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也不知是哪家姑娘倒了八辈子霉,要嫁给那只万年老妖。

如果记得没错,麓姬应该是第一个带着无魂无魄的男人来找她的。当时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她听见她苦苦的哀求,破例从天极奔赴十丈山下。虽然最后没能救回那个男人,但愿意救治,已经是莫大的通融。麓姬以灵作为诊金,她婉言谢绝了,那么彼此间便有了医患之外的交情。麓姬是知恩图报的,请他们去她的洞府歇息,也愿意为她讲一讲这梵行刹土的典故。

无方听了一路关于令主要娶亲的话题,这块刹土上喜事应当不多,因此格外隆重似的。

“恰好有位熟人托我转交贺礼,待我手上的事忙完了,要去魇都一趟。”

麓姬沏了杯茶,牵起袖子送到她面前,“那灵医要多加小心,魇都从来不接待外客,里面是什么样的情形,没人知道。”

无方颔首,对这位声名狼藉的魔头产生了一点兴趣,“令主似乎名声不佳,你见过他吗?”

麓姬托着腮,妖冶的面孔,被葱绿的轻纱衬托着,白得扎眼。她眉目凝重,低低道:“见过,又没见过。这阴山在他辖下,他有时巡视,前呼后拥的。我从人墙里瞥过一眼,身量高得很,可是每回都穿着黑袍,帽兜那么深,别说脸了,连头发丝都露不出来。我料想他应当长得不大好看,一万年该老成什么样子了!再者,他性情十分暴戾阴狠……”说到这里缄默下来,怕再说下去会说漏嘴。白准的狠毒是有根据的,明知道城里的男人走失是阴山女妖干的,以他通天的本事,却从来没有找过她们的茬。因为他有把握,那些和阿郎一样追求幸福的人,终会因背叛他而殒命。他有办法创造他们,当然也有办法毁灭他们。

麓姬说半句留半句,无方向来不喜欢寻根问底,到此也就作罢了,转而和她打听猫丕的下落,“据说就在这九阴山附近。”

麓姬想了又想,“猫丕?我从来没见过,但是曾经听山魈说起,在绀马崖附近有猫形的东西出没,可能就是你们说的猫丕吧。这阴山上精怪的种类太多了,数也数不过来,你们找那个干什么?是用它来治病吗?”

无方说不是,“它拿了我徒弟的东西,请它归还罢了。绀马崖在哪里?距此远吗?”

麓姬拿手比划了一下,“不远,从我洞府出去,向南翻过两座山头就到了。反正我今晚无事可做,可以陪你们一道去。这山里地势复杂,鬼魅又多,有我在,遇到危险至少可以提点你们。”

无方向她道谢,转头看洞外,星辉早就被浓浓的烟云掩盖住了。麓姬说这里就是这样,“山势连绵,山岚也重,所以雾气里遇见的东西要格外小心。像刚才的窦鬼还不算什么,有时会遇见旱魃和浮棺,一个疏忽就没命了。”说罢看看振衣,眨了眨眼,“小哥莫怕,我可以保护你。”惹得瞿如白眼乱翻。

振衣看了无方一眼,麓姬的暧昧态度不知她察觉没有,反正她的脸上一直是一种长辈关爱晚辈的慈爱表情,叫他很是憋屈。他站起身走出去,她在身后嗳了一声,“徒弟,你要去方便吗?一个人千万别走远,让瞿如陪你一起去。”

瞿如很高兴,尖叫着“得令”,甩开大步跑到他身边。振衣连头都没回一下,快步出去了。

徒弟上不得台面,无方宽宥一笑,复问麓姬:“你说有旱魃和浮棺,难道是孤竹君浮棺?这里的奇事果真多,那么类似鬼车这样的东西,想必也有吧!”

所谓的鬼车,就是吸人魂魄的鬼鸟。这世上靠别人的精元滋养自己的妖鬼太多,鬼车不过是用来探路而已。

麓姬果然微微一怔,终于明白她是冲着追查病因来的了。阿郎的死对自己来说是打击,对灵医来说是疑团。起初她也不懂,为什么好好的人,说死就死了。后来遇到太多和他一样症候的,他们都有共通点,都是来自魇都。魇都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白准手上,所以这罪魁祸首除了他,还有别人吗?

