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慎刑和恤刑

贞观四年,也就是公元630年,李唐进入国力强盛,四夷臣服的辉煌时期。那一年,农业的大丰收,让一斗米价只需三四钱,百姓安居乐业,连盗贼都似乎销声匿迹,出现了“外户不闭”的情况。

在如此大好的形势下,唐太宗再次下诏大赦天下,在赦免的人中,除了那些枉法的官吏以及受贿者外,其他不论是罪重还是罪轻,都有可能得到赦免。那一年,真正处死的死刑犯竟然只有29人。

当然,除了犯罪率确实低外,还因对待死刑犯的谨慎态度让真正被执行死刑的人少之又少。

唐太宗曾担任过尚书令,他深知作为一国之君,权力高度集中下产生的不足和危害。更知自己一时冲动下的“金口玉言”,很可能导致事实偏颇和失误,进而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唐太宗时期,在律法上,李唐仍然延续了隋朝的“三省六部制”,从体制上来看,不管是诏令的起草还是审核、监督,三省官员都可互相制约,似乎很完善,实际上,这三省官员却很少能真正起到互相制约的作用,更多的时候是互相推诿或相互“勾引”,更或者只是“察”皇“颜”,“观”皇“色”行事。试想一下,当一切都以皇上的意见为意见时,即便知道皇上的意见是错了,也不敢加劝谏的话,制造冤假错案也就在所难免了。

对于这一点,唐太宗在贞观元年的时候已经注意到了,因此才提出:“置中书、门下,本拟相防过误。人之意见,每或不同,有所是非,本为公事。或有护己不短,忌闻其失,有是有非,衔以为怨。或有苛避私隙,相惜颜面,遂即施行。难违一官之小情,顿为万人之大弊。此亡国之政。”

不过,因担心“金口”误事,唐太宗在用刑上,也就越发谨慎了,开始实施“慎刑宽法”的清明政治,每处决一名重刑犯,都要“三覆五奏”,只将死刑的终审权收归中央,即便如此,在终审时,他还会召集中书、门下两个部门五品以上的官员及尚书一起商议,甚至为了避免冤案的发生,他还定期巡视监狱,以便给罪犯以直面皇上喊冤的机会。

这种做法,曾遭到了萧瑀等人的坚决反对,觉得身为大唐天子却去监狱那种地方,不成体统。

萧瑀自上次和侍中陈叔达在朝堂争吵,被唐太宗一气之下罢相后,心高气傲的他便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对于萧瑀的忠诚和能力,唐太宗还是非常认可的,知道他的所言所行,虽然固执且不讨巧,但却都是为了李唐的江山社稷着想。于是在罢了萧瑀的官不久后,又下了一道圣旨,任命萧瑀为太子少师。

萧瑀本身就是一个忠君之臣,如今见皇上给足了自己的面子,也就借坡下驴,去宫里谢恩。君臣聊得很是开心,唐太宗高兴之余,还将女儿襄城公主许配给了萧瑀的儿子萧锐。和皇上变成儿女亲家的萧瑀,自然更把李唐的江山社稷,当成自家的事来做,来想。

一次,在唐太宗和大臣谈论盗贼是要严惩还是轻判时,萧瑀又当着唐太宗的面和魏征争论了起来。萧瑀认为,只有重刑才能对盗贼有威慑力,才能让他们收手。还说重刑能让罪犯对法律持有敬畏之心。而魏征则认为,很多盗贼偷盗是出于不得已,是为了生计,因而,想要解决盗贼出没的问题,只要解决百姓的温饱,温饱解决了,盗贼自然就会减少,还说对法律持敬畏之心,不是只有靠酷刑才能做到。

两个人为此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唐太宗怕再次上演臣子“打架”的闹剧,便说话了,他说:有些人为什么盗窃?很多时候,那些盗窃者只是因为赋税太重,加上官吏的贪婪,让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所以才会盗窃。饥饿可以让人忘记廉耻,因此,想要从根上解决偷盗问题,就要减少赋税,选用廉洁的官员,杜绝奢靡。如果人人有饭吃,有衣穿,他们又何必要去干偷偷摸摸的事呢?不去偷偷摸摸了,自然也就不需要用什么重刑了!

