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大逃亡
“人民的性情是容易变化的;关于某件事要说服人们是容易的,可是要他们对于说服的意见坚定不移,那就困难了。因此事情必须这样安排:当人们不再信仰的时候,就依靠武力迫使他们就范。”
——马基雅维利《君主论》
他叫路易·德·克勒蒙特·丹布瓦兹(Louis de Clermont d'Amboise),比西勋爵(seigneur de Bussy),通称比西。他当时25岁,和21岁的玛格丽特年龄般配。他是宫中最骁勇的武士,无所畏惧,长着一张剑客的英俊面庞,布朗托姆称赞他“举世无双”。时人也附和道,比西有着“万夫不当之勇……如同其佩剑一般英勇,又像一位将军那样通晓兵法”。即使玛格丽特多年后写回忆录时,虽然事情已经过去许久,文句力求客观,但她还是不能掩盖对这位豪迈英俊的骑士喜爱之情。她写道,比西的“勇气堪当一切赞美之词”。
正如玛戈上一个情人拉·摩尔一样,这位情郎也是弗朗索瓦的一位手下兼密友,但比西和弗朗索瓦的关系是最近才建立的。无畏的比西本来效忠于国王亨利,甚至曾和亨利一同前往波兰。不过,比西不喜欢国王在克拉科夫的生活方式,于是早早回国了。更糟的是,回国之后,他转而效忠阿朗松公爵和他美丽的姐姐,玛戈写道:“比西的威名和武勇众人皆知,他的到来极大地增加了我弟弟的名望,但也使敌人们更加怨恨和嫉妒。”亨利对比西的背叛怀恨在心,差不多赶上了对弗朗索瓦的仇恨,亨利的奴才们也不喜欢这位昔日的同僚。
但他是纳瓦拉王后——和宫中许多女性——的梦中情人。他蔑视危险。他热情充沛,又充满幽默。他喜爱读书,掌握希腊语和拉丁语,并且非常喜欢诗歌,在闲暇时光甚至会作诗。玛格丽特写道,比西既有着骑士的粗犷,并且“无论是在勇气、名望、优雅还是智慧方面都无人能及”。
1575年,宫廷回到巴黎,她在那里和比西相遇。这几个月出了不少大事。2月,亨利在兰斯举行了加冕礼。为了效仿古代国王的仪式,加冕礼上使用了一个颇为沉重的王冠,亨利却大喊王冠弄疼他了——就像他兄长查理一样(不过当时查理才十岁)。加冕礼之后,很快就举行了国王的婚礼,新娘来自吉斯家族。[27]她当上王后的原因显然是因为长得像已故的孔代王后。亨利——当时已是法国国王亨利三世——在决定新娘之前没有和太后商议。这位新娘卑微而平凡,并非出身王室,而是来自吉斯家族,我们可以想象凯瑟琳看到她时是什么感受。英格兰大使写道:“人们对太后的想法议论纷纷,虽然太后也许会喜欢这个儿媳——太后似乎不太想管儿子的婚事——但她还是会思考,这场婚姻会带给吉斯家族怎样的荣耀。”玛格丽特也不禁要嘲讽兄长的选择,因为亨利曾极力阻止玛戈嫁给吉斯家族的人。但亨利是国王,他坚持己见。国王的婚礼匆匆结束,宾客甚至没来得及采购像样的礼物。不过婚礼原定于加冕礼之后立刻举行,要不是因为新郎一直在设计新娘的发型,本来还会提前几个小时结束的。
北上途中,纳瓦拉国王和王后(以及纳瓦拉国王和阿朗松公爵)都保持距离。当宫廷抵达巴黎时,玛戈丈夫和弟弟之间一点儿友好的氛围也没有了,这使胡格诺派和政治派担心再也无法撼动天主教徒的地位。英格兰使节闷闷不乐地写道:“纳瓦拉国王和公爵之间发生了极其激烈的争吵,甚至要置对方于死地。”亨利在一封写给表亲的信中也证明了这个观点。玛戈的丈夫写道:“宫廷是最奇怪的地方了,我们几乎要弄死对方。我们带着匕首,在衣服下穿着链甲和胸甲……国王和我遭受的威胁一样大。他非常宠爱我。吉斯阁下和曼恩阁下从来不离我左右……我在宫中的朋友陪伴下非常威风。”他如是吹嘘:“我现在敢和全世界为敌。敌人都因为阿朗松的缘故痛恨我,不许我的情人和我说话,严密监视着她,不让她看我一眼——这已是第三次了。我现在等着和他们较量较量,他们扬言要杀了我,但我会先下手为强。”
