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李明强一觉儿醒来,天已大亮了。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进病房,格外地耀眼。更耀眼的是,病房里多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身着一通洁白医护服装的郭燕和田聪颖,身穿米黄色毛衣和紫红色条绒布裤的卫和平,上下一通黑的王红霞,四位靓女,一个比一个亮,齐刷刷地站在他的床前。

李明强的第一反应是,完了,这三个冤家聚在一起了,我该怎么应付呢?

“喂,是大队长吗?我是胡斌,胡斌。

“是。有件事儿向您报告,李明强明天要做手术。

“是,血液没有问题了,就是浮肿始终不消。

“是啊,已经在换药室清创三次了,每次都挤出一大盆儿脓血。医生说,感染太深了,必须扩创清洗。

“就是把伤口再扩大一些。

“医生说,从手腕到手指都要打开,要彻底清洗一次,不然,手就保不住了。

“对,有危险,就是要求家属签字呢。

“我,不行,要直系亲属。

“是,我告诉医生了,他没有。医生说,实在没有,让单位领导签字。

“什么?征求一下卫和平的意见?不合适吧?!

“李明强就是怕连累她呗。

“你通知卫和平?

“好,好,我明天等你们。

“他呀,现在正跟伤员开会呢!

“不是临时党小组,是军人伤病号会议。

“对,挺活跃的。

“我哪能管得住他呢,他不听我的。

“是,是,是。再见。”

胡斌给大队长打完电话,回到住院部,军人伤病大会还没有结束。

会议一开始,李明强说:“今天,咱们开个军人伤病员会议。首先,宣布一件事儿,就是我们骨东成立了伤病员临时党小组,我任组长,武险峰、薛瑞林任副组长,按部队规定每周六下午过组织生活。我们的党小组接受骨科党支部的领导。希望党员们积极参加组织活动,非党员要积极向组织靠拢,每一位同志出院,党小组建议,骨科党支部要给其单位出一份鉴定。

“第二件事儿是,后天就是元旦了,按咱们部队的传统,要进行节日教育,明天我做手术,不可能组织大家开会了,今天咱们一并进行。

“我们在医院休养,没有什么大事儿,先学两篇社论。一篇是昨天《人民日报》发表的《讲民主不能离开四项基本原则》,一篇是《北京日报》昨天发表的《大字报不受法律保护》。然后,结合一些高校学生上街游行一事,进行一下讨论。

“武险峰,你先读一下《人民日报》的社论。”

学完了两篇社论,李明强又说:“大家有时间了,可以着重看一看这两天的评论员文章,还有《人民日报》23日、25日发表的《珍惜和发展安定团结》、《政治体制改革只能在党的领导下进行》两篇社论和评论员文章。

“下边,开始讨论,自由发言。小薛,你注意记一下大家发言的闪光点。”

“从这些天的报道看,参加游行的主要是大学一、二年级的学生,他们关心民主和自由,但是,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和要求。”

“这说明一种现象,就是大学一、二年级的学生,正处于生理和心理发育变化的高峰期,又刚刚离开父母,进入一个新的生活环境,自尊自立的意识强化了,开始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周围的世界,并且由童年的天真无邪变得喜欢独立思考了。但是,由于他们的阅历和学识的缘故,往往是看到了什么,但没有看清便认可了;悟出了什么,但没有悟透便认定了。所以,造成了他们行为上的偏差和过激。”

“一些人要取消我国宪法中的‘四个坚持’,就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在我国能行得通吗?”

“行通个屁!没有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全国不成了一盘散沙了,社会将更混乱,什么事情也干不成。”

“就是,十年内乱的教训还不够吗?”

“这些大学生,‘文化大革命’时还穿开裆裤呢,根本不清楚。”

“所以,我们这些人中,有亲戚朋友在大学学习的,咱们要主动给他们写信,告诉十年内乱的经验和教训,要他们把主要精力用在学习上。”薛瑞林说。

“还要告诉他们,我们这些在前线受伤的、牺牲的人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国家造就一个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吗?!”武险峰激动地说。

“大家说得都很好。其实参加游行的绝大多数学生是爱国的,是支持改革的,他们希望我国建立社会主义民主的进程更快些。但是,我们中国的社会主义民主建设,是不能离开四项基本原则的。我们要建设的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就不能完全照搬西方的民主制度。刚才,薛瑞林同志讲得对,大家要主动给在大学学习的亲戚朋友写信,让他们以安定团结的大局为重,牢记四项基本原则,不要忘了自己为中华腾飞的责任。他们现在的责任就是学习。刻苦学习,是在校学生最大的政治。”李明强讲到这里,伤病员竟“哗哗”地鼓起了掌。