不用说,唐太宗这是认同了魏征的“轻判论”,其实,唐太宗有如此改变,皆是因他在贞观二年的一次冲动行事,让一位功臣丢了命。

丢命的到底是谁呢?

第一百节 错杀张蕴古

(1)

贞观二年(公元628年),一位生性机敏、博览群书、善记忆,出生于相州洹水,在幽州总管府任职的张蕴古,见唐太宗真心实意重视谏言,也便辛辛苦苦地写了一本《大宝箴》(给唐太宗的一篇劝诫书),并不辞辛苦,从幽州来到长安,敬献给唐太宗李世民。

《大宝箴》上写道:

“是故要以一人之力治理天下,不能以天下之力侍奉一人。

建宏丽宫殿于内廷,所居不过是一身容膝之地,那些昏庸的帝王不明此理,却用玉石装饰宫殿台榭,罗列着精细的美味食肴于眼前,但所食的不过是适口而已。那些心性迷乱的帝王不明此理,却使美酒满地,抛弃的糟粕堆积如山。

不要昧于政事,使自己昏暗。不要事事苛求,大小巨细都要一一明察。虽然冠冕上的垂旒遮蔽眼前,但要设法看出事物的底蕴。虽然黄色的棉球塞住耳朵,却要听细微的声音。

君主的权威可以让他任意地作威作福,但要做个圣明贤君却确实困难。君主主宰着天下百姓,身处在王公之上,各地贡品供他的需求,百官都听他的旨意。因此之故,恐惧之心日久会松弛,不正当的情欲日久会放纵。要知道大事起端于对小事的疏忽,祸患萌生在不能预期的地方。

不要说自己无所不知,居住于高位要倾听卑小臣民的诉说。不要说小错没有什么损害,多积小错便会酿成大祸。享乐不要过度,过度便会生出悲哀。情欲不可放纵,放纵便会酿成祸灾。

天下为公,这才会使君主有福同庆。”

……

这本针对帝王的《大宝箴》,内容切中时弊,言语犀利,用词精准,让唐太宗看了很是感动,不仅对他的才华大加赞赏,还为未能及早发现这位有见地的人才而后悔。

“今日上朝,朕让你们看个东西。”一日上朝时,唐太宗冲殿内臣子说。

随即,张蕴古写的《大宝箴》就这么在众臣中来回传阅。

“写得好啊!切中要害!”

“确实好!虽然言辞尖刻,却句句在理!”

“这张蕴古是谁?”

……

朝堂上的众臣看着,窃窃私语着。龙椅上的唐太宗则默默看着朝臣,待他们看得差不多了才说:“文中说,‘居住于高位要倾听卑小臣民的诉说’。众爱卿说说,朕在这方面做得如何?”

“回陛下,正是陛下的重视谏言,才会有张蕴古的《大宝箴》。”房玄龄反应最快,即刻说。

“可如张蕴古这样的人才,朕却只让他在幽州府做了一个小官吏,这难道不是朕的失职吗?”唐太宗说。

“回陛下,是臣失职!”杜如晦上前一步说,“臣没有尽到为陛下推荐人才的责任!”

杜如晦说着话就要下跪,却是一个踉跄,两旁的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同时伸手去扶他,却被他拒绝了,坚决跪了下去。

“杜爱卿快快走身!杜爱卿身体不适,不必拘礼!”唐太宗大声说。

“谢主隆恩!”杜如晦慢慢起身。

众臣,甚至龙椅上的唐太宗都看出杜如晦脸色苍白,容颜憔悴。

杜如晦已经病了很长时间了,有一段时间都无法上朝,这天他不管家人的劝阻,执意要上朝。这让众臣,特别是唐太宗很为他担心。

“陛下,是臣的失职!”房玄龄说完,看了一眼杜如晦说,“陛下信任臣和尚书大人(杜如晦),让臣和尚书大人为朝廷推荐人才,尚书大人因病没能尽责,可原谅,可臣未尽责任,不可原谅,请陛下降罪!”