“艳姑娘不必找什么鬼鸟,我对姑娘此来梵行刹土的原因了然于心。”跳动的烛火映照她的脸,她抬起眼道,“明晚是天狼星最亮的日子,般若台上有歌舞阵,艳姑娘有没有兴趣和我一同前往?”

无方想起璃宽说过的话,他也曾提起般若台,说女妖们就是在那里吸引男人的。

“般若台和那些丢失了魂魄的人有关?”

麓姬笑了笑,“凭艳姑娘的美貌,可以令男人趋之若鹜。你想知道那些人是怎么丢了魂魄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日夜观察他。你的医术高超,假如能找到破解的方法,那阴山所有女妖都会感激艳姑娘的。”

无方听后牵了牵嘴角,“这些男人究竟来自哪里,还请姑娘明示。”

麓姬沉默了下,终于松口:“魇都,白准的魇都。”

无方很讶异,起先不过怀疑白准有作案动机,没想到情况急转直下,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起来了。

麓姬见她没有表示,开始大力地鼓动她,“魇都有很多男人,全是令主捏出来的。自古阴阳相调是人之常情,我们是女人,女人找男人,本就天经地义。艳姑娘孤身很久了吧?那些偶的本体虽然是青泥,但经过炼化,已经有了活人的身体和心智,除了不是胎生,其余都和正常男人一样。艳姑娘只管去挑,挑一个喜欢的带在身边,活着会变得很有趣。男妖们个个桀骜不驯,梦想妻妾成群,我们不能活成窦鬼。既然是选丈夫,为什么不选一个忠贞不二的?这些偶心思单纯,只要他心甘情愿跟着你,这一辈子就认定你了。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毙命,死前没病没灾,倒下就不行了……”麓姬灼灼看着她,“姑娘远在钨金刹土时,我不便相告,现在你既然来了,隐瞒也没有必要了,倒不如一同想想办法。”

听她说了这么多,无方才知道那些病人都是人偶。如此空有躯壳无魂无魄,也说得通了。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令主要捏那么多泥人?”

麓姬说:“他们是他的死士,否则如何一统梵行?镜海上红莲盛开时,他把那些泥胎放进红莲里养魂,七七四十九天后泥胎长出骨血,大功就告成了。”

她惊讶不已,“我看那些人偶各有各的样貌,当初真是半点没有起疑。”

麓姬笑起来,“老妖手艺固然好,可惜不会捏女人,否则那些偶就难哄骗了。”

能把男人捏得那么出神入化,却不会捏女人,无方想了想,恍然大悟,“是因为他没有娶亲的缘故,不懂得女人长什么样,所以捏不成女人。”

麓姬眨着那杏核眼说是,“魇都曾经有过一个不男不女的人妖,也是令主的杰作。听你这么说,先前是我们想得太复杂了,以为他造出满城男人,仅仅是出于他的野心。”转念再一想,大事不妙,“等他娶了亲,不就会捏女人了吗。以他的手艺,女偶当然美若天仙,到时候怎么办,谁还舍近求远?”

结果麓姬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大概是去召集女妖们商讨对策去了。无方走出山洞,仰头看天上,天狼发出银蓝色的光,与东南的弧矢九星组成了一个狩与猎的天象。

瞿如问:“师父,什么时候去绀马崖?麓姬不靠谱,咱们还是自己去吧。”

振衣走过来,低声道:“为我的事,劳动了师父和师姐,我心里过意不去。这九阴山很危险,你们在洞府里休息,我一个人去找猫丕就可以了。”

无方还没开口,瞿如就说不行,“你忘了阴山女妖们如狼似虎了?你可是男人,男人在这里有行情。万一被她们抓去,轮流着糟蹋你怎么办?到时候骨瘦如柴,变成了行尸走肉,师父就算再大的神通也救不了你。”

瞿如不带拐弯的话,把振衣挤兑得十分尴尬。他求救式的看看无方,她笑得比瞿如还高兴,他没有办法,只得摇头叹息。

出发吧,上绀马崖!黑灯瞎火里人的眼睛不怎么好使,无方和瞿如的眼睛却闪闪发亮。她们在前面走,偶尔回头望一眼,双瞳幽幽发出绿光,乍看吓人一跳。

他忍不住问:“师父,你的真身究竟是什么?”

