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个谋士的功力
骑都尉杨奉不和李榷讲道理,他只跟他讲利益。
这是杨奉的聪明之处。
毕竟一个人可以不讲道理,却不能不讲利益。
在李榷的剑捅进皇甫郦的心窝之前,杨奉如是说道:杀了皇甫郦,后果很严重啊!李将军三思而后行!
李榷收剑。他要明白后果究竟如何严重。
杨奉继续说道:皇甫郦是天子的使者。将军杀了他,郭汜攻打将军就有了借口……
李榷冷笑:郭汜不足惧。
杨奉:郭汜是不足惧,但攻打将军者不止郭汜一人。
还有谁?
天下人。
为何是天下人?
将军以为呢?
李榷皱起了眉头。
事实上杨奉和皇甫郦说的是一个意思,那就是不可以天下为敌。
但皇甫郦说了,李榷不以为然;杨奉说了,李榷却不能不以为然。
因为杨奉是自己人。
更因为这关乎他的身家性命。
只是李榷仍不能放皇甫郦走。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能不能放另一个人走有时候很简单,有时候很不简单。
因为李榷需要一个台阶,一个放置他尊严的台阶。
毕竟,他是大将军。敢绑架天子的大将军。不能随随便便没理由放人的。
贾诩给了他台阶。
贾诩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任何时候他知道任何一个人的心理诉求。
他把皇甫郦骂走了。
“骂”在此时充当了李榷的台阶。
李榷满足了。
自尊心得到了满足。
皇甫郦表面上自尊心受损,但毕竟全身而退,所以从另外一个层面上说,他也该满足了。
贾诩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使得当事双方各得其所。这是一个谋士的功力。
而更令人佩服的一点还在于,整个事情他做得滴水不漏。
没有人知道此时的他已悄然反水,身在李营心在汉。
一切的一切,天衣无缝。
天衣无缝的事情继续发生。
贾诩开始神不知鬼不觉地瞒天过海。他一方面对主要由羌人组成的李榷作战部队说,同志们辛苦了。同志们的辛苦不仅我知道,皇上也知道。皇上不仅知道同志们的辛苦,还知道同志们的委屈。出来打仗这么长时间,只有卖命,没有犒赏,这是在为谁卖命呢?……所以,皇上看不下去了,他为你们感动,为你们不值啊……同志们不妨先回去,回到西凉老家去,愿意走的人,皇上将一一犒赏!
便有羌兵离去。
当然这样的离去是隐秘的。起码对李榷来说是这样。李榷只知道队伍在流失,却不知道流失的真正原因。贾诩思想政治工作做得那叫一个好,那叫一个天衣无缝。
与此同时,贾诩又建议献帝封赏李榷,以麻痹其心。
一夜之间,李榷从一个将军变成了大司马。
他喜出望外。
因为自尊心再次得到了满足。
虽然这样的封赏对他来说象征意义大过实际意义,可他还是重重犒赏了一个人,一个女巫。
因为这个女巫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一直为李榷作法祈祷,李榷以为她功莫大焉。
于是便赏了,于是,便有人怒了。
骑都尉杨奉。骑都尉杨奉认为他的人生价值被无视了。
特别是,他曾经为李榷立下的汗马功劳。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为李榷作法祈祷是头等重要的大事的话,那骑都尉杨奉就弄不明白他带兵打仗的意义在哪里了。
为了搞明白这个问题,杨奉悍然反了。
中国往哪里去?