唐太宗摇了摇头说:“你们二位不必愧疚,你们是朝廷功臣,朝廷那么多人才都来自于你们的推荐,你们已经尽责了。朕只是看到这篇《大宝箴》,高兴而已。”

唐太宗说完,停了一下又说:“朕想任张蕴古做执掌全国刑狱的大理寺丞。你们觉得怎么样啊?”

“皇上圣明!”

众臣齐声说。

于是,张蕴古因一本《大宝箴》,从幽州府的一个小官吏,来到了长安,做了大理寺丞。

然而,就在张蕴古准备将满腔热血贡献给国家,以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时,灾难来了。

俗话说,“福兮祸所优,祸兮福所倚”。张蕴古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仅仅只过了三年,皇上对他的提拔,竟然会要了他的命……

(2)

那是贞观五年(公元631年)的事,唐太宗接到奏报,称河南沁阳有个叫李好德的人,说自己是神仙下凡,整天神神道道,说一些鬼怪异事,甚至还妄议朝政,诋毁皇上。

虽然“妄议朝政”怎么个“妄议”法,“诋毁皇上”都“诋毁”了些什么,奏报者并没有说清楚,也没什么证据显示,但这足以让唐太宗生气至极。他想,自己悉心为民,让天下统一,百姓安乐,竟然还有人妄议朝政,诋毁自己,真是岂有此理。

这李好德到底想干什么?整日妖言惑众,难道有什么其他企图?历朝历代的皇帝,无不称自己是上天安排的管理者,这李好德竟然也说自己是神仙下凡,什么意思?一定没安好心。

唐太宗越想越生气,当即下令将李好德逮捕入狱。审问后如证据确凿,便以谋反罪、妄议朝政罪处置。

那么,审理此案的是谁呢?就是因那本《大宝鉴》而被唐太宗提拔的大理寺丞张蕴古。

为了谨慎起见,张蕴古亲自审问李好德,审问过程中,发现李好德言语混乱,神志不清,便怀疑他有精神病。在又派人去河南沁阳做了一番了解后,上奏唐太宗说:“李好德有疯癫病,按照法律不应当治罪!”

这本是一件简单的案子,而当唐太宗看到张蕴古的奏表时,也甚感欣慰。因为他之所以生气,令人抓李好德入狱,是因为在天下安泰之时,竟然有人不怀好意,妄议朝政,诋毁他,破坏他的清明。如今,既然这个人是个疯子,一个疯子的疯话,自然没人会当真,别人不当真,自己的清明也就保住了。

“既然只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那就随他去吧!”

唐太宗赦免了李好德的罪,李好德被无罪释放。

张蕴古很为李好德高兴,因李好德虽然是个疯子,却在疯前棋艺了得,而且他的疯时断时续,清醒时,依然是个棋艺了得的人才。张蕴古本是棋痴,早闻其大名,也一直想和李好德对弈,无奈没机会见面,好不容易见了面吧,李好德又是个罪犯。现在好了,既然李好德被皇上赦免,他就是个无罪之人。既然他是个无罪之人,那么自己就可以等他清醒时,和他对弈了。

张蕴古的兴奋可想而知。

然而,世上最难得的是个“巧”字,而最怕的也是个“巧”字。由于太过迫切,张蕴古竟然亲自去接李好德出狱,巧的是,出狱时,李好德又正清醒着,而更巧的是,张蕴古接李好德出狱,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场景,又被正巧路过的治书侍御史权万纪看到了。

“早闻先生棋艺不凡,本官可否邀请先生对弈一番?”张蕴古和李好德一番热情问候后,张蕴古毕恭毕敬地对李好德说。

那时候的张蕴古,并未将自己当成官吏,也没把李好德当作刚刚释放的囚犯,而将他视为老师。

李好德知道自己被赦免,全靠张蕴古的上表,当然很感激,也拱手施礼道:“小民能出狱,全靠张大人,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呢?”

