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绘画的力量

美国与亚太地区的第二阶段的碰撞,正值19世纪世界范围内帝国扩张群雄纷争。到了1900年,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口和可居住土地,都处于十来个国家的统治之下。虽然美国的领导者声称,美国拥有优越的政治道德,但它仍然参与到了扩张竞争之中。对于美国来说,它较少利用贸易来表达意志,而是采用了更多其他的方式。因此,1851年,美国太平洋贸易游说集团向美国总统米勒德·菲尔莫尔施压。那位总统在其他方面并不怎么坚硬,却大胆派出了一整支小型舰队驶入日本。之前,很少有西方人涉足那里。此举并未赢得掌声一片。在菲尔莫尔总统的批评者中,有《纽约时报》的编辑。他们警告说,不要为了“每年只有几批棉布货物”的市场,试图“用炮弹、子弹和炸弹打开一条通道”。美国国会和许多其他人则有不同的看法。1853年,马修·佩里司令的海军舰队扬帆起航。他统领的“黑船”,成功撬开了驶入封建日本的通道。

很少有人能够预见到此事产生的后果。在15年之内,日本的叛逆者们致力于现代化建设,他们清除了日本闭关锁国的旧秩序。日本在明治维新期间崛起,建立了开放、有效,以及在永远正确的君主象征领导下的中央政府。从那时起,美国和日本开始与欧洲竞争,争夺控制中国的主导权。此时的中国,正饱受饥荒、叛乱、腐败,以及(在北京看来)传教士的困扰。1898年,美国舰队司令杜威率太平洋舰队在马尼拉湾大获全胜。之后,美国把菲律宾变成了自己的殖民地(威廉·麦金利总统宣布,经过一番虔诚祈祷,他依照上帝旨意,将菲律宾群岛纳入了“美国版图”)。

1898年,美国国会对吞并夏威夷的提议进行辩论,其中弥漫着扩张主义情绪。在众议院演讲时,纽约州众议员威廉·苏尔泽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他对持怀疑态度的人们呼吁道:“让我向美国商人大喊:要奔向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奔向太平洋!”那里有数百万、上千万需要吃饭的民众,那里有巨大的市场在召唤,欧洲列强已试图控制那里。“在世界商业竞赛中,我们决不能落后。”随后,苏尔泽众议员还宣布了更多超越其想象力的预言。他说,不出一百年,美国贸易的巨大体量,“将不仅跨越大西洋,还要跨越宽广的太平洋”。

那些盛行的观点和随之发生的行动,宣告了美国作为一个亚太地区强国的首次亮相。华盛顿早期转向远东的一个明显前兆,是美国迅速出现了一个社会团体。其成员由外交官、传教士、商人、金融家及其家属组成,长期在中国居住。从此,在中国北京和其他开放的口岸城市,首次出现了不断增长的美国人社区。在中国偏远地区,传教士的活动也在急剧扩大。有关东亚的书籍,在美国出版目录上占有重要地位。美国国务院驻外事务处的年轻人,开始破天荒地学习基础汉语。我们在本章节涉及的,是美国转向亚太过程中一个被人忽视的方面,即女人的重要性。在中国居住的美国人的家眷,经常有着与丈夫不同的日程表。她们不仅与中国女人交朋友,还被中国风俗、衣着、日常生活和从众心理所吸引。本章节和下一章节(我们还将顺便去趟西藏)将集中讨论那种情形如何形成。正是圣路易斯博览会,打开了一扇美国通往中国的特别之门。

1904年的圣路易斯博览会,或许成了美国展示自己强大扩张主义力量,以及新型伸缩性的最佳时机。博览会的举办,也是庆祝杰弗森的《路易斯安那购地案》一百周年纪念。那笔交易使美国将15个州和加拿大的两个省纳入版图,成为美国历史上获得的最大面积的领土。博览会的官方期刊兴高采烈地欢庆美国的西进成就:“人们与一望无际的荒野和野兽搏斗,仅仅100年,便使那里成为20个伟大联邦的所在地。与此相比,荷马《伊利亚特》的英雄们所取得的成就,真是小巫见大巫。”

博览会开幕前,3万人一天24小时连轴转,一直干到周五深夜,忙着对地面进行最后的整理,拆除脚手架,布置展览。4月30日上午9点,达官贵人从三个方向汇集到作为博览会中心的圣路易斯广场。在一支乐队率领下,当地显贵与来自不同地方的外国政府代表相互寒暄。美国各州和领地的大人物,包括从华盛顿乘专列抵达的国会议员,也在此与大家会和。两艘美国战舰——纳什维尔号炮艇和劳伦斯号鱼雷驱逐舰,驶进了圣路易斯海港。汽笛齐鸣,人群发出高声呼喊,来迎接那两艘战舰,为博览会增添了耀武扬威的氛围。

天气极好,令人舒畅。大约有187000人亲临开幕现场,他们俯首祈祷,聆听五花八门的致辞。500人演唱了由当时美国著名诗人埃德蒙德·克拉伦斯·斯特曼创作的《西部赞歌》,以此对来宾表示欢迎。最后是以吉卜林格调响亮吹奏的《崭新和更高贵的国土》!在一名卫兵陪同下,美国战争部部长威廉·霍华德·塔夫脱参加了博览会开幕活动,并发表最后的重要讲话。现场向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发送了电报。此时,总统正站在白宫的东屋。下午1点14分30秒,罗斯福总统按下了发报机上的金色按键,莫尔斯电报的嘀嗒声,穿越了1100多公里。开幕现场的闸门打开,水流形成阶梯瀑布,成千上万面旗帜随即展开。至此,全世界从未见过的最大规模的国际展览会——“伟大的路易斯安那购地案展览”开幕了。

在那种情形下,博览会开幕当天发生的其他事情,都显得微不足道。由于扳道岔出错,“铁山快车”的6节车厢脱轨,导致8人死亡。那是世界博览会的专列,是温泉城开往圣路易斯的早班快车。乐队队长的马车撞上了一辆无轨电车,导致他身受重伤。客栈一个容量100多升的咖啡机爆炸,导致1人死亡,3人受伤。《路易斯安那购地案》发生于1803年,在1904年搞百年庆典活动,已经延迟了一年。博览会举办了7个月,包含了来自62个国家、殖民地和43个州,以及除夏威夷之外所有美国占领地的展览。博览会的设计师们,对布满灌木丛和沼泽的7000多亩公园进行了改造,观众在其中500座建筑里面伸长脖子张望。博览会的亮点,包括几个复制的大“宫殿”:法国的大特里亚农宫、德国的夏洛特堡城堡,以及罗伯特·彭斯故居和亚伯拉罕·林肯的小木屋。

