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李明强家大门外的老槐树下,葡萄架旁,立刻响起了刺耳的鞭炮声。

鞭炮声撞开了西流村家家户户的大门,人们纷纷走出来或探出头,相互打听着李家又有了什么喜事。

杨玉萍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把张根当作李明强进行了交媾,气得七窍生烟。听到张根在楼下骂“破鞋”,又不敢与张根吵闹,憋屈地趴在床上哭了起来。

杨玉萍哭了一阵,见楼下没了动静,就愤愤地跳下床,赤裸裸地跑下楼,在厨房里把水龙头开到最大限度,用凉水冲起身子来。尽管是农历七月,气温很高,但从山泉里直供的自来水还是彻骨地凉,冷得她直打哆嗦。

杨玉萍咬着牙,呜咽着,用香皂把身上打了一层又一层,冲了一遍又一遍。凉水麻木了她的神经,她已经不感到冷了,但她总觉得冲洗不净,特别是她的下身。她站着冲,蹲下洗,只怕残留张根一滴精液。她知道张根的精液是没用的东西,但她怕张根的精液碰上自己的孩子,污染了她与李明强的爱情果实。她洗呀,冲啊,一边洗一边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唤着李明强的名字。她感到对不住李明强,没有为他保全洁净的身子。她恨自己,恨自己不应该有恻隐之心与张根同床。现在,她才真正地找到了,有的女人有了外遇之后,为什么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让碰的原因。那是爱,那是为了爱,那是为了维护纯洁的爱情。不是所有的第三者都是坏人,那是爱情的火花点燃了两颗干枯的心。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第三者。李明强能算是第三者吗?不,他是我心中第一个男人,也是我心爱的唯一的男人。为了李明强,我要坚强地活下去,为他生一个儿子,为李家传宗接代。

一想到儿子,杨玉萍又打了一个冷战。她急忙擦干身子,用围裙裹着肚子,跑上楼,爬上床,盖上了被子。她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千万别感冒,千万别伤着了肚子里的孩子。

杨玉萍的身子很快被暖和过来,慢慢地渗出了汗液。但是,她没有打开被子,任汗水肆意地流。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矫枉必须过正,只有出身透汗,才不致于感冒。

杨玉萍拿起枕边李明强的《红灯亮了之后》,翻开扉页,看着李明强的一寸免冠照片。这幅照片她不知看了多少遍了,连全书的内容都大致背了下来。她嫉妒卫和平,她闹不清李明强为什么偏偏爱上了卫和平。

杨玉萍看着李明强的照片,自言自语地说:“在中学,她除了学习比我好外,其他哪一点儿比得上我?她迷糊到篮球赛时,往自己的篮筐里投球,你怎么能爱上她呢?啊,是她考上了北大,加重了爱情的砝码了。可是,你当兵时,在信中清清楚楚地写着,要与我白头到老呀!唉,都是那个混账的镇长,把我们给拆散了。不过,现在好了,我比她卫和平的砝码又重了,我与你……我再怀上你的孩子,卫和平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抢不走你了,对不对?我知道,你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不会扔下我们母子不管的。我说的对吧?嗯——”杨玉萍对着李明强的照片深深地吻下。

杨玉萍身上浸出的汗水已经弄湿了被子,她轻轻地把被子挑了挑,让夜风钻进去,慢慢冷却。可是,大夏天捂被子,那丁点儿凉气也无济于事。杨玉萍索性把两条腿先伸出被子外面,合上书本,看着《红灯亮了之后》这六个鲜红的大字,笑了。卫和平,李明强上前线时已经给你亮了红灯了,这次你们的红灯亮了,该我绿灯行了。我要马上离婚,等李明强从战场上回来,他不能看着我为他守寡一辈子。

杨玉萍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想到东方发白。她起身下楼,依旧是一身白,白裙子白凉鞋。她到厨房里梳洗完毕,就叮叮当当地忙乎开了。