“好!好!”张蕴古高兴地说,“请!请!请老师去寒舍一叙。”

两个人就这么说笑着上了张蕴古专门为李好德准备的轿子。看着轿子远去,权万纪有些晕头转向。

“你们听到什么了吗?”他问身边的小吏,“张大人和那……李好德的对话,说了什么?”

“听到了,听到了!”小吏说,“张大人邀请那李好德去府里下棋!对了,那李好德不是疯子吗?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呢?”

小吏说完,又补充一句:“早听说张大人爱棋如痴,想不到是真的,竟然对一个刚刚释放的罪犯,还是疯子那么恭敬!”

“怕就怕不是疯子!”权万纪喃喃道,“那我们可就犯了欺君之罪了!”

“什么?大人刚刚说什么,什么欺君之罪?”小吏没听清楚。

权万纪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只留下一脸茫然的小吏在自顾自地说:“怎么一个个都怪怪的!”

权万纪匆匆离开,是要弹劾张蕴古,他说张蕴古袒护李好德,李好德根本就不疯癫。

权万纪和张蕴古没仇,也没想害他,只是以为张蕴古真的在袒护没疯的李好德,那么自己也会受到牵连。

唐太宗一看权万纪的上奏,这还了得?这张蕴古不仅袒护李好德,还欺瞒自己,罪不可恕!

就在唐太宗下令要将茫然的张蕴古抓起来,交给大理寺处置时,房玄龄说:“陛下,既然那张蕴古说李好德有疯癫症,而那权万纪又说李好德没有疯癫症,看来不能听任何一方的一面之言,不妨交于御史台先调查清楚再说!”

唐太宗一听,言之有理。于是便将此事交给了第三方——御史台去调查。

在李唐,遇到重大案件时,都是三司(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共审的。而在这三司中,大理寺负责审案;刑部负责复核;御史台负责监察。

御史台的监察御史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处理不当就会造成冤假错案:不是张蕴古欺瞒皇上,就是权万纪欺瞒皇上。

“此事调查时千万不能马虎,一丝一毫的马虎都不能!一定要调查清楚,把张蕴古、李好德的整个家族都调查清楚!”监察御史吩咐手下说,“不能有任何遗漏。”

一段时间过去了,调查结果放在了监察御史的手里:李好德的哥哥在相州任刺史。相州是张蕴古的老家。

于是,御史台仍然不敢有丝毫马虎,将调查结果上奏给了唐太宗,唐太宗一看,调查资料一大堆,但结果却简洁易懂,清楚明了。

一定是张蕴古和李好德的哥哥私交很好,甚至收了李好德哥哥的好处,帮李好德以“疯癫”脱罪。

张蕴古牵扯上了“官官相护”“营私舞弊”“蓄意包庇”——任何一条都是唐太宗最忌讳的,一时,他气得血往头顶冲。好你个张蕴古,朕念你有些能力,破格提拔你,没想到你竟然干欺君瞒上之事。

“把张蕴古推出去斩了!”唐太宗大声说。

群臣愕然,而那张蕴古还不知道事情有这么严重,正在为自己准备辩词呢。结果就被太极殿来的几位侍卫抓了起来,关都不再关他,直接拖到东市街头。

瞬间,张蕴古的人头就落了地。

真实情况是什么呢?是倒霉的张蕴古和李好德在相州任刺史的哥哥根本不熟,只是巧合而已。可他根本没机会辩解,唐太宗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在东市街头,任他用多大的声喊冤,喊得嗓子都哑了都不起作用。

不知在他被斩的那刻,有没有后悔献给皇上那本《大宝箴》,因为如果不献《大宝箴》的话,他就不会被破格提拔,不被破格提拔,也就没有机会去审李好德,不审李好德,又怎么会出这种事?