那两盏发光的灯闪了闪,她说:“我是煞啊,你不知道吗?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只要命大,我可以无止境地活下去,连劫都不用渡。”

他沉默下来,半晌没有说话。因为看不清路,脚下一绊险些摔倒,然后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牵住了他。他不敢声张,手心里隐约出了汗,那只手还是稳稳的,牢牢的握住他。他心里渐起波澜,拇指悄悄触了一下她手背上的皮肤,跌跌撞撞往前走,就是黄泉也敢闯。

山中湿气太大,走了一程,连眼睫上都沾满了水珠。用力闭闭眼,眼眶底下一排凉意,被风一吹,六月的天也觉得入骨。

翻过一座山,山谷里雾霭愈发重了,她和瞿如是不要紧的,怕振衣不方便。从袖袋里摸出洞冥草来,当风晃了晃,那枝叶璨然发出亮光,结果不小心照见了不该照见的——两个徒弟紧握的手立刻松开了,她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这步,她这个当师父的是不是应该张罗张罗,准备给他们成亲了?

瞿如一脸娇羞,振衣的神色堪称惊惶。他不可思议地盯紧自己的那只手,掌心的余温像个笑话。

“师父,”他急于解释,“我……”

无方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等事情忙完,择个好日子办了吧。”

办了什么?他气急败坏,“不是你看见的那样!”

一句话让无方和瞿如都很莫名,眼见还不为实吗?人真是个复杂的物种!难怪会有窦鬼那样的可怜虫,看来娑婆世界的男人都不太靠得住,连手都牵了,到头来要赖账。

无方望了瞿如一眼,意思是徒弟你的眼神不行,看人不太准。

瞿如也是一脸无语问苍天,刚才明明还感受到了他的小动作,怎么转头就不认人?难道是在害羞吗?

她们眼风如箭矢,他只得举起了双手,“我以为那是师父的手,师父换成师姐,你们还会误会吗?”

无方听后觉得没什么希望了,意兴阑珊地调开了视线。

从谷底上来,进了一片林子,斜斜的山坡,长满了松竹。在林中穿行,时不时有松塔掉落下来,偶尔砸到脑袋,忽然引发出一连串的笑声。然后林间满地落叶上,有个身影从暗处跳到他们面前,如果忽略兔身,会发现这是个面貌姣好的少女。

它仰着头,笑嘻嘻问他们,“远客,上哪里去?”

瞿如怔怔的,不由自主就回答了,“去绀马崖……”

“绀马崖?走错了,应该往那里。”它抬起一足指指,“从这里往北,翻过两座山就到了。”

经它这么一指路,他们顿时一头雾水。分明是照着麓姬所说方向直线进发的,怎么会走错呢!举目远望,隐约能看见如刃的峭壁,难道一开始就迷失了?

“那不就是绀马崖吗?”瞿如示意它看前方,结果它连头都没转动一下。

“我说绀马崖在北面。”它的语气有点不耐烦,“我在九阴住了上百年,会不认识路吗?那边是菩提口,再过去就是酆都,你们去那里,赶着投胎啊?”

这下真的拿不定主意了,连振衣都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他们犹豫不决的时候,它一味地催促他们,“往北往北,听我的准没错。”

话音才落,忽然一道银光从天而降,把它面前的枯叶劈得烧起来了。

“讹兽,你这个谎话精!”来者是璃宽,他如天神降世,叉着腰,指着它的鼻子大骂,“往北是哪里,往北才是酆都好吗,你把人引进酆都,冥君给了你什么好处?令主骂了你多少回了,你为什么就是改不了说谎的毛病?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剪掉你的舌头,再往你的大脸上抹锅灰,看你拿什么脸见人!还不快滚……滚滚滚!”把讹兽吓得屁滚尿流,夹着尾巴一溜烟跑了。

师徒三个愣愣地看着他,璃宽笑了笑,三两下把燃起的火踩灭了,“艳姑娘你看,不让我跟着你们,差点就上了别人的当。刚才那是讹兽,满嘴没有一句真话,要是听了它的,这辈子都走不出阴山了。还是别赶我走吧,我可以做向导,保证万无一失。不相信我,宁愿相信一个谎话精,傻子才这么缺心眼。”连说带骂,好像把他们唬住了。

可惜现实总和希望背道而驰,等来的不是他们的热烈欢迎,是魇后的大力质疑。那双美丽的眼睛盯住他,眸中光华闪耀,聚星成海。他不由自主捂住了自己的脸,“艳姑娘会他心通吗?窥人内心是不道德的!”