张根懒洋洋地起了床,用惺忪的眼睛看了看桌子上已经摆好的四个炒菜,心里热乎乎的,一晚上的不快一扫而光。本来,他觉得自己昨晚上很棒,从来没有过的快感。结婚两年多了,与杨玉萍每次交媾,杨玉萍就像是例行公事儿似的,从来没像昨天晚上配合得那么默契、那么兴奋。他也受到了鼓舞,感到自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棒。

杨玉萍昨晚跑后,张根感到非常生气,想自己一定是戴上绿帽子了。但是,回味起那种快感,又有说不尽的喜悦。就这样,他在淡淡的哀愁伴随着淡淡的喜悦中睡着了。这一起床,又发现老婆从没有这么殷勤地为他做过饭菜,心里乐了。心想,杨玉萍肯定是感到自己昨晚错了,给我做了这么多好吃的将功赎罪,我得拿出大男人的样子来,让她给我说清楚昨晚是怎么回事,她是不是给老子戴绿帽子了。吓唬她一下,再给她些温存,说不定还能像昨晚那样……

张根想着好事儿,哼着小曲儿到院子里的水龙头前飞快地洗漱完毕,回到窑里,坐在饭桌旁,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杨玉萍,拖着长腔问:“有酒吗?”

杨玉萍不动声色地拿过一瓶白酒,打开,倒上两杯,对张根说:“今天,我陪你喝一杯。”

“你还喝酒?”张根瞪起了眼睛,大声地喝斥道:“不行!在我们张家,女人不能喝酒!”张根吼完,在心里乐,我这回可得拿好男人的架子。

“好。我正不想喝呢!”杨玉萍沉下脸说完,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想,喝了酒,弄不好会伤了孩子。她把倒好的两杯酒,重重地放在张根的面前说:“你喝好。今天,我再伺候你这一回。”

“什么?”张根把一杯酒喝进肚里,瞪着眼睛问。

“吃饭吧,吃过再说。”杨玉萍低着头低沉地说。她在内心里确实觉得,自己有点儿对不起张根。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吃过饭老子还得去看我爸我妈呢!”张根一边声色俱厉地说着,一边用筷子夹一块炒鸡蛋送进嘴里。

“我不想跟你吵架,还是吃完饭再说吧。”杨玉萍扬起头,冷冷地说。

“老子我想给你吵架!有什么屁,放吧!”张根将嘴里的鸡蛋咽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狠狠地说:“倒酒!”

“我说了,不愿跟你吵架。你张口一个老子,合口一个老子,长能个儿了是吧?倒酒?你找别人去吧!老娘不伺候你了!”杨玉萍突然抬高了腔,拍了下桌子,站起来,瞪着张根说。

“我,我——”张根看杨玉萍发火了,又恢复了原来的奴性,向杨玉萍赔上了笑脸。

“我,我什么!”杨玉萍看着张根那样,心里更有气了,本来不好说出口的话,脱口而出:“我给你明说了,我要和你离婚!”

晴天霹雳,震得张根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半天才说一句话:“什么?你要和我离婚?”

“对,我早想好了,跟你离婚!”杨玉萍看着张根那一脸茫然的样子,心里又有点儿过意不去了,缓和了口气,低声地说,“咱们离吧。夫妻一场,好说好散。”

“为,为,为什么?”张根结结巴巴地问。

“我是只不下蛋的母鸡,不能占着窝,让你们张家绝后啊!”杨玉萍用张根母亲的话,也曾是张根骂她的话,冷嘲热讽地说。

“谁,谁,谁敢——我,我不,不说——”

“你说我是‘破鞋’,我再赖在这儿,不辱了你们张家的名声?”杨玉萍坐下来,不紧不慢地说。

“我,我,我是,是骂,骂我——”张根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甩杨玉萍的内裤甩掉鞋子的事,想说“我是骂我的鞋”,可是急得说不成句。

“你骂谁都不重要了,我已经决定要和你离了!”杨玉萍看张根说得费劲,不等他说完,抢过话茬说。

“不,我——不同意!”张根突然站起来,说话也利落了一些。

“这由不得你,我今天就搬走。”杨玉萍冷冷地说。

“你,你搬哪儿?”

