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李明强望着田聪颖跑去的背影,那长发一飘一落地跳动着,如诗,如画,如泣,如歌。李明强的眼睛湿润了,慢慢地举起了沉重而又发胀的左手。是致意?是招回?是再见?他也说不清,或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为了左手血液的回流,只是为了生存的需要。

李明强在心里说:“去吧,都去吧,好姑娘,我也爱你们!”

卫和平从病房中一出来,郭燕就跑了进去。她看到李明强头上浸出了汗,喘气也不均匀了,心疼地问:“累了吧?”

“没事儿?”李明强摇了摇头,想着卫和平那热烈而长久的亲吻,在心里补了一句——能不累吗?别说有病,没病也累。想着,嘴角便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

“都累成这样了,还笑。”郭燕弯腰从床头下的脸盆里拿出李明强的毛巾,一边给李明强擦汗一边埋怨说。

李明强不好意思,伸出右手说:“我来。”

“别动。”郭燕的脸黑了下来。李明强不知她为什么发火,任凭她擦自己的脸和脖子。

郭燕为李明强擦过脸,又将李明强的床放平,回手把灯关了,说了声“睡吧。”提着方凳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嘟囔一句:“谁也别想来。”然后“啪”的一声把方凳放下,就坐在门后那黑影里。

“郭护士,你坐那里干什么?”李明强问。

“别说话。”郭燕在黑影中重重地丢出一句。

李明强不说话了,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郭燕。郭燕比卫和平和许玉梅都高一点儿,比杨玉萍和田聪颖低,和王红霞的个子差不多,皮肤不像她们五个人那么白,也不算黑,是属于健康那一类。身条儿比卫和平瘦,比许玉梅丰满,和杨玉萍、王红霞、田聪颖的一样姣好,好像比她们三个人更有力一些。胸比她们五个人都平,女孩子吗,那馒头可能还没有被男人抚摸过。一颦一笑,那两个深深的酒窝,对称,匀称,好看。是啊,那酒窝是怎么长的呀,就那么好看,就那么有特色,让人看一眼就忘不了。

李明强胡乱想着,眼皮就塌蒙下来。他摇摇头,强迫自己睁大眼睛。他不想睡,就想看郭燕。

郭燕坐在门口的黑影里,用左手支撑着下颌在想心事儿。楼道里的灯光,透过毛花玻璃照在她的脸上,像薄雾中的一尊雕像,很美。这是一张标准型瓜子脸,小挺鼻,柳叶眉,大眼睛,嘴也不大不小恰到好处,在这微弱的白色灯光照射下,真是一个冷美人,让男人看了心动,产生非分之想。

李明强看了想,想了看,把郭燕和他接触过的女人一一比较,看了看,想了想,骂自己,下流,好色之徒,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李明强骂了,还是看,还是想,并在心里打上了郭燕的鬼主意。不是为自己,他李明强是要见马克思的人了。是为胡斌,胡斌还没有女朋友呢。他想到今天,郭燕拉着胡斌的手在前边走把他丢在后边的情景,真像一对儿热恋中人。别说,他俩还真是天生的一对儿,皮肤都差不多,谁也不会嫌弃谁,胡斌也是一表人才,况且肚子里的东西比他李明强有过之而无不及。李明强就在心中想象郭燕和胡斌恋爱结婚的情景,让郭燕笑着,往她脸上那酒窝里倒满酒,让胡斌当众去喝,大家都争着去喝,李明强也凑上去喝,那滋味,啧啧……

李明强这次是真正地躺在了后方,躺在了首都北京,看不到穿迷彩挎枪的将士,听不到炮声,闻不到硝烟的气味。不像战地医院,花一般的女医生护士,都要随身带着武器,随时准备着去战斗去死。只有经过战争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和平,才会真正去把维护和平的口号变为具体的行动。

和平,和平,是全世界人民的心愿。全世界人民都在为和平而奋斗,他李明强也是为了和平才去参加了这场战争。卫和平,一个女孩子的名字,一个山村的老农民,都为自己的女儿起了个这么富有寓意的名字。现在已是中国顶尖大学法律系的研究生了,将来肯定是用法律的武器来维护民众的和平生活了。张金凤,张金凤好比池塘里的荷花,出污泥而不染。杨玉萍,杨玉萍像深山中的芙蓉,艳丽、芬芳,虽然细弱,但不怕风吹雨打。田聪颖,田聪颖是都市里的牡丹,不确切,也只有比作牡丹了,美丽、华贵。那王红霞,王红霞呢?王红霞是寒冬里的梅花,高傲、袭人。还有,玉梅,许玉梅,许玉梅像什么?水仙,盆中的水仙花,美丽、清纯。她们花一样的生命,绽放在和平的岁月里,争奇斗艳,光彩夺目,芬芳袭人。她们围绕在李明强的周围,给李明强无尽的幸福和欢乐。