无方扒下了他的双手,“刚才你说令主骂了讹兽好多回,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给我说实话,你究竟是什么人?”嘴里说着,虎口却张开,赤红的指甲徒然暴涨了三寸,像铁钳一样,牢牢扼住了他的脖子。

璃宽吓得一动不动,他就说了,和气的人生气起来不是闹着玩的,魇后是这样,令主也是这样。魇后的指甲好尖啊,隔着鳞片都能感觉到刺痛。不敢想象那五指扎进皮肉是什么样的惨况,大概会立刻毙命吧!他尝试着往后缩了一点,她的手也跟了过来,发现实在不能逃脱,他耷拉着眉毛说:“灵医别生气,其实我确实拜在令主门下,不单如此,我还是他的得力助手呢。只因我家主上快成亲了,灵医又救过我的命,我想请灵医参加令主的婚礼,作为我的亲友,我在魇都会很有面子。”

“就这么简单?”无方手上紧了紧,“敢有半句谎话,我救回来的命,照样可以重新送入黄泉。”

“别别……”璃宽手脚乱划拉,“我要想害你们,也用不着跟到这里来。我就是想请灵医喝我家令主的喜酒,顺便参观一下我们魇都,没有别的用意。”

叶振衣忽然冒出来一句,“可你一开始就隐瞒身份,这是为什么?”

扣住脖子的手已经半松开了,璃宽头子活络,趁机挣了出来。挣脱后就捡回小命了,他松了口气道:“你们整天对我家令主说长道短,我敢透露自己是他的手下,不会挨你们的打吗?所以我这么做是事出有因,我要用行动竖立魇都的形象。”

无方懒得听他聒噪,转身便往绀马崖方向走。他在后面紧追不舍,边走边喊:“灵医,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要深入了解才……”话没说完,眼前一花,一条白练直袭面门而来,还没等他反应,直接就被打飞了。

振衣看着那只蜥蜴消失在视线尽头,喃喃道:“魇都令主大概早就知道我们来梵行了。”

无方优雅地整理了下画帛,“我们不是什么大人物,梵行刹土上来往的妖魔多了,魇都又忙于预备婚礼,那位令主未必会注意我们。璃宽目前虽没有做对我们不利的事,但他过于执着,反倒可疑。所以把他送远一点,只要他能赶得及喝他们令主的喜酒就可以了。”

天亮的时候,绀马崖终于到了。灰蒙蒙的一片天光里看四周,乍然想起她初到这个世上那年,流连在一所空置的院落里。花园中有假山,有花草,每一张叶片上都晕染着晦暗的蓝。她在黎明和黑夜的交接里行走,死寂的世界,一切都是死的。还有院子里那口漆黑的水井,驻足片刻,有说不清的压抑和恐慌涌上心头——一只煞,本不应该有这种感觉的。

绀马崖上并没有发现猫丕的踪迹,他们踏上这里时,只有一块空空的平石,和几只逃窜的松鼠。山风凛冽,吹散了浓雾,三个人站在崖顶上,一时没有了方向。

茫茫妖界找一只不起眼的猫丕,无异于大海捞针。走了那么久,扑一场空,其实早有预料。无方看看振衣,他浓眉紧蹙,想必很是失望吧!她在他肩上拍了拍,“总有办法的,实在不行我们在这里设医馆,迎八方妖魔。只要猫丕还在梵行刹土上,就一定能找到它。”

他慢慢摇头,“妖就是妖,四海为家,哪里有固定的落脚点。师父不必为我操心,修为能不能找回来,都不重要。钨金刹土走了一遭,遇上你和瞿如,已经是我的福气。”

他越是这么说,越是叫她们不好受。瞿如讷讷地,“可你终究是人,不能飞升,总有老去的一天。我不愿意看见你须发皆白时,我们还是现在的样子。”