宋果也跟着反了。
作为骑都尉杨奉的同事,宋果也坚持“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的斗争哲学,相信“富贵险中求”的人生真谛。
只是,他看不到富贵加身的那一天了。
甚至也看不到反旗高举的那一刻。
因为他,死了。
死在李榷的剑下。
李榷以他的滴血剑告诉世人,造反者绝没有好下场。
当然他自己例外。
前面已经说过,李榷是藐视人间道理的。在他看来,所有人间道理只应验于他人,而与他李榷无关,毕竟绑架天子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造反。但李榷不管这些。
李榷是一个对别人严格对自己宽松的人。他只希望“造反者绝没有好下场”这个人间道理的下一个应验者是杨奉。
总之,李榷的愿望只有一个,造反者除他以外全都死翘翘。
杨奉没有死翘翘。
他带兵跑到西安去了。
在经过一番浴血奋战,双方人马各有死伤后,杨奉与李榷分道扬镳。
李榷很伤感。
伤感的不是自己这一方死人了,而是伤感人心。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李榷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怎样,因为他的敌人实在是太多了。
杨奉跑了以后,郭汜又带兵来攻。虽然从整体上说,郭汜不可能将他消灭,但反过来这种情形也成立,他也不能消灭郭汜。
他们势均力敌。
他们两败俱伤。
他们都是没有明天的人。
张济是有明天的人。
张济,这个陕西将军在乱世中的生存术只有四个字:审时度势。
他不主动出击。
也不被动出击。
他只在最需要的时候出击。
什么是最需要的时候?张济以为就是李榷、郭汜两败俱伤的时候。这样的时候需要一种力量、需要一只手来扭转乾坤。
张济就是那一种力量,就是那一只手。
他出击了,并一直护送献帝回洛阳。
这是建安元年的春天。中国往哪里去?没人知道。
献帝也不知道。
献帝只知道,他快饿死了。
整个洛阳,差不多成了一座死城。战乱死了不少人。这一年的大旱又死了不少人。史书上说,当时洛阳的居民,只有几百户人家。就这几百户人家,也不能做到自己养活自己。每天,他们的重要工作就是跑到一棵棵树前,然后扒光它们身子,露出雪白的肚皮——只有树们的肚皮雪白了,这些饥民的肚皮才有保障。
又或者,他们跑到一片片草地上斩草除根。总之,一切为了肚皮。
百官们也一切为了肚皮。他们争先恐后地与民争食,其中有不少官员竟牺牲在争食的现场,令献帝不胜感慨。
当然了,献帝也对自己不胜感慨:洛阳还是那个洛阳,宫殿却不再是过去的宫殿,真正的徒有其表了。每当他看着面呈菜色的百官摇摇晃晃地站在破败不堪差不多是荆棘之地的所谓宫殿里朝贺时,他就忍不住感慨万千:这个王朝快完了吧?历朝历代,哪有如此上朝的?!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要做亡国之君,献帝的眼泪就哗哗的,苍天啊,大地啊,姑奶奶啊,我到底还有没有明天,大汉到底还有没有明天?
太尉杨彪坚信,大汉是有明天的。
因为一个人的存在,曹操。
不错,李榷、郭汜是贼心不死,一直试图做这个王朝的掘墓人,但他们注定掘不成。
因为曹操会是他们的天敌。此时的曹操正在山东兵强马壮,等待着为国效力呢!皇上何不给他这个机会?
献帝眼前一亮,喜上眉梢。
但是很快,他又眼前一黑,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个曹操,一旦进京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董卓呢?
他拿不定主意。
有些险不得不冒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预测未来。
所谓的未来会如何如何,基本上是要经历以后才能知晓。
所以,关于“曹操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董卓”的问题,任何的猜想都是空想。
但世事如火,主意还是要拿的。所以人生很多时候,所谓“拿定主意”需要的不是智慧,而是勇气。
有些险你不得不冒,即便你贵如帝王。
献帝闭上眼睛,下达了让曹操带兵进京的命令。
人终于来了。
但来的不是曹操。
而是李榷、郭汜他们。
李榷、郭汜相信,人生不到最后一刻,是不能论输赢的。
不错,在此前与张济的战斗中,他们失败了。但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失败是成功之母。只要下一次胜利就行了。
献帝只得再次出逃。
世事的确如火,人人都在火中央。此时的献帝感觉自己就是第二个吕布,“在路上”成了永恒的主题。
吕布的人生是要走过一个又一个人,一座又一座城池,献帝也一样。目的地永远不固定,永远是“下一个”。“下一个”源源不绝。“下一个”构成他全部的人生。
要命的是,献帝的下一个目的地不知道在哪里。反正洛阳是待不下去了,先上路再说。
凄凄惨惨戚戚中,大汉朝的苦命皇帝献帝又开始奔波了。
这次奔波以悲剧开头,却以喜剧结局。
曹操来了。
望眼欲穿地来了。他站在了献帝前面,准备和李榷、郭汜他们进行格斗。
这是在洛阳的城郊,两支武装力量的格斗一触即发。
贾诩却建议李榷、郭汜停止格斗,准备投降。
贾诩一本正经地说:鸡蛋和鸡蛋之间可以格斗,石头和石头之间可以格斗。但是鸡蛋和石头之间不可以格斗。现如今,我们是鸡蛋,曹操是石头。所以……鸡蛋还是投降吧。
李榷、郭汜的脸阴沉下来了。
因为他们不知道,贾诩为什么要出这样一个主意。
不过,他们知道,贾诩这辈子再也不能出主意了。
今夜,他将死去。
今夜,贾诩却没有如李榷、郭汜所愿死去。
他跑了,跑回老家。
当然贾诩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跑到献帝那里,以他为依靠,继续其风口浪尖的人生。但是现如今,献帝他老人家还要依靠他人才能生存下去,这样的天子,怎么可能是贾诩的依靠呢?