中国人曾低调参加了1893年芝加哥、1900年巴黎博览会。尽管如此,圣路易斯博览会,标志着中国首次正式现身世界博览会。“天朝”派遣满族血统的溥伦亲王率领代表团与会。慈禧太后捐献了75万两白银(相当于当时的50万美元),用以支付中国展览和中国馆的建设费用。溥伦在博览会上复建了自己府邸的部分建筑,将其作为中华帝国馆。它被《纽约时报》描述为:“一座奢侈、优雅的建筑,装饰华丽,五彩缤纷,充满幻想。”中华帝国馆的特色,是其中的荷花池塘里面,游弋着从中国进口的金鱼和银鱼。慈禧太后的银子似乎是花得物有所值:中国馆被认为是“所有外国馆中最具诗情画意的场馆”。人群涌入中国馆,证明其受欢迎程度没有言过其实。1904年5月6日,在耶鲁大学毕业生(1883级)、中国代表团副团长黄开甲的协助翻译下,溥伦团长正式为中国馆举行落成典礼,进行集体接见,在当晚举办了3000人参加的招待会。之后,溥伦离开博览会,前往美国的主要城市参观。

中国的主要展品位于“人文科学馆”。在家具、工业制品和农产品中,特别展示了“穿着中国本土服装的男女假模特。有些服装是浓艳的刺绣,表现了中国各省的不同服饰”。但是,对观众来说,那些展品似乎是“明显地拥挤”。他们抱怨展品“乱七八糟”。商人们按照自己理解的外国品味,为博览会提供专门展品:康熙、乾隆瓷器,汉代陶器,明代瓷罐、瓷瓶,重建的景德镇瓷窑(曾被太平天国起义破坏)烧制的新器皿(包括专为宫廷烧造的“贡瓷”复制品),古代青铜器,玉器,象牙制品,以及大卷大卷的丝绸等。

此时,中国艺术被归类为“应用”,而不是“美术”。只有一件展品——美国人凯瑟琳·卡尔为慈禧太后所画的肖像油画,进入到美术馆中展出。当时,凯瑟琳的兄弟弗朗西斯·卡尔在中国。他作为清朝高级官员,在大清帝国海关总税务司长罗伯特·赫德爵士手下工作。卡尔担任了圣路易斯博览会的副监督,负责中国展品的收集和布展。人们推测,是卡尔说服了博览会将姐姐所作的肖像油画放入美术馆,而不是与其他中国展品一起在人文科学馆展出。

在中国,最令人感兴趣的外国人是罗伯特·赫德爵士。他是弗朗西斯·卡尔的上司,在中国居住的时间超过了45年。赫德爵士在大清帝国负责收税,监管港口、边界、灯塔和2500个邮局。同时,他还承担欧洲人与中国人协商调解人的角色。有传言说,赫德是天子之下最有权力之人。一位朋友宣称,如果赫德没有为英国扩展领土,“为避免另一个帝国灭亡,他做出的贡献比任何人都多”。赫德支持中国参加国际博览会,负责中国参加圣路易斯世界博览会筹备委员会的工作。查尔斯·阿迪斯是香港上海汇丰银行的银行家,后来担任了英格兰银行的行长。19世纪90年代,他为赫德爵士留下了以下描述:

赫德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却显得腼腆,毫不张扬,讲起话来索然无味。他喜欢以相当阿谀奉承的方式对待(貌美的)女士……他从不外出,活在工作文件的包围中……他按规律过日子。早起,读10分钟古典作品,拉10分钟大提琴,每天下午睡一个小时,等等。开始读一本书时,他会告诉你他将在哪一分钟读完……他是梦游者……一位极好的组织者,使他庞大的机构运作得如同一台完美机器……一个毫无疑问的利己主义者。赫德无论干什么,都要干得十全十美……如果哪里有伤,会用几年时间疗养……他没有朋友,没有知己,从不锻炼身体……赫德属于最早来到中国的外国人之一,但他发现自己来得太晚,很难与其情况相同的人打成一片。因此,赫德活得孤独,孑然一身。

人们经常称赞赫德爵士清正廉洁。尽管如此,值得一提的是,北爱尔兰人赫德在1908年退休时,仍拥有50万英镑的财产,相当于当时的250万美元。赫德也为自己的任人唯亲深感内疚。虽然妻子赫斯特于1882年回归家庭当全职太太,但她布雷登家族的亲戚们,仍在赫德管理的大清帝国海关留任。(1867年,赫德结婚周年纪念,他写道,自己“难以找到更好的妻子……同时,婚姻也确实干涉了男人的工作”。)

赫德夫人回英国时,赫德在中国情妇帮助下抚养3个孩子。赫德以对女人眼光独到广为人知。因此,在自家暂住的金发女郎房客引起了他的关注也就不足为奇。那位金发女郎,便是赫德夫人布雷登家族的亲戚凯瑟琳·卡尔。“今天,凯瑟琳小姐离开了康格公使的家,搬到了我这里居住,”赫德爵士写道,“她非常轻松活泼。实际上,她更像一阵旋风。我担心,适合我健康和工作的静怡之地,将会因此白受干扰,或许也会带来某些好处。”1902年10月,凯瑟琳跟随母亲,通过跨西伯利亚铁路从欧洲抵达中国,前往中国通商口岸芝罘(烟台)看望兄弟弗朗西斯。凯瑟琳曾就读于巴黎朱利安美术学院,喜欢诸如约翰·辛格·萨金特之类的美国画家。她个子不高,面有雀斑,健壮结实,自信满满,总是带着一脸迷人的微笑。经美国驻华公使夫人莎拉·康格推荐,慈禧太后选择了凯瑟琳作为自己的肖像画家。赫德爵士甚是高兴,很快从欧洲快递订购了7米多的画布和一些油画颜料,帮助女房客从事艺术创作。

紫禁城的占星家挑选了一个良辰吉日(1903年8月5日11时),让凯瑟琳与慈禧太后首次见面。慈禧太后去了美国公使馆,待了3个小时后回来。陪同她的有莎拉·康格和翻译路易莎·裕庾(原名路易莎·皮尔森)。路易莎的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一位波士顿出生的上海商人。此时她是清朝一位官员的太太。准备工作结束后,凯瑟琳的草图获得了批准。凯瑟琳发现,自己的艺术眼光升华为了宫廷传统,如她所述:

太后陛下身着一套正式冬季官服,裘毛衬里使原已紧绷的刺绣绸缎更显僵硬。在偶尔出现任何皱纹的地方,都有珍珠流苏包裹皱边,借以拉平皱褶……在官服外套之上,她披着那件著名的珍珠斗篷,戴着一串长长的珍珠饰带,以及许多珍奇异宝作为发饰。她的小袖衬着毛皮,半掩一双玉手。尖尖玉指戴着长而弯曲的指甲和宝石护手,把手掌遮挡得严严实实,使那双手的画面效果最不尽如人意。

随后,路易莎夫人谈到了摆姿势的话题。但是慈禧太后坚持己见。最后,慈禧太后同意了肖像所采用的姿势,以及带水仙和“双喜”图案的黄色锦缎服装。接下来,她们确定了肖像的巨大尺寸——1.83米×3.05米。由于宫廷的木匠不会拉开油画布,那份工作就落在了画家本人和一大群太监身上。“我自己使用铁钳子拉拽画布,”凯瑟琳写道,“太监们站在凳子上,拽住画布四角。一个太监拿着大头针,另一个拿着锤子……我每发出一个口令,总管太监都会大声重复一遍。每当太监们没能领会我的指令,总管太监会呵斥他们,威胁要‘打竹板’。最后,我完成了那个艰巨任务,伸开撑好了巨大画布。”