胡斌一边拍手,一边想:妈的,李明强就是李明强,残废后脱下军装能当大学校长,不,党委书记。他笑笑,凑到李明强身边说:“差不多了,早点休息,明天还得做手术呢。”

“行了吧,组长。这讨论,说一宿也说不完。讨论,躺在床上也能干。”薛瑞林听了胡斌的话,附和着说。

“就是,都老党员了。”武险峰说,“要不,你先回去休息,我再组织侃一会儿。”

“好,就这样吧。会到此结束!愿意继续侃的就侃,散会。”李明强把右手一挥说。回过头来,照武险峰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笑着说,“那次执行任务,就差点儿让你小子抢了我的活儿。今天哥们儿刚主持个会议,你又想篡权了。”

“唉,你狗咬吕洞宾。”武险峰突然收住,指着大伙儿喊:“哎、哎、哎哎、哎,你们听到了没有?我没说谎吧,我和李连长是老相识了。”

武险峰冲大家说完,脸上显露出无限的自豪,笑着对李明强说:“还说哩,你们光知道摸点儿抓舌头,也不顺便把地雷给排了,害得老子丢了一条腿。”

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武险峰一眼,心想,岂止是一条腿,还有对象,后半生的幸福。他苦笑了一下,说:“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只要我这次能闯过鬼门关,就决不会丢下你不管。”

“李连长。”几个伤员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李明强,脸色异常地凝重。他们共同的反应是,李明强已经第二次知道他自己有生命危险了,让一位勇士倒在后方医院里,而不是牺牲在轰轰烈烈的疆场上,是何等的不幸啊!

李明强见大家的情绪忽然低落了,装作没发现,拍拍武险峰的肩膀笑着大声地说:“谁让你的错误都怪我了呢!哈哈哈……”

同志们都笑了,笑得都很勉强。

李明强回到自己的病房。郭燕正坐在方凳上看李明强那本《红灯亮了之后》,见他进屋,抬起头,小嘴噘起来,阴沉着脸说:“明天就做手术了,还不好好休息。开什么会?你当你是谁?邓小平呢!”

“瞧,又见招了不是。”李明强笑起来,对胡斌说,“实在对不起,我又招小天使生气了,替我哄哄吧。”

胡斌的脸就红了,推李明强一把,说:“上床去。”

“谁让他哄。”郭燕嗔了李明强一眼,那余光却扫向胡斌。

“好,不让他哄。都出去吧,我要休息了。”李明强嘿嘿直乐。

“你!”郭燕把《红灯亮了之后》那本书扔在李明强的床上,故作生气地走了。

李明强用右手拿起书,朝傻愣着的胡斌摇摇,说:“快追呀。我的红灯亮了,你该绿灯行啊!”

“嘿。”胡斌转身就要出门,正好和进门的郭燕撞了个满怀。郭燕红着脸对李明强说:“忘告诉你了,睡前多吃点东西,明天做手术,早晨不能吃饭。”

李明强笑着向门外摆着手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三天不吃饭都没问题,就是见不得你们在我面前拥抱。抱就抱呗,还假装是撞个满怀。”

“你。”郭燕的脸更红了。

“没正经。”胡斌冲李明强作了个怪笑。

李明强知道那是感激他,就笑着扬扬手说:“好,好,好。我没正经,干你们的正经事儿去吧,我要想我的心上人啰。”

李明强赖不拉叽地说着平躺在了床上。

“这,像个英模人物吗?”郭燕哭笑不得地指着李明强说。

“都是人嘛!”李明强又说出了自己的“名言”,并顺手把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

“甭理他。”胡斌托了一下郭燕的后背,两人走出了病房。

李明强一觉儿醒来,天已大亮了。阳光透过宽大的窗玻璃照进病房,格外地耀眼。更耀眼的是,病房里多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不是除了医院和侦察大队送的两盆鲜花外又多了三盆鲜花,而是四位亮丽的靓女。身着一通洁白医护服装的郭燕和田聪颖,身穿米黄色毛衣和紫红色条绒布裤的卫和平,上下一通黑的王红霞,齐刷刷地站在他的病床前。四个女人旁边,站着两个黑脸大汉,“哼哈二将”丁力和胡斌。