“我们家。”杨玉萍脱口而出,突然又急忙改口说,“隔壁,我干娘家。”杨玉萍说完,低下了头。在她的心目中,那早已成了自己的家了,她不仅仅是李铁柱和笑二嫂的义女,还是他们的儿媳——李明强的妻子。

“隔壁?”张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跟我离,离婚,住在——隔壁,哈哈,村里的人,唾沫不,不把你,淹死!”

“我跟你离了,是死是活与你无关。”杨玉萍不紧不慢地说,“我就住在隔壁,活是隔壁的人,死是隔壁的鬼,管他别人怎么说呢。”

“不,玉萍,我——不离!”张根突然奔过来拉住杨玉萍的手,不住地摇着头说,“别,别离。”

杨玉萍轻轻地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张根的手,轻轻地说:“我已经决定了!”

杨玉萍的声音虽轻,但是很坚决,张根听了,“扑咚”一声就给杨玉萍跪下了,抱着杨玉萍的腿哭着哀求说:“我求你了,不离,别跟我离!我知道,我们家对不住你!是我,是我有病,我已经去医院查过了。”

张根这么一哭,说话利落多了,一口气说下去:“医生已经给我配药了。你等等,别着急,说不定一年之内我们就会有孩子了。我一定不会亏待你,你就是,就是跟别的,别的男人好,我,我也不在乎!我就,就在乎你!”

杨玉萍也落了泪,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张根那零乱的头发,轻轻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心里苦。我们离了,做邻居,也能互相照顾。”

“不,我不离!”张根哭着死死地抱住杨玉萍的腿,好像他一松手杨玉萍就会跑了似的。

“是我对不住你。”杨玉萍一边抚摸张根的头发,一边轻轻地说,“我不爱你,我压根儿就没爱过你。是那该死的镇长毁了我的名声,别人不知道,只有你妹妹金凤知情。所以,我答应了她,嫁给你。本来,想在这偏僻的小村子里,安安生生、清清白白地过一辈子,可是……”杨玉萍说不下去了,李明强的形象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咬咬牙,轻轻地说,“我们的缘分尽了,还是离吧。”

“不——”张根声嘶力竭地痛哭起来。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所以,我们离了,我什么也不要,就把我的衣服和昨天买的电视机搬过去就是了。家里的钱,还有九千多,加上你昨天拿回的一千三,差不多有一万一了。我要给我干爹、干娘立碑,还需要点儿钱,那几百块钱我拿上,给你留个整数。你,再找一个,找一个,好好过日子吧。”

杨玉萍此时已经泣不成声了,任泪水哗哗地流。张根抱着她的腿,也哭成了泪人。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大铁门“咚咚”的响声大如洪钟,接着是一个男人的高喊:“家里有人吗?”

“谁呀?”杨玉萍应了一声,冲跪在腿下的张根说,“有人来了。”

张根松了手,杨玉萍急忙跑出去,打开院内的水龙头,洗去脸上的泪痕,用张根的毛巾擦了把脸,一股汗腥味直蹿鼻孔。

“杨玉萍是在这儿住吗?”门外传来问话声。

杨玉萍也顾不上那汗臊味了,把脸擦干,将那毛巾往水池里一扔,跑到大门口,隔着铁门问:“你是谁呀?”

“闺女,我是刘家沟的刘石匠,来给你送货的。”

“噢——刘师傅。”杨玉萍打开门,见刘师傅还有两个小伙子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放着三块石碑,就笑着说:“先到家里喝口水吧。”

“不了。”刘师傅摆下手说,“闺女,这碑立到哪儿?你不是说还让我帮你立起来吗?”

