上,再打开。像是决定不了要拿什么走。他甚至问她是带休闲装好还是西装合适。她回答说春天去海边穿休闲装更好一些。她还说,穿休闲装让他更显气质。

他还是忍不住告诉她,他把“海边”强调出来,希望她问他,去海边干什么?待多久?但是她始终不问。她不问,他就连自己面临说真话还是会撒谎的考验都不会有。

这次去海边他是要见一个年轻女子。他虽没见过她,却在网络里交往已久。她所在的城市是他早都想去的地方,这样,经她的一再盛情相邀,他打定主意去见她。

临出门的时候,她走到他的跟前,踮高脚尖用嘴唇在他的额头上碰了碰,他得了机会似的立即搂紧了她的腰,故意调和出恋恋不舍的味道。

海滨城市的三天是快乐的。那女孩子用她饱含激情的双脚把他迅速引向这个陌生城市的角角落落。在她的热情感召下,他似乎找回了久逝的青春,他们在海里游泳,埋在沙子里晒太阳,她闪着珍珠光泽的半裸身子叫他怦然心动。他们在海潮退后爬上滑溜溜的礁石,跟那些贼头贼脑的小沙蟹捉迷藏。夕阳西下,他们在丝绸般的海风里吃她早早备好的晚餐,她涡着余晖的笑靥叫他怦然心动。她是喜欢他的,是敬慕里生出的喜欢,这样的状态下是应该发生些什么的吧?当调皮的海风把她的头发偶尔吹到他的脸上,当她剥了湿淋淋的牡蛎填进他的嘴里,这都叫他心旌摇晃,血脉上冲……

他回家了。他当然得回家了。

他一进门就看见门廊边那盆新添的碧绿的植物,廊灯恰到好处地映衬着植物的碧绿,叫他眼前一片新鲜。他的拖鞋安静地泊在门边,静候他的脚归来。

妻子接过他的包,看着他换好鞋子,笑一笑,说:我去放洗澡水,你自己先喝杯水,饿了冰箱里有吃的东西。又说,厨房里的灯坏了,女儿不让打电话告诉爸爸。妻子的话,在他的心里溅起一片涟漪。

夜里,像每一次出门归来一样,他们做爱。这一次,他格外有激情,她也回应得十分热烈……他没有像通常那样立即沉沉睡去,他反复轻拂她的脊背,一下、一下,直到她背沟里的汗都被他手指上的热气吸走。

她的气息吹拂着他的脸,他看着睡中女人的脸,忍不住在心里埋怨一声:你怎么不问啊?

你为什么不问啊?

可忽然的,那个念头再次闪出,如果她真问了,他会说真话吗?

如果他的真话就是他对海边的女孩只是心动而没有行动,他们在一起的三天里他无数次的拥有过行动的机会,但他没有行动。

他说出这样的真话,可她会相信吗?他被这个念头吓着了。

他纠缠在这个念头里,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自问自答,直到深深睡意覆盖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