李明强的第一反应是,完了,这三个冤家聚在一起了,我该怎么应付呢?他环视了大家一眼,把目光落在了王红霞身上。王红霞简直就像李明强第一次见到的田聪颖,留着蓬松的披肩发,一通的黑色。只是,这时的王红霞比那时的田聪颖更具内涵、更有魅力。上身着一件宽松舒展的黑色高领毛衣,下身着一条黑色弹力紧身裤,配以高筒窄底的黑皮靴。上宽下窄,上松下紧,整个人体成“V”字形,给人一种向上感和力量感。

王红霞怎么来的,李明强在心里问自己,又看了大家一眼,见没人吭声,就“呼”地一下坐起来,高声说:“同志们,李明强同志治丧大会现在开始。”

“噗”的一下,王红霞笑了:“你呀,一点儿没变。”

“乌鸦嘴。”郭燕低吼一声,脸更黑了。田聪颖的脸则“唰”地一下变得苍白。卫和平的脸憋得通红,眼眶里竟冲进了泪水。

李明强看在眼里,不予理会。笑着问王红霞:“王教员,您怎么来了?”

“到军区出差。听说你住在这儿,就顺便来看看。”王红霞向李明强露出了灿烂的笑。其实,王红霞是专程从石家庄到北京看李明强的。当她看到李明强负伤的报道后,整天打听李明强的消息。昨天,她在电话里听一位战友说,李明强住在北京陆军总院,心里很不平静,夜里怎么睡都睡不着。半夜里爬起来,给教务处长的办公室里塞了张请假条,骑自行车直奔火车站,乘车北上,凌晨六点就到了北京。

王红霞到了骨东,楼道里正乱,起床的病号和陪护人员正穿梭着解手洗漱。

“同志,请问李明强住在几床?”王红霞问值班护士刘军。

“20床。”刘军说着抬起头,眼睛一亮,好漂亮呀,她几乎叫出声来。

刘军看着王红霞的装束,心中顿生嫉妒之意,喉部动了动,冷冷地说:“他上的特护,没有预约,不能见。”

“我也是军人,石家庄陆军学院的。”王红霞递上了自己的工作证。

刘军接过工作证一看,这么年轻的副教授,妒忌之心更强了,随口说:“李明强今天做手术。”便不屑一顾地把工作证还给了王红霞。

王红霞先是一愣,继而说:“我知道,所以专门赶过来了。”

“你是——”

“我是,李明强的妹妹。”王红霞想起刘军说过,李明强上的是特护,没有预约不能见,就故意说是李明强家里的人。果然,刘军露出了灿烂的一笑,说:“呵,是,有点儿像。你们兄妹都长得这么精神。”

“谢谢。”王红霞的笑更甜了。

“正好,你哥哥手术还没有人签字呢。陪床的说,你哥哥没直系亲属,我们主任说让他单位领导或他的女朋友签字也行。”

“他女朋友?”王红霞张大了嘴。

“对。可是,你哥可能是不想连累人家,听陪床的说,你哥要和人家吹。你来了,劝劝你哥,挺好的姑娘,北京大学的研究生,人家追都追不上,他还吹呢。”

“噢,我,我,我哥他,是不是,会,会……”王红霞有点语无伦次,她是想问是不是有生命危险,是不是要残废。

“主任说,他的左手可能要残废。最好让他女朋友签字。”

“噢——”王红霞停顿一下说,“不用了,何必让人家姑娘承受心灵上的压力呢。把病历拿来,我签。”

刘军把李明强的病历拿过来,王红霞看都没看,提笔在家属签字一栏里飞书“王红霞”。

刘军看着“王红霞”三个字愣住了——李明强的妹妹怎么姓王呢?恨自己刚才只盯着那“副教授”三个字,而忽视了名字,就怯怯地问:“能不能再让我看看您的工作证?”