这就是凡人的可悲,生命短短几十载,起点比所有物种都高,得道比谁都难。因为飞禽走兽没有七情六欲,人在红尘中翻滚,俗世纷扰,须臾便老了,死了,变成供桌上小小的一方牌位,人生一场空。

瞿如这样说,无方很快便联想到了振衣凄凉的晚景,就算有儿有女,青春不再有什么用。她有点难过,想了想道:“你别怕,以后我替妖看病,赚他们的修为就是了。你只要筑基结丹,后面有我助你一臂之力,活个三五百年不成问题。”

振衣失笑,“这么做不会败坏师父的好名声吗?取人修为,和打家劫舍有什么分别?”

她答得一本正经,“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算抢夺?我可以少收一点,每只妖取上一二十年,对他们本身没有什么损害。你是我徒弟,如果死得那么早,怎么传承我的衣钵?”

他深深看她一眼,“师父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结果瞿如跳出来,“我也可以帮你取,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好了,我不嫌你死得早。”振衣大皱其眉,很快别开了脸。

瞿如受了冷遇,终于向无方哭诉起来,这是什么师弟,连一点尊重前辈的意识都没有。无方被她吵得头大,束手无策看着她。

忽然振衣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大家屏息听,轰隆隆一阵鸟翅拍打的声响,崖旁的林子里窜起无数鸟雀,似乎是受了惊吓,朝天猛挣上去,照这情形看,林中必然是有天敌。

无方示意他们缓行,自己飞身先入密林。照着先前惊鸟的位置寻过去,发现那里有一弯小湖,湖水清澈见底,湖畔有个猫形的身影,长尾弯曲垂落在湖面上,尾尖一点闪亮,昏暗中如同一盏小灯笼,正在钓鱼。

这是猫丕?无方站在那里,看它缓缓摇动尾巴,甜美无害的一张脸,饥肠辘辘紧盯水面。水下有金色的鲤鱼,尾鳍飘拂,转身华丽。那鱼身也会发光,水上水下相映成趣,如果忽略捕猎和被捕猎的关系,倒是一副很别致的画面。

猫丕渡过第九劫,便有十条命,那时会幻化、会唤雨,危险异常。她一手凌空,挥袖轻扫,一柄长剑握在了手里,以备不时之需。悄悄靠近,它钓鱼钓得全神贯注,本以为不会惊动它的,谁知它突地转过头来,一双大眼睛懵懂望着她,只一眼,就撞进人心里来。

鱼也不钓了,摇着雪白的长尾巴过来,在她脚边打转。蹭一蹭,再蹭一蹭,仰起头满怀渴望地看她,无方从来没享受过如此待遇,一时僵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振衣和瞿如赶来了,个个持着刀剑,如果真是猫丕,大概立时就要发起攻击了吧!可是它不,它挨着她的裙角,静静地审视他们。无方听见振衣一声叹息,摇着头,把剑镶回了剑鞘里。

“不是么?”她低头打量,它抱着她的脚,开始努力向上攀爬。

振衣说不是,“它叫朏朏,可以令人忘忧。”

一地有一地适合生存的物种,梵行刹土上有吃脑的恶鬼,也有朏朏这样治愈心灵的东西。它爬上来了,无方不得不把它端在怀里,逗一逗,它憨态可掬的样子可爱至极。然而抱过之后再想放下是不能够了,他们在前面走,它在后面跟着,叫声哀哀,很是可怜。

结果此行没有找到猫丕,捡到一只朏朏,它纠缠无方纠缠得凶,没有办法,只得做了个布囊背在身上。

把朏朏带回去给麓姬看,她喜欢得不得了,连答话都心不在焉的,“只说是猫形的,这不就是猫形吗,想必就是它吧。”

无方也不再强求了,反正找不见猫丕也有了对策,开始一心一意思量晚上去般若台的事。

麓姬指引她,“好好打扮自己,往狠了打扮,越美越好。届时不光魇都,三山五十州的男妖都会来,若遇见有缘人,艳姑娘的终身也就有依托了。”

无方笑了笑,终身有依托,多遥远的事!她是煞,道行不够的妖和她做夫妻,最后会被吸成一张皮的,她怎么好害人家。

可是打扮呢,这种事是个姑娘都喜欢。她坐在妆台前,铜签上的红烛燃烧,照亮镜中的眉眼。她细致地勾勒五官,螺黛描眉,眉若远山,口脂点唇,唇若朱丹。绾个灵蛇髻,随手折段枯枝一扬,变作金簪压在髻上。起身左右观望,这身衣裳似乎和妆容不相称,捏诀换个颜色,俗不可耐的男妖们喜欢艳丽,这绛红的缭绫应当很合他们的心意吧!