最初,大家一致同意,把画像的次数定为两次。但是,慈禧被画像那件事儿弄得挺着迷,整个过程一拖就是9个月。凯瑟琳则像个犯人,居住在醇亲王的宫殿里,直到占星家宣布:肖像必须于1904年4月19日4时完成。此时出现了问题。慈禧觉得画像不再好玩,难以安静下来。路易莎的女儿德龄,只得作为替身摆出姿势。而且,慈禧太后并不认可西方的艺术习惯,比如明暗法:“我不想让人们在那里想象,我的脸是一半儿白,一半儿黑。”慈禧还以为画面上的珠宝可以轻而易举地去除,就像从人身上摘下来一样。最终,慈禧的肖像以四平八稳结束。那种效果并非画家本人的过错。凯瑟琳给一位东方学者写道:

我曾经梦想,把慈禧太后画得像一尊佛像:她在清王朝古老的龙椅上端坐,弯曲的美臂、玉手摆放在龙椅扶手之上,使它们的优雅,与扶手的严峻线条形成反差……慈禧具有极其吸引人的个性,仅此一点,就能使肖像抓住观众。在龙椅的左边,我会安放一个巨大的宫廷火盆,蓝色的火焰跳向空中。火焰的光芒,在她的珠宝和服饰皱纹上到处闪耀。整个画面弥漫着一种蓝色熏香烟雾,从古老青铜香炉之中冉冉升起。在画面底部,慈禧太后的脚下有一对龙,张牙舞爪,难以驾驭。而慈禧那位“永恒女性”,则眼神神秘莫测,流露出永远令人难以捉摸的光亮。慈禧应是明察秋毫。她以近乎残酷的洞察力,将周围的一切谜团尽收眼底。在暗淡内景中,她的面部应该是光彩照人。因为,她的个性,已超越了她所身处的真实环境。我应努力在那张极具个性的脸上,展现慈禧本性中的所有能量和长处,放大那张脸的每个特点,而不是使用柔和的线条。

不管怎样,慈禧太后对肖像效果十分满意。她要求凯瑟琳留下来,继续创作更多肖像。凯瑟琳有礼貌地拒绝了太后的请求。但是,作为对凯瑟琳努力的奖赏,慈禧向她授予了“双龙宝星”奖章和二类三级勋章;同时,还赏赐她一条名为“金琥珀”的北京哈巴狗,以及为3幅肖像画支付的1500英国畿尼。在春节期间,周到细致的慈禧太后,又送给凯瑟琳两件裘毛衬里衣服,它们对欧式服装和中式服装进行了折中:一条褶皱裙,其正前中间带有刺绣镶嵌杂色条纹,以及上身所穿的短上衣。乔装打扮后,凯瑟琳为自己拍了照片。她头戴慈禧设计的黑貂毛皮帽,那是太后从旧印刷图片上复制的成果。

肖像完成后,慈禧设计了樟木相框,让人制作了一个与画像匹配的巨大架子。从那时起,人们对待路易莎所作肖像,就像对待活女神一样。那套宫廷展示首先邀请各国公使馆女眷进行专场鉴赏。慈禧太后先是在金銮殿接见她们,之后再用四周带帷幔的轿子,把她们抬到凯瑟琳的宽敞工作室,那里配备有适合作画的灯光。公使女眷在那里赏画,陪同她们的还有宫里的女眷。第二天,受邀享此殊荣的是王子们和其他王公贵族,由于他们不得进入宫内后妃居住区,只得把肖像画搬到外面。人们搭起脚手架,把画像放到画架上,并让路易莎的儿子荀龄为肖像拍照。

慈禧太后的肖像,通过专门建造的铁路运往火车站,“因为一般运输工具,被认为不适合运送太后陛下的肖像”。另有一趟专列把“圣像”运往天津港,在那里受到了地方总督及其官员的迎驾,继而乘开往上海的轮船,转船驶往旧金山。之后,在官员护送下,乘坐列车包厢抵达圣路易斯。6月19日4时(我们猜测那个日期和时辰并非巧合),溥伦亲王在圣路易斯世界博览会的美术馆迎接“圣像”。美术馆的助理馆长和董事会几位成员,参加了肖像的开箱活动。人们拿开包裹肖像的黄绸缎,用香槟庆祝肖像的大驾光临。

博览会结束后,肖像被运往华盛顿。中国驻美国公使把它赠送给西奥多·罗斯福总统,他代表美国接受了那件礼物。后来,肖像被转往史密森尼学会,出借给了台北历史博物馆。它在那里逐渐憔悴,直到20世纪60年代被发现,送回华盛顿修复。目前,那幅肖像有了崭新的特制画框,属于赛克勒美术馆的馆藏。凯瑟琳·卡尔则返回纽约居住。1938年,她在洗澡时被烧伤,死于非命。1905年,凯瑟琳出版了《与慈禧太后为伴》一书,将其献给了罗伯特·赫德爵士。2012年,该书被再版发行。

麦金利总统挑选的美国驻中国公使,是自己在法学院时的密友、前爱荷华州国会议员埃德温·康格。1898年7月,康格作为美国全权代表公使抵达中国。当时正值中国开始发生攻击基督教徒事件,进而引发了义和团起义(之后的报纸报道,康格死于中国狂热分子之手,那也是他的命运)。今天看来,康格被选为驻华公使令人难以理解。他之前在美国驻巴西使馆任过职,对远东事务一无所知。康格不仅不会讲中文,也不会讲法语。义和团起义失败后,有关赔偿协商使用的语言正是法语。幸好,康格得到了麦金利的特使威廉·伍德维尔·柔克义的帮助,柔克义能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和中文,也是美国国务卿海约翰的密友。“庚子赔款”谈判时,却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情况:只允许公使参加正式会议。因此,柔克义只得依靠其他公使透露的消息。尽管如此,在给海约翰的信中,柔克义这样谈及康格:“我和康格相互欣赏,一见如故。他给了我无与伦比的热烈欢迎,把我作为合作者予以接纳,我对此感激不尽。”

1900年9月,柔克义抵达北京,那里已是一片废墟,见证了仍在中国北方发生的恐怖场面。柔克义写道:

从大沽到北京,整个中国完全处于完美的无政府主义状态。多亏有了外国军队的出现,给那里带去了秩序。“遵守纪律的欧洲军队”四处指挥运作,肯定与13世纪蒙古军队的所作所为别无两样。从海滨到北京,几乎没有一座房屋不被抢劫,其中所有可移动物品被洗劫一空,有一半房屋被一把大火点燃烧毁。北京一直遭受最被认可的方式掠夺:从将军到随军流动的平民,从列强公使到最低等随员,从主教到等级最低的传教士,大家都在偷、抢、掠夺、敲诈勒索,干着耻辱的勾当——而那些行为目前仍在继续进行。昨天,我和夫人一起沿城墙走到了古观象台,那里有壮观的青铜观象仪器,有些可能建造于13世纪。我们看到,法国和德国士兵正一件件拆卸那些青铜观象仪,把它们运往巴黎和柏林。那些东西安然无恙留存了7个世纪,却未能逃过文明西方人的劫难。