在这种环境下,玛格丽特和弗朗索瓦将负有盛名的比西纳入麾下意味着政变浮出水面,势必打破政治平衡。玛格丽特解释道:“在巴黎,我的弟弟就和比西在一起,他不离弗朗索瓦左右。因为我和弟弟常在一起,所以我常常能见到他,他的手下就像我的人一样也效忠于我。”国王亨利和瓜斯特认为比西变节于王室利益有碍,立刻予以回应。他们向亨利告发玛戈的不检点行为,希望他能教训玛戈。纳瓦拉国王尽管虚张声势(“我现在等着和他们较量较量”),但也知道比西的个头和手段,他胆怯地表示,自我保护的本能才对自己有利。没错,他敢与全世界为敌,但不敢和比西为敌。
国王亨利出师不利,于是又想抹黑玛戈和比西,这次,他拉上凯瑟琳帮忙。玛格丽特写道:“国王……向太后提及此事,认为这次将会像上次里昂的事件那样对太后产生影响。”但是凯瑟琳一向认为子女婚事是自己的神圣职责,亨利未经商量就草草和吉斯家族的姑娘结婚令她感到愤怒——她原想亨利迎娶瑞典公主的——因此对这场密谋不感兴趣。据说,凯瑟琳“看穿了整个阴谋,告诉他此事完全没有可能,并且认为国王身边必有佞臣,竟会给国王灌输这种邪念……‘比西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在你弟弟手下首屈一指,这样的诽谤根据何在?早在里昂你就让我斥责她(玛戈)了,恐怕现在她还难以忘怀。’国王听到太后这样说话,大为吃惊。”
亨利和瓜斯特无法用阴谋扳倒比西,决定诉诸武力。玛戈写道:“他们准备趁比西离开弗朗索瓦夜里回家时暗杀他,他们知道,比西回去时总是跟着十五六名绅士,这些人都是我弟弟的手下,虽然比西最近右臂受伤,不会佩剑,但只要他在,其他人就不好对付。因此,为了暗杀得干净漂亮,他们准备集结两三百人发动攻击。”
为了出其不意——显然,只要有比西在,三百人对十六人也没有十成胜算——瓜斯特命令士兵熄火,等待比西一伙人进入射程,然后对着他们开火。第一排子弹下如果还有生还者,就用刀剑砍死。一般来说,深夜作战难分敌我,不过比西胳膊受伤,用了一条围巾作为绷带。瓜斯特训令士兵,要特别留意绑着围巾的那个人。
袭击者埋伏停当。夏末午夜,比西和同伴果然离开了弗朗索瓦在卢浮宫的住处。他们走老路准备回家,在路过一个黑暗的拐角时,枪声大作。他们立刻拔刀对抗,尽管敌众我寡,他们还是大展威风,杀出一条血路,安全回到了比西的住处。他们只损失了一名同伴:比西的一名手下碰巧也伤到胳膊,因此也用围巾包扎。因此,袭击者回报称比西已被击毙。玛格丽特当时还未就寝,听到这个消息后嚎啕大哭:“比西被暗杀了!”她疯狂地跑到弟弟房间求证。弗朗索瓦怒火中烧,要出去一探究竟,但凯瑟琳顾及他的安全,下令卢浮宫各门紧锁。
他们大可不必担心。三百人还不足以杀死比西这样的勇士。[28]暗杀不仅失败,而且更增添了比西的威名。玛格丽特惊讶地发现,“第二天,比西无所畏惧地来到卢浮宫,似乎昨天的事不过是一场比武,我的弟弟对比西的出现大喜过望,痛斥瓜斯特不敢正面攻击,竟敢暗算这样一位勇敢而高尚的武士”。如果说,纳瓦拉王后此前还对比西有所保留,那么经过此事,看到比西那无畏的表现,玛戈真是全心全意地爱上了他。