“对,对。您等会儿,我带您去,我先去给您拿钱啊。”杨玉萍说着,转身飘进院子。

李明强的本家大哥听说杨玉萍要给李明强的父母立碑,急忙去向李铁锤报信儿:“爸,张根媳妇要给我二叔二婶立碑,碑都拉到大门口了。”

李铁锤坐在八仙桌旁的罗圈椅上,沉思片刻,用手拍了下椅子把手,说:“立碑是你们晚辈的事儿。快,叫上你的几个兄弟一块儿去,买点儿鞭炮放放。我在家里做饭,中午都在这里吃。”他说着站起来,“立碑是件大事儿,这闺女也不说一声!唉,难得她一片心啊。你二叔家办事儿,钱都是人家出的,要不是她,难呀。说起来,她对咱李家有恩。既然,她认给了你二叔,就是咱家的闺女,你们就把她当妹妹待吧。”李铁锤向儿子面前迈一步,接着说:“今天,她是客,虽然碑是她订的,你得称头立。你铁梁叔一家在外面,村里就属咱们近了,不能让外姓人看笑话。碑立好了,请玉萍到家里吃饭,把路走圆了,外人才不会挑礼儿。”

李明强的本家大哥叫上几个本家兄弟,扛着镢头铁锹,追上杨玉萍一行,把李铁锤的意思说了,杨玉萍欣然同意。李家兄弟一个妹子一个姐地叫,叫得杨玉萍心里热乎乎的。

立碑的活儿,虽然没让刘师傅他们干,杨玉萍还是按事先说定的价钱给刘师傅结了账。

三块石碑很快立好了。李家排行老六的小兄弟凑到杨玉萍身边,问:“姐,这碑文是谁写的?”

杨玉萍瞥了他一眼说:“我写的,怎么了?”她知道李家兄弟也像刘师傅当初那样以为不妥,就故意问。

“挺好,挺好。”李明强的本家大哥急忙接过话茬说,“小六,立碑是喜事儿,放炮。”

“哎。”小六听大哥叫好,知趣地跑过去放鞭炮。随即,坟地里鞭炮齐鸣,充满了硝烟味。

李家兄弟有说有笑,杨玉萍却陷入了沉思,她分明看到那是青屏山前线,枪炮声,硝烟里,李明强在同敌人搏斗。

“玉萍妹子,走吧。”李明强的本家大哥见杨玉萍站在坟前发呆,催促说。

杨玉萍猛然回过神,李明强立刻从眼前消失了。她非常失望,她清楚地看到李明强徒手斩杀了面前的敌人,向她跑来,大哥的叫声把这幻境中的相聚打消了。杨玉萍委屈地大叫一声:“爸——妈——”扑到李铁柱和笑二嫂的坟前痛哭起来。

“妹子,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叔、婶儿也不答应啊。”

“姐,别哭了,别哭了啊。”

……

李家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又拉又劝,就是劝不下,杨玉萍越哭越悲痛,越哭越伤心。

“二叔二婶儿,”李明强的本家大哥“扑通”一声跪在杨玉萍的身边冲着坟头大哭起来:“你们二老别让玉萍妹子哭了,我向你们保证,一定像对待亲妹子一样对待她!”

“二叔——

“二婶儿——

“二伯——

“二嫫——”

李家兄弟见大哥跪在坟前大哭,也都“扑扑通通”全跪下哭了起来,一个个对着亡灵表白要像对待亲妹妹、亲姐姐一样对待杨玉萍,感动得杨玉萍哭着站起来,一边哭一边一个一个地拉李家兄弟。全拉起来了,大家拿起工具,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坟地。

杨玉萍像一位白衣仙女飘在前面,李家几个兄弟扛着铁锹镢头更像天兵天将随在她的身后,在李家坟这座人烟稀少的山脊上,构成了一道雄浑飘逸的风景线。

一行人就这样默默地走了好一阵,杨玉萍突然放慢了脚步,回过头对李明强的本家大哥说:“大哥,我有件事儿要给你们说。”

“什么事?”老大问。

“我要离婚了。”杨玉萍低下了头,轻轻地说。

“离婚?”

“为什么?”