“法国人和德国人可以暂时休战,不计前嫌,像双胞胎一样打家劫舍。”柔克义抱怨道,但是,在他的轻蔑嘲笑中,美国人也没有置身度外,“此次对中国的远征,将作为本世纪最不光彩事件,被历史铭记。让我心碎的是,美国也与此脱不了干系。”

义和团运动期间,德国公使和日本使馆的书记被杀,超过3000名中国基督教徒和大批传教士未能幸免于难,外国和中国基督教徒的财产也被破坏或损毁。马克·吐温是美国最重要的反帝国主义者。针对传教士将中国赔偿的鲜血钱“用于传播福音”的呼吁,他撰写了一篇著名的杂文《致坐在黑暗之中的人们》,把矛头指向了麦金利总统、英国殖民地事务国务大臣约瑟夫·张伯伦、德国皇帝和俄国沙皇,称他们是“文明之福基金会”,试图“把文明之福传给我们坐在黑暗之中的兄弟”。在此,我们引用他一小段揶揄挖苦文字:德国皇帝“在山东暴乱中损失了几名传教士”,而“中国则不得不向他们每人支付10万美元和近20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土地价值2000万美元,居住着数百万居民,还要为此建立一座纪念碑和一座基督教堂。在指望中国人记住那些传教士的同时,又要他们忘记那些纪念物背后的昂贵代价”。

与中国开展的战争赔偿谈判,进行了数月之久。中国同意赔偿33300万美元,由列强根据各自损失瓜分。回顾往事,柔克义成为那一时刻的英雄:他指定将中国赔款用于美国大学奖学金,提供给中国有价值的男男女女。奖学金的获得者中,出了一位总统、一位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还有许多杰出的教育家和公务员。1901年9月,《辛丑条约》签署。流亡到西安的清政府,准备在严寒的来年1月重返北京紫禁城。如《纽约时报》报道,在北京火车站有两个中国骑兵连,士兵们骑着白马,还有两个连的澳大利亚士兵,也同样骑着马。他们在等候专列进站,等待列车上的中国皇帝、皇太后、年轻的皇后、后妃以及宫女的到来:

两千名官员、亲王、总督、道台,身着绫罗绸缎和皮草,把车站弄得五彩缤纷。站台上,有一件黄袍时而在人群簇拥中熠熠闪亮。当皇帝现身时,所有迎驾的队伍纷纷拜倒,跪地不起,直到皇帝陛下坐进轿子……在中国骑兵带领下,迎驾马队从车站出发。随后是骑着毛发蓬松的蒙古马的官员大队、满族旗手、手持伞盖者和步枪兵,身披最近获赐黄袍的袁世凯总督、端坐八抬大轿上的皇帝。在他们的两边,各有一队步兵护卫。之后是随行人员同样招摇的皇太后……皇帝、太后经过时,列队道路旁边的士兵们下跪,举枪致敬。喇叭手不停吹奏各自乐器。虽然街道已被清场,仍然有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拥挤在行进路线的高处举手张望。这种情况在从前绝不允许出现。

之后是一系列的招待会。在理顺外国社团与清宫关系方面,康格夫人发挥了领先作用。1902年2月1日,在轿夫和中国骑兵护送下,外国使团的女眷和孩子,乘坐29乘绿色轿子前往紫禁城。换乘红色宫廷轿子后,由身穿黑袍的太监抬往宫殿门口。她们在那里面见慈禧太后和她的侄子光绪皇帝。康格夫人是那群人中唯一来过紫禁城的人。她担任了女眷的发言人,祝贺慈禧太后等人重返紫禁城,表示希望“令人悲伤的刺痛,将会消退”,希望未来大家的关系更加坦诚,更加可信,更加友好。致辞等活动后,慈禧太后双手紧握康格夫人的两手。如康格夫人写道:“太后被自己的感情所征服。当她可以控制嗓音时,她说:‘我很后悔,为以前发生的骚乱悲伤,那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从今以后,中国要成为外国人的朋友……我们希望未来能够成为朋友。’”讲话结束时,慈禧转向康格夫人,拉开她的手,随后从自己手指上撸下“一枚厚重、镶嵌一颗精美珍珠的金戒指”。她把戒指戴到康格夫人的手指上,又从自己的手腕上扒下几件手镯,一股脑戴到康格夫人的手腕上。

莎拉·康格与慈禧手挽手,接受老佛爷的个人珠宝,使她受到了尖锐批评。约翰·奥特韦·珀西·布兰德是一名记者,为罗伯特·赫德爵士当了13年的私人秘书。他写过《慈禧太后统治下的中国》(与同样不怎么有名的埃德蒙·巴克斯合著)一书,用充满污言秽语的文字,描述了大清帝国最后的日子。他在该书中称康格夫人是“一根筋”;对慈禧与公使夫人们的会面,也大唱反调。在给《泰晤士报》记者乔治·莫里森的一封信中,布兰德表达了自己的异议:

康格夫人念的稿子前言不搭后语,让人感觉像一头白痴、愚昧的蠢驴。女眷去紫禁城参加招待会理所当然。但是,她们理应表现得与自己代表的文明相匹配。就在前不久,中国的皇宫和政府,对那个文明给予了无情蔑视和攻击。

莫里森则认为,那次会见,“是清廷返回紫禁城后发生的最具革命性的事件”。

康格夫人成了慈禧太后的朋友。她还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科学派信徒。当时,那是美国主妇中十分流行的一个基督教教派,其领袖和创始人是记者玛丽·贝克·埃迪。与其他相识的传教士相比,康格夫人对中国人和他们的皇后显得更为宽容。她招待过宫女吃午餐,因此名声大噪。但是,一直让《泰晤士报》记者莫里森愤愤不平的是,康格夫人“与那位狠毒凶悍的老妇人慈禧太后相当亲密,还有一位美国人凯瑟琳小姐正在为她画像”。

实际上,正如康格夫人写给女儿劳拉的信中所言,她之所以想出为慈禧画像的主意,是因为“几个月以来,我对报纸刊登的不公平的讽刺插图感到愤慨,它们把太后陛下描绘得极其吓人”,而她“有一个日益强烈的愿望:应该让世界更多地看到她的真实面貌”。作为一个让许多传记作者为之着迷的女人,面对西方人和日本人的入侵,慈禧太后还是做出了各种努力,试图使中国走向现代化。失败以后,她经历了来自洋人的太多羞辱。在外国传教士眼里,慈禧落后、独裁。在记者眼中,她低能、贪婪、堕落、邪恶。慈禧太后的形象,当然应该得到修正。