不过她也担心比西再遭暗算,为了他的安全,她同意凯瑟琳的意见:比西应当离开巴黎。玛戈写道:“太后明白这场风波的恶劣后果,担心这会引起两个儿子的争斗,于是建议弟弟秘密将比西送出宫廷。我对此表示赞同,在我们一致建议下,弟弟最终被说服了,同意将他送走……这位事事服从我弟弟命令的勇士,在许多勇士的陪同下离开了。”玛戈肯定不舍得比西离开,但她安慰自己,这样至少比西不会遭遇危险,玛格丽特安心地说:“比西终于逃出了瓜斯特的魔爪。”
比西也许是安全了,但玛戈还不安全。
纳瓦拉的亨利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终于在那个漫长而顾虑重重的夏天病倒了。他时常惊厥,宫廷太医诊断为癫痫,但可能性不大,因为亨利从未得过这种病,其症状也未反复发作。他的病情更大程度上是由于紧张所导致;各种宫廷斗争与惊人密谋,以及宫廷上下的武装分子使这位久经考验的战士也常常感到慌张。另一方面,玛格丽特对比西的爱慕也逐渐消退。她写道:“某天夜里,我的丈夫突然发病,几小时不省人事——我认为,这是由于他纵欲的结果,因为之前他从不这样。”尽管亨利对玛格丽特态度冷淡,但玛格丽特还是体贴地服侍亨利,不离左右,直到亨利苏醒,亨利相信,玛格丽特又一次救了自己。这样一来,这就是玛格丽特第三次救下亨利的性命了。玛格丽特写道:“从此以后,他对我态度好多了,他和我弟弟之间的关系也大为缓和,我就是他们和解的节点,就是团结他们的粘合剂。”
毫无疑问,玛格丽特在亨利最无助的时候伸出了援手,不过他们关系的缓和也有其他因素。其中最显著的因素就是,亨利发现和国王之间的联盟无利可图。国王亨利三世的承诺和称赞其实全是空话。纳瓦拉的亨利并未被任命为中将,也没有得到晋升。更糟糕的是,国王最近开始大范围收取重税,引起一片争议,可是这些钱没有一点流进纳瓦拉国王的钱包里,倒有不少流进了国王的宠臣瓜斯特的口袋。
同时,纳瓦拉的亨利也看到了国王在法国的声望一落千丈。根据编年史家的说法,臣民开始说国王“亨利是靠自己母亲的恩惠才勉强当上法国国王,同时兼任一个虚幻的波兰国王,他是卢浮宫的门卫……(同时)是他老婆的美发师”。公众开始将视线从国王身上转到弗朗索瓦和反对派身上了。玛戈在丈夫病重时体现出的慷慨,使纳瓦拉国王有可能重回胡格诺派的怀抱——他们才是真正同情纳瓦拉国王的人。
玛格丽特、弗朗索瓦和亨利之间重新形成了联盟,这是国王及其奴才不愿看到的,他们立刻着手摧毁这一联盟。国王亨利再次将其妹妹视为头号威胁,极力离间她和丈夫的关系。国王知道玛戈的性格,明白如果能让亨利在家事上反对玛戈的意见,无疑可以挑起他们之间激烈的争吵,国王将亨利传唤到自己的房间,让亨利强迫玛格丽特辞退女官吉隆·德·戈延(Gillonne de Goyan),此人是玛戈的密友,也是玛戈亲信的女官。
吉隆(玛格丽特称她托里尼)和玛戈一同在王家保育院长大,她出身高级官员家庭,父亲是诺曼底总督马蒂尼翁(Matignon),也是凯瑟琳的主要顾问之一。托里尼是纳瓦拉王后最为要好的朋友。佛罗伦萨大使称,玛格丽特正是通过托里尼和比西秘密联系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国王想要驱逐她的原因。亨利自己也知道,妻子在听到这条命令时将会很不高兴。更何况,最近托里尼和玛格丽特一起帮助自己度过了一系列的危机,他对托里尼心存感激。于是,他试图说服亨利三世放弃这一想法。但亨利三世疑心他和玛戈之间恢复了密切关系,告诉纳瓦拉的亨利这是对他忠诚的一次考验。玛格丽特愤慨地写道:“国王……对我的丈夫说,如果他不能在次日早上将托里尼赶出去,他将再也不能得到国王的爱。所以,托里尼当天就离开我了,前往她的亲戚夏斯特拉斯(Chastelas)的家中。”