当然,他还应该后悔不该那么痴迷于“棋”,如果不是对“棋”的痴迷,他也许就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如果只是如果,结局已经产生,任何后悔都不能改变结果。

第一百零一节 制定慎刑制度

(3)

张蕴古死了,可他那本《大宝箴》还在唐太宗那里。

在将张蕴古执行死刑后的第四天,唐太宗在书房偶然看到了那本张蕴古献给他的《大宝箴》,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刚开始,他厌恶地将《大宝箴》推到了一边,然后又禁不住拿在了手里,随意翻开一页,看到上面写着:君主的权威可以让他任意地作威作福,但要做个圣明贤君却确实困难。

唐太宗一怔,自己对张蕴古的处置,是不是正是用君主的权威,任意作威作福。

再一想事情经过,张蕴古的所有罪名,其实都是自己的推测。看来,自己是有违“圣明贤君”的做法的。唐太宗越想越沮丧,越想越失落。他轻轻合上那本《大宝箴》,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张蕴古的样子:张蕴古献《大宝箴》时,诚惶诚恐的样子;张蕴古被拖入刑场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样子……

斩首张蕴古,决定是不是草率了一些?唐太宗有些坐不住了,他起身,在书房踱起步来。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魏征的这句话又瞬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犹如当头一棒,令他越发烦躁起来。

他想,为什么自己就不能给张蕴古一个申辩的机会?为什么只因李好德的哥哥在相州任刺史,张蕴古又是刺史人,自己就认定他们之间在“相互勾结”?为什么不把李好德的哥哥召来问问清楚?

唐太宗越想漏洞越大,即刻令人召因此事被关押着的李好德的哥哥觐见。在得到他和张蕴古根本不熟,且弟弟李好德几年前就疯疯癫癫,口不择言,且时好时坏时,唐太宗自责不已。

按照《唐律》规定,凡出口妖妄之言者,且涉及朝廷和君主的,皆应处以绞刑。不过,对于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十岁以下的小孩,以及身患笃疾的疯癫之人,则不能以正常人论处。

李好德正好在“不以正常人论处”之列。

如果是这样,那张蕴古根本没错,不仅没错,而且还是严格按照《唐律》来执行。

“朕冤枉他了!”唐太宗叹声道。

李好德的哥哥被无罪释放,可张蕴古却再也回不来了。

唐太宗有很长一段时间,陷入自责和懊恼悔恨中。自己的冲动和武断,让他失去了一位忠臣,让朝廷失去了一个人才。

这种懊恼和后悔无处发泄时,他便在上朝时冲群臣发火。

“张蕴古执法犯法,身为朝廷命官却和罪犯接触不避嫌,理应治罪,可也罪不至死吧!朕当时只是一时之气,将他处决,可你们呢?却没有一个站出来阻止朕!”

众臣全都低下了头,没有人敢说话。

“特别是你们……”唐太宗把眼神看向了魏征和戴胄,“你们以前不是经常违背朕旨意执法吗?到朕要处决张蕴古的时候,你们为什不说一句话呢?”

魏征见皇上点了他的名,只好说:“回陛下,当时陛下正处在极度的愤怒中,即便我们站出来阻止,陛下也是不可能听的,甚至很可能在一怒之下,让更多无辜人牵扯进来,造成……”

“什么?”唐太宗有种被人揭穿后的愤怒,“你……你是说朕听不进任何谏言吗?如果朕听不进谏言,为何会设谏义大夫这个职位?为什么你们的谏言,朕会听呢?”