从内心讲,康格夫人是一位收藏家。她“收藏”人,收藏家具和中国艺术品。她自我评价道:“在中国,我是一名探索者,对中国(万物)感兴趣。我欣赏它们的美丽,进而希望对制造它们的人民有所了解。”参加生日、特别庆典等活动,意味着赠送礼品。但是,康格夫人写道,在媒体批评她接受慈禧太后赠送手镯和戒指后,“外国公使要求,不允许再向清宫女士送礼”。那些口诛笔伐似乎对慈禧没有任何影响。康格夫人写道,她们再次会面时,慈禧甚至把她拉到旁边,强塞给她一个小玉人,并悄悄地打个手势告诫:“别告诉别人。”慈禧赠送的其他宫廷礼物,还包括宫里喂养的两条狗:一条狮子狗叫“谢尔扎”,另一条京巴狗叫“虎子”,以及送给康格夫人孙女的礼物。

与美国驻欧洲首都的使领馆相比,1898年的北京并非吃香之地。中国人知道,北京的东交民巷是外国使馆区。它位于紫禁城的东南方,被玉河一分为二。外国人贬称那里是“皇宫的下水道”。伊莱扎·西德莫尔经常去看望在使馆工作的弟弟,据她描述:“使馆区的街道脏乱不堪,那里的漂亮花卉,被弄得仿佛在尘土中打过滚,脏臭令人心生厌恶。使馆门外的街道成了一个垃圾场,堆满了各种令人恶心的污物。”尽管如此,在使馆的高墙之内,外交官们占据着另外一个别样世界:

正式欧洲居民所住的区域被打理得相当漂亮。从喧闹街道突然走进美不胜收的公园和花园,走入那里居民的客厅、舞厅,可看到那些杰出人士如在欧洲一样生活,自娱自乐。那种景象展现出北京天壤地别的最大反差,令人称奇。

康格担任美国外交官之前,曾是一位银行家。但是康格个人并非富豪,夫妻二人的收入达不到支撑外交生涯的水准。在那些岁月,美国的外交使节职位被认为是一种荣誉,须就任者自掏腰包补贴工作。根据一项记录,与“驻外任满一届后肯定会获得升职和嘉奖”的欧洲专业外交官相比,康格公使“住的是拥挤的出租屋,报酬只有其他国家公使的四分之一。而且,他不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外交官。即便熟悉了外交工作,另一位总统当选时,他也一定会被请出外交队伍”。

义和团起义破坏美国公使馆时,康格公使也遭受了损失。公使的许多个人物品被破坏或抢劫。康格夫妇租用了寺庙三官庙作为新住处,很可能需要自己支付装修费用。然而,尽管丈夫的年薪只有区区13000美元,在北京的宫殿遭到掠夺后,康格夫人仍然收集了众多藏品,后来在北京宫殿遭洗劫时,这些藏品引发了争议(读者还记得,美国公使馆一等秘书赫伯特·斯奎尔斯及其优雅的夫人哈里特借机猎获了大量战利品。据《纽约时报》报道,那些东西装满了几节火车车厢)。

“我追求的不是数量,”康格夫人写道,“而是中国不同种类最佳制品的优秀代表作。”她痴迷于中国人穿戴的五彩缤纷的服饰。在其出版的信件中,有许多谈到了她与满族宫女的会面,描述了皇太后和宫女的穿着打扮。康格夫人是最早收集中国宫廷服饰的收藏家,尽管她还是挡住了诱惑,最终没有穿戴那些服饰。1903年,康格夫人给女儿写道:“最近,我得到了一些顶级藏品。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想要得到它们,但不知道如何得手。中国的公主和夫人们协助我收集了她们漂亮的服饰,以及没有公开出售的其他东西。寻找宝物的朋友们给我拿来了许多东西,都是他们在未被涉足的地区深入探索的成果。他们将我带入了一个旁门左道,那里没有烦恼,时间已深深掩埋了它们的稀有价值。”

义和团对外国使馆区的围攻,给康格公使的健康造成了伤害。他患上了痢疾,向罗斯福总统提交了辞呈。1905年4月,康格夫妇乘坐“西伯利亚”号轮船返回美国,在加州的帕萨迪纳市定居。1907年,康格去世。康格夫人继续过着自己的日子。如康格夫人传记的作者格兰特·海特·孟席斯所细述,康格夫人的晚年陷入了她在中国征集藏品的丑闻之中。第一件丑闻,是她在北京花90美元买入了一块地毯,转手以6910美元卖出。《纽约时报》公开质疑,说读者们想知道,康格夫人是否“从一块精致地毯中赚了大钱”?她低价买入,是否因为那是赃物?她是按90美元纳税,还是按6910美元纳税?康格夫人公开拍卖了自己的藏品,总收益为36207.5美元;其中有若干件藏品来自清宫和寺庙。纽约《世界晚报》报道的题目是:《由美国驻华公使携带入境、属于八国联军从北京盗窃、印有美国烙印的“赃物买卖”获准进行》,报道中写道:“的确,美国外交公使及其后来成为公使女婿的年轻军事助手,并没有偷盗清宫的玉器、象牙和青铜器,或绫罗绸缎、刺绣。”然而,报道随即谴责道,“盗窃那些东西的窃贼,却在美国国旗下找到了一个市场。”另一篇报道宣称,康格夫妇还谋求了一项协议,使“中国战利品”免税入境。一位美国海关官员解释道:“我们允许美国外交公使或外国公使、大使免税带入任何货物。”

然而,唇枪舌剑仍在继续上演。报纸不断曝光哪些博物馆、哪位收藏家购买了“战利品”。销售活动第二天,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买入了一件精致的寺庙黄旗,以及一卷带有万字符的紫色锦缎。马萨诸塞州塞勒姆市的皮博迪博物馆买下了两个朝鲜枕套。霍温成为最高出价者,他以825美元的价格买下一件蓝锦缎清代官服。于是,美国国会就外交人员费用问题举办了听证会。得克萨斯州民主党代表詹姆斯·卢瑟·司雷登对康格夫人予以谴责,并要求听证会对他所读一篇报纸文章予以记录:“星期六,一位著名的外国人在纽约俱乐部说:‘如果中国人劫掠了华盛顿,你们在十年以后,听说北京举办了拍卖会,其中许多拍品是白宫的珍宝,以及首都最好的官邸里面的东西,你们美国人会作何感想?’”国会议员司雷登引用了《纽约太阳报》的声明,称康格夫人的收藏,“并非属于收藏家沉溺于个人爱好,经过多年缓慢积累的结果,而是反映了一位有头脑、有审美品味的女人不失时机的征购。她在一场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中,发现自己处于一个特别有利的地位,可信手拈来令全世界感兴趣的物品”。作为与清宫有联系的美国驻中国公使的夫人,她还有一个先天优势,“她可以把自己仔细挑选的战利品带入美国,还不用交纳关税”。