他猜得没错,这是对妹妹最为严重的折磨。玛戈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她写道:“这件事令我勃然大怒,虽然此前我也经历过很多令我生气的事情,但这件事我实在压不住火;悲痛和忧虑已经超越了我的理智,我开始对丈夫不理不睬,瓜斯特和索夫夫人已经使我的丈夫对我态度冷淡,现在我对他也变得冷漠了,我们的关系就此破裂,互相之间既不说话,晚上也不同床共枕。”
虽然国王成功地离间了妹妹和丈夫,但这反而使阿朗松公爵和纳瓦拉国王之间关系更加缓和。玛格丽特或许不再和丈夫说话了,但亨利的手下还是会和玛格丽特交流,他们告诉玛格丽特,亨利是被逼无奈,如果不赶走玛格丽特的密友,将对未来自己在宫中的发展不利。“此事过后几天,我丈夫的一些侍从发现,这些事情使国王不愿理他,甚至有点鄙视他。他们后来告诉我的弟弟……他和我的丈夫处境同样悲惨。”换言之,这两位王公在宫中都没有前途;国王显然无意提拔他们。
于是,亨利和弗朗索瓦再次决定潜逃——这次他们不会一起走,因为此前的潜逃计划都遭到泄密而没有成功——他们准备分头行动,而且立刻行动。玛戈写道:“他们之间商定,我弟弟首先动身,以最隐秘的方式乘车离开;之后……我的丈夫将会借打猎之名逃走。他们一致认为不能带上我,并告诉我不必害怕,因为大家很快就会发现他们并不会影响国家的和平,他们逃走只是为了保证人身安全,打下自己的基业。”
玛格丽特在回忆时的客观口吻掩盖了她的惶恐心情:她担心自己被遗弃。无论是她,还是亨利,还是弗朗索瓦,都心知肚明:尽管他们向玛戈作出保证,但国王会将一切私自离开宫廷的行为理解成对王室的背叛,并将严惩不贷。但那时,他们已经远走高飞,只剩下玛格丽特一人接受惩罚。
虽然如此,玛戈不发一语,让他们离开。事实上,玛戈甚至帮助他们逃走。1575年9月15日下午,弗朗索瓦披着厚重的斗篷,悄悄离开卢浮宫,走向圣洪诺留大门(Saint-Honoré Gate)。一辆女式马车正在那里等候——据说这辆车是从玛格丽特密友内韦尔公爵夫人手中借来的。弗朗索瓦跳上车,飞快地离开了巴黎。忠诚的比西正带着50名武装士兵在不远处等着护送阿朗松公爵。弗朗索瓦安全地和比西碰头,跳下马车换上骏马和队伍扬长而去。
开始了。
直到当天夜里9点,人们才发现弗朗索瓦没来吃晚餐。凯瑟琳和国王亨利开始盘问玛格丽特。玛戈写道:“国王和太后问我,为什么弗朗索瓦没来和他们一起吃晚餐,他是不是生病了。我告诉他们,我从中午起就没见到过弗朗索瓦。”于是他们开始搜查阿朗松公爵的所在。他们搜过了弗朗索瓦的房间——他不在那儿。他们询问了弗朗索瓦各位情妇——他也不在。玛格丽特写道:“于是他们大为惶恐,国王勃然大怒,开始威胁我。他派出所有王宫贵族和宫中上下各级官员,要求他们彻底搜查,将弗朗索瓦带来见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喊道:‘他这是要和我开战;我倒要让他看看,挑战国王的权威是什么下场。’”