值,得到过这几个好姑娘的青睐,死了也值。李明强睁开惺忪的眼睛,看了看门口雕像般的郭燕。这个仙女般的卫兵,今年芳龄多大?名花有主吗?唉,胡斌不知有没有这个福气。胡斌这小子怎么就跟大队长他们回去了呢,要不走多好,能跟这郭护士套套近乎。多好的机会啊!就胡斌那嘴皮子,那魅力,别说郭燕有男朋友,就是这小丫头片子嫁了人成了大嫂,他要想要也能给撬过来。李明强又设想胡斌怎么追郭燕,继而又成了他自己在追郭燕,他掂着酒瓶子往郭燕笑脸上的酒窝里倒酒,喝郭燕脸上酒窝里的酒。郭燕笑着喊,你倒呀倒呀,你怎么不倒了,喝醉了吧……

再大的毅力也抗不过自然规律,李明强的眼睛在美好的想象中闭上了,带着满足,带着微笑,带着醉意……

李明强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正午时分。守在他身边的白衣天使不是郭燕,而是田聪颖。

田聪颖的白衣服和郭燕不一样,郭燕穿的是钉着偏扣的护士服,戴的是有蓝道的护士帽;而田聪颖穿的是和李主任一模一样的白大褂儿,没有戴帽子,那美丽的披肩发被盘起来放在了头顶。

田聪颖是医生,今年毕业分到了陆军总院,还没有定在哪个科室。陆军总院有个规定,毕业分配来的医生必须每个科室都挂职锻炼一遍。田聪颖现在是心血管内科主任医生的助理,她昨天晚上在宿舍听别人说李明强住在了骨科,就飞快地跑到住院部,李明强已经睡着了,郭燕破例让她在黑影里看了一眼。她一夜没睡好觉儿,一大早就向主任请了假,跑到骨科。李放主任看在本院医生的份上,就让她守在了李明强的床前。就这样,一守,就是大半天。她哭了,她怕李明强醒不过来。她不敢哭出声,哭哭,用手在李明强的鼻子前试试,试试,哭哭。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李明强那均匀的呼吸声,还要用手去试,还要明明白白地感受一下李明强喘息的气流。

“你是想把他弄醒是不是?”郭燕把田聪颖拉到门口,黑着脸说。

“不,不是。”田聪颖用手帕在眼上蘸了蘸说,“我是,我是,控制不住……”

“有病。”郭燕嘟囔着走了。因为是本院医生,不能得罪,就由她去吧。田聪颖回到病房,坐在李明强的身边,接着哭,接着用手试李明强是出气还是倒气。李明强醒了,她反而呆住了,说不出一句话,动不得一毫米,她指挥不了自己的任何一根神经,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李明强。

当李明强在蒙眬中发现坐在自己身边的不是郭燕而是田聪颖时,一下子惊醒了,瞪大眼睛看着田聪颖,不知说什么好。

就这样,两个人对视着。许久,李明强问:“毕业了?”李明强已算出田聪颖该毕业了。

田聪颖没说话,呆呆地看着李明强。

“分到这里了?”李明强又问。

田聪颖还是没说话,呆呆地看着李明强。

“你好吗?”李明强无从问起,轻轻地说。

“不好。”田聪颖一下子打通了全身的脉络,用粉拳擂向李明强的胸膛,“你吓死我了你!”田聪颖伏在李明强的胸前哭了出来。

李明强不知说什么好,又不敢动田聪颖。从内心讲,李明强不爱她,有负于她。就让她趴在怀里哭吧,哭够了,她会起来的,就像她写的信一样,写到她自己不写为止。

李明强闭上眼睛,任田聪颖哭。昨天晚上,卫和平趴在他怀里哭时,他把卫和平抱得紧紧的。今天,田聪颖就像伏在一具僵尸上。是的,我是一具僵尸,别说可能马上会死,其实,在田聪颖的心中早应该死了。别动,别给她任何共鸣。李明强不住地提醒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田聪颖。

田聪颖的秀发散着诱人的香气,田聪颖的抽泣弄得李明强胸膛生痒。娘的,这是怎么搞的,扑进怀里的姑娘还不能抱,送到嘴边的甘露还不能喝,真他娘的不自在。李明强想伸出右手抚摸一下田聪颖的头发,那飘散的长发他四年前就抚摸过,可这盘起的发髻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是怎么盘的?是田聪颖自己盘的吗?