面对公众的强烈抗议,康格夫人试图私下卖掉剩余藏品。“我有许多中国刺绣,都是老货,图案丰富,精美绝伦。”她给查尔斯·朗·弗利尔写信,希望能够达成交易,“它们色彩丰富多样,有最扎眼的‘硬彩’,也有淡雅中的极品。那些宫廷外套、床罩、薄毯、桌布、靠垫、被罩、旗帜等,属于最精美的刺绣,全是手工精心制作而成的。”康格夫人并未避讳提及它们的出处:一对花瓶“是中国慈禧太后赠送的礼品……她老人家曾送给我许多价值不菲的礼物。许多礼物经过了精挑细选,包含着感情,对我而言十分宝贵”。其中最罕见的,是“慈禧太后本人创作的3册手卷画。两册属于她送给我的,另一册是康格先生离开中国时,慈禧太后亲自绘制的礼品。慈禧太后会告诉某位中国学者一个主题,由他赋诗一首。之后,她老人家会在手卷上描绘出诗中意境。手卷上有诗和作者的印章,顶端则是慈禧太后的大玉玺印,那是她老人家的私印。那些东西都是稀有珍宝,不应该秘不示人。我愿意为此放弃我的所有”。弗利尔很可能没有回信。那时,他已经病入膏肓。

康格夫人的晚年,在波士顿和新罕布什尔州康科德的基督教科学派养老院度过。1932年,康格夫人过世。1991年,她的孙女埃德森·朱维尔,把康格祖母剩余的数百件藏品,捐赠给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波士顿美术馆、哈佛大学的皮博迪考古和人种学博物馆以及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馆,其中一些属于慈禧太后赠送的私人礼物。

威廉·柔克义接替了康格公使的工作。毫无疑问,他是早期美国最合格的外交使节,或许是他那一代人中最伟大的学者外交官。柔克义也是一位重要收藏家,藏品涉及服装服饰、装饰物和礼器、武器、乐器、数千件图书和手稿。柔克义去世后,他的第二任妻子伊迪斯,将他的许多藏品出售或捐赠给了史密森尼学会。那些藏品,还附带着柔克义撰写的注解。比如,对喀尔喀蒙古人、世俗藏人和喇嘛所穿不同类型的六种靴子,柔克义有过详细描述。

柔克义出生于费城,父亲是律师,母亲是一位巴尔的摩美女。他的一生堪称约翰·巴肯的小说素材:就读于著名的法国圣西尔军校,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外籍军团中当过军官,在新墨西哥州当过农场主,翻译过西藏佛经,等等。年轻时,柔克义聆听过法国大学著名《圣经》学者欧内斯特·勒南的讲座,拜读过法国传教士哈克神父1846年前往拉萨旅行的报道,激发了他对亚洲研究的兴趣。柔克义承认,哈克的描述,引发了他一生探索西藏的抱负。1881年,柔克义卖掉了农场,移居瑞士生活了三年,在那里学习藏文、梵文和中文。1873年,柔克义迎娶了费城人卡洛琳·泰森。此时,两人的婚姻使他得以担任美国驻北京公使馆的二等秘书(堂兄去世时,留给了卡洛琳一笔多达7万美元的遗产)。起初,那是一个没有薪水的职位。1886年,柔克义被提升为美国公使馆一等秘书(带薪职位),负责朝鲜事务。

柔克义一生一直结交高端朋友,坚决不与傻瓜为伍。他为人冷漠、唐突无礼、喜怒无常,常常是郁郁寡欢,令下属心惊胆战。“我们对柔克义真是怕得要命。”后来的美国驻中国大使纳尔逊·约翰逊说,他正坐着参加汉语考试,“大老板”柔克义现身,吓得他浑身颤抖。约翰逊回忆道:“通常,他总是对人友善,彬彬有礼。但是在大街上,他从不搭理人,似乎我们不是他的下属……他总是流露出陷入自我世界不能自拔的样子。”柔克义做人低调,否认自己寻求大胆冒险的人生。他曾如此回答一位记者的提问:“一些人从纽约到布鲁克林,也能经历探险过程。我不属于那样的人。我的一生未经历过一次冒险……探险会找那些寻求探险的人。如果一个人要管好自己的事情,就不要探险。”

柔克义不想去宫廷探险,是童子军座右铭“时刻准备好”的化身。在远东停留期间,他得到了一位喇嘛的帮助,把藏文功夫打造得炉火纯青。他准备前往中国最遥远的省份,希望抵达它的首府拉萨。旅行一开始就出现了问题。在中国政府支持下,西藏已对外国人关闭了边境。任何中国人或西藏人,如协助外国人进藏旅行,将面临受惩罚或入狱的风险。1882年,印度“博学者”萨拉特·钱德拉·达斯打着朝圣、寻求精神开悟的旗号,令人钦佩地从锡金抵达拉萨。但是,自1846年两位法国神职人员哈克神父及其同伴约瑟夫·加贝去拉萨旅行,亲眼见过布达拉宫以来,再无西方人到达过那里。1885年,印度探险家达斯陪同孟加拉国财政部长科尔曼·麦考利访问北京,柔克义与他见面。据柔克义传记作者肯尼斯·魏默尔记载,他们讨论了联手前往西藏的计划。一计不成,柔克义决定沿法国人所走线路,从中国的北路进藏,而不走达斯从印度穿越喜马拉雅山谷的那条道。

怀揣史密森尼学会的一封介绍信,柔克义从北京城的西门踏上了前往拉萨的征途,跟随他的只有一名中国仆人刘炯三(音译)。“我的行头很简单,花费也不多。”柔克义在《喇嘛之境》(1891年出版)一书中解释道,“我的穿着和起居与中国百姓一样:既无过多衣服、大量外国货,也没有寝具、浴盆、医药,或许多旅行者认为必需的其他累赘。”柔克义乘坐一种叫“马扒”的两轮车,由一头驴子驮拉,穿越土匪猖獗的省份,来到了青藏高原上的西宁。但是,柔克义身高1.95米,一头红发,很难不成为众目睽睽的对象。警察对他起了疑心,命令他去当地执法部门报到。柔克义则剃光了脑袋,脱掉中式服装,换上一件蒙古袍(一种前面对襟、连肩、两侧带纽扣的大外套),头戴皮帽,一大早乘坐一辆骆驼大篷车离开,驶向西藏。柔克义描述同路人“身穿羊皮大衣,戴大皮帽子,或穿黄色、红色的喇嘛长袍,除了那些卖弄风情的人,很难辨别男女。到达塔尔寺时,人们穿上了绿绸长袍,在头上、脖子上戴着银饰和其他饰品,使人感觉就要进入塔尔寺了”。大篷车在端午节头天晚上抵达塔尔寺。柔克义“溜溜达达穿过那里的街道,到处都有木偶戏台、赌桌、小吃店,以及装满糖果、肉类、烤制食物、小装饰物、皮毛、纪念品的四轮马车。喇嘛们很挑剔,他们经常挥舞长鞭清理街上的西洋镜。尽管如此,仍有欧洲原汁原味、极富挑逗性的画面在街上展示”。几天后,在塔尔寺,柔克义看到了一座巨大的酥油塑像,它有6米长、3米高,由数百个小酥油灯点亮。完成制作那座酥油雕塑用时3个月,仅展示一个晚上就被融化。柔克义在塔尔寺停留了6周,记满了许多笔记本,成为他为《世纪杂志》撰写的8篇文章以及后来著作的资料。但是,柔克义的向导惊恐万状,不辞而别。此时,虽然柔克义以前的藏语导师布喇嘛就住在附近寺庙,并愿意提供帮助,但他继续前往拉萨的希望很快灰飞烟灭。于是,他独自一人出发,陪伴他的只有一条藏獒。花光了所有盘缠后,他在距目的地600多公里处打道回府。