但宫廷上下的贵族们办事不力。看来,没有人想卷入这样一场家庭纠纷中。玛戈回忆道:“他们表示……这是他们职责所在,甘冒性命风险完成国王的任务;但认为伤害国王的弟弟显然不会使国王高兴(对此国王无疑是不同意的);他们非常确定,弗朗索瓦不会去做激怒国王的事,也不会威胁国家安全;他离开宫廷也许只是因为个人不满,这倒是值得好好查查。”
威尼斯使节的报告和玛戈的描述一致。他向威尼斯总督报告:“国内的多数贵族不知道应该听谁的,那些反对(弗朗索瓦)的人认为,一旦停战,自己并不会比那些支持弗朗索瓦的人境遇更好,因为国王陛下总是因为这个惩罚他们,相较之下,国王反而会宽恕那些反对自己的人。”他总结得很到位。许多人都犹豫不决,虽然最后还是组成了搜查弗朗索瓦的队伍(领队的居然是内韦尔公爵,弗朗索瓦逃走的马车还是他妻子提供的呢),但为时已晚,弗朗索瓦早已无影无踪,他们只得无功而返。
但这对玛格丽特并非好消息,她领教过国王发火的样子,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要代弗朗索瓦受罚。她这次真的忧劳成疾了。她写道:“我为弟弟的离开而彻夜哭泣,第二天染上了重感冒。然后则是发烧,以至于我不得不躺在床上休息。”虽然她此前曾在丈夫生病时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但她生病时,亨利却并没有照看她;而且,亨利为了避嫌,还有意远离玛戈。玛戈违心地写道:“与此同时,我的丈夫也在准备逃走,甚至要挤出拜访索夫夫人的时间;当然也就没时间考虑我了。他像往常一样,在凌晨两三点回来,和我不睡一张床,我很少听见他回来的声音;而我早上醒来之前,他照例又去我母亲的床前见索夫夫人。”
幸运的是,玛格丽特不能离开床榻半步,因为国王对弗朗索瓦的逃亡感到愤怒,并且怀疑自己的妹妹参与其中。国王由于没有证据,不能在纳瓦拉王后身上发泄不满,只能通过别人对她造成伤害。这次,他想暗杀她以前的密友托里尼,此人现在在亲戚的保护下住在巴黎附近。很难想象,国王亨利贵为法国一国之主,掌管百万人民的福祉,国家财政疲敝,国内贫穷和破坏日益严重,而且反对势力日益增强,他竟然会花精力去诱拐、谋杀一位身无寸铁的女子。但国王亨利除了躺在床上或和王后一道在乡间策马之外(他常常在脖子上挂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宠物狗),就只有这点事情可干了。
依然是瓜斯特负责此事。玛格丽特写道:“他劝国王在托里尼表亲夏斯特拉斯家中接走她,假装要把她带回巴黎,但在过河时就把她淹死。夏斯特拉斯看到来人并未怀疑,他们毫不费劲就带走了托里尼,他们将托里尼绑上,锁在房中……并且按照法国人的习惯,他们享用了主家提供的大餐。”
对美食的贪婪使他们走上了不归路。正当这些刽子手大吃大喝的时候,没留神主家的仆人从后门逃走了。巧合的是,这位仆人碰上了一队与弗朗索瓦会师的士兵,当时他们在巴黎城西50英里的杜勒克斯(Dreux)城建立了基地。带队的是弗朗索瓦的两个手下,和纳瓦拉王后颇为要好。这队士兵听到仆人的控诉之后,他们决定施以援手。玛戈写道:“于是,他们迅速前往那所房子,正当国王的人将托里尼推上马背时(这样才好在过河时淹死她),士兵们闯进院子,手握刀剑,大喊:‘刺客们,你们要是敢伤这位女士一根汗毛,你们就死定了!’一边说着,他们发起进攻,和国王的人打在一块,托里尼刚才还胆战心惊,此刻喜出望外。”纳瓦拉王后感激地写道,为了保护托里尼的安全,士兵们将其护送到杜勒克斯,在那里,她将“受到我弟弟的保护,像我一样受人尊敬”。