“给。”王红霞又从包中掏出工作证递给刘军,然后,用手捋了一下长发,冲刘军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她知道,刘军第二次看她的工作证的用意。

“你,不是李明强的妹妹?”刘军瞪大了眼睛看着王红霞,她已看清楚了工作证和病历的签名一致。但是,李明强的妹妹怎么姓王呢?她突然又想起了胡斌说过李明强没有直系亲属。

“啊,是,是他表妹。”王红霞笑笑说。

“这不行,万一你表哥残废了——”

“没关系,他吹了女朋友,我嫁给他。”王红霞潇洒地将头一甩,又用左手捋了两下头发,微笑着对刘军说:“你可以记下我工作证的号码。”

“不用了,等主任来了再说吧。”刘军沮丧地说。

“好,谢谢了。他还没有起床,我去吃点东西,给他买盆花。”

刘军没有答话,王红霞带着胜利的微笑,迈着轻松的步伐,像一只黑色的蝙蝠飞出了楼道。

郭燕给胡斌讲了从刘军那里听来的关于王红霞的故事,看到黑蝙蝠似的王红霞捧着一盆鲜花走进病房,拉了下胡斌,做了个鬼脸,说:“这个李明强,艳福不浅啊。”

胡斌在郭燕的屁股上轻轻掐了一下,叹气道:“我怎么没这福气哩。”

郭燕照着胡斌的胳膊拧了一下,狠狠地说:“你敢,我吃了你。”脸上的酒窝就现了出来。

紧接着,田聪颖、卫和平也捧着花盆来了,胡斌拉了一下郭燕说:“今天,可热闹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嘛。”郭燕又现出了她那深深的酒窝。两个人就偷偷地乐。

“胡斌,快给他洗漱。准备手术了。”郭燕听了李明强那不吉利的话,很不高兴,拉着脸对胡斌喊。尽管她知道,李明强的血液已经没问题了,说有生命危险,是医生夸大其词,为手术不成功埋下的理由,就李明强目前的状况,大不了也就是左手残废,但是,作为李明强的主管护士,她不愿听到“治丧”之类的话。

胡斌一边给李明强洗脸,一边给卫和平、田聪颖、王红霞和丁力打哈哈,以解李明强那尴尬局面。洗完了,郭燕拉着脸说:“备皮。”端着一个托盘走到李明强床前,对李明强说:“把上衣脱了。”

胡斌就赶快帮李明强脱上衣。

“背心也得脱。”田聪颖看着李明强那发达的肌肉说。郭燕瞥了田聪颖一眼,没吭声。胡斌看郭燕,郭燕阴着脸说:“田医生让你脱,你就脱。”

胡斌就又帮李明强脱下那印有“侦察连5号”的红腈纶背心。

“躺好了。”郭燕不冷不热地对李明强说着,把李明强的左手拉在那小桌子上,帮他解开固定的石膏。李明强那肿得白胖的左胳膊就暴露在人们面前,煞白的胳膊上,长着长长的汗毛。郭燕先拿湿毛巾给李明强的胳膊擦一遍,又用镊子夹着药棉蘸着生理盐水从李明强手部盖伤口的“白补钉”到肩膀擦了一遍,然后用一只竖毛刷蘸肥皂水在李明强的胳膊上涂一块,“噌噌”几下,就把汗毛刮得干干净净,像个剃头的老手。

郭燕还没有为李明强剃净胳膊,身穿手术室绿工装的小伙子就推着车子到了病房门口,冲屋内喊:“接20床李明强。”

“等会儿,还没备完皮呢。”郭燕冲门外喊了一句,继续不慌不忙地为李明强剃胳膊。

“算了,刮那么净干什么,又不做胳膊。”李明强笑着说。

“不行,一点儿杂物都不能留,再感染了怎么办?”郭燕认真地说。

好不容易刮完了。郭燕又用湿毛巾为李明强擦一遍,用生理盐水洗一遍。这才对李明强说:“把裤子脱了。”

胡斌就帮李明强在被窝里把病号裤给脱掉了。

“裤头。”郭燕又说一句。

“我说小郭儿,你闹明白了没有,我做的是手啊。”李明强哭笑不得地说。

“不管是哪个部位,一根线也不能带到手术室。”郭燕说完,端起托盘就走,重重地丢下一个字,“脱!”到了门口,她停下来,对胡斌说:“胡斌,把他的内衣洗了,把病号服扔出去,把他的晦气都清了。”

“这,这。”李明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诸位小姐请回避一下吧。”胡斌对几位女士说。

卫和平、王红霞、田聪颖依次走出病房。手术室的小伙子把平板床车推进来,掀开车上印有“手术室”三个字的被子,对李明强说:“自己能上来吗?”