她从洞府里走出来,候在门外的人乍见她,顿时看直了眼。麓姬还记得第一次拜会她时的情景,她冷漠疏离,那一瞬的惊艳,直达心脏。生来长得好,稍加点缀愈发不得了,碧清的一双妙目望过来,不必设想刹土男妖们的反应,看看她的男徒弟就知道了。

美色是利刃,永远有效和精准。世上没人能抵御煞的魅力,就像没人能抵御权力的诱惑一样。害怕沉迷,必不能细看,看了便乱了。他转过身,低低道:“那只猫丕有了人形,说不定也会在般若台出现。我去准备一下,夜里随师父一起去。”

他匆匆走了,麓姬抱胸一笑,“艳姑娘的这位徒弟真是古怪。”

奇怪不奇怪,无方没太放在心上。他毕竟是人,人对妖魅来说是异类,思想复杂很正常。她只是张罗着,让瞿如好好打扮。鸟大了,该成家了,她看得出振衣对瞿如没有兴趣,没有兴趣当然不必强求。本来鸟和人就不相配,硬结合了,将来生出个鸟人来怎么办?

夜幕渐渐扩张起来,第一缕迷雾弥漫的时候他们出发,驾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抵达。

般若台位于九阴山脉和魇都之间,九阴向北三十里有座雪顿山,半空中看下去山体沟壑纵横,尽是深浅不一的凹槽。待近些后才发现,那些凹槽是依山而建的栈道,栈道上错落分布着原木搭造的楼阁,因年代久远,和山色融为一体,若不是密密麻麻悬挂的风灯,简直分辨不出哪是山,哪是楼。

般若台就在重楼俯瞰的位置上,四面环绕的看台,底下是个巨大的舞场。当初布置这里的妖一定去过人间,无方出生的那个中土死城里,也有这样的地方。香樟木拼起平整的舞台,台面上铺着毡毯。八个方位竖起高而粗壮的抱柱,成串的红灯笼垂挂下来,那么明亮辉煌,把整个般若台照得亮如白昼。

麓姬是常客,驾轻就熟地引路,把他们引进了太珑客栈。客栈里有个妖艳的老板娘,连路都走得缠绵缱倦,她见了来人,很诧异和惊喜的模样,高声呼起来:“生客,第一次相见。”一面说一面扭头看麓姬,“听说钨金刹土的灵医造访咱们这儿了,这位就是吧?”

大名远扬,掩都掩不住。麓姬说是,“艳姑娘是我的恩人。”拿手比了比,“这是青如许,青老板。般若台斗艳大会就是她举办的,她可是咱们梵行刹土的大红人。”

青如许掩唇而笑,上下打量无方,“常闻灵医艳冠阎浮,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美人惜美人,就像英雄惜英雄一样。青如许对她们一行人十分热络,亲自往内引领,挑了个雅座请他们坐下,牵起袖子一一为他们斟上了美酒。

不知这是种什么酒,透过琉璃盏,映出琥珀光,芬芳异常。无方端在手里,并不品尝,捏着杯脚摇了摇盏,婉转的柔荑,娇滴滴入木三分。

她未语先笑,“天极城有种酒,名叫问渠,和青老板的名字颇有缘。那酒极美、极香,据说喝上一口会醉三年,青老板的酒可是和它有异曲同工之妙?”

青如许掖着广袖笑得温婉,“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果然和我的名字有渊源。不过这酒没有那么大的劲儿,我先前尝了一口,比小店平常自酿的还要平和些,大概是为照应今晚的女客吧。”

这样看来酒是另有来路,麓姬呷了一口,“你太珑的剑胆轻易可不会换,今天怎么例外了?”

青如许笑道:“这酒是魇都派人送来的,令主明晚成亲,请大家先喝他的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