玛格丽特认为,太后对暗杀托里尼一事并不知情,事实似乎确实如此。国王亨利比起兄长查理更会保守秘密不让凯瑟琳知道。而且,太后显然不会同意这个计划,她已经在尽力破坏国王和弟弟之间的关系。弗朗索瓦一到杜勒克斯就发表了一份声明,在声明中,他没有提及自己因长期不得提拔而产生的愤恨,只表示自己愿为人民福祉考虑。他特别提到,由于苛捐杂税,人民已经不堪重负,而这些税款只是“中饱某些人——尤其是外国人的私囊,这些人独揽了国家重要职位……我眼见国家的创伤日渐严重,自己人处境日益艰难,诸侯、贵族、教士、市民和中产阶级都寄希望于我们,希望我们联合起来,救万民于水火……我们决定放下个人安危,逃出囚笼,拯救人民”。他在声明中显得深明大义。
不过,宫中上下一致认为,弗朗索瓦不过是想要回本属于自己的荣耀和财富,他是国王的弟弟,在王位继承权上仅次于国王本人。既然亨利16岁时就被任命为中将,为何弗朗索瓦20岁时也没能当上中将呢?还有,查理在世时,亨利曾是安茹公爵,那是法国最重要(也是最富有)的封地,为何同为亲王的弗朗索瓦却只能当上阿朗松公爵?弗朗索瓦本身不是胡格诺派,但如果他能用上新教徒提供的资金和军力以夺回本属于自己的权利,他也愿意支持信仰自由。新教徒的军力不可小觑。孔代亲王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在德意志募兵。据说,到了春天,他已经召集了30,000人的军队——这在当时不是小数目——用以进攻法国。
即使是国王亨利也没有财力维持这样一支大军,因此他明白,自己必须向受到轻视的弟弟作出让步,否则将会失去王位。虽然凯瑟琳年事已高,体态臃肿——当时她已经56岁,体型富态,胡格诺派甚至将军中最大号的火炮命名为“太后”——但她还是愿意担任调停人,她来往奔波于阿朗松公爵的大本营和王宫之间。为了保护国王,太后几乎答应了弗朗索瓦的一切条件。凯瑟琳知道弗朗索瓦和玛格丽特之间的关系,决定让玛戈也参加交涉,以确保事情顺利。但结果不如人意。命运(更准确地说,是复仇)从中作梗:1575年11月1日万圣节,瓜斯特被杀死在巴黎的住所。
天明之后,这桩罪行公之于众。巴黎编年史家皮埃尔·德·勒斯图瓦在日记中记录了此事,根据他的说法,瓜斯特当时正躺在床上读书,突然一群人闯了进来,领头的是一个蒙面人。受害者大吃一惊,准备拿起放在床边的武器自卫,但不幸错拿了枕头。这件武器显然对刀剑不起作用。瓜斯特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依然头脑清醒,他在临终之前认出凶手是维托男爵(Baron of Vitteaux),此人对瓜斯特早已心怀不满。[29]
但是,痛恨瓜斯特的人为数众多,很难相信凶手只有维托一人。这位编年史家认为,这次事件的幕后主谋是弗朗索瓦,他是为了报复瓜斯特在宫中对阿朗松公爵的公开羞辱。同时,人们也知道玛格丽特对瓜斯特也非常痛恨,谣传她和内韦尔公爵夫人都是帮凶,借维托的手除掉了瓜斯特。不过,也有传言说这次事件并无政治背景,而是一场情杀——维托受雇于瓜斯特一位情妇的丈夫,他虽然向国王效忠,但可不愿意将自己的妻子和国王的奴才分享。