“能。”李明强看门关着,便掀开被子,一丝不挂地爬上了平板床车,急忙用右手裹被子,胡斌和丁力上来帮忙,手术室的小伙子示意不让,他帮李明强掖好了被子。李明强笑了,说:“他娘的,除了洗澡,这么多年还没有光过屁股呢。这跟他妈上屠宰场似的,还得煺毛。”

丁力和胡斌都笑了。丁力说:“强哥,说不定是女医生给你主刀。”

“肯定有女的,不是医生,就是护士。”胡斌说完,冲推车的小伙子笑笑,问,“兄弟,是不是?”

“手术室的护士都是女的。”小伙子笑笑说。

“注意,别把你的枪给露出来。”胡斌冲李明强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了,丁力的八字胡儿也变成了一字。

众人把李明强送到电梯口,李明强冲大家笑了笑,说:“别担心,没事儿的。”话音刚落,电梯的门就关上了,直上十三楼手术室。

到手术室门口,小伙子把车停下,喊:“穿衣服。”

“来了。”一个女护士就从另一间房里跑出来,看了一下李明强,惊讶地叫起来:“哎呀,李明强,大英雄啊。”

“哪里,哪里。”李明强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嗬,有幸,有幸。能遇上您,真荣幸。”女护士嘴都乐得合不上了,“来,穿衣服。”

女护士就将李明强的上身推起来,帮李明强穿上上衣,又说:“穿裤子。”

“不,不,不不。”李明强直摆右手,说,“我,我自己来。”

“怕什么,我是护士!”女护士“噌”地一下把李明强的被子给扯开了,李明强吓得急忙用他那右手去遮自己裆中的盒子枪,谁知女护士只将被子扯开个角,把李明强大腿以下的部位露在了被子外。

女护士“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给李明强穿上了裤子,说:“看来,你是一个高尚的人。”

“是的,不是一个纯粹的人,不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李明强笑着说,心里想:这小娘们,还挺会埋汰人,有点儿意思。想着,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

“嗬,您反应真快。”女护士笑了。

“实话跟你说吧。我算不上高尚的人,也不是纯粹的人,但是,我确确实实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李明强说完,嘴角那种讽刺意味的笑更浓了。

“你还挺能贫的。”女护士一边笑着说,一边把小平车推到一个过道口,“下来吧,穿上这拖鞋,我送你进去。”

“不是推进去啊。”李明强坐起来,看着地上的几双拖鞋,和楼道里铺的红胶皮问。

“你腿又能走,干吗推你?还是走着进去吧,少带点细菌。”女护士说着,脱下自己的拖鞋,换上了红胶皮上的一双小拖鞋,并弯腰为李明强挑了一双大的。

李明强穿上拖鞋,女护士说:“前边走。”

李明强走两步停下来,回过头笑着对女护士说:“这像什么,跟押犯人似的。你的,前面带路。”李明强把头一摆,闪向一旁。

“嗨,你这人,真有意思。我好心送你,你想得倒挺多。要是别人,我只用告诉他几号手术室就行了,自己找。”

“那,几号,我自己去。”李明强一边说,一边想,妈的,我今天是够贫的,吃错药了!不是。大概是一睁眼儿在卫和平、田聪颖和王红霞面前,不知说什么好,憋屈着了,给这位小娘们发泄一下。行了,贫够了,让她走吧,我自己去找,别人能找到,我这侦察兵更能找得到。

“走吧,多给你说几句话,挺有意思的。”女护士说着笑笑前面走了。

“就是,看着你这张灿烂的脸,做手术不打麻药恐怕也不觉得痛了。”李明强又贫上了。

“真的,那咱就试试。”女护士回过头冲李明强嫣然一笑。

“试什么呀?那么高兴。”李放主任站在十七号手术室门口接着话茬说。

“李大英雄想学关云长刮骨疗毒,不用麻药。”女护士笑着说。

“他呀,别说,还真成。”李放主任笑着说:“现在条件好了,不用受那罪了。

“就这里,请进吧。”李放主任向李明强笑着朝手术室摆了下手,然后对身边的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说:“臂丛。”

李明强看到那门牌上标着“14”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好不舒服。“14”——“要死”,怎么手术室还出现这么个号码?真他妈糟心,让病人平添几份压力。像李明强不相信这一套的人都觉得不舒服,那些迷信讲吉利不吉利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李大英雄,对不起了,我们主任要用臂丛,我不是臂丛,只能走了。”女护士站在门口对李明强说。