李明强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首流行歌,“谁把你的秀发盘起,谁为你做的嫁衣。”他抽动的右手停住了,是啊,是谁把田聪颖的秀发盘起的?田聪颖不可能嫁人,她刚刚毕业。但是,她一定有男朋友了,她是个不甘寂寞的人。

“咳,咳。”郭燕推门看到田聪颖趴在李明强怀里哭,一怔,然后沉下脸站在门口“咳”了两声,见田聪颖抬起头,冷冷地说,“田医生,您的电话,追到这里来了。”接着奔向床前,冲李明强献出两个可爱的酒窝:“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烧不烧了?饿不饿?”

李明强面对这一连串的问题,无从回答,只是冲郭燕笑笑,摇摇头。

郭燕也没心思听李明强回答,她嘴里问那么多问题,心里就想一件事,这田医生有男朋友,怎么还趴在李明强怀里哭呢?昨天来那帮人单独留下的应该是李明强的女朋友,这田医生,是不是他过去的恋人?这李明强是够乱的。是他风流,还是美女爱英雄?她问自己,觉得自己对李明强没有那个意思,怎么一见田医生就产生了敌意?唉,人呀,还是先履行职责吧。她想着,转身跑向护士台,冲值班护士说:“通知食堂,赶快备饭。”又跑回来,手中举着体温表,冲李明强笑着说:“饭,一会儿就到,先测测体温。”

李明强接过体温表,慢慢地放在左腋下。

“你上不上厕所?”郭燕问李明强。

李明强的脸红了,他就是被一泡尿憋醒的。喃喃地说:“我,我去一下,活动活动筋骨,躺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动呢。”

郭燕扶李明强起床,又扶李明强出去。李明强说:“我能行。”

“知道在哪里吗?”郭燕问。

李明强不作声了,他平生第一次进陆军总院,哪里知道。

“这是我们的职责,每一位病人来,我们都要领着先熟悉一下环境。走吧。”郭燕松开李明强的右胳膊,说,“慢点儿。”陪在他身旁走。

李明强走出病房,见田聪颖冲着电话嘻嘻地笑。想,刚才还哭得那么伤心,转眼就雨过天晴了。就随口说了一句:“谁的电话,打这么长时间?”

“能有谁?她男朋友呗。有名了,占线大王。”郭燕嗤之以鼻,故意对李明强说田聪颖接的是男朋友的电话。究竟真的是不是,她也说不清,反正她觉得这么对李明强说最合适。

李明强回头看了田聪颖一眼,田聪颖还在对着电话说笑。心想,要不是这样,她就不是田聪颖了。想着,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

一路上,郭燕为李明强指点着讲,这是什么地方,那是干什么用的,直把他送到“男洗手间”门口,说:“我帮你解开。”上前就解李明强病号服的裤带。

“别,我能行。”李明强急忙用右手去挡。

“怕什么,我是护士。”郭燕冲李明强低吼一句,“噌”的一下就扯开了李明强的裤带,向上一提,对李明强说:“去吧,出来我再给你系。”

李明强提着裤子,红着脸进了“男洗手间”,挤净了屎尿,用一只右手摆弄了半天,把裤带弄了个死结,垂头丧气地出来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丢人,你李明强也有办不好的事儿。

“嗬,你还真行,系好了。”郭燕看李明强举着左手,甩着右手走出来,捧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笑着说。

“好了,死结。”李明强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本来不想给郭燕说,一想,把死结弄紧了,下次上厕所怎么办?就照实招了。

郭燕捂着嘴笑了,只露出那两只美丽的酒窝。回到病房门口,田聪颖还在嬉笑着打电话呢,只听她对着话机喊:“就这样,就这样了啊,不跟说了,李明强回来了,拜拜。”挂下电话笑着跑进了病房。

郭燕见田聪颖进来,脸又绿了,不客气地说:“他把裤带打了个死结,你帮他解开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心想,那边刚跟男朋友神聊完,看你这边怎么办好。