1891年,柔克义第二次进藏。这一次,他拿到了史密森尼学会支付的定期津贴,每月50美元的薪水,足够他购买研究所用的装备。但是,柔克义缺少现金,他写道:“如何钱包空空(就我而言,还是饥肠辘辘)在陌生国度上路旅行,那是一个比测量球体面积更为困难的问题。”柔克义进藏所走的路线,是途经青藏高原今天的青海省(之前蒙语称之为Kokonor)。他为此行做好了准备,包括一本中国外事部门签发的特别护照,允许他进入蒙古和西宁府大臣管辖的西藏地区。但是,柔克义没有做好应对夏季暴风雪的准备,驮运行李的牲畜因此全部丧命。不管怎样,食物或缺少食物是他的最终祸根。首先是食物不够,即便有了,也不适宜食用。他记得有个顺口溜是:蒙人吃饭,每年吃掉近3斤羊毛;藏人吃掉近3斤碎石;汉人吃掉近3斤尘土。“我咽下的食物中有尘土、羊毛和沙砾,与那些民族的残酷命运相吻合,令人痛苦。我深信,在西藏和蒙古期间,我所喝茶水,所吃糌粑(由青稞面和酥油茶混合制成)、肉和面包中的羊毛,多得足以装满一个枕头。尘土和沙子可以轻而易举地下咽,但是我对羊毛真是无能为力,怎么咀嚼都无法将其清除掉。”到了晚上,温度会降至零下15摄氏度。抵达塔尔寺时,柔克义在原有5名汉人团队基础上,又雇用了两名蒙古族向导,向导同意带他们到日喀则,那是西藏西部的一个大城市,与拉萨分道而驰。柔克义买了衣物和补给品,准备从东北向西南横穿西藏抵达英属印度。此时,他收到西藏东部甘孜地区一位中国官员的一封信。信中说,由于当地人怀疑他是拉萨的间谍,已有人为他的脑袋标明了价码(当时,西藏人相互内讧,对拉萨极不信任)。藏东地区非常危险,柔克义的3位中国雇员,假借生病返回家乡。虽然柔克义还在挣扎,最终仍在距离目的地177公里处停滞不前。他在报告中悲伤地写道:“我离日喀则有10天路程,离英属印度有25天路程。再过6周或7周,便可凯旋。而现在,我只能绕路前行,需要4个月或5个月才能到达那里。这真是天命,是‘上天的旨意’。”西藏人阻止了他往西南方向进发,却给他提供了食物和一匹小马,允许他往东穿越未经探索的昌都贸易之路,而不是往北重返他来时所走的道路。同年10月,柔克义抵达上海,走过了近13000公里,跨越了69座平均海拔超过4400米的山口,将一路所拍照片、所画素描,以及许多装满藏族服装、珠宝的大篮子带回家中,还为史密森尼学会带回了鎏金铜器和黄铜制品。

1894年,史密森尼学会出版了柔克义的全部旅行笔记,定名为《穿越蒙古、西藏的旅行日记》。(读完日记后,通常吝啬溢美之词的亨利·亚当斯,给自己的朋友柔克义写信道:“我被你的奇闻异事深深吸引。任何人经历那样的奇遇,都会产生全身心的愉悦。那些冒险读来令人亲近,仿佛宾夕法尼亚大道的门牌号……我感觉自己产生了更多新的自尊活力,我们应该成为不见外的朋友。你的日记,使我仿佛与马可·波罗有过亲密接触,与成吉思汗吃过晚餐。”)

英国伦敦的皇家地理学会,向柔克义颁发了令人垂涎三尺的金质奖章。在华盛顿,美国政府的“五人核心集团”向他致意,包括亨利·亚当斯、海约翰和西奥多·罗斯福总统。在他们的帮助下,柔克义与美国国务院的工作再续前缘,先是担任组长,之后担任了国务卿助理。不幸的是,后来柔克义被任命为美国驻希腊公使,妻子卡洛琳在那里死于伤寒症,享年42岁。在同一年,海约翰成了柔克义的救星。他被调回华盛顿,成了美国国务卿远东政策的主要谋划人。柔克义的最杰出成就,是指导海约翰国务卿在中国推行“门户开放”政策。通过那项政策,美国和五个欧洲主要列强,承认了各自在中国的势力范围。同时,列强一致同意,在中国境内,所有国家应在相同的基础上进行贸易。

柔克义重返中国,安排义和团起义善后事宜。罗斯福总统热情为柔克义饯行,对他说:“宣布你去中国时,我感觉心里的石头落了地。”1905年,罗斯福连任总统,他指定自己的朋友柔克义担任美国驻华公使。在任期间,柔克义与新婚妻子伊迪斯接待了罗斯福总统的女儿“爱丽丝公主”。在北京停留时,爱丽丝在美国公使的陪同下,受到了慈禧太后和皇帝的接见。爱丽丝在日记中这样描述柔克义:“他虽然很高,满头金发似乎用水洗过,可是,无论怎么看,他都像一个奇怪的中国人,使人觉得中国已融入他的血液。如果他蓄起胡子,使其下垂形成几缕弯曲长髯,再穿上中式服装,人们会认为他是一位尊贵的中国老者,我不知道那是像老子,还是像孔子。”

尽管柔克义从未到过拉萨,此时,他已成为十三世达赖土登嘉措的顾问。达赖喇嘛属于保护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柔克义这样描述自己扮演的角色,“那是我迄今为止最不寻常的经历”。1903年至1904年,随着弗朗西斯·扬哈斯本爵士率领英国远征军入侵西藏,土登嘉措逃离了拉萨。当时的英国驻印度总督是柯曾勋爵。他担心俄国人进入西藏,因此说服英国政府,为保护印度,很有必要派兵进入拉萨。扬哈斯本爵士轻而易举地击溃了装备不足的西藏人,挺进到了拉萨。此时,十三世达赖已逃亡蒙古。获悉柔克义是美国学者、外交官,讲藏语并在北京居住,十三世达赖指望柔克义担任代表,对他与中国人进行的艰难协商做调解。