唐太宗此时有些恼羞成怒了。

“陛下!”房玄龄怕正在气头上的唐太宗,又被魏征气得冲动起来,砍了魏征的头,最后又后悔,急忙上前一步说,“臣等只是想等陛下气消后再……”

“再什么?等朕气消后再说?已经迟了!”唐太宗说完,深吸一口气,他在心里不停提醒自己,千万别怒,千万别怒,不能冲动。因为他真冒出了把魏征和戴胄两位谏义大夫拖出去暴打一顿的冲动。

大殿内再次安静下来,没人敢再说一句话。

唐太宗渐渐平静下来,再次扫了众臣一眼说:“人命至重!人死不能复生!以后再有判处死刑的,复奏五次后才能行刑!”

“皇上圣明!皇上圣明!”朝臣全都跪下,齐声叫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在大殿里回响。

魏征等人这才长舒一口气。

于是,死刑复奏制度由此在李唐开始推行。

不过,执行一段时间后,唐太宗想了想,觉得“复奏五次”还是有瑕疵的,有些流于形式了,并不能真正起到慎刑的目的,于是再次下诏说:“最近奏请处死的犯人,虽然也都复奏了五次,但即便是复奏五次,也可能在一天之内进行完毕,根本不可能有时间调查了解和思考,等到执行完了,也想明白了,后悔也来不及了。从今天起,京城内请求处死死囚的,五次复奏必须在三日内进行,而京城外的复奏由于时间比较长,三次即可!”

下完诏书,唐太宗又亲自书写诏书告诫司法机关:“近来执法官吏审判案件,都能按照法条行事,程序也合乎法度,可恐怕还是会有冤情出现。因此,自今日起,门下省再有按照法律应判处死刑的,但又有疑虑或情有可原的,应详细写出案情报告上奏朕,不得随意判决。”

前后两份诏书下达,朝中大多数大臣都为唐太宗的“慎刑、恤刑”“少杀、慎杀”叫好。

张蕴古死得确实太冤了,也很可惜,不过因他的死,让李唐有了死刑复奏制度,让“慎刑宽法”大行其道,甚至因“慎刑宽法”,让官吏自律慎刑,尊重生命;让百姓严于律己,世风清明,也算是张蕴古的死给李唐做的另一种贡献了。

“死者不可复生,用法务在宽简”。这是唐太宗在错杀张蕴古后,总结出的话。为此,他还新提出了一条制度:皇上亲自巡视监狱,以便让罪犯有机会直面皇上申冤。

正因这种制度的出现,才有了接下来的奇观……

第一百零二节 死囚释放一年主动归狱

(4)

贞观六年(公元632年)秋天,唐太宗一如既往地去监狱巡视,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来到死囚监狱时,那里关押着的390名秋后将要问斩的死刑犯,竟然没有一个向他喊冤。这和以前他巡视监狱时的场景完全不一样,非常反常。

“房爱卿!他们为什么不喊冤?”回到宫里后,唐太宗问和自己一同巡视监狱的房玄龄,“他们可是秋后就要问斩的死囚啊!错过了这次喊冤的机会,他们就必死无疑了。”

从监狱回宫的路上,房玄龄见唐太宗一直闷闷不乐,心事重重,很是着急,不知所为何事,又不敢问,现在知道原因了,笑着说:“回陛下,这说明官吏自律慎刑,死囚罪有应得!”

“真是这样吗?”唐太宗喃喃说完,又道,“杜爱卿,你说,房爱卿所言……”

唐太宗习惯性地将脸转向左侧,去找杜如晦,但却空空如也,一时有些伤感。

“陛下!”房玄龄叫了一声,声音哽咽地说不下去。他知道,唐太宗是又想起杜如晦了。而唐太宗呢,也知道自己只是习惯性地,在遇到无法决断的事情时,自然想去听杜如晦的意见。

“唉!”唐太宗叹口气道,“杜爱卿离世也快有一年了吧!”