“好哩,谢谢啊。”田聪颖冲郭燕的后背笑着说。

“应该说谢的是我,那是我的工作。”郭燕带门时冷冷地说。

“你怎么不让她给你系?”田聪颖嗔了李明强一眼。

李明强躺在床上,没有说话,看着田聪颖撩起了他的上衣,给他解裤带,脸就红了。既而又想,两个人曾拥抱过,接吻过,还怕这个吗?她又是医生,给病人解裤子,不是怪事儿。

“你,怎么搞的,怎么系这么紧?这结是怎么绕的呀?”田聪颖一边为李明强解裤带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他好吗?”李明强问,心里倒泛起了醋意。尽管是他自己不愿意娶田聪颖,可谁娶了田聪颖,他也妒忌。

“谁?”田聪颖在认真解李明强系的死结,看来很难解,她头都没有抬,不假思索地问。

“你男朋友。”李明强喃喃地答。

“啊,好。好,好极了,跟你同班同学,现在又调到你们大队了。”田聪颖的话音,有点儿腼腆,又有点儿幽怨。

“我同班同学?谁?”李明强情不自禁地坐了起来,吃惊地问。

“陆建峰,我爸战友的儿子。”田聪颖在李明强坐起时,也情不自禁地停住了手,低下头低声地说。

“陆建峰?弱——”李明强又是一惊,差一点儿喊出“弱智”两字。

田聪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李明强,见李明强不往下说了,又垂下头,喃喃地说:“只是谈,还没有确定关系。你,你怎么不给我回信?”田聪颖的眼圈儿又红了。

“我,我,我不配。”李明强摇摇头说。

“胡说,你看不起我。”田聪颖的眼泪流了出来。

“不,不。我觉得,我,我,真的配不上你。”李明强竟结巴上了。

田聪颖没再说话,眼泪流得更多了。她可以对任何人讲,我说你配得上你就配得上,但是,她不能对李明强讲。她太了解李明强了,特别是经过这四年冷静的思考,她清楚地知道,李明强骨子里是不愿意娶她为妻的。

“师长和阿姨好吗?”李明强又问。

“好。部队缩编了,我爸在善后办主持工作,我妈还是老样子。”田聪颖慢慢地擦着眼泪说。

“他们身体好吗?”

“好,没什么毛病。”

“你哥结婚了吧?”

“你得问结几次了。”田聪颖冷冷地说。

“我,我。”李明强张大了嘴,不知说什么好。

“告诉你,田明健已经离了三次,结了四次了。你,说点有意思的话行不行?”田聪颖沉着脸不高兴地说。

“行,行。吃饱了肚子再说。”郭燕推门进来,还有两个一胖一瘦穿着一身白衣服的厨师,瘦厨师手里提着一只四层饭盒。郭燕指着那个胖子介绍说:“这是我们食堂的钱管理员。”

“钱东川,钱东川。你想吃什么,就让小郭儿给我说,我叫他们给你做。啊,对了,这位是我们的厨师长,专做小灶的,一级厨师。”被称为食堂管理员的胖子说。

“嘿嘿,嘿嘿,嘿嘿。”瘦子厨师长只是点着头笑。

“打开呀。”钱管理员对厨师长说。

“哎,你吃。”厨师长把饭盒放在小桌上,打开对李明强说。

李明强看到那四个圆盒里,一份儿大虾,一份儿肉丝蒜苗、一份儿鸡蛋炒青椒,一份儿乌鸡汤。再看看厨师长,心想,真是个老实人,不会说话,也不会吃。身为一级厨师,还当了厨师长,尽做好吃的,竟瘦成这个样子,光尝也尝肥了。

“不要给我做小灶,我和那些伤员吃一样的。”李明强看着管理员说。

“这,这是院领导安排的。你先吃,看合不合口。”钱管理员毕恭毕敬地说。

什么可不可口,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一次吃过这么多大虾呢。李明强想着,说:“跟领导说,我不能搞特殊,要和其他伤员一样。”