在这些引人入胜的传言中,最不可能的就是玛格丽特涉及此事。9月,纳瓦拉王后身染重病,在11月瓜斯特被暗杀的时候,她依然非常虚弱,不能离开房间半步。另外,她知道自己当时无人保护,并受到严密监视;此时可不是反对她兄长的好时机,后者已经开始威胁她的生命。并且,玛格丽特也没有掩饰自己听到这则新闻的心情。布朗托姆写道:“瓜斯特死后,玛戈听到了报告,她……说:‘真遗憾我没有痊愈,不然就能一起庆祝他的死亡了。’”[30]
虽然玛戈对瓜斯特的死感到高兴,但好景不长。第二年,玛格丽特的丈夫和她弟弟一样逃出宫廷,逃向西南,前往自己的领地纳瓦拉,这使玛格丽特面临国王的严惩。弗朗索瓦走后几个月内,纳瓦拉的亨利躲着自己的妻子,让她的妻子背负弗朗索瓦逃跑的罪责,向国王大表忠心。纳瓦拉国王也继续和吉斯公爵保持良好关系,甚至派出自己的人参加吉斯公爵的队伍,前去和胡格诺派作战。他若无其事,自降身份地取悦国王,亨利三世相信,这位妹夫是和自己站在一边的——国王甚至允许他自由地打猎。这实在是一个大错:1576年2月3日,纳瓦拉的亨利再次出去打猎,而这次他再也没回来。他刚一回到纳瓦拉,就立刻改信了新教。他的一名随从表示,当亨利安全离开巴黎时,他笑言:“在巴黎只有两件事他放不下——弥撒和妻子。”
虽然妻子救了他好几次,但纳瓦拉的亨利对玛格丽特漠不关心,他明知道妻子会受到严厉惩罚,但还是没有把计划告诉给妻子。玛格丽特伤心地写道:“他早忘了曾对我弟弟发誓会跟我说话,他离开时,甚至没有与我告别。”
这一次,亨利三世的怒火要全部倾泻在他妹妹身上了。玛格丽特说:“国王认为我在纳瓦拉国王逃亡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对我非常生气。要不是太后从中调解,我觉得自己生命都会遭到威胁。国王听了太后的话,变得平静多了,但派来一支卫队监视着我,以防我像我丈夫那样叛逃,并且也不许我和任何人联系,以防我泄露宫中机密给我的丈夫。太后同意这些安排。”
事实上,这些消息都是凯瑟琳告诉纳瓦拉王后的。她来到玛戈的房间,玛戈当时依然病重,挣扎着穿上礼服以面见太后。凯瑟琳说道:“我的孩子,你没必要穿上这些。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些事情,听到之后不要害怕。你自己也明白,你弟弟和丈夫的所作所为让国王很生气,他也知道你们三人关系良好,认为他们的叛逃和你也有关系。因此,他决定将你囚禁在宫中以作为人质……所以,国王命令卫兵看住你,不许你离开房间半步……我恳请你不要违背他的安排,如果蒙上帝圣恩,这一切不会太久。希望你不要因为我不常来看你感到不悦,我也不想引起国王的怀疑。”
说完这些,凯瑟琳就离开了她美丽活泼的女儿,她的女儿刚刚被丈夫可耻地抛下,独自受罚。22岁的玛格丽特不仅不得离开房间,也不能和宫中任何人说话,这实在不同寻常,显然是国王的存心报复。她无法从外界得到任何消息,也无从知道自己的监禁期限,也不知道最终会重获自由还是被判死刑。她只知道,自己要独自面对漫长的岁月,除了照顾自己的仆人,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玛格丽特不能见到任何访客和朋友,她年轻,热爱舞会,她的魅力和优雅传遍国内外的宫廷,从未这样一人独处,一天天待在舒适的房间里,看不到自由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