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一切都要自己去担当。走在回乡的小路上,下岗谋士贾诩若有所思。
李榷、郭汜们败了。
如贾诩预测的那样,鸡蛋碰石头的结果只有一个,注定只有一个。
其实这样的结果李榷、郭汜事先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他们不愿意相信。
就像我们中间的许多人,愿意相信完美的结果,不愿相信破碎的结果,尽管后者是多么的必然。
这是人性的一个软肋,不可触摸的软肋。
大败而逃的李榷、郭汜带着人性不可触摸的软肋逃到山中,落草为寇。
这样的结局似乎也是必然的,正所谓有因就有果。只是如此人生残酷而真实得一塌糊涂,令他们几乎无法承受。
杨奉也跑了。
带着他巨大的功劳,跑了。
作为护驾有功之人,杨奉当初是从西安回来随张济一路护送献帝到洛阳的,并且参加了与李榷、郭汜们的格斗。按理说,他居功至伟,本不应该跑,而应留下来等待献帝的封赏,却也跑了。
给出的理由是追击叛军李榷、郭汜去了。
一追就再也没回来,跑到大梁定居去了。
献帝不明白杨奉为什么要作如是选择。这让他对自己的凝聚力和帝王魅力产生了怀疑,我是那么一个罩不住手下的人吗?干吗要跑啊……
曹操默然不语。
耐人寻味的默然不语。
曹操明白杨奉这是怕了他,避祸去了。
曹操猜得没错,杨奉确实怕了他了。
虽然杨奉同志护驾是居功至伟,但问题也正出在居功至伟上。
因为身处乱世,一个实力不够强大的人是不能居功至伟的,否则会很危险。
原因是曹操不可能容忍有人居功至伟的。
所以,杨奉必须跑路。
只是这样的心思,杨奉不能说,也不敢说。
这样的时代,有很多事情,一说出口就是祸。杨奉只能选择悄然上路,把疑惑留给历史,留给怅然若失的献帝。
这是他的无奈,无人能懂的无奈,除了曹操可以懂以外。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有一个人站在了曹操面前。
其实每天,都有很多人站在曹操面前,不过曹操都视而不见。
因为他们太平庸。曹操的眼光只注视卓越的人。
这个人就很卓越,他是献帝的使者。
但是,曹操对他的头衔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此人的脸色。
他脸色红润。
在一片菜色包裹的洛阳城,一个脸色红润的人必定有迥异于常人之处。
曹操如此判断。
曹操的判断没错。
这个叫董昭的人确实不是个平庸的人。他语出惊人,董昭建议曹操挟献帝迁都,迁到许都去。
许都是曹操的地盘。把大汉都城迁到曹操的地盘上去,真是个石破天惊的想法。
更石破天惊的一点还在于董昭的身份。他是献帝的使者,却出如此主意。
所以曹操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
曹操以为,这样的时代,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胆略。
这个董昭就很有胆略。
说出了人人喊杀唯独曹操喊好的话。
曹操搂住了他的肩膀,似乎以此亲密动作告知这个卓而不群的年轻人,他很欣赏他。
但其实,曹操欣赏董昭的不单单是他的胆略,还有其解决问题的能力。
因为一旦迁都,就有两个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百官的反对及对他的评价;杨奉在大梁会不会高举反旗?