李明强回头冲女护士笑笑,说:“再见。”

李放主任让李明强躺在手术台上,笑着问:“凉吧。”

李明强说:“有点儿。”

“拿床被子。”

“不用。一会儿就好了。”李明强急忙说。

“躺着吧,这手是四肢中最灵巧的部位,麻烦,手术时间长,你可以睡一觉儿。”李主任笑着说。

睡觉,能睡得着吗?且别说昨晚睡了一晚上,就是一眼没合,人家提着刀划你的肉,你能睡着吗?李明强想着,侧脸看了下四周,李主任的两个助手刘兴致、徐际钦医生正在戴那透明塑料手套,一个女护士拿来被子给李明强盖上,另一位女护士站在李主任身边。这两位护士李明强都不认识,她们的白衣服上左胸上印着“手术室”三个字。

“开始吧?”被李放主任叫作“臂丛”的医生来了,站在李明强面前问。

“开始吧。”

随着李放主任的回答,那耀眼的无影灯,像一口大锅就移到了李明强的头顶上。那个叫“臂丛”的医生,在李明强的脖子下的锁骨处摸索了一阵后说:“就这儿。”然后,就在那地方蘸着凉丝丝的东西擦了几遍,打了一针。李明强知道,注入自己体内的是麻药。

“臂丛”医生打完麻药就走了。刘兴致医生把李明强的左手拉平,看了看说:“算了,他盖着被子,就把上衣脱了吧。”

李放主任点了下头。一个女护士就过来帮李明强脱了上衣。李明强这才看清,那大白口罩与帽子中间忽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心想,多亏不脱裤子,要不,那盒子枪真的顶上了膛,不让人笑掉大牙。

刘医生把李明强左手上的沙布扯下,和徐医生一起在李明强的手上画,画完了,问李放主任:“主任,你看行吗?”

“勾到这里,创面就更大了,好做。”李放主任拿过笔在李明强的小指处向食指根一勾。李明强好奇地抬起头看了看左手,一条紫红色的曲线贯穿手背上的弹孔,从食指根部到小指根部折回到虎口下方又折向手腕,整条曲线成“S”形,李明强笑了,说:“哥们儿,能不能从伤口周围向外扩,把咱的伤疤弄成一朵花儿,等好利落了,咱端起酒杯敬你们,也好看些呀。”

李主任笑了:“你想得挺好。先把手给你保下来,然后,我再给你设计一朵花,抬抬手。”

李明强抬抬手。

“动动手指头。”

李明强动了动指头。

“疼不疼?”

“有点儿。”

“嗨,邪了,这麻醉是怎么回事儿?该上来了。”徐际钦医生说。

“是啊,到时间了。”刘兴致跟着说。

“再等一会儿。”

时间大约过了五分钟,李主任又照上述问了李明强一遍,李明强又重复了一遍动作和回答。李主任摇摇头说:“这‘臂丛’可能对他作用不大。”

“老李,你喝酒吗?”刘兴致问。

“喝。”

“经常喝?”

“不,有三四个月没喝了。”

“那不对呀。”徐际钦医生疑惑地说。

“有什么不对的?这一个星期,你们给他清了三次创,每次用多少麻药,产生抗体了。”

“那怎么办?全麻?”刘兴致问。

“全麻吧?”徐际钦也说。

“不行,不能全麻!他要靠大脑创作呢!”门外突然传来了田聪颖的喊声。

“你怎么上来了?”李放主任回着头沉着脸问田聪颖。

“我,我,有手术,路过,路过,来看看。”田聪颖结结巴巴地说,红着脸走了。

“路过?哼哼。”刘兴致一声怪笑。然后对李明强说:“老李,我看是专程来的,关心你的人可不少啊。”

“哎,李连长,给你签字那女的和你是什么关系?”徐际钦问。

“签字?签什么字?”李明强问。

“你做手术,亲属签字呀?”