李家兄弟不约而同地惊问,把眼光齐刷刷地盯向杨玉萍。

“你们也不是不知道,这日子没法过。”杨玉萍依然低着头,轻轻地说。

“离了,你怎么办?”老大问。

“明强走时把钥匙给我了,我就住那儿。”

“住那儿我没意见,反正明强把它交给你了。你是二叔二婶儿的闺女,住那儿也是应该的。就是铁梁叔家那俩兄弟回来,也不能说什么。我就是想,你,你今后怎么办?”老大深沉地说。

“等明强回来再说。”杨玉萍依然低着头,轻轻地说。说完这话,她又情不自禁地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并用眼睛瞟了瞟李家众位兄弟,偷偷地看大家的表情。

“姐,你是不是想等我强子哥回来,做我的嫂子呀?”小六跳到杨玉萍面前嬉皮笑脸地问。

“小六!”老大喝道,“胡说什么?”

小六吐了下舌头,看众位兄弟,做了个鬼脸。其实,众兄弟也早听说了,杨玉萍就是因为镇长破坏了她和李明强的爱情,才扇镇长耳光辞职的。李明强这次探亲,让李家伤了三口人,虽然都很悲痛,但大家还是能感觉出杨玉萍对李明强的特殊感情。杨玉萍能一下子花那么一大笔丧葬费,恐怕不单单是为了尽一个干女儿的孝心,只是小六嘴快说出来挑明了而已。

杨玉萍让别人发现并当众揭开了自己的秘密,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喃喃地解释说:“在这村儿,我就剩下他一个亲人了。”

“我们都是你的亲人!”李家老四说,“姐,你不知道,俺爸和二叔是一个爷,咱们是一个祖爷,亲着呢!”

“我知道。”杨玉萍低着头,眼眶里溢满了泪。

“这样吧。”老大看杨玉萍哭了,就接过话茬说,“俺爸在家做好了饭,说你是闺女,算客,按规矩请你到家里去。咱们吃饭时,给他老人家说一下,看怎么办好。”

“我已经决定了。”杨玉萍扬起头,坚定地说,“今天就搬!再待下去,恐怕我连说的勇气都没有了。我就请你们去,给我做个主!”

“姐,我去!你是李家的闺女,我们‘娘家人’就得给你做主!”小六又嚷上了,“给他矮矬子武大郎离,您这么漂亮,嫁给他们张家,糟贱了。”

“你既然决定了,我们兄弟几个就支持你,绝不会让你吃亏。要搬,咱们吃过饭再搬。”老大说。

“嗯。”杨玉萍笑了,苦苦的、甜甜的,很自然又极不自然地笑了。

杨玉萍带着李家兄弟回去搬东西时,张根的父母已经在窑内等着了。

“玉萍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非离婚不成啊。”张洪的声音与其说很像家长,倒不如说更像干部。

“我已经全跟张根说清楚了。”杨玉萍瞥了张洪一眼,轻声地说。

“说清楚什么了?说清楚你养野汉了?”张根的母亲又撒起泼来,摆出一副吵架的样子。

“闭上你那臭嘴!”李家小六大喝一声,跺了下脚,吓得张根和他母亲打一个哆嗦。

“啊嗬,带这么多人是吵架呀,还是打架呀?”张洪毕竟是当了十几年的村支书,抖动着胡子,不紧不慢地说,“打、吵,都解决不了问题。”

“我既不想跟你们吵架,也不想跟你们打架,我只是请他们来帮我搬东西的。”杨玉萍也是见过世面的人,非常冷静地说。

“搬东西?私入民宅,搬我张家的东西,我不同意,那就是抢!抢是犯法的!”张洪想拿法律吓唬李家众位兄弟。

“这家是我的,我请人来搬我的东西,犯的是哪门子法?”杨玉萍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在离婚证明没有拿到之前,这东西一样也不能搬!这是受法律保全的。”张洪摆出一个执法者的姿态。

“张洪,什么是法律保全,你懂吗?”在学校教书的李家老四向前跨一步说,“你还以为是你当支书的时候呀,你说什么是法就是法!离婚前分居,当事人拿自己的生活用品是受法律保护的。”

“我们自己家里的事,用不着你外人插言!”张洪声色俱厉地说。

“你们家里的事儿?人家两口子独立门户,你是不是外人呢?”李家老大反问张洪道。

“我是张根他爹,怎么能是外人!”张洪气得抖起了胡子。

“我是玉萍的哥!”

“我是她兄弟!”