董昭以为头一个问题好办,因为有一个现成的理由可以利用:洛阳缺粮。如果迁到许都,大家伙儿都能混个肚皮圆,这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后一个问题更好办,只要给杨奉同志写封信就可以了。告诉他中央对他还是有期待的,还是盼望他早日归来。在目前状况下,千万不要做分裂国家、祸国殃民的事情。
于是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献帝重新回到“在路上”的状态,往他的下一个目的地无可奈何地走去。
行走,似乎成了他的宿命。现如今,献帝也失去了抵抗的欲望和企图。因为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就像当初下令让曹操带兵进京时的心情一样,他赌的都是不可知的未来。
而现在的状况,仅仅是他所猜测的不可知未来的一部分。
在许都,中国式上朝在继续。
虽然和洛阳相比,宫殿小了一号,但起码是新盖的,同志们不用站在荆棘之地上班了,各自分到了新的办公室。最重要的问题是他们真的每天都能混个肚皮圆,不像在洛阳时,每天都要自力更生地去扒树皮。
于是百官们的心情由衷地好多了。虽说曹操劫持着献帝有“国贼”之嫌,但这样的世道,献帝不被劫持又能怎样呢?从被董卓劫持到被曹操劫持,献帝的人生就是被劫持的人生啊……
献帝似乎也习惯了,习惯被人劫持着上朝。
在曹操高大的阴影背后,每天,这个著名的漂一代皇帝默不做声地坐在龙椅上环视四周。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只有献帝自己知道,他什么都没想。
因为,他已经过了爱幻想的年龄了。
心有多大,猜疑就有多大
一切貌似尘埃落定。一切的尘埃却都没有落定。因为仇恨还在。
在曹操的心中,徐州是不可能绕过去的仇恨点。当献帝被他摆平后,曹操觉得,该进犯徐州了。
进犯徐州不仅是为了报杀父之仇,更是为了破刘吕之盟,刘备、吕布二人一人在徐州一人在小沛,在曹操眼里毫无疑问已结成了战略同盟。如果此二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到许都来,那叫一个大事不好。
许褚的眼皮往上挑了挑。
那是不屑一顾的意思。
紧接着他伸出一只大得可疑的手,在曹操面前抖了一抖,不说话。
曹操明白,他是要兵。
一只手是要五万兵的意思,如果有朝一日许褚同志伸出两只大得可疑的手,在他面前抖上一抖的话,那毫无疑问,是要十万兵。
许褚总是这样,用手势说给我五万兵,我摆平他们两个。
其实这样的年代,对于一个武将来说,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说话基本靠手,很正常。
只有谋士说话基本靠口。
口中有江湖,口中有人生,口中有刀光剑影,口就是谋士安身立命的工具和武器。
当然了,高级谋士例外。
高级谋士说话基本不靠口,靠心。
因为任何时候,口是不可靠的,心才可靠。所谓言不由衷,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荀彧是高级谋士。
他相信心,不相信口。
荀彧以为,在这个世界上,要胜人,首先必须胜其心。吕布有勇无谋,不足惧。刘备仁慈有余,英勇不足,也不足惧。但二人合二为一的话,则足可惧。因为此二人,能做到取长补短的话,厉害!
所以,现在问题的关键就是,让此二人互起疑心,让盟友成敌手,各自化长为短,那我们胜他们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荀彧说得很轻松。
许褚的眼睛睁大了。对他来说,“让盟友成敌手”不是不可能,是完全不可能。
两个战略利益一致的人,怎么可能自相残杀呢?
荀彧淡淡一笑,他觉得,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
因为心有多大,猜疑就有多大。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地相信另一个人。这是人性难以摆脱的阴影。而我们所要利用的,就是这片阴影。
许褚听得毛骨悚然。他突然明白,谋士原来都是些诛心之人,在人性的阴暗边缘做些策划与操控的工作。
曹操则听得默不做声。毫无疑问,他想到了那个夜晚,那个充满猜疑的夜晚,那个他和陈宫分道扬镳的夜晚。
这一切竟然是真的。心有多大,猜疑就有多大。曹操很有些伤感。他沉溺于前尘往事中,觉得自己自视甚高,却到底走不出人性的阴影,一时间不能自拔,便很有心碎的感觉。
但他很快就不心碎了。
因为荀彧说出了四个字:二虎竞食。
荀彧说,“二虎竞食”就是“二虎互食”。首要的一点,是先把刘备挑起来。刘备现在自称徐州地区的最高领导人,这是不行的,不符合组织程序,他这么做说到底是陶谦卖官的结果。陶谦死了,那就既死不咎好了。但刘备要不要咎呢?我以为,也不必咎。朝廷不妨大度一点,任命他为徐州牧。
刘备一旦做上名正言顺的徐州牧,那肯定对朝廷、对丞相您要有所表示。怎么表示?丞相必须要让他杀人,杀吕布。接下来,“二虎竞食”开始了。如果刘备杀吕布马到成功,很好,我们今后只要对付刘备就可以了;如果刘备杀吕布不成功,以吕布的心胸,他必杀刘备无疑。所以二虎竞食的结果只有一个:刘备、吕布二人必死其一。
曹操听得心花怒放。
看来,这是个注定会成功的计谋。
因为心有多大,猜疑就有多大。
刘备不猜疑吗?没问题,那让吕布猜疑好了。
猜疑心一起,杀心就起。疑心与杀心永远如影随形。而现在,他要做的只是写一封信。
让游戏开始启动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