“谁签的?我不知道。”李明强疑惑地说。

“王红霞,石家庄陆军学院的副教授,哼哼。”刘兴致又是一声怪笑。

“她?”李明强一怔,接着说,“是我上军校时的教员。”

“不对吧?人家说,你若残废了就嫁你呢!”刘兴致兴致勃勃地说。

“这人,怎么就不盼着点儿好儿。哎,李主任,您得给我做好了,千万不能让我残废了。”李明强说完,笑了。

“哪个医生也不希望自己的病人残废。不过,我要是你,就不治了,宁愿残废。”李放主任一边说一边乐,并趁李明强不注意,用手指轻轻地敲了一下李明强的左手,李明强痛得“咝”了一声。

“怎么?还痛啊!”李放主任摇摇头。

“那,再来一针‘臂丛’?”徐医生问。

“算了,别等了,再打支麻药吧。”李主任说。

刘兴致为李明强的手换着部位打麻药。李明强直觉得左手发胀发木。

李明强侧过脸,不看。几次清创都是这样,他看多了。不过,他意识到“臂丛”不是那位医生的名字,应该是种麻醉,那医生是麻醉师。

刘兴致为李明强打完麻药,又对其左胳膊消毒,一直擦抹到李明强的肩膀。

“开始吧。”李主任说。

手术室里所有的无影灯都打开了,照得李明强的左胳膊温乎乎的。李明强就感觉到,那刀从伤口处向上划,他咬着牙,侧着脸看。李主任说:“疼吗?”

“不疼。”李明强答。

“那就躺着睡吧,闭着眼想点儿好事儿。”

李明强闭上眼,心想,有他妈什么好事儿,乱套了,王红霞、田聪颖、卫和平,三个人碰到一块儿,我下了手术台怎么面对他们呢?早晨为了手术,忙忙乎乎对付过去了,回去怎么办?她们三个人现在在干什么?李明强的眼前,那穿着黑、黄、白三色衣服的三个女人交替变换着。穿白大挂的田聪颖前几天已经打发了,可她还是来,送花,还利用她是本院医生的身份跑到手术室来了,多情,真他妈多情。

卫和平怎么办?妈的,黄中臣真他妈没用,让他小子去摆平了,不但没有一点儿回音,当天卫和平就跑来。那米黄色的毛衣,还是李明强和她一块在前门大栅栏买的,高领,紧身,凸起的那两座乳峰,很性。远看洁白无瑕,近看黄白蒙眬,性,很性。李明强说,这件毛衣只能在里边穿,脱了外衣给我看。卫和平当时笑着幸福地依在李明强的怀中。今天,卫和平是不是专门穿着这件毛衣来给我看呢?

这个王红霞,她怎么来了?是出差吗?她怎么说我残废了她嫁给我?这个王红霞在玩什么名堂?她为什么在手术通知书上签字?

李明强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自己,又一个问题也找不出答案。王红霞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这是分别两年后第一次见到王红霞,还是那么美丽、潇洒、端庄、大方。她那“V”形装束,在李明强眼中的印象是重心在上身,支撑点在下身。这种上重下轻的体形,要保持平衡,作为支撑点的下身势必显示出一种力度,这种力度的外现,给人一种力量的美。而作为重心的上身,在显示平衡态势的时候,在人们的视觉中就显示出一种向上律动的形态。这样上下结合,加上王红霞本身的体形美、健康美和气质美,就形成了富有活力的综合性的健美体态。这就是李明强第一眼看到她的视觉感受,一种向上感和力量感。

这就是王红霞,与众不同的王红霞,骄傲而富有内涵。她不着意打扮自己,但她的穿着无不打着深刻的文化底蕴。她这套黑蝙蝠似的“V”形装束,给人的美感并不是单一的、静止的,在行动中会产生丰富的变化。当她踱步慢行时,由于上下身运动状态比较一致、协调,加上动作的频率不快,步伐均匀,在原有的美感上,又生发出高雅、稳健的气质,显示出她娴静、沉稳的美来。此时,她若将双手插入那蝙蝠衫上的衣袋中,款款而行,效果会更好。她要是碎步小跑,由于上下身运动节奏的相互错落,上身时而向前倾斜,时而向后侧仰,重心和支撑点不断地漂移变化着,整个人就形成了一种不断变换频率的跃动态势,从而形成了充分向上的运动感和活泼感,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和活力……

李明强在解读王红霞,解读王红霞的“V”形装束,这是他自从认识王红霞到现在第一次解读她,为什么现在就这么多的想她呢?是因为她说了,你残废了就嫁给你吗?不是。那是,因为她的脸庞儿亮,让田聪颖和卫和平逊色对吗?也不是。是王红霞特殊,是李明强没有想到,是……

李明强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