“陛下好记性!”房玄龄说,“还有一个多月就整整一年了。”

“昨日呀,朕还梦到他了!他还像活着时一样,不苟言笑的,朕问了他一个问题,他就给朕出谋划策,和活着时一模一样。”唐太宗说着说着,眼圈红了,“以前呀,你是朕的右臂,他呢,是朕的左臂,如今,左臂没有了,只剩你这右臂了!”

“陛下不要这么伤感,保重龙体!陛下这么圣明,朝中像克明兄一样的人才不在少数。再说了,人死不能复生!”房玄龄说,“克明兄若在天有灵,一定会感激陛下对他的想念的。”

“是呀!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不能复生啊!”唐太宗说完,突然皱眉沉思起来。

房玄龄以为他还在为杜如晦的离世伤感,正要继续劝他不要太过悲伤,唐太宗却说:“你说得没错,人死不能复生,一旦死了,可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那张蕴古不就是这样吗?朕只是一时冲动草率,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房玄龄见唐太宗又想起了错杀张蕴古之事,便不敢再吭声了,他也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当时没去阻止皇上的冲动行事,让皇上愧疚了这么久还是无法释怀。

“房爱卿啊!朕有个想法……”唐太宗说。

“臣洗耳恭听!”房玄龄说着话,弓背弯腰,伸长脖子等唐太宗说。

唐太宗便说了起来,说的时候也许因兴奋,语速很快,房玄龄听着听着,瞪大了眼睛,觉得不可思议。

“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万万使不得!”

“使不得?有什么使不得的?”唐太宗有些不高兴了,稍停又说,“这390名死刑犯既然在死刑面前都毫不畏惧,不向朕喊冤。朕觉得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像你说的,他们真犯了死罪,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因而不再喊冤;可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是真被冤枉了。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放弃对生的渴望的?心死!当他们心死了,对朝廷冤枉他们感到失望甚至绝望了,便也不再喊冤了!朕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试探他们是被冤枉的还是罪该万死。如果是罪该万死,他们肯定会在被释放后会逃跑,逃得远远的,不再回监狱;可如果他们是被冤枉的,他们没有犯罪,心里没鬼,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就一定不会逃。还有一点,即便他们真犯了死罪,他们能回来,也说明他们良心未泯,朕觉得,这样的人还有救,不该死!”

“陛下!这些都是死刑犯,是秋后就要被拉上刑场的死刑犯,一旦释放他们,他们不仅不会主动回来,还会逃跑,而且还可能再犯罪……”房玄龄突然觉得自从错杀张蕴古后,唐太宗有些风声鹤吠,草木皆兵了,简直拿《唐律》当儿戏。

“房爱卿,你觉得这390名死刑犯,释放了都不会回来了?”唐太宗问。

“回陛下,臣是这么想的,而且……”

房玄龄还没说完,又被唐太宗打断了。

“那你愿不愿意和朕打个赌?”

“陛下!臣……”

房玄龄还没说完,唐太宗便不想再听了,一挥手说:“好了!不要说了,朕决定了!释放这390名死刑犯,释放时和他们做个约定,一年后的秋天再回狱中。”

唐太宗有时候也非常固执。或许是他觉得这个“赌”很刺激,因而不容房玄龄有丝毫反驳。

房玄龄无奈至极。

当然,唐太宗的这个决定遭到了几乎全部大臣的强烈反对,反对最激烈的就数萧瑀了。可这次,唐太宗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根本不为所动,听不进去任何规劝。

众臣无奈,只好由着他后悔。

“那就让陛下知道知道释放390名死刑犯的后果吧!”众臣想。

于是,贞观五年(公元631年),那些已经死到临头的390名死刑犯,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释放了。虽然幸福来得突然得让他们全都发了蒙,但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将眼神看向了他们中一位络腮胡子的黑脸大汉。

想从黑脸大汉那里得知这是不是做梦,如果不是做梦,又该怎么做。

“官爷!真要放我们走?”络腮胡子的黑脸大汉见大家都看着他,先是眨眨眼,再掐了掐自己,感受到痛后才问道。

“当然是真的!皇上发的话,能是假的吗?皇上发了善心,让你们回去好好过个年,来年秋天再回来!走吧走吧!再不走可又要关进来了啊!”