“好,好。我回去就报告,你先吃了这顿,我们走了。”钱管理员拉了一把厨师长就往外走,厨师长回头看着李明强,“嘿嘿”地笑着。

“谢谢了。”李明强冲他们扬了扬右手。

“我喂你。”田聪颖说着,就去拿筷子。

“别急,还没洗脸刷牙呢。”郭燕绿着脸冷冷地说。

“哪那么讲究,在前方连喝的水都没有。”李明强笑笑说。

“这是后方,是北京,是首都。”郭燕不知哪儿来的无名火,脸更绿了,话更冷了。她从屋内最里边的床下端过来早已准备好的半脸盆水,将雪白的毛巾在水里摆了摆,就给李明强擦脸和手,擦过了,把白毛巾上的黑黄印渍朝李明强脸前一抖,说:“看看。”说了,又在脸盆里摆了摆,重新给李明强擦了一遍脸和手。然后,把李明强的牙缸端过来,挤好牙膏,指着床下那半盆浑水说:“刷吧。”

李明强就用右手端起牙缸先漱了口,又刷了牙。郭燕拿了香皂盒和白毛巾,端起那半盆脏水,绿着脸向门外走去。

“这护士,什么态度?”田聪颖嘟囔一句,对李明强说,“来,吃饭。嫁不嫁你,先侍候你一把。来,我喂你。”田聪颖说着,夹起一个大虾送到李明强嘴前,“连皮吃了,补钙。院里对你不错,首长待遇。”

李明强的饭还没吃完,郭燕回来了,她一手端着脸盆,一手拿一条病号裤,把裤子往李明强床上一扔,绿着脸说:“吃完饭换上,松紧带的,你一只手就能操作了。”说着,把脸盆“咚”的一声放在了屋内最里边的床下。

“你能不能态度好一些。”田聪颖冲郭燕阴着脸说。

“能!”郭燕柳眉一挑,扬了扬头,绿着脸说,“田医生,你也该去吃饭了。给我吧,这是我的工作,我一定态度好一点。”说着,就去接田聪颖手中的筷子。田聪颖竟不自觉地给了她,说:“好,明强,我先走了,回头再来看你。”

“好,谢谢。”李明强冲田聪颖点了点头,看着田聪颖走出门去。

“我能不能态度好一点?能!你走了,我的态度就好了。”郭燕朝门外努了一下嘴,自言自语地说完,冲李明强献出两个美丽的酒窝,把筷子往李明强脸前一伸,笑着说,“自己动手吧。不能干的活儿非要自己干,能自己吃饭偏让人家喂。”

李明强接过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罢,说:“你这么厉害,谁敢让你喂呀。”

“没到那个份儿上。哎,老实交代,你和她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她是我以前部队的战友。”李明强知道郭燕是说田聪颖,因为郭燕看见田聪颖趴在他怀里哭了。

“准确地讲,是以前的女朋友,对不对?谁看不出啊!吴妈。”

“小刁丫头!你真正经,恐怕没有男孩子敢追你了!”李明强笑着,用筷子指着郭燕说。他知道郭燕说的“吴妈”就是“假正经”的意思。鲁迅在《阿Q正传》中,让阿Q追吴妈,吴妈要死要活地说阿Q毁了她的名声,阿Q骂吴妈是“假正经”。

“所以,咱就不谈!”郭燕调皮地把头一摇,说:“我要是看上哪个男的,他不敢追我,我就追他。”

“好,有气魄。真正经,‘有妈’可当了。”李明强哈哈大笑起来。他毫不费力地就探出了郭燕没有对象,胡斌有希望了。

胡斌回到太原安慰了父母,为哥哥献了花,扫了墓,毅然回到了香山步兵侦察大队,怎么争取都得不到上前线的命令,就讨了个为李明强陪床的差事儿。

“妈的,这一生恐怕捞不上仗打了。”胡斌对李明强发牢骚说。

“好战分子。人家都在喊和平,你盼着打仗,毛病。”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胡斌一眼说。

“唉,好不容易赶上个正义战争,一枪没放,一个俘虏没抓,这侦察兵当的……”

“哎,自己决定不了的事儿,别想了。”李明强伸出右手拍了一下胡斌的肩膀,说,“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你敢不敢干?”

“什么任务?”

“攻一座碉堡,一个难以攻克的碉堡。可能是一场攻坚战,你干不干?”

“别卖关子了,直说吧,什么事儿?”

“追妮!”

“谁?”