随后发生了几件事情,使尊敬的十三世达赖备感孤立。1906年,英国的新自由主义政府签署了一个条约,承认中国对西藏的宗主权。1907年,英国和俄罗斯签署《英俄协议》,双方同意只通过中国人调解与拉萨打交道,使“天朝”的权威得到了进一步加强(虽然中国人承认达赖喇嘛是西藏的精神领袖,但是他们不承认他的现世权力)。十三世达赖与其蒙古主人之间出现了摩擦,导致他离开了库伦(今天的乌兰巴托)。而那时候,英国人仍然占领着西藏部分地区。最终十三世达赖前往山西省五台山一座佛寺避难。1908年,柔克义接连步行五天,每天行走多达40公里,与十三世达赖喇嘛见面,实现了一个人生目标。

柔克义给罗斯福总统写了一封长达12页的信,描述了自己与达赖喇嘛的意外会面。“我曾想象:十三世达赖是一位很像苦行僧的年轻人,由于经常在垫子上盘腿打坐,变得躯干弯曲,面色蜡黄,露出思绪总在远方的神情。相反,我发现他是一位33岁的男人,八字胡,皮肤黝黑,红光满面,下嘴唇留着一缕胡须……他的双耳很大,形状齐整,一双手又薄又细,很漂亮……”柔克义写道,达赖喇嘛身着暗红色服装,左肩搭着一条朱红色披肩,黄靴子上缝着蓝色饰带。两人的会面很成功。那是西藏与美国的首次官方接触。

几年后,柔克义在一篇专题论文中写道:“十三世达赖是个急性子,冲动任性。但是,他令人愉快,为人和善。我发现,无论何时,他都是最体贴入微的主人,健谈,极其谦恭,和蔼可亲。他讲话语速很快,很平稳,声音却很低沉。”兴高采烈的罗斯福答复道:“我认为,你与达赖喇嘛的接触,是我们这一代所有人中最有意思、最特别的经历。据我所知,之前从未发生过此类事情。真的,很难让人相信它确实发生了!我祝贺美国,由于它在全世界有这样一位外交代表,那样的会面才得以发生。”第二次会面时,达赖喇嘛与柔克义谈及西藏与印度的关系,以及他可能访问北京。达赖喇嘛向柔克义赠送了三件礼物,包括一幅唐卡绘画、一幅宗喀巴大师画像。目前,它们被收藏于美国国会图书馆。

威廉·霍华德·塔夫脱接替罗斯福担任美国总统。按照惯例,柔克义提交了辞呈。(在北京的最后一天,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在中国的工作走到尽头了吗?我祈祷它没有完全终结。”)在中国居住旅行期间,柔克义收集了成百上千件藏品,绝大多数是西藏文物,以及蒙古语、满语、藏语和汉语善本书籍。目前,那些印刷品和手抄本已不可能获得。今天,弗利尔美术馆收藏了柔克义的1100册书籍;国会图书馆收藏了他的6000件藏品,成为西藏研究的一个重要中心。

柔克义转至圣彼得堡任职,升任美国驻俄国大使。1911年,他移至君士坦丁堡,担任美国驻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高门”的大使。1913年3月,当伍德罗·威尔逊宣誓就任美国总统,柔克义再次提出了辞呈,返回位于康涅狄格州利奇菲尔德的故乡。在给朋友的信中,他希望“养养鸡,种种花,生活在南宋和元代绝对东方的氛围之中”。然而,八个月以后,那位60岁的外交官参加了一支探险队,经陆地穿越蒙古抵达中国,以便对那个曾是帝国、目前已变成共和国的国家现状进行评估。此行期间,中国的临时大总统袁世凯,请他担任中国政府的外交顾问。但是,1914年12月8日,在返回北京的途中,柔克义在夏威夷檀香山去世。贝特霍尔德·劳费尔属于柔克义同时代唯一与其齐名的汉学家。他在悼词中写道:“柔克义先生为人极其低调,很少谈及自己或自己取得的成就。他从美国没有获得过什么荣誉。然而,他也确实没有要求什么……在他生命的终点,中国对他的外交工作给予了更高的评价,高过了他自己的政府。想到这一点,真是令人心痛。”

1908年,中国外交界见证了三件大事。1908年4月13日,北京火车站挤满了人群,为罗伯特·赫德爵士最后一次离别送行。他的妹夫罗伯特·爱德华·布雷登留任大清海关的代理巡视员。一支军乐队和一群英国兵,对着人群吹吹打打,身穿制服的人群延绵不断,一眼望不到头。在赫德爵士的仪仗队中,有美国、荷兰海军陆战队,意大利水手,日本士兵,以及刚穿上漂亮卡其布军装的三个中国分队。赫德爵士的私人军乐队开始演奏《友谊地久天长》和《甜蜜的家》。赫德爵士本人,则对欢呼的人群鞠躬致意。尽管赫德渴求的贵族头衔从未到来,他还是获得了罗马教皇颁发的一项名誉,中国人则授予他“三代正一品封典”。

1908年11月15日,慈禧太后去世,享年73岁。人们对她的死因众说纷纭。最有意思的说法(令人怀疑),是她在为达赖喇嘛举办的野餐会上,贪吃了过多山楂。当时,十三世达赖喇嘛暂居北京(俄国人、英国人和柔克义都曾建议他返回拉萨。但是,他选择了接受清朝皇帝的邀请来到京城,并受封了新的名号:从“西天大善独立自在佛”,变成了此时的“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送葬队伍离开北京前,展示了用纸扎的慈禧太后的心爱之物,包括一条近55米长的纸船,它漂浮在纸扎的波浪之上,上面配有纸扎的侍从和一整支部队,纸扎士兵们穿着现代欧洲制服。随后,它们被付之一炬,使其能够伴随老佛爷享受来世。84人抬着慈禧太后巨大的灵柩台,里面装着她的棺材。脚下是一条专门为送葬修建的道路,点缀着黄沙,一直通向她的陵墓。老佛爷将在那里停留,直到1928年夏季,国民党士兵炸开了她的陵墓,将里面的陪葬品洗劫一空。她身上的珠宝被拿走:黄金、珍珠、红宝石、蓝宝石和钻石。一些东西辗转落入蒋介石将军的手中。有一个传说令大家深信不疑:慈禧口中所含一颗珍珠,被用于装饰蒋夫人的鞋子。据那些给慈禧太后重新安葬的满族人说,陵墓中的景象十分凄惨。慈禧的空棺材被靠墙倒立,墓室中没有按惯例摆放陪葬家具。她的衣服被剥掉,丝绸裤子被拉下,“玉体”朝下趴着,一直赤裸到手腕,头发凌乱不堪。两眼如同两个黑洞,深深陷入苍白的脸。满族人把慈禧的尸体清理干净,用丝绸包裹,之后放回棺材之中,把棺材盖封好。

慈禧去世前一天,经太医确认,慈禧的侄子光绪皇帝,已提前化身为龙归西。2008年,法医检测确认,光绪皇帝死于砒霜中毒,下令投毒者很可能是他的婶婶慈禧太后。老佛爷未雨绸缪,指定了另一位侄子载沣作为摄政王,辅佐他自己两岁的儿子宣统皇帝溥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