李家兄弟七嘴八舌地说。

“少跟他们废话,姐,搬什么,你说吧!”李家小六是个急性子,不耐烦地说。

“我说了,我什么也不要,连娘家陪嫁的东西都留给张根,我就搬我自己的衣服和电视机!”杨玉萍不紧不慢地说。有李家众兄弟给她撑腰,她一点儿也不慌张。

“电视机在哪儿,我去搬!”小六嚷道。

“在楼下客厅里,去搬吧。”张根的母亲阴阳怪气地说。

李家小六瞪了那老女人一眼,跳出门去,直奔小楼的一层客厅。杨玉萍也不说什么,打开柜子,往外拿自己的衣服。

“姐——没有电视,电视机没了!”小六大呼小叫地跑进窑。

“电视机呢?”杨玉萍转过身怒视着张根,冷冷地问。

“我、我不知道。”张根看着杨玉萍那愤怒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说。

“你不知道?”杨玉萍向前逼了一步,愤愤地说,“我把什么都给了你,就拿这么一台彩电,你都不让,你够狠呀你!”

“不,不是,不是我。”张根怯怯地说着,看了一眼他母亲。

“藏哪儿了?给我搬出来!”杨玉萍突然怒吼道,那一双凤眼瞪得比鹰眼还要锋利。

小六上前一把抓住张根,吼道:“藏哪儿了,快去搬出来,免得老子动手!”说着,用力一甩,张根那保温桶似的身子,就骨碌碌地转了两圈儿。

“谁敢搬,我给谁拼了!”张根的母亲又撒起泼了,过来扯住小六的衣服。

“去你的。”小六一甩手,挣脱了,点着张根母亲的鼻子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你欺负我姐欺负得还不够啊!再多事儿,我踢死你!”

“好啊,你个小六子,给我耍儿横!老娘我怕,怕你不成!”张根的母亲一边哆哆嗦嗦地指着小六恶狠狠地说,一边胆怯地向退,靠着墙,哆哆嗦嗦地说,“谁敢搬,我就撞死到这儿,给你们看!”

“好啊,你就撞死到这儿!”小六说着,一把将窑中的两屉小木桌向外一拉,指着桌子的一角说,“你撞,我看着你撞,看着你死!”

“啪!”张洪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吼道,“小六子,别欺人太甚!”

“啪!”李家老大也将巴掌拍在桌子上,愤怒地说,“是你欺人太甚!你把我二叔一家欺负成那个样子,我们敢怒不敢言,为什么?因为你有权,你是支书!现在,你还想耍儿你当支书的威风呀?没门儿!”

李家老大抬起手指指张洪,又指指张根和他母亲,大声地说:“我告诉你们,今天,搬定了!张根,你小子把电视给我送过去,不然,我要你的好看!玉萍,搬!”

杨玉萍搬到了李明强家,白天开着电视,注视着青屏山前线的消息,夜里抱着李明强的衣服而眠。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可是始终看不见也听不到关于李明强的一点儿信息。

这天下午,大约三四点钟的光景,李家老四慌慌张张地从学校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拍着李明强家的大门急促地喊:“姐,姐,强子,强子,强子上报纸了!”

杨玉萍正躺在床上无精打采地看电视,听到老四那急促的敲门声,又喊李明强上了报纸,急忙跳下床,趿拉着鞋,披头散发地跑出去,打开大门,焦急地问:“明强,上报纸了?什么报?”

“《日报》《晚报》都有,晚报上最全,你看,全在这儿呢。”李老四急切地说着,把一沓报纸递给杨玉萍。

杨玉萍接过报纸,手在颤抖,抖抖地不知看哪里好。

“这,第四版。”李老四把《日报》翻到第四版,指着说:“看,《青屏山顶上五勇士》,就是写强子他们的。”

杨玉萍急忙看,老四说:“你先看,我去告诉我爸他们。”说着就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抓住杨玉萍手中的报纸说,“把《日报》给我,先给他们看一眼。”一边说,一边从杨玉萍手中抽出一张报纸,转头就走,走几步,回过头对杨玉萍喊:“姐,我们等会儿就来。”