“拉着你的手就跑的那个,郭护士。”

“去你的!别拿我开涮了,人家恐怕早就名花有主了。”胡斌认为李明强跟他开玩笑,照李明强的右背上就是一巴掌。

“没有。我为你打听清楚了,刚毕业,花姑娘的干活。”李明强眉飞色舞,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在胡斌脸前摆了摆。

“你,我警告你,成名人了,要注意形象啊。”胡斌用右手的食指点着李明强说,一脸严肃的样子。

“名人也是人啊。”

“都是人嘛。”胡斌突然想起了他们在议论某个大人物有男女关系时,李明强说的这句“名言”,便附和着。两人开怀大笑。

“什么事儿,这么高兴。”郭燕推门进来,见两人大笑,献出一对儿美丽的酒窝问。

“好事儿。”李明强笑着说,胡斌的脸就红了,这一红显得比郭燕黑了许多。李明强瞟瞟这个,瞥瞥那个,比较着两个人的自然条件。郭燕其实并不黑,只是穿着一身洁白的衣服给人了误导,和胡斌一比,一下子靓丽了许多,倒成了白俊的姑娘了。

“好,效果不错,挺般配的。”李明强笑着说,“郭燕,真有人要追你了。”

“谁这么大胆?”郭燕的两个酒窝更深了。她一边笑着问李明强,一边用眼睛瞟胡斌。她已经意识到是胡斌了,因为,这几天,李明强一个劲儿地对她说胡斌这么好那么好,起初认为是他们战友情深,刚才听李明强讲“挺般配的”,就知道李明强是别有用心了。

“他,胡斌。”李明强用右手指向胡斌。

胡斌和郭燕对视一会儿,胡斌的脸更红了,郭燕的脸也红了。

“走,遛弯儿去,伸展一下筋骨。护士、陪床,要重点保护噢。”李明强说着,用右手一撑,翻身下床。

郭燕和胡斌一左一右随李明强走到医院里的花园。李明强停住脚,阴着脸说:“都跟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说完向前走,走了几步,回头朝傻站在那里的胡斌、郭燕,点着右手的食指说,“胡斌,我领你穿插成功,抓不住俘虏,我拿你是问。”

“谁是你的俘虏?讨厌。”郭燕嗲声嗲气地笑骂李明强一句。

“嗬,我们燕子也有温柔的一面,好肉麻哟。”李明强摇着头,屈着膝,举着左手,甩着右手,装着小跑,颠颠地像个满头黑发的高老头儿没入松林里。

“讨厌。”郭燕冲着李明强的背影又是一句嗲声嗲气地笑骂,脸蛋儿上的两个酒窝更深了。

“李明强。”随着喊声,田聪颖从一棵大松树后转了出来。

“啊,田,田医生,你怎么在这儿?”李明强一怔,情不自禁地问道。

“烦,出来遛遛。”田聪颖低沉地说。

“怎么?你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了。”李明强关心地问。

田聪颖没有回答,一脸深沉地在李明强身边晃悠。

“我能帮你吗?”李明强怯怯地问。

“能!”田聪颖低沉地说,“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帮。”

“愿意,当然愿意。你说,什么事儿?”李明强诚恳地说。

田聪颖突然双手捧住了李明强的脸,严肃地说:“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我到底是该嫁给你还是嫁给陆建峰?”

“当,当然是,陆,陆建峰了。”李明强用他那超大的右手,一下子抓住了田聪颖的两只手腕,把她拉到身边说,“我,我早就跟你说过,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北大那个研究生?”

“嗯!”李明强使劲儿地点了下头。

“她是个事业型女人,你残废了,她能侍候你一辈子吗?”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李明强低下了头。他已经知道自己没有生命危险了,也知道自己肯定要残废。他已决心跟卫和平分手了,也不愿意拖累田聪颖。况且,他认为田聪颖只是一时冲动,田聪颖心肠很好,但是没有吃苦的品质。

“你已经决定了?”田聪颖的眼里流露着期盼的光。

“嗯。”李明强又使劲儿地点了下头,狠了狠心说:“在四年前,我就决定了。”

“好,好。”田聪颖低下了头,流了泪。突然,她扬起头,抱着李明强的脸,在李明强那肥厚的嘴唇上深深一吻,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哽咽着喊:“我永远爱你!”

李明强望着田聪颖跑去的背影,那长发一飘一落地跳动着,如诗,如画,如泣,如歌。李明强的眼睛湿润了,慢慢地举起了沉重而又发胀的左手。是致意?是招回?是再见?他也说不清,或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为了左手血液的回流,只是为了生存的需要。

李明强在心里说:“去吧,都去吧,好姑娘,我也爱你们!永远,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