“老大!”

那些死刑犯还是没有动,全都看着黑脸大汉,征询他的意见,黑脸大汉想了想,突然跪地,朝着太极殿的方向磕头,一边磕头一边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390名死刑犯也扑通一声跪地,一起对着太极殿方向,齐声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喊完后,390名死刑犯拥着络腮胡子的黑脸大汉离开了监狱……

转眼间一年就过去了,就在众臣等着看唐太宗的“笑话”时,那390名死刑犯竟然一个不少地回来了。

消息传到房玄龄那里时,房玄龄惊得差点儿将手里的书掉在地上。

“你们说什么?回来了?”他问,“怎么可能?”

“是真的!这些死囚又回来了,还说他们是回监狱服刑的!”

“回监狱服刑?”房玄龄喃喃完,大声喊,“快把官服拿来!”

房玄龄穿好官服,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第一时间向唐太宗汇报。唐太宗稍稍一愣神便一脸淡然地说道:“房爱卿,看来这个赌你输了!”

“臣认输!臣认输!陛下圣明!”房玄龄说。

“哈哈哈哈……你要不要去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回来啊?”唐太宗得意道。他也很想知道这些人怎么说。

“回陛下,臣一定要去!一定要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回来!”房玄龄说。

“好!朕等你的消息!哈哈哈……”唐太宗说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唐太宗是真高兴,为自己的料事如神,更为自己治理的国家,竟然连释放的死刑犯都能主动归狱。如此壮举,想必历朝历代都没有吧!

“已经放你们出去了,你们为什么还要回来?”房玄龄在见到死刑犯头目,那位长着络腮胡子的黑脸大汉时,急不可耐地问。

“回大人!我们犯了死罪,皇上仁爱,放我们回去!我们怎么能不守信?我们多活了一年,多了一年的自由,有了一年的尽孝机会,也有了一年照顾妻儿的机会,还和家人一起过了个年,我们知足了!”黑脸大汉说。

房玄龄不再说话了,跟随他一起来的人也都没说一句话。而当唐太宗听了房玄龄的汇报后却没再大笑,而是感慨道:“有如此民众,大唐岂能不强盛?”

其实,对于这390名死刑犯释放后是不是还能回来,唐太宗也拿不准,他只是想赌一把:不要说全部回来,就是一半,甚至一个人回来,也是史无前例、惊世骇俗的,也能让大唐民众感受到他的仁政,更能向朝廷众臣证明他实施仁政的威力。

可他没想到,390名死刑犯,一个不少地,全都回来了。

“加以恩德,死囚也会成为恪守信义的君子!”唐太宗大声说,“朕要赦免他们,全部予以赦免!”

那390名恪守信义的死刑犯,就这么被第二次释放了,当然,这次释放他们后,他们就不用再回来了。

这次释放,朝臣中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即便有人觉得这么做不妥,比如萧瑀,也没再说什么……

当然,唐太宗李世民的这个举措,也成了他实施仁政,慎刑、恤刑的基础。

死囚释放一年全部归狱,让唐太宗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有天上朝时,他忍不住说:“人们都说天子至尊无上,无所忌惮,可朕就不这样。朕总是上畏皇天之监临,下畏群臣之瞻仰,兢兢业业,犹恐上不合天意,下不符人望。”

唐太宗说出此话,意在听到群臣的赞美,然而,没等赞美他的人开口,魏征却说了:“陛下能这么做是大唐之福,陛下若能一直这样,将会是天下之福!”

这句话,猛一听是赞美,再一听便是警戒了,唐太宗那原本和煦的阳光般温暖的心情,瞬间就变得阴沉沉的,心想:好你个魏征,你就不能不逆着朕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