“明强负伤了!”杨玉萍带着哭腔喊。

“没事儿,就是伤了左手和腿,没有什么大事儿!死不了,就是喜事!”李老四回头喊了一句,消失在门前的葡萄树荫后。

李铁锤带着自己的老婆、儿子、儿媳及一群孙子孙女来到李明强家的时候,杨玉萍已经哭成了泪人,她正鼻子一把泪一把地一边哭,一边看报纸,看到李铁锤带着一大帮人有说有笑地来了,抹了把眼泪,迎出门,冲李铁锤老婆叫了一声“大嫫——!”便一头扑进老太太怀里,痛哭起来。

“孩子,不哭,不哭啊。”李铁锤的老婆一边安慰杨玉萍不哭,自己却也跟着哭了起来。

“唉,说不哭,都哭了。”李铁锤叹口气,笑着说,“哭什么?强子,这次立大功了,给咱河南人、给咱李家争光了!看这标题,‘青屏山上五勇士,虎口拔牙建奇功’!奇功啊!还有这儿,‘李明强和他的战士们’,多带劲的标题。我们强子是领导,贡献最大,报纸上都这么突出宣传他,仗打完了,不给他立功提职才怪呢!”

“大伯,明强他,他负伤了。报上说,他伤得很重,当时,身上、身上的血都、都流干了。”杨玉萍哽咽着说。

“瞎掰,血流干了还能活?还能接受记者采访?”李铁锤笑着说,“报纸尽讲过头的话。不过,这次讲得好啊,把强子讲得多伟大,大英雄啊!”

“他伤成、伤成那样,会不会残废?”杨玉萍哽咽着,说出了她最提心吊胆的话。

“傻孩子,尽瞎说不吉利的话。”李铁锤的老婆立马不高兴了,“我们家强子福大命大造化大,不会有事儿的!”

“就是,玉萍别瞎想了。”

“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肯定能治好。”

李家的媳妇们也趁机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起杨玉萍来。

“就是,俺强子哥是大英雄了,还不是什么药好往他身上用什么药。”一向快嘴快舌的小六终于找到了说话的茬口。

“就是,我们国家对英模人物,向来是不惜任何代价的。”老大也接过话茬说。

“绝对没事!我敢保证,强子哥绝对没事!”小六又激昂地说。

“就是,我们等好吧。”李铁锤笑着说,“玉萍,你整天看电视,我也整天看报纸、听匣子(收音机),前边不吃紧了。现在是换防,你们知道是啥意思?那是老邓(邓小平)想让各个部队都到前线体验一下。你们想,强子他这体验过了,过一段时间还不回来?”

“爸,人家是军区换防,待多长时间,没准儿。”老四说。

“没准咋了?他没准,我们心里有准就得了。”李铁锤看了老四一眼,又扫了大家一遍,说,“你们想想,就是一年半载回不来,也没事儿呀!强子他负伤了,再打,还能让伤员上?所以,强子负伤也是个好事儿,最起码把命保住了。这一出名,弄好了,咱李家还能出个大官呢!”李铁锤说到这里,激动地大声喊了起来:“老天有眼啊!老天爷,你是不该绝我们老二的后啊!”

李铁锤喊完,眼圈红了,低沉地说:“老二,你若在天、在天有灵,也会、也会高兴的。”李铁锤老泪纵横,说不下去了。

“爸,您、您这是干什么呀?您这一哭——”老大一边拉李铁锤一边说,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我、我没哭。我,我是高兴,高兴。”李铁锤用榆树皮似的手擦了把脸,深沉地说,“退一万步说,就是,就是,强子残废了,那也是左手和腿。强子他会写书啊,他写书不就更有时间了。”

“爸说得对,爸说得对。”老大附和着说。

“你们都知道啊,那个不会走路坐轮椅的那个女的,叫什么张海由,又会看病又会写书,还会好几个国家的英语呢!多出名啊,我们强子,能不比她强?”

“爸,您说错了,不是张海由,是张海迪!”快嘴小六马上给李铁锤纠正,众人跟着掩嘴笑。

“那英语啊,就是英国的语言,不能说好几个国家的英语。”老四也给李铁锤纠正。众人更乐了,有的还笑出了声。

“亏你还是个教书的,你懂个啥?你当我不知道,我是想逗玉萍乐的。”李铁锤说错了也不好意思在晚辈们面前承认,反与老四干上了,“你说,不能说好几个国家的英语,人家怎么在匣子里还讲,讲什么美国英语呢?”

“这——这——”李铁锤一番话说得老四张口结舌,众人又笑。

李铁锤笑着说:“玉萍啊,大伯说了大白话都没把你逗笑,还想让你大嫫给你唱段豫剧?别哭了,今天是咱李家大喜的日子,都应该高兴!”

“是,爸说得是,都应该高兴。”

“玉萍,别哭了,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李家的几个儿媳妇又嚷嚷开了。

“还应该庆祝!”李铁锤突然又冒出一句。

“对,应该庆祝!我去买点儿鞭炮放放。”小六立即响应。

“甭去买了!我那天眼儿窑[1]里有,老大去拿来放了。”李铁锤说。

“我那里也有。”老大说。

“都拿来,越多越好。”李铁锤笑着说,老大应声而去。

“老四,把这些报纸贴到村里去,让全村的人都看看,李铁柱是英雄,他的儿子也是英雄!我们李家不是吃素的,是英雄世家!”

“这——这是学校的报纸,看完了,我还得给还回去。”老四为难地说。

“你呀,教书都教成呆子了!就不会活泛点儿,遇事多想点招儿!”李铁锤瞥了老四一眼,回过头对老六说,“去,找个喇叭筒!他这个教书先生口才好,让他上嘴坡给全村人读报去!”

“爸——”老四又为难地叫了一声李铁锤。

“对了,还有——小六。”李铁锤叫住小六说,“你明天到镇上去,就这报纸,能买多少买多少。”

“中,中啊。我先到报摊儿上看有卖剩的没有,再到各单位走走,把他们看过的买回来。我一说,李明强是俺哥,说不定,不花钱就能拿回来呢。”

“看看,小六就是脑子好使。老四,你也快三十的人了,学着点儿,太老实了吃亏。”李铁锤说完,觉得今天是老四给大家送回来了好消息,自己反倒给老四个没趣,有点儿过意不去,就说,“今天,老四带回了好消息,跑了一身汗,该奖。把咱祖传的‘天下第一砚’,奖给你!你好学习,爱练字,好好练。咱李家现在有了英雄、作家,再出个书法家,看他谁敢小瞧咱。”

“对,对,我一定好好练。”老四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来了,鞭炮来了!”老大喊着走进院子,身后跟着一群孩子。

“嗬,这么多啊。”小六跑上前接鞭炮。

“不多,不多。”李铁锤笑着说,“留上几挂。一会儿,你们到坟上去一趟,给您二叔二婶儿说说,也给您祖爷祖奶说说。”

“中,中,我们都去。”老大应和着说。

“老大,以后啊,这些事儿,你多操持点儿,应点儿心儿。家里的大事啊,该交给你管了,我也该省省心了。”李铁锤说着站起来,看了看杨玉萍和几个儿媳妇,接着说,“今天,吃团圆饭。来不及去赶集了,各家有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老大媳妇儿,就在你们家,你负责,从今天起,你就得协助老大掌事儿。”

“哎,爸,我知道了。”老大媳妇赔着笑脸应和。

“玉萍啊,你是闺女。待会儿,随你大哥他们一块儿去上坟,回来到你大嫂家吃饭。今天,她待客。”

“嗯。”杨玉萍重重地点了下头。

“放炮!”李铁锤像个将军似的把大手一挥。

“放炮了!”孩子们欢呼雀跃地跑出了院子。

李明强家大门外的老槐树下,葡萄架旁,立刻响起了刺耳的鞭炮声。

鞭炮声撞开了西流村家家户户的大门,人们纷纷走出来或探出头,相互打听着李家又有了什么喜事。


[1]山脸高的窑洞正上方的套窑,山脸低的两个窑洞中间挖的小坎窑。本处指后者。